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嘉蒂雅佇立在索拉利的土地上,植物的氣味隱約飄來——和奧羅拉上不盡相同——讓她的記憶立刻跨越了兩百年的時間。
她知道,嗅覺能以獨特的方式引發對往事的聯想,那是視覺和聽覺做不到的。
一股似有若無而獨一無二的氣味,將她帶回了童年時代——她能自由自在地奔跑,身旁總有十來個機器人仔細看着她——有時她會發現別的小孩,因而欣喜若狂,她會停下腳步,怯生生望着對方,然後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接近,最後伸出手來。這個時候,機器人就會喊道:“夠了,嘉蒂雅小姐。”隨即將她帶走,而她則會頻頻回顧那個同齡的孩子,對方自有另一組保姆機器人負責照顧。
她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機器人告訴她,從此以後她只能用全息影像見到其他人類。她還學到那叫作顯像,而不叫見面。機器人似乎認爲“見面”是不能說的禁忌,所以必須壓低聲音講出這兩個字。她能繼續和它們見面,可是它們並非人類。
起初一切都還好。她的交談對象一律是可以自由行動的三維影像,他們能說話,能奔跑,甚至能翻筋斗,就是不能讓她摸到。後來又有機器人告訴她,她可以真正見到一個人了。他是個成年男子,比她自己大了不少,但既然生爲索拉利人,他看起來仍舊相當年輕。之前她就常在顯像中見到他,而且對他頗有好感。只要她願意,今後凡是有需要的時候,她都能獲准和他見面。
她願意。第一次見面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她的舌頭打結,而他也一樣。他倆互相繞着圈,一直不敢和對方接觸——那就是他們的婚姻生活。
那當然就是。後來他們又相見了,並非透過顯像,而是面對面,因爲他們已經結婚了。他們遲早會碰觸對方,他們應該這麼做。
那是她一生中最興奮的一天,卻出現了意想不到的結果。
嘉蒂雅猛然煞住思緒。再想下去又有什麼用?她熱情而渴望,他卻冰冷而畏縮。後來,他也一直那麼冰冷。依照習俗,爲了試圖讓她受孕,他每隔固定時間要來見她一次,她心中卻只有強烈的反感,不久便希望他最好忘記這件事。但他是個有責任感的人,從來不曾忘記他的義務。
這種痛苦的日子拖了好些年,最後總算結束了——他遭到謀殺,頭顱被敲碎了,而她自己是唯一的嫌犯。多虧以利亞・貝萊救了她,並安排她離開索拉利,前往奧羅拉。
現在她又回來了,聞到了索拉利的氣息。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陌生的。遠處那棟房子和她記憶中的宅邸沒有絲毫類似之處,過去兩百年來,它一定經過多次的整修、拆除和重建。甚至這塊土地,都沒有引起她一絲一毫的熟悉感。
不知不覺間,她伸手摸了摸身後那艘殖民者太空船——這艘將她送來這個世界的太空船,現在已經有了家的氣味,但也僅止於氣味而已——她之所以這麼做,只是想摸摸比較熟悉的東西罷了。
和她一起站在太空船陰影下的丹尼爾說:“你有沒有看到那些機器人,嘉蒂雅女士?”
那羣機器人站在大約百碼之外的一個果樹園裡面。它們一動不動、一本正經地瞪着眼睛,在陽光照耀下,它們的外殼閃着銀灰色的金屬光芒,和嘉蒂雅記憶中的索拉利機器人並無二致。
她說:“看到了,丹尼爾。”
“有任何眼熟的感覺嗎,夫人?”
