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殖民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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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吉的太空船再度進入永恆不變、無邊無際的太空。
嘉蒂雅覺得似乎等得太久了。升空前,她一直在擔心會有另一名監督員——帶着另一臺倍增器——突然發動奇襲。她試着壓抑這股焦慮,但並不怎麼成功。萬一發生這種狀況,自己必定瞬間斃命,不會有什麼痛苦,但這又算哪門子安慰呢。結果原本應該是豪華享受的沐浴,被這股焦慮破壞殆盡,而接下來那頓美食,她也吃得食不知味。
直到真正進入太空,耳畔傳來質子噴流的柔和嗡嗡聲,她才能安心睡上一覺。奇怪的是,當意識逐漸矇矓之際,她竟然覺得太空比她的故鄉還要安全,而這次再度告別索拉利,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要比上次更爲強烈。
但索拉利已經不是她記憶中那個故鄉了。它成了無人的世界,僅由徒具人類外表的監督員負責看守。相較於溫文有禮的丹尼爾以及善解人意的吉斯卡,那些人形機器人根本不值一哂。
她終於入睡——於是,負責站崗的丹尼爾和吉斯卡又能彼此交談了。
丹尼爾說:“吉斯卡好友,我相當肯定是你毀了那名監督員。”
“當時我顯然毫無選擇的餘地,丹尼爾好友。我的感官完全用在尋找人類上,卻始終一無所獲,所以我能及時趕回來純屬偶然。而若非嘉蒂雅女士變得氣急敗壞,我也不會了解事情的嚴重性。正因爲我在遠方感應到了她的情緒,纔會趕緊回到現場——險些來不及了。就這點而言,嘉蒂雅女士功不可沒,至少她救了船長和你的性命。但即使來不及拯救你們,我相信我還是救得了這艘太空船。”他頓了頓,又補充一句,“萬一我來遲一步,丹尼爾好友,我會覺得是天大的遺憾。”
丹尼爾以嚴肅而正式的口吻說:“謝謝你,吉斯卡好友。我很高興知道監督員的人類外表並未節制你的行動,我的反應就慢了下來,而她對我的反應也是一樣。”
“丹尼爾好友,我能體察她的思想型樣,所以她的外表對我毫無意義。相較於人類的全面性思想型樣,她的思想不但極其狹窄,而且結構完全不同,因此我根本不必將她想成人類。反之,她的非人特質十分明顯,讓我得以立刻行動。事實上,我是在採取行動之後,才意識到我已出手。”
“其實我已經想到了,吉斯卡好友,我只是希望跟你作個確認,以免產生任何誤解。所以我能否假設,你殺了一個外表酷似人類的機器人之後,心中並未感到任何不適?”
“對,因爲它是機器人。”
“可是我覺得,不論我多麼清楚明白地瞭解她是機器人,如果是我親手毀了她,我的自由正子流仍會受到若干阻礙。”
“如果外表是唯一的依據,丹尼爾好友,那麼人類的外表就是你無法攻克的銅牆鐵壁。視覺要比推理更直接得多。我是因爲能夠觀察她的內心結構,而且全副精神專注在那上面,才得以忽略她的外在結構。”
“萬一我們被那名監督員摧毀,那麼從她的內心結構,你能判斷出她會有怎樣的感受嗎?”
“她接受了堅定無比的指令,根據她的電路所掌握的定義,你和船長都不是人類,對此她毫不懷疑。”
“但是嘉蒂雅女士也有可能被她殺害。”
“這點我們無法肯定,丹尼爾好友。”
“萬一真的發生這種事,丹尼爾好友,她還能存活嗎?你有沒有辦法判斷?”
吉斯卡維持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我沒有足夠的時間仔細研究她的思想型樣。假設她殺了嘉蒂雅女士,我還真說不準她會有什麼反應。”
“如果我把自己假想成這名監督員。”丹尼爾的聲音開始顫抖,而且變得有些低沉,“那麼在我看來,我可能會爲了拯救某個人類而殺害另一個人,只要我有理由相信拯救前者是確有必要的。然而,那會是個困難而且有破壞力的行動。另一方面,僅僅爲了摧毀非人的敵人便不惜殺害人類,在我看來就簡直難以想象了。”
“她只是口頭這麼威脅,並未真正付諸行動。”
“她可能付諸行動嗎,吉斯卡好友?”
