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對李嫣然說不上討厭,因爲作爲她而言,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驕傲是因爲有驕傲的資本,怨不得別人。可能還是因爲自己自卑感作祟吧,稍微過分的語言就受不了。像是被人在大街上扒光了衣服。
本來也沒想過需要誰安慰,畢竟自己從小到大長了十多年,已經習慣了一個人沉默着就把悲傷稀釋掉。最多會找七七傾訴一下,但也不會抱頭痛哭。因爲那是矯情的小女生們愛玩的把戲。
所以下午的時候會一個人在教室裡呆那麼久,結果還碰見陸之昂。真是衰。在自己最不想被人看見的時候被班上最有錢的人看到。想想我真是夠倒黴的。可是,我一直沒有感受到他身上的那種富家子弟所應該具有的傲氣,傅小司身上也沒有。這也是我願意和他們談話的原因。也許不應該說他們,應該說他吧。傅小司不是對別人的事情從來都是冷漠的麼。
也許是因爲太多悲傷所以會對陸之昂講了自己家裡的事情。好像自己長這麼大除了七七外也沒對誰講過。本來我想陸之昂可能聽了一半就沒興趣了,我也就好識趣地打住。可是陸之昂聽得很認真,這讓我多少有些感動。
有時候挺羨慕陸之昂和傅小司這樣的朋友,從小一起長大,彼此都有着別人無法分享的世界。
那個小山坡的確很美,傅小司真會選地方呢。
1995年11月29日晴向盈盈致敬
早上從操場去學校的時候就看到傅小司一個人從學校門口走進來,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想不出來哪裡不對,後來才發現是因爲他一個人而且又沒有騎車。後來上課了十多分鐘纔看到陸之昂全身是汗的來上課。怒氣衝衝像是要殺人的樣子。讓人有點摸不着頭腦。
上午最後一節課是游泳課。按照我們寢室的方針來說,什麼課都可以堅持,惟獨夏天的游泳課一定要逃。於是寢室裡四個人中的三個人包括我同時打了假條上去慌稱生理期到,無法下水充當浪裡白條。可是惟獨宋盈盈在上個星期就打了假條利用了這個藉口回家休息了一次。於是偉大的盈盈決定去水裡折騰兩下。
游泳課最讓人痛恨的地方是需要和男生一個游泳池,誰都知道那些平時只知道看參考書
的男生談起女生都是一副色咪咪的口吻,所以我根本無法想象穿着泳裝在他們面前游來游去是什麼心態,感覺就跟一隻雞在黃鼠狼面前昂首挺胸地踢正步一樣,充滿了行爲藝術的氣質。
後來我們三個在岸上觀看了盈盈小姐在水中痛苦地浮來沉去,她臉上悲痛而肅穆的表情讓我想起抗洪中的英勇士兵們。爲此我們三個表達了我們深切的同情。
下課後盈盈表達了她的體會,她說自己終於領悟到生理假要用在最緊要的關頭,正如錢要花在刀口上。
下午放學之後陸之昂叫我去畫室,小司也一起。於是我收拾了一下就跟他們一起去了。只是有點奇怪他們兩個上午不還吵架來着麼,怎麼下午就好了。路上的時候傅小司對我說你的腳還有事麼,我連忙擺擺手,說沒事沒事。因爲李嫣然的關係所以我對傅小司講話也變得十分的小心。果然他頓了頓說,昨天李嫣然的事,對不起。我本來剛想說聲沒關係的,可是陸之昂在旁邊瞪着眼睛一臉如同見了鬼的表情,然後陸之昂鬼叫兩聲說,啊啊啊,原來你也是會說對不起的啊……話還沒說完被傅小司一眼瞪了回去。
畫到一半的時候傅小司把我的畫拿過去看,不出所料地他說了句,難看。然後拿過去用筆在我的畫上開始塗抹起來。再等他遞過來的時候素描上的陰影已經細密了很多,而且重新分佈過了。不再是我隨心所欲地亂製造的光源。
畫好後回寢室的時候路過別人的教室,初中部的學生正在做大掃除,一個看上去像勞動委員的男生在衝着門口拖地的女生大吼,叫你脫你就脫哪兒那麼多廢話啊,然後那女的語氣更加的橫,說,我不是在脫嗎你急什麼急……聽得我毛骨悚然。
去食堂吃飯的時候竟然吃出了一條蟲來,這……這太XX了啊!!然後咬牙切齒地纔敢去拿我的飯盒去倒掉,倒的時候差點手一抖連着飯盒一起倒進垃圾箱。然後格外憤怒地跑去食堂門口掛的那個意見簿上寫了很大的幾個字:飯裡有蟲!