“完全沒有。它們似乎是新機型,我不記得見過它們,也確定它們不可能記得我。丹吉以爲我會認識自己屬地上的機器人,能對他的任務有所幫助,現在他可得失望了。”
吉斯卡說:“它們似乎無所事事,夫人。”
嘉蒂雅說:“這倒不難理解。它們所接受的命令仍然有效,一旦發現像我們這樣的入侵者,它們就要前來觀察,並且隨時回報。然而,現在已經沒有回報的對象了,所以它們只能默默觀察。由於不再有人繼續下令,我猜它們不會有進一步的行動,但也不會停止目前這個行動。”
丹尼爾說:“嘉蒂雅女士,或許我們最好還是回到太空船的艙房去。我猜船長正忙着監督船員構築防禦工事,還不準備作進一步的探勘——我相信他是不會同意你擅自離開艙房的。”
嘉蒂雅高傲地說:“這是我自己的世界,我不會爲了迎合他的好惡,而延後我踏上故土的時間。”
“我瞭解,可是船員們正在附近工作,我相信有些人已經注意到你了。”
“而且朝這兒走來了,”吉斯卡說,“如果要避免感染……”
“我有所準備,”嘉蒂雅說,“鼻孔濾器和手套。”
嘉蒂雅並不瞭解太空船周圍所建構的到底是什麼工事。剛纔大多數的時候,船員都在埋頭苦幹,並未見到站在陰暗處的嘉蒂雅以及她的同伴。(這個地區目前處於溫暖季節,而且由於索拉利上的一天比奧羅拉的一天幾乎長了六小時,來自奧羅拉的他們覺得越來越熱——如果是半年前,則會越來越冷。)
總共有五名船員走了過來,其中最高大的那位朝嘉蒂雅的方向指了指。其他四人隨即停下腳步望過來,彷彿只是有點好奇。然後,先前那人又做了一個手勢,他們便繼續向前走,但稍微轉了一個方向,變成直直地朝這三個奧羅拉乘客走來。
嘉蒂雅一言不發地望着他們,同時揚起了眉毛,露出輕蔑的表情。丹尼爾和吉斯卡則漠然地等在那裡。
吉斯卡壓低聲音對丹尼爾說:“我不知道船長在哪裡。他一定在船員當中,但我分辨不出哪個纔是他。”
“我們要不要退回船上去?”丹尼爾大聲道。
“那樣太沒面子,”嘉蒂雅說,“這是我的世界。”
她站在原處,那五名船員好整以暇地逐漸走近。
剛纔他們都在賣力幹粗活(像機器人一樣,嘉蒂雅不屑地想),現在仍然滿身是汗,嘉蒂雅察覺到了他們身上發出的汗臭味。相較於無形的威脅,這股味道更能把她嚇走,但她偏偏不爲所動,她確定鼻孔濾器能夠淡化這種氣味。
那個高大的船員距離她最近。他有着古銅色的皮膚,結實的雙臂**在外,在太陽底下閃着油光。他大概有三十歲(對於這些短壽命的人類,嘉蒂雅只能勉強估計年齡),如果他好好梳洗打扮一番,看起來或許會相當體面。
他說:“所以你就是我們一路從奧羅拉帶過來的那位太空族女士?”他說得很慢,顯然試圖要在銀河標準語中加上一點貴族氣息。他當然未能成功,這句話還是說得很粗魯,讓他比丹吉更像銀河殖民者。
嘉蒂雅爲了聲張自己的領土權,特別強調:“我原本是索拉利人,殖民者。”然後便尷尬得說不下去了。由於剛纔一直在想索拉利的事,她的心思跳回兩百年前,以致一開口竟帶有濃重的索拉利口音。例如‘我’這個字聽來幾乎成了‘哦’。
她又說了一遍,這次聲音低沉許多,也比較沒有霸氣,但字字都是道地的“奧羅拉大學腔”,也就是太空族世界所公認的銀河標準語。“我原本是索拉利人,殖民者。”
那銀河殖民者哈哈大笑,轉向其他船員說:“她講話拿腔拿調的,但她至少得試試。對不對,夥伴?”
