火車離開北京。
立夏坐在車窗邊上,汽笛嗚響。立夏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走了。甚至連遇見都沒有告訴。
拿到手機,找到七七的號碼,然後發了條短消息:"請你照顧傅小司。拜託了。"
然後立夏從手機裡取出SIM卡,朝窗外扔出去。
空中閃過一絲金屬的光澤。以後,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找到立夏。
如同世界上從來都沒有存在過立夏這個人一樣。
遇見在打電話打了三天一直找不到立夏之後,跑到工作室去。一開始遇見以爲沒有人,黑黑的,沒開燈,可是門沒鎖,直到打開了日光燈,纔看到坐在角落裡的傅小司。
鬍子參差不齊地長在下巴和嘴脣上。頭髮胡亂地翹着。
小司……你怎麼……傅小司擡起頭,看着遇見很久,然後才突然像是一般衝過來,抓着遇見的手,眼淚刷地流下來,"遇見,有沒有看到立夏?有沒有看到立夏?"
有沒有看到立夏?
有沒有看到立夏?
從傅小司那裡回來,遇見他搞不明白怎麼立夏突然地就會失蹤掉。剛剛說自己答應幫他去找立夏,才把傅小司哄去睡覺。傅小司倒下去三分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應該好多天沒有睡覺了吧。遇見心裡微微地疼起來。她甚至無法相信剛剛那個落拓的面容憔悴滿臉胡茬的男人就是當初那個王子一樣的傅小司。所以,遇見都不忍心告訴他,現在滿北京城都貼滿了陸之昂的頭像。全城通輯。
時光改變了太多。似乎纔過去一瞬間,其實已經過去八年。1995年的淺川一中,2003年的北京街頭。像是兩個不同空的不同世界。
遇見擡起頭,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朝世界灑下銀白的光。
它永遠都不知道人間的悲歡離合,卻裝出一副**晴圓缺的臉,在每個寂寞的時候,惹起更多的寂寞。
在爬上最後一層樓梯的時候,遇見看到坐在自己家門口的段橋。他臉上帶着一些欲言又止的神色。和看不出是沮喪還是傷心的表情。
那一瞬間遇見像是看見了未來殘酷的側臉,心裡一陣風颳過去,發出空洞的聲音。
段橋說,遇見,學校給了我一個名額……劍橋大學……
心突然沉下水面去,然後浮出月牙白的傷感。
是麼……
要去……八年……
那樣漫長的時光。像是穿越着無數個世界。歲月單調。可是人生更加的單薄。
是啊。八年後,我都已經三十歲了吧。
遇見,你說,我要去麼?
去啊。可以去劍橋念自己最喜歡的建築,這不是你以前一直期待的麼?
那是因爲以前覺得肯定不會實現,所以纔會每天都在你面前嘮叨的……
呵,還不一樣。現在實現了,應該高興的。
那……你會等我麼?
你會等我麼?這樣的問題,像是漂浮在河面的那些落葉,如果不回答,就會硬生生地沉到河底去,然後日漸被黃沙覆蓋,被淤泥掩埋,成爲地殼裡一個再也不會被人們發現的秘密,直到地殼變遷,露出化石硬的脈絡。曾經的黃葉,早變成石頭裡僵硬的痕跡。
你需要我等你麼?……八年……是長,還是短呢?
……還是不用等了吧。那個時候,遇見應該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吧。
你是這麼覺得的?
嗯。遇見是這麼優秀的孩子,肯定會被無數的男生追求吧。
嗯。也許是吧。可能還會回到淺川找青田呢。
……是麼。
也許。又或者不。我也不知道。
遇見覺得一直是另外一個自己在說話,脫離了自己的身體,靈魂懸浮在自己的頭顱上面,俯下來看着眼前的這場別離,似乎事不關己的樣子,可是,靈魂的眼淚,沒有形狀,所以,哪怕哭得再傷心,也只在空氣裡有輕微的波動。
你都看不見。
我打開門,你進去會一會兒吧。我想到街上走一走。遇見說。
段橋看着遇見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的下層,腳步聲越來越遠。他呆呆地在黑暗裡坐了一分鐘。
然後突然站起來,朝着樓下狂奔出去。
遇見,在你走下樓的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害怕失去你,當你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的時候,我好怕再看不到你了。
在那一瞬間,我真的覺得,什麼劍橋,什麼博士,什麼光明燦爛的前途,這些,和與你在一起的時光比起來,單薄得讓我覺得可笑。在和你在一起的這些時光裡,你教會我太多的事情。包括面對挫折的勇氣,包括對待幸福,包括愛情,這些你教會我的事情,我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學不到。
所以,讓那個什麼劍橋見鬼去吧。
遇見,和我結婚啊!
