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登(3)
奧登回到家中,發現崔特在等他,但是杜阿這麼晚了還沒回來。崔特看上去倒是並不生氣。或者說,他只是表面上露出了生氣的樣子,可是實際上並不惱火。他的意識非常堅定,奧登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不過也沒往心裡去。眼下他真正操心的是杜阿在哪裡,這個念頭在他心中一直縈繞,以至於看到對面的是崔特而不是杜阿時,甚至感到有些氣惱。
這種感覺讓他吃了一驚。他內心深處非常清楚,兩個伴侶之中,與他更親密的是崔特。從理想的角度來說,一個家庭中應該三位一體,任何一個對待兩個伴侶時,都應當不偏不倚——加上自己,就是三人平等。不過實際上,奧登還沒見過哪個家庭嚴格遵循這條規律——越是公開宣稱一家三者密不可分的,越是不能相信。一個家裡總會有一個人比較孤立,一般自己也都知道。
通常情況下,這個角色都由情者擔當。在家庭之外,她們會有自己的圈子,而理者和撫育者從來都沒有這種情況。諺語上說,理者有老師,撫育者有孩子——但是情者擁有所有同性。
她們都相互依賴,分享彼此的秘密,要是誰說自己被忽視了,或者說有被忽視的傾向,那麼許多同性都會支持她、鼓勵她,使她變得堅強起來。而且一般來說,由於在**之中的特殊地位,情者在家中往往都很得寵。
不過杜阿與其他所有情者都有天壤之別。她似乎不在乎奧登和崔特有多親密;在情者們之間,她也沒有一個值得掛念的好朋友。事情顯得那麼理所應當,她就是與衆不同。
她非常熱衷於左伴的工作,對此奧登很喜歡;他喜歡她的好奇心,喜歡她驚人的理解力;不過這種感情,是一種理性層面的喜歡。在他的內心深處,牽掛更多、感情更深的,則是那個倔強而笨拙的崔特。崔特總是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執著於心中的理想——穩定而平凡的生活。
不過現在奧登心裡很煩。他說:“你知道杜阿在哪兒嗎?”
崔特沒有直接回答,他說:“我很忙。等會兒再說吧。我手頭還有事做。”
“孩子們呢?你剛纔是不是也出去了?我怎麼覺得你才從外面回來?”
崔特生氣了,他的口氣明白無誤地表明瞭這一點。他回答:“孩子們都很好。他們都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大家會照顧他們。奧登,他們都不是嬰兒了。”不過,他並沒有否認自己出去過。
“對不起,我只是急着找杜阿。”
“你早該急了,”崔特說,“你總跟我說,讓她一個人待着就好。現在,你自己找她去吧。”說完,他轉身進到房間裡面去了。
奧登看着右伴的背影,心裡有點驚訝。要是在往日,他一定會跟進去,想辦法查明事情原委,消除心中的不安。今天崔特實在太麻木不仁了,這十分反常。他到底怎麼了?
——不過,奧登此時正在等着杜阿回來,而且越來越焦急,所以也就沒管崔特太多。
焦急之中,奧登的感官也分外敏銳起來。理者們對於自己預感能力的缺失,不但不覺自卑,反而多有自負。因爲這種預感能力並非來自於理性的判斷,它更像是情者的天賦。奧登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理者,更相信自己的理智,而非靈感,不過現在他卻極力發揮着潛藏的感應力,即使自己這種類似於情者的能力還遠遠不夠完善;這時他甚至想到,自己要是個情者就好了,那樣自己的感應力就會更強,伸展得也更遠。
不過這種感應力最終奏效了。他感覺到杜阿正在接近中,漸漸的,已經到了很近很近的距離以內——就在他眼前——他迫不及待地衝出屋外,迎接她的歸來。此時他遙遙地注視着她的身影,從這個距離,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稀薄的身體。她看上去就像一團美麗的迷霧,僅此而已。
——崔特是對的,奧登心中突然涌起一陣關切。杜阿必須多吃一點,必須要**。她對生活的熱情應該更高。
這些念頭充斥了他的腦海時。她已經衝到近前,攏他入懷,完全不顧二人並非處於私密空間,這種親暱行爲可能被人看到。她只是喃喃地說:“奧登,我一定要知道——我一定要學得更多——”即使此時,他也只感到兩人感情完全合拍,水乳交融,一點也沒意識到她的反常。
他小心翼翼地從她懷中掙脫,換了個方式與她再度擁在一起,好讓她感到自己並非拒絕。“來吧,”他說,“我一直在等你。告訴我你想知道什麼?我會盡我所能,解釋給你聽。”
現在,他們飛快地奔回家中,幾步之間,奧登一直把自己深埋於情者遊動時特有的波紋當中。
杜阿說:“給我講講別的宇宙。爲什麼會有不同的宇宙?它們之間有什麼區別?告訴我它們所有的一切。”
杜阿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問題會如此深入。不過,奧登卻想到了。他感到這個問題涉及了太多太多的知識量,便幾乎要開口問杜阿,她從哪兒知道關於宇宙的事,爲什麼突然這麼好奇?