晚上盈盈一直在表達自己上了游泳課的憤怒,我們一致安慰她解救一下廣大的男生其實充滿了奉獻精神。結果盈盈說,沒聽說過奉獻需要奉獻兩條雪白的大腿的。我聽得差點昏過去。這句話裡的借代修辭用得好。難怪盈盈語文一直考那麼高的分數。
1995年12月3日晴見鬼了
一年又突然到了最後的一個月。氣溫也開始下降得不像話了。每天早上起牀都變成一項格外充滿挑戰的行動。六點半的起牀鈴聲就變得比午夜兇鈴更加讓人充滿了憤怒。其中盈盈的起牀方式充滿了代表性,她總是先伸一條腿出被子試探一下氣溫,如果比較暖和那麼她就會慢慢地爬起來,如果是氣溫偏低的話就會聽到她的一聲慘叫然後像踩了老鼠夾一樣閃電般
地把腿縮回去。
早上早讀的時候語文科代表在上面帶領大家讀課文,結果他不負衆望地把“本草綱目”念成了“本草肛門”讓大家的一天在笑聲中開始。
傅小司現在每天下午都會教我畫畫,而我的畫也變得越來越能見人,而和陸之昂傅小司也變得逐漸熟悉起來。彼此也能開開玩笑。傅小司對於我的畫技進步一直強調是“名師出高徒”而我一口咬定是“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反正他說一句“名師出高徒”我就一定要跟一句“師傅領進門”,將不要臉進行到底。
中午跟七七吃完飯從食堂走回來的時候碰見我的班主任了,他帶着兒子,七七不認識我的老師,看見我叫了聲老師之後於是裝做挺乖巧的樣子也叫了聲老師好,班主任剛想笑眯眯地說聲同學們好的時候七七突然來了一句“這是您孫子吧真可愛”,一句話說得我班主任小臉兒煞白煞白的。
下午在學校門口的書報廳買回雜誌,翻開來找到祭祀的畫,這一期的畫叫《無上的悼念》。我同往常一樣陷入口水和花癡裡不可自拔。
在我打着手電寫這篇日記的時候窗外傳來了清脆的鳥叫,我正想陶醉地欣賞一下的時候突然反映過來現在是冬天晚上的12點,怎麼會有鳥叫?!然後越想越毛骨悚然,整個寢室的人都睡了只有我披頭散髮拿着隻手電坐在寫字檯前面。這感覺……算了我去睡覺了,TNND嚇得我汗毛都立起來了。
時間邁向十二月,似乎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蒙上白白的霜,氣溫下降得很快。立夏開始穿起了冬裝。學校裡每個人都穿得格外的臃腫。不過男生們似乎總是不怕冷的,這樣的天氣裡依然是一件襯衣外面加件外套就行。立夏對此總是非常地佩服。
每天早上的晨跑越來越要人命。立夏每天起牀的時候都在心裡暗自倒計時,還有X天,還有X天,因爲淺川一中從一月開始就不用晨跑了,因爲怕這樣的天氣跑個人出去擡塊冰回來。
每天早上依然會碰見傅小廝和陸之昂,他們似乎穿得和秋天一樣單薄。於是三個人彼此也呼出一團一團的白氣打着招呼。到後來陸之昂還會每天帶一袋牛奶過來,見面就遞給立夏。因爲是從家裡帶出來的,而且放在書包裡,所以還是熱的。
每天下午立夏都和陸之昂還有小司一起畫畫,傅小司教給立夏越來越多的技巧,幾乎有點眼花繚亂了。立夏也越來越佩服傅小司。很多時候她聽着聽着就出了神,然後擡起頭看着傅小司格外認真的面容。而傅小司總是用鉛筆直接敲她的頭。立夏始終不明白傅小司眼裡終年不散的大霧到底是怎麼回事情,立夏幾乎要以爲他是白內障了。