那幾名船員也開始大笑,其中一人還說:“讓她再多說幾句,尼斯,或許我們都能學學這種太空族的娘娘腔。”他以儘可能優雅的動作,將一隻手放在臀部上,另一隻手則軟綿綿地伸出來。
尼斯邊笑邊說:“你們通通給我閉嘴。”周遭立刻鴉雀無聲。
他再度轉向嘉蒂雅。“我是一級船工柏託・尼斯。小妞,請問芳名?”
嘉蒂雅不敢再開口了。
尼斯說:“我很有禮貌喔,小妞。我說話像個紳士,像個太空族。我知道你年紀很大,當我的曾祖母綽綽有餘。你到底有多大年紀,小妞?”
“四百歲,”一名船員在尼斯背後吼道,“但怎麼看都不像!”
“她看起來還不到一百歲。”另一人說。
“看起來還能嘿咻一番喔,”第三名船員說,“但我猜她已經很久沒做了。問問她想不想來幾回,尼斯。說話客氣點,問問能不能讓我們輪流上。”
嘉蒂雅氣得面紅耳赤,丹尼爾趕緊說:“一級船工尼斯,你的同伴冒犯了嘉蒂雅女士。你們還不讓開?”
尼斯轉頭望向丹尼爾,在此之前,他完全忽略了對方的存在。收起笑容之後,他開口道:“你給我聽好,船長說過的,這小女人碰不得。我們不會惹她,只會無傷大雅地聊聊天。還有,那東西是機器人,我們也不會惹他,而他絕不能傷害我們。我們知道機器人學三大法則是什麼,瞧,我們能命令他離我們遠點。但你是太空族,對於你這個人,船長什麼命令也沒下。所以你這細皮嫩肉的小白臉——”他伸手指着丹尼爾,“站到一邊去,別來窮攪和,否則一定落得鼻青臉腫,搞不好還會痛哭流涕。”
丹尼爾未作任何迴應。
尼斯點了點頭。“很好。算你識相,懂得什麼叫見好就收,我喜歡你這種人。”
他又轉向嘉蒂雅。“好啦,太空族小妞,既然船長有令,我們就不再打擾你。如果我們哪位說話粗魯些,那也是很自然的事。讓我們握握手,交個朋友吧。太空族,殖民者,分什麼彼此呢?”
他向嘉蒂雅伸出手去,嚇得嘉蒂雅連退幾步。只聽“唰”的一聲,丹尼爾已經抓住尼斯的手腕,動作快到誰也沒看清楚。“一級船工尼斯,”他輕聲說,“別碰這位女士。”
尼斯低頭望着自己那隻手,以及緊緊抓着自己手腕的五根指頭。“你有三秒鐘的時間放開我。”他語帶威脅地低聲咆哮。
丹尼爾立即鬆手。“我不想傷害你,所以不得不照你說的做,但我必須保護這位女士——如果她不希望碰到你的手,我相信她是這麼想的,只怕我將被迫讓你吃點苦頭。但請你相信,我保證下手會
儘可能輕一點。”
某名船員興高采烈地叫道:“讓他瞧瞧你的厲害,尼斯,他只會耍嘴皮子。”
尼斯說:“聽好,太空族,我兩度叫你別管閒事,你非但不聽,還動了一次手。現在我再說一遍,這可是最後的警告。你要是再動一動,再說半個字,我就把你大卸八塊。這個小女人要跟我們像朋友般握握手,如此而已。然後我們立刻走人,這樣公平吧?”
嘉蒂雅用近乎哽咽的聲音說:“我絕不要他碰我,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丹尼爾說:“先生,請恕我直言,這位女士希望你別碰她。我必須請你——你們五個人——通通走開。”
尼斯帶着笑容,揮了揮粗壯的手臂,彷彿要將丹尼爾掃到一旁,而且下手絕不留情。
沒想到丹尼爾出手快如閃電,又用左手抓住了尼斯的手腕。“請走吧,先生。”丹尼爾說。
尼斯仍舊咧着嘴,卻再也沒有笑容了。突然間,他猛力擡起手臂。丹尼爾的左手隨即稍微上揚,隨即減慢速度,最後停了下來。他保持着自若的神態,將尼斯的手臂往下壓,然後藉着一記迅速的扭轉,將那隻手臂扳到這名銀河殖民者背後,並牢牢固定住。
尼斯驚覺丹尼爾竟然來到自己後面,連忙將另一隻手向後伸,想要扳住丹尼爾的脖子。不料這隻手也立刻被抓住,被拉到了很不自然的位置,令他不禁慘叫一聲。
那四名滿心期待一場好戲的船員,此時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一個個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尼斯瞪着他們,咕噥了一聲:“救我!”