他還是把這個問題嚥了回去。杜阿是從長老洞穴那個方向來的,或許羅斯騰跟她說過話,並認爲不管怎麼樣,奧登都會自持身份,不願意幫助自己的伴侶。
其實不必這樣,奧登嚴肅地想。他也不會問,他只會盡力講解。
等他倆回到家中的時候,崔特對他們吼道:“你倆要是想說話,就去杜阿房間。我在這兒還有活兒要幹。我得幫孩子們都洗漱乾淨了,還要讓他們鍛鍊。現在沒時間**,不搞了。”
其實奧登和杜阿誰也沒想**,不過他們也不會反抗崔特的命令。家就是撫育者的城堡,理者還有長老的洞穴可去,而情者平時都在地面上聚集。撫育者所擁有的,只有這個家。
所以奧登那時回答:“好吧,崔特。我們不妨礙你。”
杜阿也做了一個親暱的姿勢,說道:“很高興見到你,親愛的右伴。”(奧登猜想,看到崔特沒有**的意思,杜阿大約是如釋重負,所以纔有這麼友好的表示吧。即使按照撫育者的標準來看,崔特平日裡也有點太熱衷於**了。)
在自己的房間裡,杜阿注視着自己的進餐角。平時,她都假裝視而不見。
這是以前奧登的主意。當時,他知道了有這種東西,就跟崔特去說。要是杜阿不喜歡跟其他情者們一起用餐,那麼不如把陽光引到自己家裡來,杜阿就可以在家裡吃飯。
崔特當時被嚇了一跳。他覺得這根本不可行,別人會笑話的,這會給他們家丟臉。爲什麼杜阿自己不本分一點呢?
“聽我說,崔特,”奧登當時說,“她目前已經不那麼本分了,爲什麼我們不能去適應她呢?這有什麼可怕的嗎?她以後就能自己進食,體質也會增強,這樣我們兩個都高興,她自己也高興了,心情一好,說不定最後也會變得合羣起來呢。”
崔特答應了,甚至杜阿後來也同意了——當然還是經過了一番爭執——但她還是堅持,必須要造得簡單一點。所以目前這個進餐角非常簡單,只有兩根用作電極的杆子,由太陽光驅動,杆子中間就是杜阿進餐的地方。
杜阿平時極少用它,不過現在她卻注視着這個地方,說道:“崔特把它裝飾了一下……要不就是你,奧登。”
“我?絕對不是我乾的。”
在每個電極的底端,如今都多出了一個帶着彩色花紋的套子。“我想,他的意思是希望我能使用它,”杜阿說,“現在我有一點餓了。再說,要是我正在吃東西的話,崔特肯定不會來打擾我們,對嗎?”