“我們並不清楚她究竟接受了什麼指令,又怎能確定呢?”
“那些指令能夠完全抵消第一法則嗎?”
吉斯卡說:“我懂了,你之所以討論這件事,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提出這個問題。我勸你別再追究下去了。”
丹尼爾以倔強的口吻說:“那我就改用假設句吧,吉斯卡好友。不能當作事實來討論的問題,當然還是可以虛構一番。如果能用定義和條件把指令說得面面俱到,又如果能用強而有力的方式,把指令敘述得足夠詳盡,那麼在此前提下,有沒有可能讓機器人由於某個遠遠比不上拯救人類的原因,而殺害另一個人類呢?”
吉斯卡硬邦邦地說:“我不知道,但我猜應該有此可能。”
“可是,如果你猜得沒錯,就意味着第一法則可能會在某些特殊條件下失效。既然如此,它就可以被修改成彷彿不存在,而其他兩大法則當然也一樣。因此這些法則不再是絕對的鐵律,而是機器人的設計者能夠隨意定義的,就連第一法則也不例外。”
吉斯卡說:“夠了,丹尼爾好友,別再講下去了。”
丹尼爾卻說:“還差一步,吉斯卡好友。換成以利亞夥伴,他一定會再邁出一步。”
“他是人類,所以能那麼做。”
“我必須試試看。機器人學三大法則——尤其是第一法則——如果並非鐵律,如果能被人類隨意修改,那麼在適當情況下,我們自己不是也能修……”
他住口了。
吉斯卡有氣無力地說:“別再講下去了。”
丹尼爾答道:“我到此爲止。”他的聲音也有點模糊不清。
沉默維持了好長一陣子。兩人都費了很大的勁,才讓自己的正子電路恢復正常。
丹尼爾終於再度開口:“我又想到一件事。那名監督員共有兩點可怕之處,一是她腦中的指令,二是她的外表。不只我自己,恐怕連船長都被她的外表影響了。推而廣之,她有可能欺騙和誤導所有的人類,就像我當初無意間騙倒了一級船工尼斯那樣。一開始的時候,他顯然並未察覺我是機器人。”
“從這點能推論出什麼呢,丹尼爾好友?”
“想當年,奧羅拉的機器人學研究院在取得法斯陀夫博士的設計之後,曾在阿瑪狄洛博士領導下,製造出一批人形機器人。”
“這是衆所皆知的事。”
“那些人形機器人到哪裡去了?”
“計劃失敗了。”
丹尼爾說:“這也是衆所皆知的事,可是你並未回答我的問題。那些人形機器人到哪裡去了?”
“可以假設它們被銷燬了。”
“這種假設並不一定正確。它們實際上真的被銷燬了嗎?”
“這是個合情合理的假設。不然該怎麼處理失敗的作品?”
“我們只知道那些人形機器人不見了,如何肯定它們是失敗的作品?”
“既然它們被銷燬了,難道還不夠肯定嗎?”
“我並未提到‘銷燬’,吉斯卡好友,我們沒有證據那麼說,我們只知道它們不見了。”
“若非失敗了,它們怎麼可能從未亮相呢?”
“如果不是失敗的作品,難道就沒有理由不讓它們亮相嗎?”
“至少我想不到,丹尼爾好友。”
“再想想,吉斯卡好友。別忘了我們正在談論的問題,我們認爲或許光是由於足以亂真的外形,人形機器人就具有潛在的危險性。而在我們先前的討論中,你我都覺得有人正在奧羅拉上籌劃一項攻擊銀河殖民者的計劃——當然是狠狠一擊,絕不拖泥帶水。而且根據我們的判斷,攻擊的重點一定是地球,目前我都沒說錯吧?”
“沒錯,丹尼爾好友。”
“那麼,阿瑪狄洛博士有沒有可能就是這個計劃的核心人物?過去兩百年來,他對地球的厭惡早已人盡皆知。假如阿瑪狄洛博士曾經制造一批人形機器人,後來它們卻通通不見了,最有可能會被送到哪裡去呢?記住一件事,如果索拉利的機器人學家有辦法扭曲三大法則,奧羅拉的機器人學家同樣能這麼做。”
“你是在暗示,丹尼爾好友,那些人形機器人被送到地球去了?”