丹尼爾說:“他們不會救你的,先生。如果他們輕舉妄動,船長的處罰會更嚴厲。現在,我必須請你保證再也不會招惹嘉蒂雅女士,而且你們會默默離去,一個不留。否則,一級船工尼斯,萬分遺憾,我不得不把你的雙臂拉得脫臼。”
他一面說,一面將對方的雙腕抓得更緊,尼斯隨即發出悶聲的哀號。
“非常抱歉,先生,”丹尼爾說,“但我奉有最嚴格的命令。能否請你向我保證?”
尼斯突然惡狠狠地舉腳向後踢去,但在他的厚靴踢中目標之前,丹尼爾早已閃到旁邊,還將他拉得失去了平衡。下一刻,他臉部重重着地。
“能否請你向我保證,先生?”丹尼爾仍在背後抓着對方的兩隻手腕,他輕輕一拉,這船員的雙臂便被微微舉起來。
尼斯號叫一聲,脫口而出:“我認輸,放開我。”
丹尼爾立刻放手並後退幾步。尼斯慢慢地、痛苦地翻過身來,帶着極度扭曲的表情,一面緩緩揮動手臂,一面扭轉雙手的手腕。
然後,他的右手摸向腰際的皮套,吃力地抓出其中的武器。
丹尼爾一腳踩下去,將他的手掌釘在地上。“別做這種事,先生,否則我不得不踩斷你一兩根手骨。”他彎下腰,從皮套中取出尼斯的手銃,“站起來吧。”
“對,尼斯先生。”另一個聲音說,“聽他的話,趕緊站起來。”
只見丹吉・貝萊站在他們旁邊,雖然一副吹鬍子瞪眼的表情,他的聲音卻平靜得有些可怕。
“你們四個,”他說,“把你們的武器交給我,一個一個來。開始,動作快一點。一、二、三、四。好啦,繼續立正站在那裡。先生,”他轉向丹尼爾,“把你手中的武器也交給我。很好,第五支。現在,尼斯先生,你也立定。”他將五柄手銃擺到了地上。
尼斯僵硬地立正站好,只見他雙眼充血,臉孔扭曲,顯然痛苦萬分。
“能否請你們哪一位,”丹吉說,“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船長,”丹尼爾趕緊說,“我和尼斯先生只是鬧着玩,誰也沒受傷。”
“然而,看來尼斯先生還是受傷了。”丹吉說。
“皮肉傷罷了,船長。”丹尼爾說。
“我懂了。好,待會兒我們再繼續討論。夫人——”他轉身對嘉蒂雅說,“我不記得曾允許你走出太空船,馬上跟你的兩個同伴回你的艙房去。這裡不是奧羅拉,而我是船長,照我說的做!”