和我結婚吧!
遇見走出樓道之後就開始奔跑起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像是身體裡有一列火在轟隆隆地作響。
周圍的人羣急速地朝着身後倒退過去。在這一刻,腦海裡是立夏的笑容。立夏,我好想見你,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路邊產商店發出溫暖的光,厚厚的棉布門簾。這些都像是無關緊要的煙霧,從自己身邊吹過去。身後響起自己的名字,是段橋的呼喚。
你覺得現在來追逐我,又有什麼意思呢?
手被人從身後拉着,把正要過馬路的自己拉回人行道上。轉過頭去,伸出手給了身後的人一耳光,在那一瞬間,拽着自己的手放開了,眼前是段橋流着淚的臉。
遇見轉過身朝着馬路對面跑過去,也沒看清楚是紅燈還是綠燈,在那一瞬間,遇見真的是覺得無論紅燈或者綠燈都無所謂了。電影裡是不是經常這樣嗎,在分手的時候,被拋棄的女主角死在路上。像是一朵盛開的血蓮花。
可是,上天永遠都不像那些蹩腳的電視劇。遇見衝到馬路對面,擡起頭髮現確實是紅燈,可是自己不是也安全地衝過來了麼。
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啪嗒啪嗒地滴在手背上。捂住嘴的手太用力,下巴生生地疼起來。
正要繼續路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尖銳的剎車聲,鈍物撞擊的聲音,回過頭去,地面上是一道長長的剎車的痕跡,一輛橫在路中間的大貨車,車輪下熟悉的大紅色風衣,風衣下緩緩流出來的血,逐漸蔓延開來。
像是城市中心一朵,最豔麗的血蓮花。
2003年轉眼間就過去。
在下了好多場大雪之後,北京重新變得銀裝素裹。
又是快要過新年的時候了。大街上經常有放鞭炮的小孩子,滿地都是碎紅紙片兒刺鼻的硫磺味道。
一個戴着紅衣領巾的小姑娘拉着媽媽的手從人行天橋上走過去,路過一個乞丐的時候她隨手把手裡的一個一角錢的硬幣丟到了乞丐的面前的碗裡。
媽媽,剛剛那個乞丐的眼睛真好看,又大又亮,像電影明星的眼睛。
小孩子別胡說。乞丐有什麼好看的。爸爸纔是最好看的。
那個乞丐收起面前有盆子,慢慢地走下天橋。坐在地上的時候看不出來,站起來,才發現他原來這麼亮。插拔的身材,深邃的五官。年紀年輕得有點不像話。
走下天橋的時候腿格外的疼。特別是在冬天裡。從秋天開始,因爲一直睡在橋洞下,路邊,下水道里。膝蓋開始越來越變得敏感。稍微天氣變冷或者下雨下雪,骨頭就**陰地疼。
已經半年了,走過路邊那此精緻的商店,玻璃窗裡的人是個大鬍子,一身破爛的衣服,長長地纏在一起的頭髮,上面早就滿是油膩了。衣服上的油膩就更多了,厚厚的一層。可是,再厚的油膩,也無法抵擋冬天的寒冷。在路邊其他的流浪者那裡學了很多的本事,比如怎麼用廢紙塞在衣服裡取暖,怎麼在垃圾桶裡翻出可以吃的東西而不吃壞肚子,怎麼找到看起來很冷其實卻不用吹冷風的地方過夜,哪個地方的人行天橋是容易要到錢。
這些,都是那些萍水相逢的人教會他的事情。
路邊的廣告牌上,是一個大男生陽光燦爛的笑容,這一整條路都是這個大男生的笑容,乞丐盯着廣告牌一直盯了很久,吸引了周圍的路人的注意,他意識到自己太引人注目的,於是悄悄地拐進了一條小巷子裡。
廣告牌上是一個笑容溫暖可是眼睛裡大霧瀰漫的男生。是現在全中國書賣得最好的畫家。他安靜地站在一棵香樟樹下,穿着黑白的制服,提着書包,安靜地等待着。而在他的身後,是徐徐升起的朝陽,或者緩緩落下的夕陽。——
傅小司2004年度大作,封筆之最後的絢麗,《天使》!全國火線上市!