但是立夏最近也不是很開心,因爲一直參加美術補習班的原因,立夏的文化成績有點退
步了。幾次的考試裡面立夏都沒有進前十名,這讓立夏心裡覺得很難受。一方面自己喜歡着美術,另一方面對於文化課的成績立夏也是非常在乎的。
立夏總是搞不明白,傅小司一樣沒有參加下午的自習一樣是去畫室畫畫去了,可是爲什麼每次的考試排名他依然高居在第一位呢,連陸之昂也是,永遠都在第二名。這讓立夏覺得很氣餒。
黃昏在六點的時候就來臨了。教室裡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立夏拿着剛發下來的物理試卷發呆,77分,對於很多學生來說已經可以歡呼了,可是傅小司和陸之昂一個98一個92,這讓立夏覺得恨不得鑽進地裡去。
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立夏回過頭去看到傅小司的臉。他問,還不走麼?
立夏搖了搖頭,然後轉過身去。過了會就覺得身邊有人坐了下來。
立夏回過頭去,望着傅小司有點疑惑。傅小司什麼也沒說,從立夏手裡拿過試卷開始看。因爲動作太快立夏想阻止都來不及了。於是只能亂找話題問,她說,陸之昂呢?
傅小司眼睛也沒離開試卷,只是隨便地說了聲,哦他爸爸找他有事情就先走了。我看你一個人在發呆就留下來看看。
儘管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可是還是讓立夏覺得臉上微微有點紅。
傅小司重新把書包打開,拿出鋼筆在試卷上敲了敲,轉過身來對立夏說,你忙着回寢室麼?
哈?立夏有點沒搞懂傅小司的意思。
你不急的話我就幫你把錯的地方全講一遍。
立夏望着傅小司的臉,突然發現已經比自己剛進學校的時候看見他的樣子成熟了許多。眉毛似乎變得更濃更黑了。睫毛也變得更長。還沒想完腦袋上就被敲了一下,反映過來就看到面前傅小司一雙永遠沒焦點的眼睛。於是臉上一下子就燒起來。趕緊說,不急的,恩,我聽你講。
夕陽從窗外無聲地遁去。傅小司的聲音不高不低地迴盪在空曠的教室裡面。立夏覺得空氣似乎凝固下來,從外面可以聽到鴿子扇動翅膀的聲音。學校後面的那個教堂每天都會在六點半的時候敲響晚鐘,而每天的這個時候立夏的心情都會變得很平靜。鐘聲總是種讓人覺得寧靜的聲響呢。
後來鐘聲就響了,來回地在淺川一中裡面迴盪。傅小司撩起袖子看了看錶,說,這麼晚了。
立夏點點頭,說,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都明白的。
傅小司站起來在空氣裡伸了伸手,關節發出聲響。他說,坐久了就要變殭屍的。說完就
笑了笑。
立夏突然覺得在黃昏模糊不清的天光裡傅小司的笑容也被蒙上了一層柔和的光芒,然後立夏意識到傅小司的笑容真是難得一見呢。平時都是一張撲克牌一樣的臉。
傅小司背好書包,說了聲再見,然後就走了,臨走時摸了摸肚子,說了聲,沒注意時間,現在有點餓了。動作像個5歲的孩子一樣。立夏心裡就在好笑。
