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登(1)
奧登已經感應到杜阿又溜到地面上去了。雖然沒有刻意思索,但他還是感應到了她所在的方向,甚至連他們之間的距離也瞭然於胸。如果硬要禁錮思緒,那他肯定會覺得不舒服,因爲這些年來,這種感應已經融在他的潛意識之中,渾然一體,不可分離。在不知不覺間,他會在頭腦中搜集她的信息,至於動機緣由,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好像事情本應如此,隨着歲月增長,他便自然而然地具備了這個本領。
崔特的心靈感應能力也並沒有消失,但是他的能力漸漸都分配到了孩子們那邊。當然,這種轉變非常有益,但同時撫育者在家庭中的角色也變得越來越固定,越來越簡單。說好聽點,也可以說是越來越重要。而理者卻要複雜得多……想到此,奧登感到些許孤芳自賞的自得。
其實,家裡真正的難題還是杜阿。她總是那麼特立獨行,與其他情者迥然不同。這使崔特深受打擊,飽經困擾,也使他愈發口齒笨拙。對於此事,奧登也時常會感到困擾和懊惱,但他同時也深切地體會到杜阿所帶來的歡樂,她彷彿有無窮的魔力,給大家帶來數不清的樂趣。而這種天賦與她惹人煩惱的個性是一體兩面,不可分割。所以相對這種歡樂而言,她偶爾帶來的那些小小的麻煩,簡直就微不足道了。
或許杜阿獨立的性情也不是什麼怪事,事情或許本應如此。長老們對她還頗有興趣——一般而言,長老們只對理者有興趣。想到此,奧登不免有點自豪:他的家庭如此非凡,連情者都值得長老們另眼相看。
事情都一如所想,一如所料。當你深入地底,你會想到下面就是岩牀,果然,你觸摸到了岩牀。有時候他甚至可以想到,真到了逝去的那一天,逝去本身一定正是他心中所願。長老們就是這麼說的,對所有的理者,他們都這麼說。但是他們同時還說,逝去的確切時間並不能由他人告知,這個時間就在你自己心中,確切無誤。
“到時候你會告訴自己,”羅斯騰曾經這麼說——言語清晰,語氣耐心而細緻,這正是長老的口氣,好像是爲了能讓一個凡人聽懂,他們要費很大力氣,“告訴你自己爲什麼要逝去,然後你便會逝去,你的家庭也會隨你而去。”
那時,奧登回答:“我不敢說我一定會樂於逝去,尊敬的長老。我還有那麼多東西要學。”
“當然,親愛的小左。現在還不是時候,你當然會這麼想。”
奧登心想:“既然我永遠都覺得學無止境,那我怎麼會在某天想逝去呢?”
不過他沒有說出來。他確信那一天終將會到來,到時候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他向下看着自己的身體,差一點忘了自己的感應能力,幾乎要伸出一隻眼睛來看——即使在最理智最成熟的理者心中,也還是難免有些孩子氣的衝動。他並不需要用眼睛。單憑自己的感應力,他就可以完全瞭解自己的身體。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堅實、漂亮、輪廓清晰、邊緣圓滑,呈現出完美的卵形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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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體不像杜阿那樣閃着誘人的奇異微光,也不像崔特那樣結實而穩固。他愛他們兩個,但是卻不願意把自己的身體換作其中任何一個。當然,思想也是一樣。不過,他永遠不會把這話說出來,他不會做任何傷害自己伴侶的事。但是,在內心深處,他無時無刻不感到身爲一個理者的慶幸,這使他不必像崔特那樣頭腦簡單,也不像杜阿那樣思維古怪(這點甚至更要命)。他猜想,那兩位對自身的缺陷並不介意,因爲他倆並不真正理解生命的其他形式。
他又感應到遠處的杜阿了,這次他主動削弱了這種感應。這時,他覺得自己不再需要她了。這並不是說,他對她的愛減弱了多少;而只是說明了他對其他東西有了更強烈的追求。這是一個理者走向成熟的必然,他的意識和精力要投向更深邃的問題,那些問題,他只能獨自求索,以及,跟長老一起。
