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倫走進2456世紀的時空壺,又回頭望了一眼,確保分隔永恆時空和豎井的障壁完好無損;社會學家伏伊沒有在看他。在過去的幾星期裡,他已經養成一種習慣,像下意識的抽搐,時不時都要回頭瞄幾眼,確保豎井時空壺裡沒人藏在他背後。
然後,儘管他現在已經身處2456世紀,哈倫還是把時空壺的控制器調整到時空上移狀態上。他看着時空計數器上的數字一個勁上漲,生命規劃師的發現改變了一切!他的犯罪行動也要作怎樣徹底的調整啊!
這一切都是芬吉造成的。這念頭攝住他的心神,以荒謬可笑的節奏在他腦海裡轟轟作響,不斷重複,揮之不去:都怪芬吉,都怪芬吉……
在結束482世紀與諾依相處的日子,返回永恆時空之後,他不想與芬吉有任何個人接觸。置身於永恆時空,他就被負罪感包圍。背叛自己入職時的誓言,在482世紀不算什麼,但在永恆時空卻是了不得的大事。
爲了不用當面遞交,他把觀測報告放進文件輸送槽,然後回到自己房間。他需要一點時間仔細想想,適應自己心境上的改變,思考未來人生的方向。
芬吉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報告被編碼記錄並且塞進輸送槽後不到一小時,芬吉就和哈倫取得聯繫。
計算師的面容出現在屏幕上。他的聲音響起:“我還以爲你在辦公室。”
哈倫說:“我已經把報告交了,先生。在等待新任務指派之前,我待在哪兒都沒關係。”
“是嗎?”芬吉瞅了瞅手裡拿的箔片卷,把它舉高,斜着眼打量上面的孔洞。
“它還不完善。”他繼續說,“我能去你房間面談嗎?”
哈倫遲疑了一下。這傢伙現在是他的上級,這時候拒絕芬吉的探訪,有抗命不遵的意味。那樣就給人感覺他做賊心虛,此刻他正心煩意亂痛苦不堪,不敢給人這樣的把柄。
“非常歡迎,計算師。”他生硬地說。
芬吉圓滾滾、肉乎乎的身軀擠進哈倫火柴盒一樣的方正房間,帶來一種奢靡的視覺衝擊。在哈倫的故鄉世紀95世紀,人們在室內裝飾上奉行斯巴達風格的極簡主義,哈倫本人也從來沒有改換過口味。房間內金屬管構建的椅子上還做出仿木紋的表面(儘管不是很成功)。房間的一角有一件小傢俱,跟本時代的裝飾風格更是格格不入。
芬吉的目光馬上被它吸引。
計算師伸出一隻粗短的手指摸了摸,彷彿在測試它的材質。“這是什麼東西做的?”
“木頭,先生。”哈倫說。
“真品嗎?真的木頭?太驚人了!你的家鄉世紀會用木頭,對嗎?”
“是的。”
“我明白了。在這方面上,我們沒有硬性規定,技師。”他把剛纔摸過木頭的手指在褲縫上蹭了蹭,“不過我不知道,這種眷戀故鄉世紀生活習慣的行爲值不值得提倡。真正的永恆之人會適應周圍任何世紀的環境。比如我記得,這五年中我大概只用能量導向器皿吃過一兩次東西。”他嘆了口氣,“雖然我覺得食物接觸各種材質表面很不乾淨,但我不會放棄適應的努力。我永不放棄。”
他的目光回到木質物體,不過現在兩手都背在身後,然後說道:“這是什麼東西?幹什麼用的?”
“它是個書架。”哈倫回答。他忍不住想問芬吉,雙手緊緊貼在背後的衣服表面,感覺又是如何。他難道不該覺得,連衣服帶自己的身體都由純粹的能量力場構成,纔夠乾淨嗎?
芬吉挑挑眉毛。“書架。那麼說放在這個架子上的東西就是書本了。對嗎?”
“是的,先生。”
“真品嗎?”