樓道里清晰地穿來傅小司下樓的聲音。立夏也開始收拾書包準備回寢室了,等一下還要上晚自習,遲到了可不是件好玩的事情。還沒收拾好就聽到腳步聲咚咚咚地一路響過來,擡起頭傅小司又出現在面前,立夏不由得“咦”了一聲。
傅小司又重新打開書包,然後拿出本黑色封面的筆記本,說,這個,是我的化學筆記,你的筆記我看過,太亂了,你拿我的去看吧。
立夏接過來說了聲謝謝,擡起頭看到傅小司笑着擺了擺手。
我先走了。
恩。
黃昏只剩下一絲光亮,天空佈滿了黑色的雲,快要下雨了吧。立夏背好書包,準備離開教室,走之前去關窗戶,剛把頭伸出去立夏就輕輕地叫了一聲“啊”。
傅小司打開自行車的鎖,推出車棚,剛跨上去,結果一擡頭就看到滿天的大雪飄了下來,那些純淨的白色在黃昏裡顯得格外安靜而且柔軟,一瞬間整個淺川一中靜得發不出聲響,只剩滿天滿地的雪四散飛揚,那些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落在操場上,草地上,湖面上,單槓上,食堂的屋頂上,紅色跑道上,一寸一寸地擡升了地面。不一會傅小司的頭髮上就落滿了雪花,襯着他黑色的頭髮顯得格外的晶瑩。傅小司跨在單車上忘記了走,擡頭看着下雪看得津津有味。逐漸黑下來的暮色裡,傅小司的眼睛變得光芒四射,像是黑雲背後永遠高懸的北極星。
立夏伸出去關窗戶的手停在空中,窗外充滿天地間每一個縫隙的雪遮住了立夏的眼睛。立夏微微地閉上眼,看見了最完美的世界。
這是1995的第一場雪。
下過雪的道路變得格外地難騎。陸之昂跨在車上在傅小司家樓下等他一起上學。這已經成爲很多年的習慣。下過雪後氣溫就一下子進入了冬天。傅小司下樓後又馬上重新上樓去。下來的時候穿了件黑色的外套,後面有個帽子,邊上是看上去柔軟的白色絨毛。這樣的天氣一件單衣已經頂不住了呢。
陸之昂就更是穿得多了,厚厚的手套圍巾,還有個看上去有點滑稽的毛線帽子。陸之昂特別怕冬天,一到冬天他就冷得不行。於是催着傅小司快點出發。
學校走廊盡頭的茶水室也變得格外的有人氣。一到下課時間所有的人都衝到茶水間去換熱水到暖手瓶裡。似乎這樣的天氣誰也受不了呢。
整個淺川一中銀妝素裹,學校暫停了體育課和晨跑以及課間操。每個學生都在大叫着歡呼。其中七班叫得格外的響亮。任何時候七班都是最活躍的班級了。立夏不由得很是羨慕。可是羨慕歸羨慕,還是要埋下來認真地抄筆記的。
傅小司的筆記做得簡直歎爲觀止。立夏想不通這個整天上課睡覺畫花紋的人究竟是什麼時候抄了這麼滿滿的一本筆記的。回過頭去望着傅小司,結果看到他露出得意的笑容,似乎猜到了立夏想說什麼。於是立夏用鼻子出了口氣就轉了過來。自嘆不如地拿出筆記本來抄。
第三節課下課後立夏拿筆記還給傅小司,回過頭去竟然看到他們兩個在收拾書包。立夏覺得簡直莫名。於是問他們要幹什麼。
陸之昂一邊把單肩包往身上挎,一邊充滿神秘地歪起嘴角笑。立夏拿起筆記本在他頭上拍了一下,說,笑個頭啊,你們收拾書包乾什麼?
陸之昂嗷嗷地慘叫,剛叫完一聲就被傅小司捂住了嘴。傅小司望了望教室外面,的確是沒有老師,於是纔回過頭來對立夏說,我們逃課。
立夏立刻張大了嘴巴,但冬天的風馬上倒灌進來,於是立夏趕緊閉上。逃課幹嘛?