他越來越習慣於跟長老們相處。在他看來,這是必然的,因爲他是一名理者,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長老們就是“高級理者”。(他曾經把這話告訴羅斯騰,那是跟他最親近的長老,有時他還能模模糊糊感到,那也是長老裡最年輕的一個。羅斯騰好像被逗樂了,但什麼也沒說。不過這至少表明,他並不反對這個說法。)
奧登最早的記憶總是跟長老們聯繫在一起。他的撫育者父親越來越把心思都花在最小的孩子上,那個小情者。天性如此。等到他們自己的小女兒出生以後(如果最終生出來的話),崔特也會這麼做。(從崔特身上,奧登能看出這一點,爲了還沒生下女兒這件事,崔特一直對杜阿抱怨個不停。)
但這也不是壞事。在他的撫育者父親忙於其它的時候,奧登可以早早就開始接受教育。他失去了一個孩子的樂趣,但是早在與崔特會面之前,他就學到了大量的知識。
他永遠忘不了那次會面的情形。即使是度過了半生以後的今天,一閉上眼,當時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在那以前,他也不是沒見過同齡的小撫育者;那時他們都是孩子,還遠沒到
撫養自己後代、成爲真正撫育者的年紀,看起來也沒那麼遲鈍。在小時候,奧登也曾跟自己的撫育者兄弟一起玩耍,那時他幾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與他們的智力差異(不過多年以後回頭再看,他發現即使是那時,差異也已經顯而易見)。
他也曾朦朧地意識到撫育者在家庭中的地位。儘管他還是個孩子,他也已經聽到了一點關於**的傳言。
當崔特第一次出現之時,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奧登的生活就徹底改變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內心深處涌動的暖流,第一次感到在這世上有些事情讓他無比渴望,而這些事情與理性、與思考毫無關係。即使現在,他還清楚地記得隨之而來的那種漫無邊際的窘迫感。
當然,崔特倒是一點也不窘迫。撫育者從來不會爲三者之間的事困惑,情者也差不多從未有這方面的困擾。理者,只有理者纔會爲此煩惱。
“想太多了吧。”當奧登向一個長老傾訴的時候,長老只是這樣回答。奧登對這個答案顯然並不滿意。思考從來都是不嫌多的。
當他們初遇的時候,崔特還非常年輕,滿身孩子氣,對自己的笨拙還一無所知。所以,他對相逢的反應那麼簡單直接,讓人尷尬。他的身體輪廓一下子變得朦朧起來。
奧登有些猶豫地問道:“我……我以前見過你嗎?”
崔特回答:“我沒來過這兒。我是被叫來的。”
這時候他們都明白了。這次會面是預先安排好的,一定是有些人(奧登一開始以爲是些撫育者,後來想到應該是長老們)覺得他們彼此適合。事實證明,這個判斷非常英明。
當然,合適並不是說他們智力相若。奧登對知識有一種近乎瘋狂的飢渴,這種飢渴足以使他忘卻除家庭以外的一切;而崔特卻連學習這個概念都不甚明瞭。他學不學都是無所謂的事,因爲他終其一生需要知道的東西,都與生俱來。
從那以後,奧登不再只是沉迷於對天地星辰的探索、生命本源的追求,或者醉心於揭示宇宙無窮無盡的奧秘,崔特已經進入了他的生活,他喜歡整天對崔特侃侃而談。
崔特總是一言不發地聽着,明顯聽不懂,不過倒是很有耐心;而奧登也是,明知道對方聽不懂,也還是興致勃勃地講個不停。
邁出第一步的還是崔特,天生的慾望驅使着他作出改變。那天,在用過正餐以後,奧登還在沒完沒了地講述着當天學到的一些新知識。(他們理者的體質更粗壯,進食也快很多,喜歡在陽光中穿行而過;而情者們在陽光中一浸就是幾個小時,反覆把身體蜷曲又伸展,好像是故意慢慢品味。)
奧登向來對情者們視而不見,他就喜歡這樣興高采烈地交談。而崔特平時只會日復一日地盯着她們,沉默不語,不過今天他的情緒看起來波動得厲害。
突然,崔特向奧登走去,觸手毛躁地向前伸展,彷彿要衝進奧登的身體裡去。走到近前,他把手放在奧登卵形身體的上部,那裡微光閃爍,彷彿正散發出誘人的甜香。崔特極力使觸手擴散開來,滲入奧登的身體。奧登觸電似的跳開,驚慌失措。
奧登在幼時自然也這樣做過,可是自青春期以後還從未嘗試。他尖聲叫道:“別這樣!崔特!”
