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經過曼達瑪斯這段精神折磨之後,嘉蒂雅很想好好放鬆一下,可是由於太努力,結果適得其反。她原本將臥室的窗戶通通調成不透明,讓屋內充滿暖暖的微風,伴隨着樹葉的沙沙聲響,以及偶爾從遠方傳來的輕柔鳥鳴。後來,她又將音效改爲遙遠的波浪,並在空氣中加入淡淡的海洋氣息。
通通沒用。她仍不由自主地想着剛剛發生的一切,以及即將發生的事情。她爲什麼要跟曼達瑪斯侃侃而談呢?她有沒有飛到軌道上去會晤以利亞,關他以及阿瑪狄洛什麼事?而她的兒子到底是跟誰生的,以及何時生的,又關他和阿瑪狄洛什麼事了?
曼達瑪斯對自己血統的質疑令她心神不寧,而問題就出在這裡。在這個社會中,除非是由於醫療方面的原因,誰也不會關心自己的血統或血緣,因此一旦有人在言談中提到這個話題,一定會令對方不知所措。更何況,他還再三提到了以利亞(但想必不是故意的)。
她認定自己其實是想找個自我安慰的理由,一氣之下,她將這些思緒通通拋在腦後。剛纔她反應失常,說起話來活像三歲小孩,那纔是背後真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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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後,還有個銀河殖民者要來。
他並不是地球人,並非生於地球,這點她很肯定。而且很有可能,他甚至從未造訪過地球。他和他的同胞或許住在一個她聽都沒聽過的陌生世界,而且八成已有好幾代的歷史。
那他就應該是太空族了,她這麼想。太空族也是地球人的後裔,但要遠溯許多世紀之前,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誠然,太空族壽命很長,而這些銀河殖民者想必和地球人一樣短命,但這又能造成多大的差異呢?就算是太空族,也有可能由於特殊原因而意外早夭;她甚至曾經聽說,有個太空族不到六十歲就自然死亡了。所以,若將下一名訪客想成是有着古怪口音的太空族,又有何不可呢?
但是並沒有那麼簡單。毫無疑問,那個銀河殖民者並不認爲自己是太空族。重要的不是客觀的事實,而是自己的主觀認同。所以還是把他想成銀河殖民者,別想成太空族吧。
可是,不管如何稱呼他們——太空族、銀河殖民者、奧羅拉人、地球人——人類難道不就是人類嗎?最明顯的證據,就是他們一律不會受到機器人的傷害。而且,無論是最沒知識的地球人,或是奧羅拉立法局的主席,只要面臨威脅,丹尼爾都會以同樣的速度擋在他們面前,而這就意味着……
當她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似乎蓄勢待發之際,她感覺到自己有些恍惚——事實上是全身放鬆,打了一個盹。
那個銀河殖民者爲何也叫貝萊?
她頓時打起精神,從險些將她吞沒的忘川之中鑽出頭來。
爲什麼也叫貝萊?
或許只是因爲這個姓氏在銀河殖民者當中很普遍。畢竟,以利亞是這一切的幕後推手,他一定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就像……就像……
她想不出奧羅拉人心目中有類似的英雄。當年,首先發現奧羅拉的那支探險隊是由誰領導的?而當奧羅拉還幾乎無法住人的時候,又是由誰主持大地改造計劃的?這些她都不知道。
她在這方面的無知,到底是因爲她是在索拉利長大的,還是奧羅拉根本就沒有這類英雄人物?畢竟,首先踏上奧羅拉的那支探險隊,成員個個都是地球人。直到許多世代之後,拜精妙的生物工程之賜,地球人的後裔才逐漸蛻變成長壽的奧羅拉人。從此以後,奧羅拉人開始鄙視那些先聖先賢,又怎麼會把他們塑造成英雄呢?
但銀河殖民者則有可能把地球人視爲英雄。或許,這是因爲他們尚未脫胎換骨。總有一天,他們也可能會變得不一樣,那時以利亞就會遭到無情的遺忘,可是現在……
一定是這樣。當今的銀河殖民者也許有一半都改姓貝萊了。可憐的以利亞!人人爭先恐後擠到他的羽翼之下,甚至站到他的肩膀上。可憐的以利亞……親愛的以利亞……
現在她真的睡着了。
16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根本無法讓她恢復平靜,更別提什麼好心情了。她渾然不覺地沉着一張臉——要是從鏡子裡看到自己,她會被這副中年外貌嚇一大跳。
丹尼爾喚道:“夫人——”在他眼裡嘉蒂雅就是人類,和她的年齡、外貌、心情都毫無關係。
嘉蒂雅嚇了一跳,輕輕打個哆嗦。“那個銀河殖民者來了嗎?”
她擡頭看了看牆上的計時帶,然後做了一個簡短的手勢,丹尼爾立刻將暖氣溫度調高。(今天有點涼,到了晚上會更涼。)
丹尼爾說:“他來了,夫人。”
“你讓他待在哪裡?”
