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倫的內心其實在不停搖擺,猶豫和遲疑正在侵蝕着他的意志。他已經把爆破槍端在手中,槍口對準諾依。
不過她爲什麼沉默不語?爲什麼她能保持不動聲色?
他怎麼能下得了手殺她?
他又怎能不殺她?
他嘶啞着說:“怎樣?”
她有所動作,不過只是把雙手放在膝蓋上,看起來更放鬆,也更超然了。當她開口說話的時候,她的聲音彷彿不像世間凡人。在槍口之下,這樣的態度顯得自信灑脫,甚至有些超人的神秘力量感。
她說:“如果你爲了保衛永恆時空,那麼用不着殺我。如果只是這個原因,你完全可以打昏我,把我捆起來,關在這個洞裡,然後自己出去辦事就好了。要不然你也可以求助於忒塞爾計算師,讓他在你返回原始時代的任務期內把我單獨囚禁就好了。你也可以明天帶我一起行動,然後把我扔在荒郊野外。如果只有殺了我才能平息你的怒火,那說明你只是恨我背叛了你。你只是恨我爲了讓你背叛永恆時空,先引誘你陷入愛河。所以你殺我,只是因爲自尊受損引起的情殺,而根本不是你剛纔說的那些義正詞嚴的懲罰。”
哈倫痛苦地扭動了一下。“你是不是來自於隱藏世紀?告訴我。”
諾依說:“是的。你現在要開槍嗎?”
哈倫的手指在扳機上顫抖着,還是猶豫不決。他心中還有一個聲音,毫無緣由地爲她求情,提醒着自己,心中還有殘存的愛意和渴望。難道在他的反目之下,她已經絕望了?難道她故意這麼說,以求速死?難道她面對愛人的懷疑,已經憤怒絕望,乾脆要以死明志了?
不可能!
在289世紀的膠捲資料中,有一些變態的文學作品會有這樣的情節,但諾依這樣的姑娘絕不會這樣。她絕不是那種迷戀生離死別的自虐狂,把死在一個發狂的愛人手裡當作浪漫。
那她會不會只是看不起他,覺得他根本沒有殺她的能耐?難道她依然堅信自己有足以懾服他的魅力,讓他在扣動扳機之前手腳發麻,在軟弱和羞愧中下不去手?
恐怕真是這樣。他扳機上的手指稍微加重了一點力量。
諾依又說話了:“你還在等什麼?你是不是覺得我一定會開口自辯?”
“你還有什麼可辯解的?”哈倫努力裝出輕蔑的口氣。但話題扯到這裡,他心裡鬆了口氣。至少不會馬上看見她被爆破槍打爛的軀體,不用親手把他美麗的諾依轟成一堆模糊的血肉。
他給自己的遲疑找到了藉口。他狂熱地想:讓她說。讓她說出隱藏世紀的陰謀,這樣才能更好地保衛永恆時空。
這個念頭讓他的行動多了一些底氣,現在他終於敢擡起頭面對她,神色幾乎和對面的她一樣平靜。
諾依彷彿猜透了他的心思。她說:“你是不是想讓我交代隱藏世紀的事?如果你覺得這算是辯解的話,那倒是很簡單。比如說,你想不想知道爲什麼150000世紀之後地球上就沒有人類了?你有興趣知道嗎?”
哈倫可不會求她傳業解惑,更不會任憑她以此作爲條件要挾自己。他手裡有槍,絕不能露出半點弱勢的感覺。
他答道:“快說!”聽到他的怒喝,她臉上瞬間露出一絲微笑。他的臉馬上紅了。
她說:“按物理時間計算,早在永恆時空還沒有延伸到遙遠未來、沒有延伸到10000世紀之後的時候,我那個世紀的人——你猜得沒錯,的確是111394世紀——就發現了永恆時空的存在。我們也有時間旅行技術,你懂的,但它的理論基礎和你們完全不同。我們傾向於觀察一般時空,而不是改變它。而且,我們只會觀察過去,觀察我們的下時。
“我們間接發現了永恆時空的存在。首先,我們發展出了現實計算理論,通過它又檢驗了我們自己的現實。我們驚訝地發現,我們的現實只基於某種非常低的機率而存在。這是個嚴重的問題。爲什麼存在機率會這麼低呢?你好像心不在焉啊,安德魯!你真的有興趣聽嗎?”