“全部都是,計算師。我從24世紀搞來的,有幾本甚至是20世紀流傳下來的古物。如果……如果您想看看它們,希望您能小心點。雖然紙張都經過修復和浸染,但畢竟不是箔片。請小心觸摸。”
“我不會碰的,我根本就不想碰。我猜,上面還有20世紀的史前灰塵吧。真的書本啊!”他大笑,“都是木纖維製品,對嗎?你是這個意思吧。”
哈倫點點頭:“經過浸染強化之後可以長期保存的木纖維製品。是的。”他張口做了一次深呼吸,強迫自己保持平靜。他不該抱有那麼可笑的情緒,不應該把別人對書本的漠視當作對他的侮辱。
“我敢說,”芬吉還沒有換話題,“這麼多書的內容加在一起,兩米長的箔片就可以裝得下,捲起來還不到一個小指頭大。這是些什麼書?”
哈倫說:“20世紀一種新聞雜誌的合訂本。”
“你都讀過嗎?”
哈倫驕傲地說:“我手裡有幾套全集合訂,是孤本。永恆時空的任何一間圖書館都沒有副本。”
“好吧,這是你的癖好。我記得你說過對原始時代很感興趣。真想不到,你的導師居然縱容你培養起這樣的愛好。真是浪費精力啊。”
哈倫冷冷地說:“我想您是來跟我談報告的。”
“對,我是。”計算師四下看了看,挑了把椅子小心地坐下,“它不夠完善,我在通信器裡說過了。”
“哪部分不完善,先生?”(要鎮靜!要鎮靜!)
芬吉突然浮現出一絲神經質的微笑。“是不是還有一些事,你在報告裡沒提,哈倫?”
“沒有,先生。”儘管他語氣堅定,但他站在那裡,感到心中有鬼。
“說吧,技師。你在那位年輕女士的社交圈子裡度過了幾段時間。除非你沒遵守時空觀測計劃書的要求——我想你還是遵守了,對嗎?”
哈倫心中被負罪感壓住,以至於他沒有憤然而起,爲對方侮辱他的職業操守而勃然大怒。
他只能回答:“我遵守了。”
“那發生了什麼事呢?關於你和那女人兩人之間的私人互動,你沒有彙報。”
“沒什麼重要的事。”哈倫嘴脣乾燥。
“真可笑。以你的年齡和資歷,應該不需要我再提醒你,判斷觀測結果的重要與否不是觀測師的職責。”
芬吉犀利的眼神盯着哈倫。雖然他問題正當,口氣還算溫和,但他眼神中的嚴厲和咄咄逼人透露出了他的真實想法。
哈倫當然知道,也不會被芬吉溫和的口氣所欺騙,但內心卻被多年養成的職業習慣所牽扯。觀測師必須如實彙報所見的一切。觀測師只是永恆時空伸入一般時空的神經節,唯一的功能只是感知。他們只能感受周圍環境中的一切,然後收回母體。只要在觀測任務期間,他就不能擁有自我的意識,他甚至不能算是人。
幾乎是自動行爲,哈倫開始敘述報告中遺漏的一切。他以觀測師千錘百煉的記憶力,逐字逐句地復原當時的每一句話,描述當時的所有語氣和表情。他充滿愛意地講述,因爲在講述的過程中,那些事情他彷彿重新經歷了一遍;在講述中,他幾乎忘記了芬吉的窺視和自己正在恢復的職業操守正把自己帶入內疚的深淵。
直到他的講述進行到他與諾依第一次長談結尾的時候,他的聲音纔開始支吾起來,觀測師的絕對客觀外殼開始出現裂縫。
在講述到進一步細節之前,芬吉突然舉起的手和尖利的嗓音解救了他。“謝謝你。已經夠了。你接下來就和那個女人**了吧。”
哈倫非常氣憤。從字面上看,芬吉說得沒錯,但他的語氣卻那麼淫邪、下流,而且更糟的是,語氣很隨意。不管那事怎麼樣,但絕對不是吃飯喝水那麼隨意!