“完全正確。它們正在利用人類的外表欺騙地球人,以便爲阿瑪狄洛博士攻擊地球的計劃鋪路。”
“你沒有任何證據。”
“但這是可能的。你自己想想,這一步步的推理可有任何問題。”
“果真如此的話,我們就得趕到地球去。我們必須親自趕去,設法阻止這場災難。”
“對,應該這樣。”
“但是嘉蒂雅女士不太可能會去地球,而她不去的話,我們也去不成。”
“如果你能影響船長,讓他把太空船駛向地球,嘉蒂雅女士就不得不一起去了。”
吉斯卡說:“那麼做一定會傷到他。他下定決心要回到他自己的世界貝萊星,如果我們要他冒出前往地球的念頭,至少得先讓他把貝萊星上的事處理完畢。”
“那時恐怕太遲了。”
“我也沒辦法,我絕不能傷害任何人類。”
“萬一真的太遲了——吉斯卡好友,想想這意味着什麼。”
“這種問題我沒法想,我只知道絕不能傷害任何人類。”
“那就表示第一法則不夠完善,我們必須……”
他講不下去了。兩個機器人雙雙陷入無助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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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太空船逐漸接近,貝萊星顯得越來越清晰。嘉蒂雅透過艙房裡的觀景器目不轉睛地看出去,這是她首度親眼見到一個殖民者世界。
幾天前,當丹吉跟她提到這段旅程時,她曾表示強烈抗議,但他只是一笑置之。“你還有什麼好辦法呢,夫人?我必須把你的同胞,”他稍微強調了“你的”兩字,“所發明的這件武器,設法送到我的同胞手上。而且,我還得向他們彙報一番。”
嘉蒂雅冷冷地說:“奧羅拉立法局同意讓你將我帶去索拉利是有條件的,而條件就是你必須把我帶回去。”
“其實不盡然,夫人。針對這一點,雙方或許有些非正式的共識,可是並沒有白紙黑字的正式協議。”
“對我或任何一個文明人而言,非正式的共識也是有約束力的,丹吉。”
“這點我絕不懷疑,嘉蒂雅女士,可是我們行商除了認識錢,就只認識法律文件上的簽名。只要收了錢,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違反合約上的白紙黑字,或是拒絕履行我的義務。”
嘉蒂雅揚起下巴。“你是否在暗示我必須付錢,你纔會把我送回家?”
“夫人!”
“得了吧,丹吉,少在我面前假裝發火。如果我會成爲你們那個世界的囚犯,你不妨直說,順便把原因告訴我——讓我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麼身份。”
“你並非我的囚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是。事實上,我會尊重那個非正式的共識。反正總有一天,我會送你回
家的。然而,我必須先去貝萊星一趟,而你必須跟我一起去。”
“我爲什麼必須跟你去?”
“我們那個世界上的同胞都想見你,你是來自索拉利的英雄,你救了全體船員,你一定要給他們一個對你歡呼的機會。而且,你還是老祖宗的好朋友。”
“這方面,他們知道——或自以爲知道多少?”嘉蒂雅厲聲追問。
丹吉咧嘴一笑。“我向你保證,絕對沒有任何負面印象。你是個傳奇人物,而傳奇人物一律是尊貴偉大到誇張的程度——不過我必須承認,你的事蹟的確很容易被人誇大,夫人。若是平常的時候,我也不會想要你到我們的世界,因爲你並不怎麼像傳奇人物。你不夠高大,不夠美麗,也不夠威嚴。可是等到索拉利上那件事傳開之後,你就會突然符合傳奇人物的一切條件了。事實上,他們或許根本不想放你走呢。千萬別忘了,我們現在說的可是貝萊星,這顆行星上的居民把老祖宗的故事看得特別認真,而你是那個故事的一部分。”
“你不能拿這件事當作囚禁我的藉口。”
“不會的,我向你保證。而且我還能保證,遲早一定會送你回家——少安毋躁——少安毋躁。”
雖然明知自己有權大發雷霆,嘉蒂雅的心情卻不知不覺平復了。她的確想看看銀河殖民者居住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況且那並非普通的殖民者世界,而是獨一無二的貝萊星。它是由以利亞・貝萊的兒子創建的,而以利亞自己的晚年也在那裡度過。在那個世界上,他留下了很多東西——包括他的名字、他的後代,以及他的傳奇事蹟。
所以她目不轉睛地望着那顆行星,心中則一直想着以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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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始終目不轉睛,她還是失望了。大片雲層覆蓋着這顆行星,幾乎什麼也看不見。根據她相當有限的太空旅行經驗,她覺得相較於其他的住人行星,此地的雲層似乎濃密得多。再過幾個小時就要着陸了,然後……
訊號燈突然亮了起來,嘉蒂雅趕緊先按下“稍候鍵”,過了一會兒,才改按“請進鍵”。
丹吉帶着笑容走了進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嗎,夫人?”