哈倫聽到她叫自己的名字,聲音溫柔親暱,如同這幾周來的每時每刻。這本該激怒他,讓他涌起對背叛行爲的憤恨之情,但是卻沒有。
他絕望地說:“繼續講,把話說完,女人。”
他試圖用冷峻的怒火和那聲“女人”,抵消掉她那聲“安德魯”帶來的溫柔之情。不過她蒼白的臉上只露出微微一笑。
她說:“我們沿着一般時空的路徑檢索,尋找自己的起源,無意中發現了永恆時空。我們馬上就明白了,在物理時間——我們也有這個概念,但叫法不同——的某個節點上,存在着另一個現實。而這個現實是出現機率最大的那個,我們稱之爲基本現實。基本現實曾經將我們包含其中,或者說在基本現實的發展中,我們至少會以某種形式存在。那時候我們還不能確定基本現實的樣貌,當時也不可能知道。
“不過我們知道,在遙遠的下時,永恆時空曾經以統計學計算爲基礎,發動了一些變革,改變了基本現實的發展路徑,後果一直影響到我們的世紀,甚至我們之後的上時未來。我們開始考察基本現實的樣貌,以防它有什麼壞作用——如果它真是一個壞現實的話。我們首先建立了隔離區,你們稱之爲隱藏世紀。通過它,我們把你們隔離在永恆時空的下時一端,也就是70000世紀之前。這道隔離防線基本可以保護我們不受你們變革的影響,雖然有意外發生的機率,但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它並不能做到絕對安全,但至少給我們爭取了時間。
“接下來我們做了一些事,雖然違背了我們一貫的文化傳統和倫理。我們調查了自己的未來,也就是我們的上時。我們發現在我們現存的現實中,人類文明會繼續延續存在,直到遙遠的未來。所以我們就可以把這個現實中人類的命運,與未受變革的基本現實中人類的命運進行比較。在現存現實中,人類在125000世紀解開了星際旅行的秘密,他們掌握了超空間躍遷的技術。最終,人類可以馳騁星海。”
哈倫被她精心選擇的字句一步步吸引,聽得越來越專心。她的話裡,有幾成是真的?又有幾成是爲了愚弄他而編出來的謊話?他試圖自己開口說話,打亂她流暢敘述的節奏,打破她的魔咒。他說:“當他們可以抵達各個星系的時候,他們就踏上征途,離開地球。我們有些人已經猜到了這種結局。”
“那麼可以說,你們的人猜錯了。人類的確試圖離開地球,但很不幸的是,我們並不是銀河系唯一的主人。你知道的,銀河系中還有無數恆星系。其實還有其他智慧種族的存在。銀河系中沒有一個文明比地球更古老,但在人類蝸居地球的125000個世紀中,那些更年輕的種族們已經大步趕上,並且超越我們,更早地發明了星際旅行的技術,在銀河系內廣泛殖民。
“當我們抵達外太空星系的時候,已經到處是警示標誌。‘此處已被佔領!禁止進入!走開!’人類只好縮回了探索的觸角,回到家園。但此刻人類已經知道地球是什麼:一座被無限空間所包圍的監獄……最後,人類就這樣滅絕
了。”
哈倫說:“僅僅滅絕而已。早晚的事。”
“他們並不是僅僅滅絕而已。滅絕的過程長達幾千個世紀,其間也有反覆,但總體而言,沒有目標的空虛感、無力感和無助感是無法克服的。最終,人類的出生率降到了最低,然後就滅絕了。這都是你們永恆時空造成的。”
這時候哈倫就要爲永恆時空辯護了。前不久他剛殘酷地攻擊過永恆時空,此刻他維護起來更爲熱切,更爲毫無保留。他說:“讓我們能觸及隱藏世紀,我們就會糾正這種走向。在我們能觸及的時代,我們一直都能實現人類最大的福祉,從未失手。”
“最大的福祉?”諾依聲音縹緲,露出嘲諷的意味,“那是什麼東西?答案都來自於你們的機器吧。你們那些計算機陣列。但那些機器又是誰來調整的?計算規則又是誰建立的?在解決問題的時候,機器只不過是運算速度快罷了,根本沒有人類智慧的洞悉遠見。只是快而已!接下來我問你,永恆之人覺得什麼是幸福?好吧,我告訴你答案——安全和安逸,中庸之道,永遠不要激進。如果沒有百分之百確定的優厚回報,絕對不要冒險。”
哈倫吸了口氣。藉着這個動作,他想起了當時忒塞爾在時空壺中對他說過的話,關於進化後人類的事。他說:“我們消除了反常事物。”
果真如此嗎?