從芬吉急不可耐地要過來對質,還有他打斷哈倫的口頭報告的表現來看,哈倫對他的態度心裡有個解釋。
芬吉在嫉妒!哈倫敢發誓,那是因爲哈倫居然奪走了他覬覦已久的姑娘。
哈倫心中涌起一陣勝利的喜悅,非常甜美。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生命中居然還有比爲永恆時空效忠更有意思的事情。他就是要讓芬吉吃醋到死,因爲諾依·蘭本特永遠都是他的了。
在這種突如其來的得意驅使下,他提出了自己原本準備四五天之後稍微謹慎一點提出的申請。
他說:“我希望能獲得准許,可以與一名一般時空住民建立暫時**關係。”
芬吉似乎剛從自己的沉思中回過神來。“我想,是跟諾依·蘭本特吧。”
“是,先生。您身爲管轄本時空分區的計算師,我必須要向您申請……”
哈倫真心想向芬吉申請,讓他爲此痛苦。如果他自己也惦記着姑娘,那就讓他親口說出來,然後哈倫就會堅持讓諾依自己作選擇。想到這事哈倫就忍不住嘴角帶笑,他真心希望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這是他最後的凱旋。
當然了,一般情況下時空技師不會向計算師當面提出這樣的申請,但哈倫知道自己背後有忒塞爾作後盾,而芬吉還遠沒有能抗拒忒塞爾權威的實力。
可是,芬吉看起來非常平靜。“看起來,”他說,“好像你已經事先非法佔有了那個姑娘。”
哈倫激動得臉紅脖子粗,然後心虛地辯解:“時空觀測計劃書裡只規定我們必須待在一起。至於我們之間發生什麼,並沒有明文禁止,所以我覺得我沒錯。”
這是謊話,從芬吉半戲謔的表情來看,他也明白這是謊話。
他說:“我們要做一次現實變革。”
哈倫說:“如果那樣的話,我會修改我的申請,請求與新的現實中的蘭本特小姐暫時**。”
“我不認爲這樣的行爲很明智。你憑什麼事先確定一切如你所願?在新的現實裡,她可能會結婚,也可能會毀容。實際上我可以告訴你,在新的現實裡,她不會喜歡你,她絕不會喜歡你。”
哈倫渾身顫抖。“你什麼都不知道。”
“是嗎?你真以爲你們之間有心心相印的真愛嗎?能不爲外界所動,直到地老天荒?你是不是一般時空的小說看多了?”
哈倫深受刺激,輕率地說:“不管別的,我就不相信你。”
芬吉冷冷地說:“請你再說一遍。”
“你在撒謊,”哈倫也豁出去了,“因爲你嫉妒。就這麼簡單。你在嫉妒。你早就在打諾依的主意,但她選擇了我。”
芬吉說:“你明不明白……”
“我非常明白,我又不是傻子。我不是計算師,也不是一無所知。你說她在新的現實裡不會喜歡我。你怎麼知道?你甚至不知道新的現實會是什麼模樣。你甚至不知道會不會有新的現實。你只是收到了我的報告而已。在計算新現實的可能性之前,還要先分析報告,更別說你就算提出變革申請,上面也不見得會同意了。所以你說你知道變革後的事,那肯定是撒謊。”
芬吉有許多種方法可以作出迴應。即使心情這麼激動,哈倫也能想出好幾種。他也懶得猜芬吉會用哪種了。芬吉可以怒髮衝冠奪門而出;他可以叫來幾個保安,以衝撞長官的罪名把哈倫關起來;他可以大聲咆哮,像哈倫一樣怒吼;他可以直接向忒塞爾報告,發起官方申訴;他可以……他可以……
芬吉什麼都沒做。
他溫和地說:“坐下,哈倫。我們好好談談。”
這反應完全出乎哈倫的意料,他幾乎是瞠目結舌地坐了下來。他心態開始動搖,這算什麼?
“你肯定還記得,”芬吉說,“我跟你說過482世紀的問題,就是當前現實裡,一般時空住民中有一部分人對永恆時空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你還記得,對嗎?”他說話的語氣神情,好像一位性格溫和的教授面對一個後進學生,但哈倫能在他目光中捕捉到一絲得意的光芒。
哈倫說:“是的。”
“你肯定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全時理事會對我的分析還持慎重態度,認爲我缺乏詳細的觀測作確切依據。難道這你還聽不出來嗎?我已經計算過必要的現實變革了啊。”
“但我的觀測報告就是確切的依據,不是嗎?”