“在主客房,夫人。吉斯卡在陪着他,管家機器人也全部就近候召。”
“希望它們有能力判斷他午餐想吃些什麼。我對銀河殖民者的餐點一無所知,希望它們能好生伺候他。”
“這件事,夫人,我相信吉斯卡一定勝任愉快。”
嘉蒂雅對此毫不懷疑,卻只是哼了一聲。如果嘉蒂雅是那種習慣用鼻子說話的人,這一聲應該有嗤之以鼻的意思,可是她自認並非那種人。
“我猜,”她說,“在他獲准登陸之前,應該接受過妥善的隔離檢疫吧?”
“難以想象他躲得過那一關,夫人。”
她又說:“即便如此,我還是要戴上手套和鼻孔濾器。”
她從臥室走出來,隱約察覺附近有些管家機器人正在待命,立刻做了一個“給我一雙新手套和新濾器”的手勢。每座宅邸其實都有主人自行制定的專用“手語”,而且在做這些手勢的時候,主人一律動作迅速且不着痕跡。機器人必須像是有讀心術般,一一看懂這些毫不起眼的手語命令。此外可想而知,對於宅邸主人以外的其他人類,機器人就只能服從他們一字一句說出來的命令。
萬一機器人對於手語命令猶豫不決,甚至執行錯誤,那就是宅邸主人的奇恥大辱了。這意味着主人沒把手勢做好,或者機器人沒有看清楚。
嘉蒂雅心知肚明,通常錯誤都出在人類這一方,但幾乎毫無例外,人類從來不會承認這種事。那些倒楣的機器人會被迫接受不必要的反應分析,甚至被冤枉地賤價出售。嘉蒂雅一向認爲自己絕不會做這種死要面子的蠢事,但這時如果沒拿到手套和濾器,那麼她……
她不必再想下去了。她想要的兩樣東西,離她最近的機器人已經迅速且正確地送上來了。
嘉蒂雅將濾器插入鼻孔,吸了一兩下,以確認它位置正確。(檢疫過程雖然關卡重重,難保不會有些病菌漏網,她可沒心情冒這個險。)然後她問道:“丹尼爾,他長得什麼樣子?”
丹尼爾說:“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夫人。”
“我是指他的臉孔。”(這是個傻問題。如果他遺傳了以利亞・貝萊一點點特徵,那麼不勞她提醒,丹尼爾一定會注意到,而且主動提出來。)
“這就很難說了,夫人,我看不清楚。”
“這話什麼意思?他絕不會戴着面具吧,丹尼爾。”
“這麼說也沒錯,夫人,他的臉全被毛髮遮住了。”
“毛髮?”她忍不住笑出聲來,“你是指好像超波歷史劇中的人物?那是鬍子吧?”她伸手在自己的下巴和嘴脣附近比了比。
“還要多呢,夫人,他的臉有一半都被遮住了。”
嘉蒂雅瞪大眼睛,她終於覺得自己有興趣見這個人了。被鬍子遮住整張臉是什麼樣子?奧羅拉男性——乃至一般的太空族男性——臉上的鬍子都非常少,而且大多數在二十歲之前——幾乎可以說是嬰兒期——就做了永久性的毛囊清除術。
但仍有少數人保留着上脣的鬍子。嘉蒂雅還記得她的前夫——山提瑞克斯・格里邁尼斯——在結婚之前,鼻下就有着兩條細細的鬍鬚。他稱之爲八字鬍,但在她看來,活像一對生錯了地方的畸形眉毛。她一旦答應成爲他的妻子,便堅持要他連根除去。
當時他二話不說便照辦了,直到今天她才頭一回想到,不知他是否有點捨不得。她依稀有個印象,剛結婚那幾年,他偶爾會將食指擺在上脣的位置。之前她都以爲那是不自覺的搔癢動作,現在她才終於想通,他是在懷念那對一去不返的八字鬍。
男人如果滿臉都是鬍鬚會是什麼模樣呢?會不會像只狗熊?