陸之昂笑笑說,淺川美術館今天有場畫展,只展一天,是全國大學生的美術作品,去看麼?
我?立夏有點不敢相信。
恩,去不去?傅小司和陸之昂已經背好書包了。
立夏咬了咬嘴脣,然後把筆記本往包裡一放,說,好吧,死就死。
三個人站在學校後山的圍牆下面,擡頭看了看落滿積雪的圍牆。傅小司和陸之昂把書包丟過圍牆去,然後就開始往牆上爬,兩個人都是運動好手,陸之昂還參加過初中部的跳高訓練呢。所以他們很快就站在圍牆上了,兩個人剛往外面望了一眼就異口同聲地“啊”了一下,正回過頭來,就看到立夏把書包朝圍牆外面扔過去。陸之昂和傅小司同時楞住了,然後又同時笑得彎下腰去,兩個人在圍牆上搖搖欲墜。立夏在下面有點急了,說,你們兩個有病啊,快點拉我上去。
兩個男生一邊笑一邊把立夏拉上去了,立夏站到圍牆上朝外面望了一眼就想哭了。外面是一個水塘,三個人的書包並排躺在水塘裡。再回過頭來看見傅小司和陸之昂笑得坐在圍牆上站不起來。陸之昂抹着眼淚說不行了不行了肚子痛。
出了校門滿地都是積雪,從後山艱難地繞到前門就花了差不多半個小時。鞋子差不多都溼了,手裡還拎着個溼淋淋的包。
陸之昂準備打電話叫家裡找輛車子過來接,立夏聽了心裡有些話想說但也沒好講出口。立夏想自己和他們的世界終究是不同的,一個是想去哪兒只需要一個電話的小少爺,而自己只是個揹着書包上學唸書的普通學生。想到這裡就有點沮喪。
傅小司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擡起頭拉住了陸之昂,他說,算了,走過去吧,也沒多遠的路。陸之昂說,也行,那走吧。
立夏擡起頭,正好碰見傅小司微笑的一張臉。他把衣服上的帽子帶起來,朝大雪裡衝進去,回過身來朝立夏和陸之昂招了招手。立夏覺得有點感動,其實傅小司肯定知道自己剛纔那一瞬間想了些什麼,原來他也並不是完全冷漠的一個人。
美術館的人很少,因爲今天本不是休息日,而且展出的又不是什麼名畫,所以整個大廳就只有他們三個人轉來轉去。立夏看着牆上各種各樣的畫覺得心裡有風聲來回掠過。她回過頭去,看見光線並不很足的大廳裡,傅小司和陸之昂的眼睛閃出耀眼的亮,像是星辰一樣泛出潔白的光芒。他們臉上是虔誠而充滿渴望的表情,在擡頭的弧度裡顯出讓人感動而充滿敬意的肅穆。
立夏想,他們兩個是真心地喜歡着美術吧。
看完畫展就中午了,傅小司說,乾脆回我家裡去吧,順便換身衣服。落在身上的雪都已經化了,衣服泛出一股潮味。
立夏欲言又止的神色兩個男生都看到了。於是陸之昂拍拍她的肩膀說沒什麼的,小司的媽媽非常和藹呢。
傅小司說,走吧,沒什麼大不了的。喝杯咖啡,下午一起去上課。
傅小司在樓下一直按門鈴,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下樓開門的聲音,門一打開陸之昂就嗷嗷地叫着衝了進去,一邊衝一邊說,阿姨啊,好冷啊外面。傅小司側身進去,於是立夏看到了傅小司的媽媽。正想開口叫阿姨,還沒來得及出口,結果傅小司的媽媽倒先開了口,她說,你是小司的同學吧,快進來,外面很冷呢。立夏看着傅小司媽媽的笑容突然就覺得輕鬆了,剛纔還繃緊着全身的肌肉呢。
進去看見陸之昂站在門口,傻站着也不進去,走到他面前纔看見他木着一張臉,立夏順着他的眼光看進去,於是看到裡客廳裡李嫣然坐在沙發上喝着咖啡,她也在朝這邊看過來,一瞬間立夏尷尬得想朝外面退,結果正好撞在傅小司的身上。
幹嘛都不進去?傅小司擠過來,然後看到李嫣然,他的眉毛也皺了一皺,低聲地問了聲,你怎麼也沒上課?