“是的。”
“而分析我的報告還需要耗費一定時間。”
“屁話。你提交的那份書面報告屁用都沒有。能作爲確切依據的東西,就在你剛纔跟我口頭彙報的話裡。”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好吧,哈倫,讓我來告訴你482世紀的問題所在。在這個世紀的上流社會中,特別是女人圈裡,流傳着一種觀念,認爲永恆之人真的是永恆的,如字面所言,長生不老……偉大的時間之神啊,哥們兒,諾伊·蘭本特也跟你說過這些話啊。二十分鐘前你剛跟我複述過。”
哈倫目光空洞地盯着芬吉。他正在腦海中回放當時的情境,諾伊依偎在他懷裡,漆黑的美麗眸子抓住他的視線,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長生不老。你是永恆之人。
芬吉繼續說:“現在這種想法顯然不好,但就其自身而言,還沒有壞到什麼地步。它會帶來一些麻煩,給我們這個時空分區增加一些工作難度,但根據計算顯示,事態發展到必須以變革來糾正的機率並不太高。不過,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一旦要實施變革,那麼首當其衝被變革掉的人羣,就是那些迷信的人啊。換句話說,就是女性貴族們,包括諾依。”
“有可能,但我還有機會。”哈倫說。
“你根本就沒機會。你真以爲自己魅力無邊,可以讓一位貴族姑娘投入一個職位低微的時空技師的懷抱嗎?別傻了,哈倫,趕緊醒醒吧。”
哈倫緊緊咬着嘴脣。一言不發。
芬吉說:“你能想象到,在永恆之人長生不老這種迷信之上,他們還加上了怎樣的幻想嗎?時間之神啊,哈倫!大部分女人都相信,只要跟永恆之人**,就可以讓一個凡人女性(她們把自己當凡人)獲得永生!”
哈倫在顫抖。他的耳邊又響起諾伊的聲音:如果我能成爲永恆之人……以及隨之而來的親吻。
芬吉繼續說:“哈倫,這種迷信聽起來難以置信。以前從無先例。它應該屬於隨機出現的失誤範疇,所以從前一次變革的推算過程中,看不到有關它的任何信息。全時理事會要求拿出更確切、更直接的證據。我從蘭本特小姐的階層中選出她作爲樣本。而另一個被試者,我則選擇了你……”
哈倫憤然起立。“你選擇了我?選擇我做被試者?”
芬吉看着他。
在這種一言不發的注視中,芬吉還能保持形象稍微扭動了一下。他說:“你還沒聽懂?好吧,看來你真沒懂。你瞧啊,哈倫,你是永恆時空生產出來的典型冷血動物。你對女人不屑一顧,你把女人和與女人相關的一切都當作道德污點。不對,更準確地說,你認爲她們罪孽深重。這種態度是你的招牌,所以在任何女人眼裡,你都像一條死了一個月以上的魚,毫無吸引力。然後我們這裡有一個女人,一個在紙醉金迷時代備受嬌寵的美女。她在和你獨處的第一個晚上就投懷送抱,幾乎是哀求着你搞她。你不覺得這種事匪夷所思,絕對不可能?除非……好吧,除非這正好就是我們要尋找的案例。”
哈倫掙扎着說出:“你說她出賣自己的身體……”
“爲什麼說得這麼難聽?在這個世紀,性不是什麼羞恥的事。唯一奇怪的是她肯選擇你作爲性伴侶,而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希望藉此獲得永生。僅此而已。”
此時的哈倫腦海中一片空白。只見他伸出雙臂,雙手握爪,向前衝來
,顯然想把芬吉掐死。
芬吉慌忙後退。他迅速掏出一支爆破槍,心驚膽戰地比畫着。“別碰我!後退!”