新華書店門口擺放的都是最新的暢銷書,很多的女孩子聚集在門口,手裡都是翻閱着那本《天使》。後來看到一個乞丐靠過來,都嚇得趕緊拿着書去付帳,然後匆忙地走掉。
在逼近新年一個落日的下午,一個乞丐在新華書店門口,翻看着一本畫集。周圍的人都在指指點點,覺得非常的奇怪。可是,那個乞丐卻全然不知。
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一頁一頁地翻過去,然後這個乞丐奇怪地開始哭了。
新華書店的營業員小阮,剛剛大學畢業,分配進來實習,剛剛在裡面整理書架上的書,還不知道門口發生的事情,直到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才跑出去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是個乞丐,穿着破爛的衣服,光着腳,在冬天裡,腳都被凍壞掉了,他在翻一本剛剛上市的畫集,他捏着那本畫集的手因爲太用力,手指的關節都發白了,而他的喉嚨裡,像是在嘶吼一樣的哭着。這樣的哭聲往往屬於小孩子,看到丟失了玩具或者糖果的小孩,往往會這樣大哭起來。
小阮想要叫他把書放下來,卻又不敢上去。那麼高的個子,而且又很強壯,怪嚇人的。
於是報了警。
警察趕來的時候,那個乞丐依然在哭。開始的時候,警察都沒有怎麼注意,以爲是個瘋子,準備把他哄走。可是走近一看,猛地把他按在地上,腳踩着他的臉,把他的手反綁在後面。
小阮有點沒有明白,被警察的靴子踩在地上的乞丐有點可憐,卻一點都沒有掙扎,只是一直在哭,一直在哭,那種大男人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小阮心裡激起一陣一陣的難過。小阮覺得這簡直太過分了。
小姑娘,你太單純啦,你知道他是誰嗎?看看路邊牆上貼的通輯令吧。
那個乞丐在所有人的視線裡被帶走了。小阮走到路邊上,看着牆上的通緝令,那張照片上是個英俊挺拔的年輕人,濃濃的眉毛,還有挺拔的鼻子。好看的嘴角微微地向上揚着。順着照片下來是一行字:陸之昂,涉嫌謀殺,現全城通輯。
小阮心裡吃驚,這樣一個好看的男生,怎麼會是殺人犯呢。回過頭,那本被翻開的畫集被風吹回了第一頁,小阮拿起來,第一頁上還留着乞丐的手指印記。
畫面上是一個男孩,留着軟軟的長頭髮,和剛剛那個乞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旁邊是一個女孩子,長頭髮,笑起來的時候讓人覺得像夏天裡最明亮的陽光。
畫面上有一段文案,小阮小聲地念着:
那個男孩,都地我成長
那個女孩,教會我愛
他們曾經出現在我的生命裡
然後又消失不見
可是,我不相信他們是天使
他們是世間最普通的男孩和女孩
所以我就一直這麼站在香樟樹下等待着
因爲我相信,他們總有一天會回來
回來找我,教會我更多的事
小阮回過頭去看那個被帶走的乞丐,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洶涌的人潮裡。
可是不知道爲什麼,他那種悲傷的哭聲,卻一直在耳邊盤旋,盤旋,越升越高,在喧鬧的城市上空,來回地迴盪着。
那個男孩,教會我成長。
那個女孩,教會我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