“其實還好。”嘉蒂雅說,“我只是必須先戴上手套,插上鼻孔濾器。我知道應該一直戴着,但我實在不勝其擾,而且說不上來爲什麼,我越來越不擔心感染了。”
“俗話說得好,熟悉滋生輕視,夫人。”
“別稱之爲輕視吧。”嘉蒂雅不知不覺也笑了。
“謝謝你。”丹吉說,“我們很快就要着陸了,夫人,所以我給你拿來一件連身服來,它經過了嚴密消毒,隨即封存在塑膠袋裡頭,始終沒被任何銀河殖民者碰過。很容易穿,你一定會的。穿上了,就只有鼻子和眼睛露出來。”
“只有我穿這種衣服嗎,丹吉?”
“不,不,夫人。在這種季節,我們人人外出都穿。現在這個時候,我們的首都正值寒冷的冬季。這是個相當寒冷的世界——雲層厚重,水氣充沛,雖然很少下雨,卻經常下雪。”
“即使熱帶也一樣嗎?”
“不,熱帶通常又熱又幹。然而,這個世界的人口都集中在較冷的地帶。我們比較喜歡這種氣候,它能激勵人心、令人振奮。我們的海洋引進了地球的浮游生物,所以魚類和其他海產得以大量繁殖。因此雖然可耕地有限,我們不可能成爲銀河的穀倉,卻沒有糧食短缺的問題。這裡夏天很短,但相當熱,所以海邊總是擠滿了人,不過由於我們對於**十分忌諱,那些海水浴場可能引不起你的興趣。”
“這兒的氣候似乎很特殊。”
“原因不一而足,例如水陸分佈稍嫌懸殊,以及行星軌道比較扁一點等等。坦白說,我並不關心這種事。”他聳了聳肩,“這不是我的本行。”
“你是行商,我猜你不常待在這顆行星上。”
“沒錯,但我當行商並不是爲了逃避。我喜歡這裡,可是如果經常待在這個世界,或許我就不會那麼喜歡了。從這個角度來看,貝萊星的嚴酷環境起着重要的正面作用,那就是鼓勵人們從事貿易。貝萊星有不少以海爲生的人,而駕駛漁船和駕駛太空船有許多相似之處。在太空中來來往往的行商,我敢說有三分之一都是貝萊星人。”
“你似乎有點過分激動,丹吉。”嘉蒂雅說。
“是嗎?我倒認爲自己現在心情很好。我理當如此,你也一樣。”
“哦?”
“原因很簡單,不是嗎?我們從索拉利全身而退,不但弄清楚了那個世界到底有什麼危險,還虜獲了一件很不尋常的武器,應該能引起軍方的興趣。你一定會成爲貝萊星的英雄,貝萊星的高級官員已經獲悉事件的梗概,個個都急着要來迎接你。事實上,你早已成了這艘船上的英雄。幾乎所有的船員都自告奮勇要替你送這件衣服來,他們全部爭先恐後想要湊到你身邊,好沾沾你的光。”
“轉變真大啊。”嘉蒂雅淡淡地說。
“正是如此。尼斯——那個被你的丹尼爾教訓了……”
“我記得他是誰,丹吉。”
“他很希望正式向你道歉,而且會把那四個夥伴一起帶來,好讓他們也有機會道歉。他還要當着你的面,猛踹那個對你出言不遜的傢伙。他這個人並不壞,夫人。”
“這點我絕不懷疑。讓他放心吧,我不但原諒了他,也把整件事拋到九霄雲外了。如果你能安排一下,我願意——願意在下船之前跟他握握手,其他船員要來也歡迎,但你絕不能讓他們圍在我身邊。”
“我瞭解,可是到了貝萊城——也就是貝萊星的首都之後,我就無法保證不會有人蜂擁而上了。一定會有些政府官員爲了累積政治資本而設法親近你,和你一起向羣衆答禮,我想擋也擋不住。”
“耶和華啊!你們的老祖宗一定會這麼說。”
“着陸後就別再這麼說了,夫人。這個口頭禪只有他能用,別人如果脫口而出,會被視爲沒品味的。很抱歉,夫人,你將見識到各式各樣毫無意義的虛禮和俗套,演講啦,歡呼啦,等等。”
她若有所思地說:“我可沒興趣,但我想那是推不掉的。”
“的確推不掉,夫人。”
“這種事會持續多久呢?”