“肯定不會。”奧登一本正經地回答,“如果他覺得世界的運行妨礙了你的進餐,他會爲你停下整個世界。”
杜阿說:“好吧——我現在的確是餓了。”
奧登從她的神態中,察覺到一絲愧疚。是覺得對不起崔特,還是因爲飢餓而羞愧?僅僅爲了飢餓,有什麼好羞愧的?是不是她幹了什麼耗費能量的事?她是不是感到……
他很不耐煩地打斷了自己的思緒。有時候,一個理者會思慮過多,會在頭腦中徒勞地梳理所有凌亂的思緒,想找出重點所在。不過,就眼下而言,跟杜阿談一談纔是關鍵。
她正坐在電極中間,每當她把自己擠進這個空間時,她那小巧的身軀就會變得分外惹眼。奧登自己也餓了,他發現這點是因爲,此時在他的眼中,那兩根電極變得比平時更明亮了,隔着這麼遠,他也能嚐到陽光的滋味,非常可口。當一個人餓了的時候,食物就會變得比平時更香,香氣能夠散逸的距離也更遠……不過他還是等會兒再吃吧。
杜阿說:“親愛的左伴,你就安靜地坐下吧。給我講講,我想知道。”她的身體已經(無意中?)變成了理者的卵形,好像在表明,她其實更想成爲一個理者。
奧登說:“我無法向你解釋全部內容。我指的是全部的科學知識,因爲你缺乏許多背景知識。我會盡可能地說得簡單一點,你聽着就好了。等我說完了,你再告訴我哪裡沒有聽懂,我會進一步向你解釋。首先,你已經知道,世間萬物都由微粒組成,這種微粒就叫作原子;而原子則由更微小的微粒所組成。”
“對,我明白。”杜阿說,“這就是我們能彼此融合的原因。”
“完全正確。確切地說,是因爲我們的身體中存在大量的空隙。我們身體中所有組織都相隔很遠,你、我和崔特**的時候,我們所能滲入的,就是對方身體組織間的空隙。物質既然如此鬆散,卻又沒有完全離散在空間之中,原因在於這些微粒都在設法穿越空間的阻隔,聚合在一起。有多種引力使它們相互吸引,從而聚攏起來,其中最強的一種叫作核力。它把最基本的微粒緊緊地聚合在一起,形成粒子,然後這些基本的粒子或者彌散在空間中,或者又被弱一些的引力牽動,再進一步聚合。你能聽懂嗎?”
“只懂了一點點。”杜阿說。
“沒關係,我們等會兒再回頭講……物質有多種存在形式。它可以像情者一樣,隨意飄散,就像你,杜阿。它還可以結合得緊密一點,就像理者和撫育者。或者,還可以更緊密,比如岩石。它還可以進一步壓縮,變得更密實,比如長老們。這就是爲什麼他們的身體那麼堅硬——他們體內物質密度極高。”
“你的意思是,他們體內沒有空隙。”
“不,我的意思不完全是這樣。”奧登說,不知道怎麼把事情解釋得更明白,他頗爲頭疼,“他們體內仍然有很大空隙,但是比我們的要小很多。在我們身體每個微粒之間,都需要有一定的空隙。如果微粒之間只是具備了必需的空隙,像長老們那樣,那麼外來的微粒就很難擠進去。如果要強行滲入的話,身體就會感到疼痛。這就是爲什麼長老們不願意被我們碰到。我們凡人,身體之間空隙極大,遠超必須的限度,所以我們的身體可以相互滲入。”
杜阿看上去還是沒怎麼聽明白。
奧登不管了,接着往下講:“在另一個宇宙中,規律就大大不同。他們那裡的核力比我們這裡弱很多。這就意味着微粒之間會產生更大空隙。”
“爲什麼?”
奧登搖着頭,“因爲——因爲——那些微粒個體的波動幅度更大。我只能這麼解釋了。因爲微粒之間的核力比較弱,所以它們就需要更大的空間,所以兩件物體之間就不可能融合,這點跟我們宇宙不同。”
“我們能看到另一個宇宙嗎?”
“噢,不能。這做不到。我
們可以利用那裡的基本自然法則,推導出事物的面貌。僅靠這些,長老們就已經在這方面完成了很多工作。我們可以發送過去一些物質,也可以收到一些。你看,我們可以研究收到的物質,可以建造電子通道。這點你懂,是吧?”
“嗯,你告訴過我,我們已經從這個通道里得到能量了。不過,我還不知道這跟另一個宇宙有關……那個宇宙是什麼樣的呢?那裡也像我們一樣,有星星,也有世界嗎?”
“杜阿,你問得太好了。”奧登已經深深陶醉於身爲老師的感覺,現在他已經有長老的鼓勵,可以光明正大地暢所欲言了。(以前,給情者講這麼多東西,總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的味道。)
他說:“我們是看不見另一個宇宙,但是我們知道它的一些基本規律,所以就可以推理出它應該具有的面貌。你想,是什麼讓我們的星星一直髮光發熱呢?是一系列熱核反應,簡單的微粒逐步聚合成複雜的物質,這個過程我們稱爲熱核聚變。”
“另一個宇宙中也有嗎?”