丹尼爾帶着歉意輕輕抓起嘉蒂雅的手肘。嘉蒂雅揚起下巴,二話不說便轉身朝太空船的扶梯走去。丹尼爾走在她旁邊,而吉斯卡跟在後面。
然後,丹吉轉向那些船員。“你們五個,”他的聲音始終保持冷靜,“跟我走。我會徹查這件事——或者該說徹查你們。”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一名下屬撿起那些武器。
25
丹吉凶巴巴地瞪着那五名船員。這裡是他自己的艙房,也是這艘太空船上唯一有點尊貴氣息和豪華派頭的空間。
他輪流指着他們幾人說:“聽好,我們就這麼辦。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字一句,一舉一動,通通要說清楚。等你講完了,換你告訴我有沒有說錯或遺漏的地方。然後你照着做一遍,然後換你,最後我再來問你,尼斯。我猜你們通通有毛病,纔會做出這麼一件愚不可及的事,但尼斯特別嚴重,把我們的臉丟盡了。如果從你們的敘述中,聽不出來你們犯了什麼錯,或是丟了什麼臉,我就會知道你們在說謊,況且那個太空族女人一定會把實情告訴我——無論她說什麼,我都打算照單全收。不管你們做了任何壞事,都比不上說謊來得嚴重。現在,”他吼道,“開始吧!”
第一個被點到的船員連忙結結巴巴開始陳述,接着第二個作了一些修正和補充,然後第三個、第四個以此類推。丹吉一直面無表情地仔細聆聽,最後他對柏託・尼斯做了一個站到一旁的手勢。
他對其他四人說:“當尼斯快要被那個太空族摔成狗吃屎的時候,你們四個在做什麼?看好戲?嚇呆了?你們有四個人,打不過一個嗎?”
其中一人打破凝重的沉默,開口道:“事情發生得太快了,船長。我們正準備動手,一切已經結束了。”
“如果等上幾天之後,你們終於可以動手了,那你們準備怎麼做?”
“嗯,我們會把那個太空異族從弟兄身上拉開。”
“你們認爲做得到嗎?”
這回沒有任何人敢作聲。
丹吉傾身湊到他們面前。“聽好,我的判決如下。你們不該招惹那個異族人,所以扣你們每人一週的薪水。現在,我們講清楚一件事,如果你們把剛纔發生的事告訴別人——不論是船員還是外人,不論現在還是以後,不論你們是醉是醒——你們通通會被降爲見習船工。我不管是哪一個口風不緊,反正四個一起降級,所以你們最好互相盯着點。現在給我回到你們的崗位去,要是在這趟航程中再給我添麻煩,哪怕只是違規打個嗝,你們都等着關禁閉吧。”
四名船員緊抿着嘴,神情黯然地匆匆告退。只剩尼斯還留在原地,臉上顯出一大塊瘀青,而且雙臂顯然還很不舒服。
丹吉故意一言不發地冷冷瞪着他,而尼斯的目光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就是不敢直視船長的臉。直到他逃無可逃,終於見到船長的怒容時,丹吉纔開口道:“很好,竟然和只有半個你那麼大的娘娘腔太空族打架,可真是露臉啊。下回碰到他們任何一個,你最好立刻躲開。”
“遵命,船長。”尼斯可憐兮兮地說。
“我們離開奧羅拉之前,當我在做簡報的時候,尼斯,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特別強調,不準打擾那個太空族女人和她的同伴,也不準跟他們交談?”
“船長,我只是想禮貌地打個招呼。我們因爲好奇,所以湊上去看看,沒有任何惡意。”
“你沒有惡意?你問她有多大年紀,這關你什麼事?”
“只是好奇,想知道罷了。”
“你們其中一人還作了性暗示。”
“不是我,船長。”
“另有其人嗎?你們有沒有爲這件事道歉?”
“向太空族道歉?”尼斯以厭惡的口吻說。
“當然啦,你們違背了我的命令。”
“我沒惡意。”尼斯仍舊堅持這一點。
“你對那個男人也沒惡意?”
“他跟我動手,船長。”
“我知道他動手了,可是爲什麼呢?”
“因爲他竟然對我頤指氣使。”
“而你咽不下這口氣?”
“你咽得下嗎,船長?”
“好吧。你咽不下這口氣,因此吃了癟,跌個狗吃屎。這又是怎麼回事?”
“我不太清楚,船長。他動作太快了,就好像快動作鏡頭,而且他的手像個鐵箍。”
丹吉說:“一點都沒錯。你這白癡,你以爲他是什麼?他就是鐵打的。”
“船長?”