“很好,”諾依說,“你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了。現在好好想想吧,在當前現實中,爲什麼人類會屢敗屢戰,反覆嘗試太空旅行?可以肯定,在每個太空旅行技術進步的年代,人們都知道前人所經歷的失敗。那麼,爲什麼他們還要再次嘗試呢?”
哈倫說:“我沒研究過這個問題。”但他還是很不舒服地想到了火星殖民地,人類總是一次次試圖殖民火星,卻總是失敗。他還想到了,太空飛行總是充滿了迷人的吸引力,即使對永恆之人也是如此。他甚至想到了2456世紀的社會學家伏伊,那位永恆之人在得知那個世紀的電子重力太空航行技術被抹去之後,曾哀嘆地說:“那技術可真完美。”生命規劃師費魯克得知新技術被抹去也充滿憤恨,還以永恆時空處理抗癌血清技術的方式爲理由大放厥詞,以求平衡心態。
是不是在智慧生命的心中,天生就有這種向外擴張的本能渴望;他們都夢想着抵達其他星系,拋棄故鄉的牢籠?難道就是這種渴望,驅使着人類幾十次地開發太空飛行技術,在這個只有地球適宜人居的太陽系內死寂的空間裡反覆探索搜尋?是不是因爲每次嘗試都會失敗,每次人類都只能返回自己的牢籠,所以永恆時空一直以來不斷堅持抵抗這種不適應?哈倫想起來,在電子重力太空航行技術失敗的年代裡,人類總會陷入嚴重的濫用藥物狀態。
諾依說:“在消弭人類災難痛苦的同時,永恆時空也消除了人類走向輝煌的可能。只有經過嚴酷的考驗,人類才能不斷前進,走向發展的高峰。危險的環境和危機感,纔是驅使人類不斷進步,不斷征服新事物的根本動力。你能理解嗎?你能否理解,在消除人類生活中時時伴隨的陷阱和苦痛的同時,永恆時空剝奪了人類自我發展、自我尋求克服困難的答案的權利?要知道,要想取得進步、持續發展,要緊的不是避免困難的出現,而是戰勝困難,你明白嗎?”
哈倫開始機械地引述:“爲了絕大多數人類最大的……”
諾依插話:“假如永恆時空從來沒有建立,會怎麼樣?”
“怎樣?”
“我來告訴你這之後會發生什麼。人類會把投入在時空工程學上的精力投入到核能開發上。永恆時空不會建立,而星際航行技術則大行其道。人類抵達其他星系的時間,會比當前現實中早一百萬個世紀。那時候各個星系都還是無主之地,而人類則會把自己的火種撒遍整個銀河。我們將是最早的勝利者。”
“那我們能從中得到什麼?”哈倫頑固地反問,“會過得更幸福嗎?”
“你所謂的‘我們’指的是誰?人類將不止生活在一個世界裡,而是遍佈百萬個世界、千億個世界。我們所掌握的,將是無限。每一個世界都有它的歷史演變、它的價值觀,會在它獨特的生活環境中探索人類追求幸福的可能。會有無數種幸福、無數種益處、無數種不同的……這纔是人類的基本現實。”
“你這都是猜測。”哈倫說道,他發現自己內心居然被她剛剛描繪的圖景打動,不禁又生氣起來,“你怎麼可能猜到將來會發生什麼呢?”
諾依說:“你們會嘲笑一般時空住民的無知,因爲他們以爲世上只有一種現實。我會嘲笑永恆之人的無知,因爲你們雖然知道有無數種現實,卻以爲只有一種能夠實現。”
“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們並不是在計算各種現實發生的可能性,我們是在觀察它們的運行。即使它們不會實現,但我們依然能觀察它們的演進發展。”
“你們居然能看到沒發生的事,就像看鬼影一樣。”
“雖然你是在諷刺,但事實的確如此。”
“你們是怎麼做到的?”
諾依停頓了一下,然後說:“我怎麼向你解釋呢,安德魯?我也曾學過一些東西,瞭解了它們的運行規律,但卻不懂它們爲何如此,就像你一樣。你能解釋計算機陣列運行的原理嗎?但你肯定知道它們存在,也懂得如何操作。”
哈倫臉上一紅。“好吧,還有什麼?”