“有,不過因爲那裡核力比較弱,所以聚變過程也會更緩慢。這就意味着,那裡的恆星必須要特別特別巨大,要不然就不會有足夠的物質進行聚變,從而使其發光。在那個宇宙中,比我們的太陽更小的恆星一定冰冷而死寂。換句話說,要是我們宇宙中的恆星比那裡的大,這些恆星的聚變就會過於劇烈,馬上導致自身的爆炸。所以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的宇宙中就有了千萬顆微小的恆星,而他們的則大——”
“我們不是隻有七個——”杜阿開口說道,不過她馬上就回過神來,“對不起,我忘了。”
奧登寬容地笑了笑。那些只能藉助特殊儀器觀測的恆星,實在是太容易被忽略了。“沒關係。我說這麼多,你不覺得煩吧。”
“一點都不,”杜阿回答,“我簡直喜歡得不得了。我現在吃東西都覺得更有滋味了。”她在兩根電極之間震顫着,盡情享受美味。
奧登聽了這話大受鼓舞,他以前從來沒聽杜阿誇讚過食物。他繼續往下說:“當然,我們的宇宙沒有另一個壽命長。我們這裡聚變進行得太快了,百萬世紀以後,所有物質將聚爲一點。”
“不是還有別的恆星嗎?”
“是,但你要知道,所有的恆星都會很快消亡。整個宇宙都在消亡。而在那一個宇宙中,恆星的數量要少得多,但體積大得多,所有聚變的反應都非常緩慢,那些恆星的壽命是我們恆星的千億倍。其實兩者很難比較,因爲在兩個宇宙中,時間的運行是不同的。”他頓了一下,接着補充道,“這一點我自己也不是完全理解。這是伊斯特伍德理論的一部分,我研究得並不太深入。”
“這些都是伊斯特伍德研究出來的嗎?”
“很大一部分。”
杜阿說:“這麼說,能從那個宇宙得到能量真是慶幸啊。我是說,這麼一來即使太陽冷卻,也沒什麼關係了。我們能從那個宇宙得到所需的一切能量。”
“對,就是這麼回事。”
“但是這樣的話,就沒有什麼副作用嗎?我有一種——一種不祥的預感。”
“嗯,”奧登說,“我們來回傳送物質,建立電子通道。這意味着兩個宇宙會有一點點交疊。我們這裡的核力就會稍微弱化一點,所以我們太陽的熱核聚變也就慢一點,冷卻得也就快一點……不過只有一點點,而且我們以後也用不到它了。”
“不是這個,我的預感不是這個。要是核力有一點點減弱,那麼原子需要的空間就更大了——是這樣吧——這樣對我們的**會有什麼影響呢?”
“**會困難一點點,不過這種程度的差別,至少要到幾百萬年以後才能發覺。或許這樣下去,**最終會變得完全不可能,凡人們那時將全部死去。不過這個過程花的時間實在太長了,如果不使用另一個宇宙的能量,我們死得更快。”
“還不是這個,我心裡害怕的還不是這個——”杜阿的聲音開始有些含糊了。她在電極之間恣意扭動着身體,奧登滿意地發現,她看起來體積增大了,也更細密了。好像奧登的話,以及光能,都在滋養着她的身體。
羅斯騰說的對!教育使她更熱愛生活;此時在奧登眼中,杜阿散發着一種誘人的情慾味道,這可是他從前幾乎未曾感到的。
她喃喃地說:“你能這麼解釋給我聽,奧登,實在太好了。你真是一個最棒的左伴。”
“你還要聽嗎?”奧登問道,歡欣鼓舞,喜出望外,“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太多了,奧登,不過——不是現在。現在不行。噢,奧登,你知道我現在想要什麼嗎?”
奧登馬上想到了,但是一時間無法啓齒。杜阿主動的慾望來得太罕見了,他幾乎不知如何應對。他絕望地想,崔特可千萬不要被孩子們纏住了,千萬不要破壞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其實崔特已經在房間裡了。難道他一直就在門外,悄悄等着麼?不管了,現在可顧不了那麼多了。
杜阿已經從電極中間飄了出來,奧登的眼中只剩下她那炫目的美麗。她就在他倆之間,崔特就在那頭光芒閃爍,隔着杜阿看去,他的身體呈現出不可思議的色彩。
從來沒有如此奇妙。從來沒有。
奧登拼命抑制自己的衝動,讓自己慢慢進入杜阿的身體,與崔特一點一點地融合;他竭力扭曲着自己的身體,抗拒着杜阿身上驚人的引力,抗拒這種令人目眩神迷的魅力。他不想失去意識,哪怕多抵抗一秒鐘也好。終於,在最後一次歡樂中,他感到一陣爆炸般的波動在身體內迴盪,久久不絕。他放棄抵抗了。
這是他們有生以來最成功的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