“尼斯,難道你從沒聽過以利亞・貝萊的故事嗎?”
尼斯尷尬地摸摸耳朵。“我知道他是你曾曾曾好多代的祖父,船長。”
“沒錯,誰都能從我的名字看出來。你讀過他的生平傳記嗎?”
“我不是愛讀書的人,船長,至少不讀歷史。”他聳聳肩,隨即閃現痛苦的表情,似乎想要伸手揉揉肩膀,最後還是未能壯起這個膽子。
“你可曾聽說過機・丹尼爾・奧利瓦?”
尼斯的雙眉擠到了一塊兒。“他是以利亞・貝萊的好朋友。”
“十分正確,所以你的確對他有些瞭解。你可知道機・丹尼爾・奧利瓦這個名字裡的‘機’代表什麼意思?”
“代表‘機器人’對嗎?他是個機器人,當時地球上還有機器人。”
“是的,尼斯,直到今天都還有。但丹尼爾不只是機器人而已,他是個酷似太空族的太空族機器人。把這點放進腦袋裡,尼斯,然後猜猜你今天單挑的那個太空族到底是誰。”
尼斯瞪大眼睛,而且漲紅了臉。“你的意思是,那個太空族其實是機……”
“他就是機・丹尼爾・奧利瓦。”
“可是,船長,那是兩百年前的事了。”
“沒錯,不過那個太空族女人也和我的祖先以利亞關係匪淺。她今年兩百三十三歲——你的好奇心滿足了吧——既然她都能活到現在,你以爲機器人不行嗎?你這大傻瓜,竟然想跟機器人打架。”
“它爲何不明說呢?”尼斯怒不可遏。
“它爲何要明說?你問過它嗎?聽好,尼斯,我剛纔警告其他人不得泄漏這件事,你全都聽到了。這個規定對你同樣適用,而且更加嚴厲。他們只是船員,但我早已打算升你爲船員長,我早有這個打算了。如果你想領導其他船員,不只要有肌肉,還得要有頭腦。現在我認定你沒頭腦,你就得設法證明我是錯的,所以好好努力吧。”
“船長,我……”
“別開口,給我聽着。如果走漏了風聲,其他四人會被降爲見習船工,而你則會一無所有。你將再也沒有機會上船,不會有任何船長要你,我向你保證。非但不能當船員,你甚至不能當乘客。問問你自己,你在貝萊星能不能活下去——又能做些什麼?如果你說溜了嘴,或者再以任何方式騷擾那個太空族女人,哪怕只是瞪着她或她的機器人超過半秒鐘,你的下場就是那樣。而且,你還得好好盯着所有的船員,千萬別讓任何人有任何這類的舉動。我要你負責這件事。還有,扣你兩週的薪水。”
“可是船長,”尼斯有氣無力地說,“其他四個人……”
“我對他們的期望不如你高,尼斯,所以罰得不如你重。給我滾出去吧。”
26
有個立方光體固定擺放在丹吉的辦公桌上,這時他正信手撥弄着。每翻轉一次,它都會先暗下來,等到重新擺到桌面之後,它又會大放光明,而且與此同時,還會出現一名女子堆滿笑容的三維頭像。
船員間都在謠傳,立方體的六面對應六個不同的女子,這個說法有相當的正確性。
傑明・歐瑟望着那些忽明忽暗的影像,絲毫提不起興趣。太空船現在已經作好防備——至少對可預見的攻擊儘量作了防備——是該想想下一步的時候了。
然而對於這個問題,丹吉卻採取拐彎抹角的態度——也可能根本就不想討論。“當然,這是那女人的錯。”他說。
歐瑟聳聳肩,摸了摸鬍子,彷彿暗自確認至少自己並不是女人。他的上脣也長滿了鬍鬚,這點和丹吉很不一樣。
丹吉說:“顯然,她在踏上母星之後,突然變得百無禁忌了。雖然我要求她別出去,她還是走出了太空船。”
“或許你該下令不准她出去。”
“我不知道那麼做有沒有幫助。她是個養尊處優的貴族,習慣我行我素,一天到晚只會命令機器人做這做那。此外,我打算重用她,需要她跟我合作,而不是跟我嘔氣。還有一個原因——她是老祖宗的朋友。”
“可是還活着。”歐瑟搖了搖頭,“想到這點我就發毛,這女人已經很老很老了。”
“我知道,但她看起來相當年輕,仍然很迷人,而且眼高於頂。船員的出現沒把她嚇走,但她又堅決不肯和他們握手。算了,都過去了。”
“話說回來,船長,你告訴尼斯他的對手是機器人,這麼做對嗎?”