吃飯的時候氣氛就有點尷尬。幾個人都埋頭吃飯,沒說什麼話。傅小司是從來吃飯的時候都不怎麼習慣講話的,可是陸之昂平時那麼能講話的一個人今天也一直低着頭吃飯。立夏則更加顯得尷尬,連菜都不敢多夾。
李嫣然突然對傅小司說,你今天逃課是去看畫展吧?
傅小司嘴裡含着菜不方便說話,於是在喉嚨裡模糊地答應了一聲“恩”。
李嫣然於是就笑了,她說你幹嘛在大雪裡跑來跑去的呀,打給電話給我,我叫爸爸找輛車去接你們啊。
就你家纔有車。陸之昂突兀地頂了一句。
於是李嫣然就楞在那裡,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話了。
傅小司停下來,說,沒什麼,我自己不想坐車的,而且又不遠,就走了過去。你們快吃飯,等下還要上課呢。
再擡眼望窗外的時候冬天已經很深了。已經不用晨跑也不用上體育課了。積雪再也沒有化過。寢室裡變得越來越冷,盈盈現在的起牀方式已經從伸一條腿出去變成了露一隻眼睛出來感受氣溫。
遲到的人越來越多,太多的人不能在冬天的低溫裡起牀。雖然早起對立夏來說也很痛苦,不過立夏還是每天早上堅持着上早自習。
學校的熱水變得供不應求,打水的人在課間休息時間排起了長龍。
陸之昂是徹底地進入冬眠階段,上課有80%的時間都在睡覺。不睡覺的時候也變得目光呆滯,和他說一句話他三分鐘後纔回答你。
倒是傅小司,在冬天裡整個人都顯得很精神,立夏覺得他身上似乎微微透出一些鋒芒,在冬天寒冷的氣候裡尤其明顯,像是一把開過鋒的劍。
傅小司還是經常會在下午放學的時候留下來幫立夏講題,依然把筆記借給立夏。而這個時候陸之昂就躺在邊上睡覺,當傅小司給立夏講完之後就推醒他,然後拉着哆哆嗦嗦的陸之昂回家。
立夏依然每個月在學校門口的書報廳裡買有着祭司專欄的雜誌,裡面祭司的畫也開始充滿了雪景。大片大片的白色被處理得充滿了神聖的意味。
立夏每天下午還是會和小司還有陸之昂一起去畫畫,只是現在傅小司已經不怎麼教立夏了,因爲基本功學完了之後總歸是要靠自己的。現在纔是真正的“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了。同樣因爲傅小司的幫忙立夏的成績也提高了一些。有一次甚至考過了陸之昂拿了第二名,這讓陸之昂嗷嗷地怪叫了一個禮拜,然後在下一次的考試裡又足足比立夏多了30多分。
日子就突然變得很平靜了,立夏覺得生活變得很充實,這是自己初中從來沒有感覺過的。依然經常和七七吃飯,聊天的時候總是不自主地會對七七講到傅小司和陸之昂,而每次七七都是笑而不語,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盯着立夏看。看到後來立夏也不好意思老提他們兩個了。
寒假到來之前的最後一次考試,期末全年級的總排名榜上,高一三班顯得格外的輝煌。全年級前十名後面的班級來源全部寫着“高一三班”。
第一名:傅小司,高一三班。