諾依說:“我們學會了觀察各種現實,發現了基本現實會按照我剛纔所說的路徑演進。我們還查明瞭是哪次變革毀掉了基本現實的運行。不是永恆時空所發起的任何一次變革,而是永恆時空建立的本身——就是它的存在。任何一種有永恆時空存在的系統,都會讓人類可以主動選擇自己的未來。人類總會選擇最安全、最中庸的道路前進,羣星就會變成遙不可及的幻夢。只要永恆時空存在,那麼人類的銀河帝國時代就永遠不會來臨。爲了恢復人類的輝煌,我們必須清除永恆時空。
“現實的數目是無限的,每一種現實的次級分支路徑也是無限的。比如說,包含有永恆時空存在的現實數目是無限的;永恆時空不存在的現實數目也是無限的;永恆時空先被建立又被放棄的現實數目也是無限的。但我們年代的人從無限的現實中選擇了有我在的一組。
“我完全不知情。他們教育了我,就像你和忒塞爾教育庫珀該怎麼做一樣。但我作爲操刀手,能夠毀滅永恆時空的現實數目,也是無限的。他們給我提供了五個相對不太複雜的現實,讓我挑選。我挑了這個,這個有你的現實,這是五個現實中唯一有你存在的。”
哈倫問道:“你爲什麼這麼選?”
諾依把臉扭到一邊。“因爲我愛你,你明白的。我早在遇見你之前,就愛上你了。”
哈倫身軀一震。她說得無比真摯。他痛苦地想:她真是個好演員……
他說:“你說得真可笑。”
“可笑嗎?我早就研究過我參與其中的這段現實。我知道自己會前往482世紀,先碰上芬吉,然後是你。在這個現實裡,你會來找我,愛上我,把我帶進永恆時空,帶到遙遠
的未來,也就是我的故鄉;然後你會誤導庫珀,然後你和我兩個人一起回到原始時代。我們會在原始時代共度餘生。我親眼看見在這段現實裡,你我生活在一起,幸福安樂,我深愛着你。所以這根本不可笑。我選擇了進入這個現實,就是爲了讓我們的愛情美夢成真。”
哈倫說:“那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你憑什麼認爲我還會相信你?”他頓了一下,然後突然說,“等等!你說這一切你事先都知道?所有發生的一切?”
“是的。”
“那你肯定就是在說謊。你肯定不知道我會帶着一把爆破槍在身邊,你肯定不知道你會失敗。這下你有什麼可說的?”
她輕輕嘆了口氣。“我跟你講過,每個現實之中還會有無數種次級的路徑差異。無論我們對一個給定現實的定位多麼精準,它還是會分解出無數個不同的微型現實。這本來就是有誤差的。我們定位越精準,誤差度就越低,但完美無暇的精確是不可能達到的。誤差度越低,路徑分歧影響現實演進結果的可能性就越低,但這種可能性不可能低到零。在我們這個現實中,也有誤差的存在。”
“什麼誤差?”
“在我們觀測過的現實中,在100000世紀障礙消除之後,你會再次返回遙遠的上時找我,但那次你是一個人來的。所以當時我看到忒塞爾計算師的時候,纔會那麼吃驚。”
哈倫不禁覺得頭又大了幾分。她編得可真像!
諾依說:“如果我當時知道這種路徑分叉意味着什麼,肯定會更震驚的。如果你是一個人來的,你就會把我帶回原始時代,像現在一樣。然後出於對人類的熱愛、對我的愛戀,你永遠也不會接觸庫珀。因果鏈就此斷裂,永恆時空就此消失,我們則會在這裡安全地生活下去。
“但你和忒塞爾一起來了,這說明現實路徑出現了分叉。在來的路上,他還向你講述了他對隱藏世紀的擔憂,這給了你啓發,引發了你心中的一系列推論,最終指向我的身份。最後的結果,就是我們兩人之間的這把爆破槍……那麼現在,安德魯,故事講完了。你可以殺了我。沒人能阻止你。”
哈倫緊緊攥着爆破槍的槍柄,把指節捏得生疼。他趕緊把槍甩到另一隻手中。她的故事裡就沒有破綻嗎?他堅強的決心現在跑到哪兒去了?確定了她是來自於隱藏世紀的奸細,他本該意志堅定纔對。他感到自己的內心不停搖擺,已經快被撕裂了。外面的天色即將破曉。
他說:“爲什麼你們終結永恆時空的計劃還要分成兩個步驟?當我把庫珀送到錯誤的年代之後,永恆時空不是已經迴天無力了嗎?你們的計劃到此爲止就可以了,不會再有什麼變故的可能。”
“因爲,”諾依說,“僅僅終結永恆時空是不夠的。我們還要把人類在歷史上建立任何類似組織的可能性儘可能地降低,接近於零。所以我還要親自到原始時代做一件事。做一個小小的變革,改變一件小事。按照你們的說法,就是最小必要變革。我會把一封信寄到一個20世紀稱作意大利的半島。就是現在,1932年。只要收到了我這封信,用不了幾年之後,一個意大利人就會開始用鈾元素試製核彈。”
哈倫嚇怕了。“你打算改變原始時代的歷史?”