“一定要!一定要這麼做,歐瑟。如果他以爲把他打敗,令他在同事面前丟臉的是個比他瘦小得多的娘娘腔太空族,那會完全毀掉他的自信,這樣的廢物對我們毫無用處。況且,我們不希望有人因此懷疑那些太空族——人類太空族——個個是超人,更不希望這種謠言不脛而走。正因爲如此,我必須嚴格下令不准他們談論這件事。尼斯會好好看住他們——如果此事走漏了風聲,等於泄漏了那太空族是機器人的事實。不過,我認爲這整件事也有好的一面。”
“好在哪裡,船長?”歐瑟問道。
“讓我對機器人好好思考了一番。我們對它們知道多少?比方說你知道多少呢?”
歐瑟聳了聳肩。“船長,我對這種東西沒花過太多心思。”
“或許誰也沒花過這種心思,至少銀河殖民者當中沒有。我們知道太空族擁有機器人,依賴機器人,去哪裡都得帶着它們,做任何事都少不了它們,簡直就是它們的寄生蟲,而且我們確信機器人害得他們逐步走向衰敗。我們也知道太空族曾經強迫地球使用機器人,後來它們又慢慢從地球上消失,如今在地球上,除了鄉間還有些,大城裡再也沒有它們的蹤跡。我們還知道殖民者世界上絕對見不到它們——鄉間或城市皆然。所以說,銀河殖民者從未在自己的世界見過機器人,也幾乎沒在地球上見過。”(每當提到“地球”的時候,他的口氣都有些奇怪的變化,像是帶着幾分尊敬,又像是隱約透出“故鄉”和“母親”的意思。)“除此之外,我們還知道些什麼?”
歐瑟說:“機器人學三大法則。”
“對。”丹吉將立方光體推到一邊,隔着桌子傾身向前,“尤其是第一法則,‘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爲而使人類受到傷害。’對嗎?嗯,千萬別信,它根本毫無意義。正是因爲有這個法則,讓我們覺得機器人安全無虞,絕對不會傷害我們。我們因此而有信心固然是好事,卻不能因此有了錯誤的信心。不管有沒有第一法則,反正機・丹尼爾傷害了尼斯,事後卻毫無異狀。”
“他是在保護……”
“問題就在這裡。萬一他必須權衡輕重呢?萬一他是在‘傷害尼斯’和‘坐視太空族主人受到傷害’之間作出選擇呢?她自然有優先權。”
“這很合理。”
“當然合理。而我們正置身於一個充滿機器人的行星上,至少也有好幾億。它們奉有什麼樣的命令?面對不同的傷害選擇,它們要如何權衡?我們要何如確定它們都不會傷害我們?已經有兩艘船被此地的某種力量摧毀了。”
歐瑟不安地說:“這個機・丹尼爾是個與衆不同的機器人,看起來比我們更像人類。我們也許不該拿他來以偏概全。另外那個機器人,他叫什麼名字……”
“吉斯卡。很好記,我的全名就是丹尼爾・吉斯卡。”
“船長,我只記得你叫船長。總之,這個機・吉斯卡當時只是站在那裡,什麼也沒做。他的外表和他的行爲都像個普通的機器人。而此時此刻,外面正有許多索拉利機器人在盯着我們,它們同樣什麼也沒做,只是盯着我們而已。”
“萬一有些特殊的機型能傷害我們呢?”