幸好哈倫還有一點理智,停下了動作。他頭髮蓬亂,衣服被汗水浸透,鼻翼扭曲,粗重的呼吸聲幾乎拉出唿哨。
芬吉顫抖着說:“我太瞭解你了,你看,我早就猜到你會發狂。要是你敢惹我,我會開槍的。”
哈倫說:“出去。”
“我這就走。不過首先你得聽着。你竟膽敢攻擊一名計算師,應該受到降職處分,但我不準備追究。不過你很快會明白,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在新的現實中,不管諾伊·蘭本特會變成什麼樣,她的迷信都會消失。這次變革的全部意義就在消除這種迷信。而如果沒有這玩意兒幫忙……哈倫,”他幾乎咆哮起來,“一個像諾伊那樣的女人怎麼看得上你?”
矮胖的計算師一步步向哈倫宿舍門口退去,爆破槍依然端在胸前。
他停在門口,以殘忍的幸災樂禍的口吻說:“當然了,如果你現在去搞她,哈倫,現在去,還能繼續爽一陣子。你們可以保持**關係,可以得到正式批准。但要記住,只是現在。因爲變革很快就要開始了,哈倫,在那以後,你就再也不能搞她了。多麼遺憾啊,美好的現在卻不能持續,即使在永恆時空裡也一樣。對嗎,哈倫?”
哈倫不再看他。芬吉已經大獲全勝,就要帶着毫不掩飾的得意凱旋而歸。哈倫低着頭,目光空洞地看着自己的腳尖。等他再度擡起頭來的時候,芬吉已經走了——不知道是五秒鐘之前還是十五分鐘之前,哈倫全然沒有印象。
好幾個小時過去了,哈倫依然渾渾噩噩地沉陷在自己的情緒裡。芬吉說的一切都那麼真實,那麼顯而易見的真實。觀測師的精準回憶讓哈倫一次次重回當時的現場,再次審視他和諾依短暫而不尋常的交往,可惜那一幕幕已經有了完全不同的意味。
那不再是美妙的一見鍾情。他當時怎麼會相信?跟他這樣的男人一見鍾情?
當然不可能。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他感到羞慚。太明顯不過,一切都是冰冷的算計。那姑娘有無法抵擋的性感魅力,卻沒有任何道德規條限制她使用這種魅力。所以她就盡情發揮,不管對象是安德魯·哈倫還是別的人。他只代表了她心中對永恆時空扭曲的嚮往,僅此而已。
哈倫修長的手指下意識地拂過他的小書架。他隨手抽出一本書,隨手打開。
頁面上字跡模糊。褪了色的插圖看起來很醜陋,像是毫無意義的污跡。
爲什麼芬吉費這麼大勁告訴他這些?按照嚴格的規定,芬吉不應該這麼做。作爲一名觀測師,或者任何擔任觀測職責的人,他都不應該得知有關觀測任務結果的一切。那會讓他偏離觀測師絕對客觀的理想立場。
這當然是爲了打擊他,一次蓄謀已久的嫉妒的報復。
哈倫翻開手中雜誌的扉頁,他的視線停留在一張汽車圖片上。那是一輛紅色的汽車,款式特徵跟45世紀、182世紀、590世紀以及984世紀的汽車相近,共同的源頭則是原始時代的後期。那時候的汽車普遍應用內燃機引擎。在原始時代,汽車動力都來自於天然石油,而車輪則由天然橡膠製成。當然了,後來的世紀再也沒用過這兩種天然材料。
哈倫曾跟庫珀講過這些。他當時還重點強調過,而現在他迫不及待地想把不愉快的事驅逐出腦海,所以趕緊回想起授課時的事來。於是那些毫不相干的清晰圖像,一幅幅充滿了他的腦海。
“這些是廣告,”他當時曾說,“與同一本雜誌裡所謂的新聞文章比,它們能傳達更多有用的信息。新聞文章會假定其讀者掌握了當時世界上通行的基本知識。對於習以爲常的事物,它們不會附帶解釋。比如說什麼是‘高爾夫球’,你知道嗎?”