“直到他們厭煩爲止。或許好些天吧,但會不時換換花樣。”
“我們又要在這個世界待多久呢?”
“直到我自己厭煩爲止。抱歉,夫人,我有很多事要做——很多地方要去——很多朋友要拜訪——”
“還有很多愛要做。”
“唉,這是人之常情。”丹吉咧開嘴,露出燦爛的笑容。
“你什麼都做,就是不會感情用事。”
“算我的缺點吧,我無法讓自己感情用事。”
嘉蒂雅微微一笑。“你現在並不算百分之百神智清醒,對不對?”
“我從未說自己清醒。不過,這個問題就暫且擱下吧。請記住我還得替全體船員着想,他們也要去看看家人和朋友,也要好好睡幾覺,也要四處找找樂子。此外,我也得顧慮到這艘船的感受,要替它進行修理維護,還要補充燃料和補給品。總之瑣事一大堆。”
“這些瑣事總共要花多少時間?”
“可能好幾個月,誰說得準呢?”
“這段時間我要怎麼打發?”
“你大可看看我們的世界,拓展一下視野。”
“你們的世界又不是銀河知名的遊樂園。”
“說得太好了,但我們會盡量讓你不覺得無聊。”他看了看手錶,“再告誡你一件事,夫人,千萬別提你的年齡。”
“我有必要提嗎?”
“可能會不經意提到。比方說,你應邀在某個場合說幾句話,於是你說‘真開心,我活了超過兩百三十歲,今天終於見到貝萊星的民衆。’如果你很容易說出這樣的開場白,一定要忍住。”
“別擔心。反正我壓根兒不愛講那麼肉麻的話。不過,我純粹只是好奇,能否請問爲什麼?”
“很簡單,最好別讓他們知道你的年齡。”
“可是他們早就知道了,不是嗎?他們知道你的老祖宗是什麼時代的人,也知道我是他的好朋友。莫非他們竟然以爲——”她用銳利的目光望着他,“我是那個嘉蒂雅的後代?”
“不,不,他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多大年紀,但這些事都裝在他們腦子裡。”他敲敲自己的額頭,“可是想必你也注意到了,這年頭腦筋靈光的人少之又少。”
“即使在奧羅拉也一樣,我早注意到了。”
“很好,我可不希望這是銀河殖民者的獨家特色。嗯,所以說,你外表看起來,”他頓了頓,仔細估量了一番,“四十,也許四十五歲。他們的小腦會接受這個年齡——一般人通常都用小腦思考,不是嗎?但如果你當衆公佈實際年齡,可就另當別論了。”
“真的會有什麼不同嗎?”
“不會嗎?聽好,銀河殖民者一般都不喜歡機器人,也不會希望擁有機器人,這是我們和太空族不同之處,而我們爲此感到驕傲。倍增的壽命可就不同了,四百歲足足是一百歲的四倍。”
“我們很少有人真正活到四百歲。”
“而我們很少有人真正活到一百歲。我們努力宣導壽命短的優點——重質不重量,加速演化,不斷創新——但既然知道了活四百歲是有可能的,人們便不會欣然接受一百歲的壽命,所以宣傳過頭一定產生反效果,最好還是少說爲妙。他們很少見到太空族,這點你該不難想象,因此沒什麼機會對太空族咬牙切齒,心想對方雖然比我們最老的同胞至少還老一倍,爲何看來那麼年輕,而且充滿活力。他們會從你身上看到這些特點,而如果他們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嘉蒂雅忿忿地說:“你要不要安排我作一場演講,告訴他們四百歲的真正意義?要不要我告訴他們,後面一兩百年多麼無趣,人生的黃金時代早已結束,更遑論朋友和舊識大半逝去?還有要不要我告訴他們,比方說子女和家庭會逐漸失去意義;比方說配偶會一再來來去去;比方說其間會穿插無數記憶模糊的雲雨情;比方說你終究會發現自己再也沒有任何想看或想聽的東西,再也無法生出新的想法;比方說你甚至會忘記新事物所帶來的驚喜,而年復一年,你只知道會越活越無聊?”