“是的,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在這個新的現實,或者說最終現實裡,第一次核爆炸會發生在19.45世紀,而不是30世紀。”
“但你們知道這樣做有多危險嗎?你們計算過危險程度嗎?”
“我們知道危險。我們觀察過從這一點演變而來的許多種現實。的確有浩劫的可能,但不是確定無疑。地球可能會變成一片核戰之後的充滿輻射的廢土,但在此之前……”
“你說,還有什麼東西值得人類付出這麼大代價?”
“一個銀河帝國。基本現實會得以強化,發展壯大。”
“你們不是還指責永恆之人不該篡改……”
“我們指責他們的行爲,不是因爲篡改,而是因爲他們篡改的目的只是爲了把人類禁錮在安全的牢籠中。我們只會篡改這一次,僅僅一次,只爲了把人類的精力轉移到核能科學上,然後人類就永遠不會建造永恆時空。”
“不行,”哈倫絕望地說,“永恆時空必須存在。”
“如果你這麼想的話,選擇權在你的手中。如果你願意把人類的命運交給一些變態來掌管……”
“變態!”哈倫怒吼。
“他們不是變態嗎?你瞭解他們。你自己想想吧!”
哈倫看着她,眼神中流露出無限恐懼,然後他情不自禁開始回想。他想起了新手培訓時期,當他們瞭解到永恆時空的真相時,那個叫作賴德烈的同事因無法面對而自殺;賴德烈後來還是活了下來,併成爲了一名永恆之人,開始了操縱現實變革的工作;沒有人知道他的心靈裡留下了多麼嚴重的創傷。
他想到了永恆時空中的階級制度。那裡的人們都過着不正常的社會生活,卻把心裡的負罪感轉化成憤怒,轉移到時空技師身上。他想到了互相傾軋爭鬥的計算師們,想到了芬吉對忒塞爾使的陰招,還有忒塞爾對芬吉的窺視。他還想到了申納,就爲了掩飾光頭的窘迫,不惜與其他所有永恆之人作對。
他想到了自己。
然後他想到了忒塞爾,偉大的楷模忒塞爾,也會觸犯永恆時空的法律。
他一直都知道永恆時空裡的這些亂象。要不然怎麼當時一出事,他就想着把它徹底毀掉呢?不過他從未在心裡徹底承認這些事;他從來沒有勇敢地直面這些問題,直到現在,剛纔。
現在永恆時空的真實面貌已經清晰無誤地呈現在他眼前:一羣越來越病態的精神病,集體偏執狂患者,一羣絕望的人,過着被撕裂扭曲的人生。
他茫然地看着諾依。
她溫柔地說:“你還不明白?跟我來洞口看看,安德魯。”
彷彿被催眠一樣,他跟着她走出洞穴,心裡被新的認識和知識塞得滿滿當當。他手中的爆破槍口,也首次從諾依心口的方向移開。
黎明的天空逐漸泛起灰白,停在洞外的時空壺隱在微薄的天光中,只是一團暗淡的黑影。它的輪廓本來就被人工投影掩蓋,已經變得隱蔽暗淡、難以分辨。
諾依說:“這就是地球。它並非永恆不變,也不是人類唯一的家園。它只是人類文明無限冒險歷程的一個出發點。你現在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下定決心。決定權在你的手裡。你和我,還有洞裡的一切,會受到物理時間力場的保護,不受這次變革影響。而庫珀會和他的廣告一起消失;永恆時空會消失不見,我的故鄉世紀也一樣。但我們會倖存下來,在此安家落戶,子子孫孫繁衍不息,而人類的足跡會踏遍星海。”
他轉過身面對她,她莞爾一笑。這還是他熟悉的諾依,他依然爲她怦然心動。
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已經下定決心,直到天色突然大亮,笨重的時空壺軀體消失不見。
看到時空壺的消失,他便明白了一切。諾依緩緩鑽進他的臂彎,永恆時空已經終結。
人類的無限時空,就此開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