崔特依舊伸展觸手,向前一點點摸索着:“我要。”
奧登極力收縮身體,使軀體表面儘可能的堅實,難以侵入,他掙扎着說:“可是我不想!”
“爲什麼?”崔特顯得迫不及待,“這樣沒錯啊。”
奧登憑直覺回答:“會痛。”(其實不會,不會有物理上的疼痛。長老們一般都避免同普通人接觸。一次莽撞的碰觸真的會傷到他們,不過普通人就沒事,完全沒事。)
崔特可不會被騙到,在這方面,他的直覺向來準確無誤。他說:“根本不會痛。”
“就算不痛,可是我們這樣也不對啊。我們還需要一個情者。”
而這時的崔特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他只是說:“我就是想要。”
一切終歸要發生,奧登也註定會屈服。他屈服了,即使是最理智、最具有自我意識的理者,在此刻也難以抗拒本能的誘惑,就好像那句老話:“大家都會做,不承認的都是騙子。”
自那以後,每次會面時崔特總要跟他**,即使不用觸手,他們也會將身體邊緣相互融合。在快感的誘惑下,奧登不但不再抗拒,反而極力配合,主動閃爍着身體。其實,在這方面,他的能力要比崔特強。可憐的崔特,雖然慾望比較旺盛,每次都情緒高漲,全力以赴,可是笨拙的身體卻只能閃出一點點可憐的光斑,而且參差不齊,幾乎難以辨認。
奧登則不同,他可以把全身都變成半透明色,可以克服心中的窘迫,使自己全心全意地滲入崔特的身體。他們已經能完全浸入對方的表層,奧登可以感受到崔特表皮下堅實身體的脈動。殘缺的**充滿了歡愉,也帶來了揮之不去的負罪感。
後來,每次**結束以後,崔特總感到疲憊不堪,心中還有莫名其妙的氣惱。
奧登勸他:“你看吧,崔特,我以前就跟你說過,我們還需要一個情者。這事本應如此,你大可不必生氣。”
崔特便回答:“那我們去弄個情者來。”
弄個情者!崔特的腦子生來就只有一根筋。奧登不敢確定,自己是否能把生活的複雜性跟這個傢伙講清楚,不過他還是試着溫柔地解釋:“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我的右伴。”
崔特可不理會那麼多,徑直說:“去找長老,你跟他們熟,他們會解決的。”
奧登嚇了一跳。“我不去,至少現在不去,”他繼續說着,不知不覺間恢復到平時那種循循善誘的口氣,“時機還沒到,或者說我自己還不是非常清楚。要等到……”
崔特根本就沒在聽,他只是說:“我去找。”
“不行!”奧登幾乎被嚇趴了,“這事你不要管,我跟你說了時機還沒到。相信我,我受過這方面的教育,我懂。不像你們撫育者,什麼都不用管,什麼都不用學,除了……”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心裡其實明白,這不過是託詞。他只不過是不想對長老有一丁點兒冒犯,不想傷害到目前他與長老之間融洽的關係。不過,幸好崔特聽到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生氣的意思。奧登想到,在崔特看來,人生在世,根本沒有學習的必要。而自己只是說了句實話,算不上什麼侮辱。
不管怎麼樣,情者的問題依然存在。在那以後,他們偶爾還會**。事實上,他們的慾望與日俱增。儘管這種殘缺的**不乏歡愉,可是終歸不能帶來真正的滿足。每次過後,崔特都愈發想找個情者來。而奧登則把自己深深地埋入浩瀚的知識當中,以此來逃避這個惱人的問題。