“貝萊星人不會相信這些事,我自己應該就不相信。請問這是你瞎掰的,還是每個太空族都有這種感覺?”
“我只對自己的感受真正有把握,但我見過許多上了年紀的人,他們變得頭腦遲鈍、性情乖戾,越來越沒雄心壯志,甚至越來越冷漠。”
丹吉緊抿着嘴,露出憂鬱的表情。“太空族的自殺率很高嗎?我好像從未聽說過。”
“幾乎等於零。”
“但這就和你剛纔那番話矛盾了。”
“你想想!我們周圍總是有些盡心盡力保護我們的機器人。只要這些眼明手快的機器人跟在身邊,我們就休想自殺,我甚至懷疑從來沒有人動過這個念頭。我自己更是做夢都不會想到,原因很簡單,我難以想象對我家的機器人,尤其是丹尼爾和吉斯卡而言
,這種事會造成多大的打擊。”
“你也知道,他們並非真正的生命,他們並沒有感情。”
嘉蒂雅搖了搖頭。“你會這麼說,是因爲你從未跟他們生活在一起。總之,我認爲你高估了你們那些同胞對長壽的渴望。你知道我的年齡,你熟悉我的外表,但這並未對你造成任何困擾。”
“因爲我堅信太空族世界一定會逐漸衰亡,殖民者世界纔是人類未來的希望,而我們的短壽命正是這點的保證。對於你剛纔的說法,我姑且照單全收,所以就更加確定了。”
“別太肯定。你們自己也可能會遇到無法克服的問題——即使目前還沒有。”
“那當然是有可能的,夫人,但我現在必須告退了。太空船即將着陸,我得英明神武地盯着飛行控制電腦,否則再也不會有人相信我是船長了。”
他離去後,她悶悶不樂地發了一會兒呆,雙手不停扯弄那個裝着連身服的塑膠袋。
當初在奧羅拉,她早已達到心如止水、任由生命靜靜流逝的境界。隨着一餐又一餐,一天又一天,一季又一季慢慢溜走,那種平靜幾乎令她變得遲鈍,難以察覺自己唯一等待的就是生命中最後一場冒險——死亡。
如今,她去了一趟早已成爲歷史的索拉利,喚醒了塵封多年的幼時記憶,平靜的心境因而給攪亂了——或許永遠無法恢復——因而現在的她彷彿赤身**般面對着充滿兇險的未來。
一去不返的平靜,能換來什麼呢?
她突然發覺吉斯卡正用暗紅色的眼睛望着自己,於是說:“幫我穿上吧,吉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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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溫很低。天上烏雲密佈,半空中閃耀着非常細微的雪絲,陣陣寒風還從地上捲起一片片的雪花。嘉蒂雅放眼望去,着陸場外一堆又一堆的白雪隱約可見。
而那些左一堆右一堆的人羣,則被柵欄擋在一段距離之外。人人穿着花色式樣不一的連身服,看不出高矮胖瘦,個個都像是長着眼睛的氣球。有些人還戴着透明眼罩,臉部因而閃閃發亮。
嘉蒂雅將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按到自己臉上。除了鼻子,她覺得整個頭臉都很暖和。這套連身服不只能禦寒,似乎還能自行散發熱氣。
她回頭看了看,丹尼爾和吉斯卡都在附近,兩人也都穿着連身服。
當初她曾表示抗議:“他們對寒冷並不敏感,不需要穿連身服。”
“這點我絕不懷疑,”丹吉答道,“但你一再強調去哪裡都要帶着他們。我們可不能讓丹尼爾穿得太單薄,那樣似乎違反自然。而且爲了避免引發敵意,我們多少要掩飾一下你隨身帶着機器人的事實。”
“他們一定會知道這件事。吉斯卡就算穿着連身服,他的臉孔也會泄露身份。”
“他們或許會知道,”丹吉說,“但應該不會特別想到——除非有什麼引起他們的注意,所以我們要儘量避免。”
回過神之後,她發現丹吉正在打手勢,要她鑽進一輛有着透明玻璃和透明天窗的地面車。“我們在行進時要讓他們看得見,夫人。”他笑着說。
嘉蒂雅鑽進地面車並靠窗坐下,丹吉跟着進來,坐到了另一側。“我是‘副英雄’。”他說。
“你看重這個頭銜嗎?”