第二名:陸之昂,高一三班。
第三名:立夏,高一三班。
期末考試結束後很長一段時間依然在補課,寒假並沒有真正的到來。一直到快要接近春節了學校纔開始放假。立夏和七七一起回了老家。很多的同學聚在一起,談着自己高中的生活。大家都很羨慕七七和立夏,因爲能進淺川一中不知道是多少人做夢都想的事呢。
而當寒假結束的時候,春天也來了。
立夏推開窗的時候發現雪已經開始融化了,有些樹上已經萌發了綠色的嫩芽。
回到學校的那天學校格外的熱鬧,畢竟很久不在一起多少都會想念的。而且各自都回了自己的家,立夏的媽媽依然讓立夏帶了很多家鄉的小吃回學校,整個寢室陷入一片狼吞虎嚥的聲音之中。
開學的第一天立夏拿了兩包帶過來的吃的帶去教室,在穿過操場的時候又碰見了陸之昂和傅小司。兩個人都穿着黑色的長風衣,在雪地裡像是教堂裡的牧師一樣。一個寒假沒有見面,似乎兩個人的臉都瘦了,顯出青春期男生特有的消瘦,再加上風衣一襯,立夏竟然覺出了一些成熟的味道。
陸之昂看到立夏老遠就開始揮手,立夏於是也舉起手來揮了揮。
春天就要到了呢。
藝術節在三月一號開始了。整個學校的學生都有點不思學習了,每天都有各種比賽在進行,立夏和傅小司參加的美術組因爲不需要現場比賽,所以只把作品交上去就行了。立夏交了一張人物的色彩,是自己在寒假裡回去畫的媽媽。立夏在畫媽媽的時候纔是最充滿感情的時候,所以畫出來的媽媽眼裡都是溫柔的光芒。立夏記得給傅小司看的時候就又等着他的那句“難看”說出來了,不過傅小司卻豎了大拇指微微笑了笑。立夏瞪大了眼睛覺得有點不敢相信呢。
而七七一路過關斬將,順利進入聲樂比賽決賽,這點連立夏都沒想到。以前只聽說七七學國畫的,而不知道七七原來唱歌也那麼厲害呢。陸之昂不知道參加什麼比賽,一直神秘地不肯跟立夏說,也不準傅小司對立夏說,任立夏再怎麼軟磨硬泡都沒有用。只是告訴她說是文藝匯演的時候就知道了。
整個藝術節持續了半個月,三月十六號文藝彙報演出,一大早的時候學校的布告欄上獲獎名單就已經出來了,傅小司理所當然地獲得了美術組第一名,七七也拿了通俗組第二名,立夏自己竟然也拿了美術組的第四名,立夏覺得特別開心。而最讓立夏吃驚的是赫然看到陸之昂的名字出現在器樂比賽的獲獎名單裡,而且是鋼琴組第一名。立夏的嘴張得合不攏了。
下午就是文藝匯演。上午老師通知過來說是立夏下午要演出一個節目,和傅小司一起上臺現場畫畫,同時還有聲樂組和器樂組的獲獎人會同臺表演,是一個混合類的節目。
整個下午都沒有課。所有的學生都在操場上搬出凳子坐在主席臺前面。舞臺也已經搭好了,還有一些校工在調音響和燈光。
立夏和傅小司在後臺準備着畫畫的工具。不知道爲什麼立夏總是覺得心裡慌,像要出什麼事情。總也靜不下來。回過頭去看看傅小司,他正在低頭削着鉛筆。立夏張了張口卻也不知道說什麼,於是低低地嘆了口氣。
幹嘛?傅小司擡起頭。
沒什麼,有點緊張。立夏回答。
其實沒什麼,畫畫在哪兒畫都一樣的,你想我們去街上畫人物速寫不是一樣的面對很多人麼?