庫珀很明確地表示他不知道。
哈倫繼續解釋,雖然極力避免,但還是情不自禁地帶着說教的口吻。“從上下文提及它的幾個地方來判斷,我們可以推測出它是某種小型球狀物體。我們還會發現它會在某種比賽中使用,因爲提到它的文章類目屬於‘體育’。我們甚至能進一步推斷,它會被一種桿狀物體擊打,而比賽的目標是把它打進地面上的洞裡。不過爲什麼要做這麼麻煩的推理呢?看看這幅廣告就好了!廣告唯一的目的就是引誘讀者購買這種小球,但這樣一來,我們面前就有了一張精美的高爾夫球招貼畫,而且還附帶剖面圖,清楚地顯示出它的內部結構。”
跟原始時代剛結束的世紀一樣,在庫珀的故鄉世紀裡,廣告行業非常凋敝,所以他很難理解這種行爲。他說:“自賣自誇這種行爲不是很討厭嗎?把自己的商品吹得天花亂墜,有哪個傻子會上他的當?他不說自己產品的缺點嗎?這麼自吹自擂,他也不臉紅嗎?”
哈倫的故鄉世紀裡,廣告行爲還算興旺,他寬容地挑挑眉毛,只是說:“你必須接受這種事。這是他們的生活方式,我們從來不跟任何文明階段的人爭論生活方式的事,除非這種方式會對全人類的福祉造成嚴重損害。”
不過這時候哈倫的思緒瞬間跳回眼前,他回過神來,手裡依然拿着新聞雜誌,眼睛盯着造型誇張的汽車廣告圖片。他心中突然涌起一陣興奮的情愫,忍不住捫心自問:剛纔這段回憶與眼前的現實難道真的毫不相干?他是不是曲徑通幽,給自己找出一條走出泥沼、重回諾依身邊的捷徑?
廣告啊!廣告就是改變人初衷的工具。對於一個汽車銷售經理來說,客戶一開始對他的產品有沒有購買慾望重要嗎?即使沒有購買慾,那麼經過精心勸說或者花言巧語,讓他產生購買慾,並且付諸實施,那不是一樣達到目的了嗎?
這麼說的話,諾伊對他的愛一開始是出於激情還是出於算計,有那麼重要嗎?只要兩個人長期相處,她也會漸漸愛上他的。他會讓她陷入愛河,這時候誰還管一開始這愛源自什麼呢?現在他還真希望自己讀過幾本一般時空的浪漫小說,就是芬吉諷刺挖苦的時候提到的那種。
哈倫突然又想到一些事,不由得攥緊了拳頭。如果諾伊來找他哈倫,以求得到永生,那就說明她以前沒有在別人身上實現這個願望,她應該從來沒有和其他永恆之人發生過關係。那就說明她和芬吉只是秘書和老闆的關係。否則她還有什麼必要來找哈倫呢?
而芬吉從前肯定試過——肯定打過主意……(這種卑鄙的行爲,哈倫甚至在自己腦海裡都想不下去)。芬吉肯定親身驗證過那種迷信的存在,而他肯定不會放過諾伊這個每天在身邊走來走去的尤物。而她肯定拒絕了他。
他不得不利用哈倫,而哈倫成功了。然後芬吉嫉妒得發狂,一定要報復,所以他才抖落出諾依動機不純的事,還有兩人不能長相廝守的事,折磨哈倫。
這麼說,即使以長生不老爲誘惑,諾依還是拒絕了芬吉,卻接受了哈倫。她有那麼多男人可以選擇,最後卻選擇了哈倫。所以這不完全是精心算計的結果,也有感情因素。
哈倫思維飛速跳躍,腦子裡都打結了,不過情緒卻越來越亢奮。
他必須要得到她,就現在。在現實變革之前。芬吉怎麼說的來着?“美好的現在不能延續,即使在永恆時空裡也一樣”?
不能嗎?真的不能嗎?
哈倫已經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麼辦。芬吉憤怒的嘲弄已經給他指明瞭思路,而芬吉最後一句嘲笑則至少啓發了他,讓他知道接下來必須要邁出哪一步。
想到這些,他一秒鐘都不會再耽擱。懷着興奮甚至是歡快的心情,他離開宿舍,幾乎一路小跑着,準備對永恆時空犯下一樁驚天動地的罪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