“喔,當然。這代表我的船員能夠獲得一筆獎金,而我自己則可能有晉升的機會,我可不會故作清高。”
丹尼爾和吉斯卡也上了車,坐在他們兩人對面。丹尼爾面對着嘉蒂雅,吉斯卡面對着丹吉。
在他們前面有一輛完全密封的地面車,後面還跟了一整排,至少有十幾輛。只見圍觀的羣衆不停地歡呼,拼命地揮手,丹吉帶着笑容舉手答禮,並示意嘉蒂雅也跟着做,她只好虛應故事地揮了揮手。車內很暖和,她的鼻子不再麻木了。
她說:“車窗上有些相當刺眼的閃光,能不能除掉?”
“當然可以,但我們不會那麼做。”丹吉說,“因爲那是個最不起眼的力場。外面有許多熱情的民衆,雖然通通被搜過身,還是可能有人夾帶了武器,我們可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你的意思是,可能有人想殺害我?”
(這時,丹尼爾正以平靜的目光掃瞄左側的人羣,吉斯卡則負責掃瞄另一側。)
“可能性非常小,夫人,但你是太空族,而銀河殖民者一向不喜歡,甚至痛恨太空族。有些人或許還恨過了頭,以致在他們眼中,你成了太空族的代表。可是別擔心,即使有人想害你,也不會成功的——不過正如我所說,發生的可能性非常小。”
車隊開始動了,以非常平穩的速度同步前進。
嘉蒂雅嚇了一跳,差點站了起來。在隔板前方的駕駛座上,根本沒有任何人影。“誰在開車?”她問道。
“這種車完全電腦化。”丹吉說,“我猜太空族的車輛不太一樣?”
“我們有機器人負責駕駛。”
丹吉繼續朝外面揮手,嘉蒂雅下意識地跟着他的動作。“我們沒有機器人。”他說。
“可是電腦和機器人本質上是一樣的。”
“電腦並沒有酷似人類的外形,不會特別引人注意。姑且不論兩者在科技上多麼相似,反應在心理上卻是天差地遠。”
這時車隊來到鄉間,嘉蒂雅不禁感到心頭沉重。就算現在是冬季,也不該呈現這種淒涼的景象。放眼望去,只有零零星星幾叢光禿禿的灌木,偶爾纔會出現一棵發育不良的大樹——光是那種不死不活的外觀,就令人覺得這片大地毫無生氣。
丹吉注意到她一臉沮喪,並將這個表情和她的目光聯想到一起了。“現在看起來是不怎麼樣,夫人。不過到了夏天,景色就不差了。你會看到綠草如茵的田野、果園、農田……”
“森林呢?”
“沒有野生森林。這個世界還在成長,還在逐漸成形。其實目前爲止,我們才花了一百五十多年而已。第一步,是利用進口的種子,協助最早的殖民者培育庭院作物。然後我們再將各種魚類和無脊椎動物引進海洋,儘可能建立一個自給自足的生態系。海洋的化學成分如果合適,這個過程會相當簡單;否則的話,就必須進行廣泛的化學改造,這顆行星才能住人——我們從未真正試過這個辦法,但早已有人提出各種相關方案。最後,我們纔會設法讓土地肥沃起來,這總是最困難而且最慢的一步。”
“每個殖民者世界都照做了嗎?”
“都正在照着做,並沒有任何世界真正完工。貝萊星是最古老的殖民者世界,連我們都還在努力呢。再過兩三個世紀,殖民者世界就會個個豐饒肥沃,而且充滿生氣——不論海陸皆然。不過到了那個時候,又會出現許多更年輕的世界,正在一步步展開改造。我相信太空族世界也經歷過這種階段。”
“那是很多世紀以前的事——而且,我想並沒有那麼辛苦,我們有機器人協助。”
“我們會克服萬難。”丹吉簡潔有力地答道。
“那麼土生土長的生物呢——我是說,在人類抵達之前,就生長在這個世界上的動植物呢?”