“我想我們已有萬全的準備。”
“現在的確有了,所以我才說丹尼爾和尼斯的衝突其實是件好事。原本我們一直以爲,唯有索拉利人並未通通離去,我們纔有可能碰到麻煩。事實並非如此,他們走光了也一樣。那些機器人——至少某些特殊設計的機型——也能對我們構成威脅。如果嘉蒂雅女士能夠動員此地的機器人——這裡好歹曾經是她的屬地——命令它們保護她,順便保護我們,我們便有可能對付留在此地的神秘力量。”
“她做得到嗎?”歐瑟問。
“等着瞧吧。”丹吉說。
27
“謝謝你,丹尼爾,”嘉蒂雅說,“你做得很好。”然而,她的臉似乎還是皺成一團,雙頰也顯得蒼白;而且由於緊抿着嘴,以致嘴脣毫無血色。“我真希望沒來這裡。”她又低聲說了一句。
吉斯卡說:“這個希望於事無補,嘉蒂雅女士。我和丹尼爾好友會守在艙房外面,確保你不再受到任何騷擾。”
艙房外的走廊始終空無一人,但丹尼爾和吉斯卡仍用低於人類聽覺下限的聲波強度進行交談,而且一字一句照常簡單扼要。
吉斯卡說:“顯而易見,剛纔嘉蒂雅女士拒絕退回艙房,是個很不明智的決定。”
“我猜,吉斯卡好友,”丹尼爾說,“你根本沒機會改變她的心意。”
“她的心意太堅決了,丹尼爾好友,而且決定下得太快。至於那個銀河殖民者尼斯,他的情形也一樣。他對嘉蒂雅女士的好奇心以及對你的藐視和敵意都太強了,若要強加調整,必定會導致嚴重的精神損傷。另外那四個人我都能應付,不難讓他們裹足不前。你教訓尼斯的方式已經把他們嚇得目瞪口呆,我只要稍微加強這個效果即可。”
“幸虧如此,吉斯卡好友。假如那四個人出手幫助尼斯先生,我將面臨兩難的抉擇,一是強迫嘉蒂雅女士忍氣吞聲退回艙房,二是重傷其中一兩個,好嚇退其他幾個銀河殖民者。我想我將被迫選擇前者,但那還是會令我萬分不舒服。”
“你現在還好嗎,丹尼爾好友?”
“相當好。我對尼斯先生的傷害微乎其微。”
“就實質傷害而言,丹尼爾好友,你說得沒錯。然而他內心感受到極大的羞辱,對他而言,那要比實質傷害嚴重太多了。由於我能感應到這些,我不能像你那樣沒有顧忌。可是,丹尼爾好友……”
“什麼事,吉斯卡好友?”
“我對未來憂心忡忡。過去一兩百年間,我在奧羅拉都能慢慢執行計劃,能耐心等待各種有利的時機,例如輕觸人類心靈而不至於造成任何傷害,例如強化已經存在的,弱化已經在走下坡的心理傾向,又例如在既有的衝動上稍微加一把勁。然而,如今我們正面臨着一場危機,人類的情緒會變得太激昂,決定會下得太匆促,而且將會出現我們來不及掌握的變化。如果我想有些正面進展,也得動作夠快才行,但機器人學三大法則卻不准許我這麼做,權衡實質傷害和精神傷害的微妙差異需要花費許多時間。剛纔那些銀河殖民者接近時,假如嘉蒂雅女士身邊只有我一個人,那麼無論我採取任何行動,都免不了對嘉蒂雅女士、對那些銀河殖民者,以及對我自己造成嚴重傷害,相關人士也可能都無法倖免。”
丹尼爾說:“我們能做些什麼呢,吉斯卡好友?”
“既然三大法則是不可能修改的,丹尼爾好友,我們只能再度得到悲觀的結論:除了等待失敗降臨,我們根本束手無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