其實有好幾次,在面對羅斯騰的時候,他幾乎都要提出情者的事來。
羅斯騰是他最熟的長老,也是對他個人興趣最大的長老。長老們其實都長得一模一樣,他們從來都不會改變,從來不。他們的體形、外貌都是固定的,比如眼睛永遠長在同一個位置,更要命的是,所有人的眼睛都長在同一個位置。他們的軀殼也並不完全堅硬,可是卻完全不透明,永不閃爍,永不消散,永遠不能與同類相互滲入。
他們的體積並不比普通人大,可是要重得多,因爲身體的密度更大。平時他們都會盡量避免與普通人柔軟綿延的身體組織接觸。
在小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奧登的身體還像情者妹妹那樣輕薄柔軟,可以隨意飄動,那時有個長老曾觸碰過他。當時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誰,但後來他學到,所有的長老都對年幼的理者有興趣。那時,奧登曾伸手去觸摸一位長老,僅僅是因爲好奇。當時那個長老驚懼地倒退好遠,事後他的撫育者父親狠狠地罵了他一頓,告訴他長老是不可以碰的。
這次責罵奧登終生難忘。當他長大一些以後,他學到長老的身體結構排列緊密,與他人身體碰觸融合,會帶來巨大痛苦。奧登不知道普通人會不會有痛覺。另一個年輕理者告訴他,自己曾不小心碰到一個長老,那長老幾乎要折成兩段,而自己卻毫無感覺——不過奧登拿不準他是不是在吹牛。
生活中的禁忌不止於此。奧登喜歡用身體摩擦洞穴的石壁。這樣很好玩,當他的身體滲入巖壁的時候,他會有一種溫暖而舒服的感覺。孩子們都喜歡這麼幹,不過當他漸漸長大以後,這個動作的難度也越來越大。即使如此,他還是能使自己的表層滲入牆內,還是很舒服。不過他的撫育者發現他這個把戲以後,又罵了他一頓。他不服氣地說,他的妹妹天天都這麼幹,他見過。
“你們不一樣。”父親說,“她是個情者。”
後來又有一次,當他在研讀一份記錄文檔的時候——當時他已經更大了——他把自己身體的結構隨便改了改,使身體尖端淡化消散,這樣他就可以從文檔中滲過。後來在學習的時候,他常常這麼做。這給他帶來一點麻癢癢的快感,學習效果也更好,睡得也更沉了。
不過當撫育者父親看到這情形以後,還是罵了他一頓。當時父親那種強烈的反應、粗暴的語氣,到現在回想起來,還讓人覺得不舒服。
那時候從來沒人給他講過關於**的事。他們只是給他灌輸各種知識,那些知識包羅萬象,只有**的事從不提及。也從來沒人給崔特講過,可是他是撫育者,生來就懂。當然,等到杜阿最終出現以後,一切不言自明,雖然說杜阿的理論知識恐怕比奧登還少。
不過她的出現跟奧登毫無關係,完全是崔特一手操辦的結果。是的,就是崔特,那個向來害怕長老、即使遇到都會默默躲開的崔特;那個缺乏自信、對奧登都充滿崇拜的崔特;那個在此事上一向被動的崔特。崔特,就是那個崔特。
奧登嘆了口氣。崔特正漸漸進入他的腦海,他正向這邊走來。他能感應到,感應到右伴笨拙而充滿慾望的氣息。這些日子裡奧登少有時間考慮到自己,現在他終於覺得應該多花些精力,把這些千頭萬緒的想法梳理一下了——
“你來了,崔特。”他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