丹吉聳了聳肩。“通通微不足道,都是些軟弱無力的小東西。科學家當然感興趣,所以在某些水族館、植物園和動物園,還能見到那些原生的物種。此外,因爲仍有大規模海域和大片的陸地尚未經過改造,那些處女地仍有許多野生的原生物種。”
“可是那些處女地終究會被改造的。”
“希望如此。”
“難道你不覺得,其實那些微不足道、軟弱無力的小東西纔是這顆行星的主人?”
“不覺得,我並沒有那麼感性。智慧生物纔是這顆行星,乃至整個宇宙的主人。太空族也該同意這個觀點,不然索拉利上的原生物種到哪兒去了?還有奧羅拉的呢?”
從航站出發便一路顛簸的車隊,這時終於來到了平坦的路面,路旁偶爾有些低矮的圓頂建築。
“首都廣場。”丹吉低聲說,“這兒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政治中心。首長辦公廳、行星議會、行政大樓等等都在此地。”
“抱歉,丹吉,可是我覺得不怎麼起眼,這些建築個個又矮又沒特色。”
丹吉微微一笑。“你只看到冰山的一角,夫人。那些建築其實都在地底,而且彼此相通。事實上,它是個單一的建築羣,而且仍在成長中。要知道,它自成一個小城市。和周遭的住宅區加在一起,就構成了所謂的貝萊城。”
“你們打算最後把一切都地下化?整座城市?整個世界?”
“沒錯,大多數人都期待建立一個地底世界。”
“據我瞭解,地球上就有地底城市。”
“的確如此,夫人,就是所謂的‘鋼穴’。”
“所以說,你們是在模仿?”
“並非單純的模仿。我們加入一些自己的想法,而且……夫人,我們停下來了,隨時可能會有人請我們下車。如果我是你,會趕緊把連身服的開口封起來,廣場冬季的刺骨寒風可是名不虛傳的。”
經過一番手忙腳亂,嘉蒂雅終於讓連身服的開口乖乖合起來。“你剛纔說,並非單純的模仿。”
“沒錯,我們在設計地底世界時,把氣候因素考慮進去了。整體而言,此地的氣候比地球上惡劣了些,所以需要對建築物作些許改良。只要好好設計,幾乎不必浪費能源,就可以讓建築羣冬暖夏涼。事實上,我們在冬季用以取暖的熱量,的確有部分來自夏季的儲藏;另一方面,夏天所用的消暑冰塊,則是前一個冬天留存下來的。”
“通風系統呢?”
“通風會用掉一些儲備能源,但是不會用光。這行得通的,夫人,而且總有一天,我們的建築會趕上地球的規模。當然,那是我們最終的目標——讓貝萊星成爲另一個地球。”
“我從不知道地球這麼受人崇敬,甚至成了衷心模仿的目標。”嘉蒂雅輕描淡寫地說。
丹吉轉過頭來,狠狠瞪了她一眼。“在銀河殖民者面前,夫人,請別開這種玩笑——甚至我也不例外。地球可不是開玩笑的材料。”
嘉蒂雅說:“很抱歉,丹吉,我並沒有那個意思。”
“你原來不知道,現在你知道了。走,我們出去吧。”
車子的側門靜悄悄地滑開,丹吉隨即轉身走了出去。然後,他一面伸手扶嘉蒂雅下車,一面說:“你知道吧,你要在行星議會致辭,凡是擠得進來的政府官員都不會缺席。”
這時,嘉蒂雅已經抓住丹吉的手,而且已經感覺到冷風吹痛自己的臉,一聽到這句話,她突然向後一退。“我得致辭?沒人告訴我啊。”
丹吉顯得很驚訝。“我以爲你會覺得這種事是理所當然的。”
“嗯,你錯了。我沒辦法致辭,我從來沒做過這種事。”
“你非做不可。沒什麼可怕的,只是在冗長而無聊的歡迎詞之後,簡單說幾句罷了。”
“可是我能說什麼呢?”
“不必語出驚人,我向你保證。只要說些愛與和平之類的空話——讓他們陶醉半分鐘即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打個草稿。”
嘉蒂雅終於從車中走出來,兩個機器人則緊跟在後。她的腦袋亂成了一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