那不一樣呢……
沒什麼不一樣,一樣的。傅小司眼裡的霧還是沒散。立夏想也許看到他清晰的眼睛說不定就不緊張了,這樣一雙沒焦距的眼睛看了讓人心裡沒底。
可是沒底也是沒底,總歸是要上的。立夏嘆口氣,也坐下來削鉛筆。其實鉛筆老早就削好了,立夏只是想找點事情做好不讓自己老是去想表演的事情。
正削着就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過頭去就張大了嘴,立夏看到陸之昂和程七七走過來,兩個人笑眯眯的樣子都一模一樣。
你們……認識?立夏有點摸不着頭腦了。
恩,七七在我們美術班經常和我們一起畫畫呢,她可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老師專門給她一間畫室給她,偏心着呢。陸之昂陰陽怪氣地說着。還沒說完就被七七當胸打了一拳。
沒有,那間畫室是老師給我們三個的。
三個?
七七朝着立夏身後的傅小司打了個招呼,立夏回過頭去看到傅小司難得一見的笑容。立夏徹底暈了。
那麼,等下的鋼琴和演唱就是你們兩個了?
陸之昂眯着眼睛一直點頭。
立夏想今天見鬼了。
上臺之前傅小司把立夏的顏料全部按照順序放整齊了,然後又檢查了一下她的筆和畫板還有橡皮。然後拍了拍她的頭。
當立夏站到臺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剛纔在臺下的緊張根本不算什麼。而現在纔是真正的煎熬。立夏看着下面無數張面孔就覺得頭暈目眩想要逃下去,可是怎麼逃呢,這麼多的人,腳上像生出根來,穿過鞋子紮在舞臺上,動也動不了。
立夏聽着陸之昂的鋼琴聲再聽着七七的歌聲就開始自卑。自己以前從來沒有聽過呢,無論是陸之昂彈琴還是七七唱歌,儘管自己還把他們兩個當做很好的朋友。想到這裡立夏就回過頭去看傅小司。傅小司站在離自己兩米的地方,全神貫注地在畫板上用鉛筆勾勒着線條。眼睛裡的大霧比任何時候都濃,幾乎就看不到他的眼睛,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顏色。
立夏突然就慌了神,腦子裡也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顏色。立夏慌忙地抽出鉛筆去打線稿,結果一用力鉛筆斷在畫板上,於是又慌忙地去調顏料,可是蘸滿顏色的畫筆卻怎麼都調不出自己想要的顏色。
立夏有點慌了,拿筆的手泛出慘白的光。到最後甚至忍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隨後眼淚也開始往上涌。立夏想這樣子真狼狽,可是越想眼淚越多。
然後正當立夏覺得眼淚再也控制不住的時候,身邊遞了一支鉛筆過來,傅小司轉過頭身來,在桌子下面抓住立夏的手微微用力捏了一下,在那一下之後立夏張大了嘴,眼前出現各種各樣的色彩,像是最絢爛的畫。
回過頭去是傅小司令人定心的笑容。
立夏也不知道是怎麼結束的。聽到鋼琴聲結束七七也停止了歌唱。然後立夏自己在畫布上抹上了最後一道鮮紅的色彩。
當她和傅小司把畫從畫板上拿下來站在臺上面對觀衆謝幕的時候,立夏激動得想要哭了。下面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立夏看到班主任站在人羣裡高興的微笑。
她轉過頭去想對傅小司說謝謝,可是目光落到傅小司的畫就再也收不回來。
第一秒鐘笑容凝固在臉上。荒草蔓延着覆蓋上荒蕪的山坡。
第二秒鐘笑容換了弧度。憂傷覆蓋上面容,潮水嘩嘩地涌動。
第三秒種淚水如破堤的潮汛漫上了整張臉。夏日如洪水從記憶裡席捲而過。
第四秒鐘立夏知道自己哭了。
立夏像是聽到頭頂突然飛過無數飛鳥的聲音,雪花混着揚花一起紛紛揚揚地落下。
立夏再擡頭就看到了傅小司清晰的眼神,如同北極星一瞬間讓立夏失了明。
傅小司的畫的右下角出現了立夏看了無數次的簽名。
——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