那會是什麼感覺?如果女人也有這樣的鬍鬚呢?她忽然想到一個畫面:一男一女想要接吻,竟然找不到對方的嘴脣。她覺得這個想法很滑稽,有些粗俗卻又無傷大雅,不禁哈哈大笑了好幾聲。她頓時覺得心頭的煩躁已消失無蹤,而且真的很期待見見這個“怪獸”。
畢竟,即使他的外表和行爲都像一頭野獸,自己也不必怕他。他並沒有任何機器人——銀河殖民者活在一個沒有機器人的社會——而她會有十來個機器人圍在身邊。只要這個怪獸做出絲毫可疑的動作,哪怕只是氣呼呼地提高音量,他在瞬間就會被制服了。
她以絕佳的心情說:“帶我去見他,丹尼爾。”
17
“怪獸”連忙起身,開口說了一句話,聽起來有點像:“午安,夫人。”
她馬上就聽懂了“午安”兩字,但過了一會兒,她纔想到後面說的是“夫人”。
嘉蒂雅心不在焉地回了一聲:“午安。”她不禁想起多年前,自己還是個怯生生的年輕女子,剛從索拉利來到這個世界,當時奧羅拉口音的銀河標準語曾讓她吃足了苦頭。
這個“怪獸”的腔調頗爲粗俗——或者只是因爲她聽不慣的緣故?她還記得以利亞有幾個字發音不太準,除此之外可以說是字正腔圓。然而,如今已過了一百九十幾年,這個銀河殖民者又並非來自地球,只要有隔離,語言就會產生變化。
不過,口音的問題只佔了嘉蒂雅一小部分心思而已,她大半的注意力都用來打量對方的鬍鬚了。
它一點也不像歷史劇演員所使用的道具,那些假鬍子總是這兒一撮、那兒一撮地黏在臉上,看起來相當虛假。
這位銀河殖民者的鬍子則大不相同,不但又濃又厚,而且平均分佈在他的臉頰和下巴。和他深棕色的頭髮比較起來,這些鬍鬚顏色稍微淡一點,而且比較卷。每根鬍子都差不多長,根據她的估計,至少都有兩英寸。
其實他並非滿臉都是鬍鬚,這點令她相當失望。比方說,他的額頭(除了眉毛之外)就完全光溜溜的,而鼻子和雙眼下方也一樣。
此外,他的上脣並沒有明顯的鬍鬚,只有些影影綽綽的斑點,彷彿剛冒出的胡茬兒。嘴脣下方的情形也差不多,但胡茬兒更不明顯,而且主要集中於下巴附近。
既然他的雙脣都**在外,嘉蒂雅確定要和他接吻應該毫無困難。她說:“我看你好像把嘴脣附近的鬍子除掉了。”雖然明知緊盯着對方並不禮貌,她就是無法收回視線。
“是的,夫人。”
“我可否請問爲什麼?”
“可以。是爲了衛生着想,我不希望食物掉到鬍子裡面。”
“你只是把它刮掉,對嗎?看得出它還會再長。”
“我使用激光刮刀,起牀後十五秒就解決了。”
“爲何不用一勞永逸的脫毛術?”
“我也許還想讓它長出來。”
“爲什麼?”
“爲了美觀,夫人。”
這回嘉蒂雅真的聽不懂了,實在猜不到他說的是什麼“觀”。
她追問:“你說什麼?”
銀河殖民者答道:“也許有一天,我會厭倦現在這個模樣,會想把上脣的鬍鬚再留起來。你可知道,有些女人就喜歡這種鬍子,而且——”他想故作謙虛,卻難掩得意的神色,“我留起八字鬍很好看。”
她突然想
通了。“你說的是‘美觀’。”
銀河殖民者哈哈大笑,露出一副美白的牙齒。“你這麼說,聽起來也很滑稽,夫人。”
嘉蒂雅試着裝出高傲的神情,它卻自動融化成一個微笑。所謂的正確發音其實因地而異,並沒有絕對的標準。她說:“你既然有這種想法,就該聽聽我的索拉利口音。聽好了——美、觀。”兩個字都有着濃重的彈舌音。
“我到過一些地方,口音和這就有點像,聽起來真是——粗、魯。”在說最後兩個字的時候,他故意誇張地彈舌。
嘉蒂雅咯咯大笑。“你彈的是舌尖,其實應該用舌頭的兩側。除了土生土長的索拉利人,這個音誰也發不準。”
“或許你可以教我。像我這種到處亂跑的行商,什麼南腔北調通通聽過。”他又試着說了一遍“粗魯”兩字,結果險些窒息,隨即嗆咳起來。
“瞧。你的舌頭纏住了扁桃腺,當心永遠回不來了。”她仍舊緊盯着他的鬍子,但再也壓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終於伸出手去。
銀河殖民者嚇得連忙後退,等到明白她的意圖,他才停下了腳步。
嘉蒂雅將手輕輕放在他的左臉頰。她所戴的薄膜手套不但幾乎透明,而且不會影響指尖的觸感,因此他的鬍子摸起來既柔軟又有彈性。
“很好摸。”聽得出她顯然很訝異。
“這倒是有口皆碑。”銀河殖民者咧嘴一笑。
她又說:“可是我不能站在這裡,就這麼跟你耗一整天。”
不出所料,他回了一句“我覺得沒什麼不可以”,但她裝作沒聽見,繼續說:“你有沒有告訴我的機器人想吃些什麼?”
“夫人,我這就把告訴它們的話再跟你說一遍——有什麼吃什麼。去年我到過好些世界,各地的飲食都各有特色。身爲行商就得學着‘只要沒有毒,什麼都能吃’。總之,任何奧羅拉餐點都行,千萬別刻意模仿貝萊星的口味。”
“貝萊星?”嘉蒂雅脫口而出,眉頭又皺了起來。
“那是爲了紀念班・貝萊。我們是第一個殖民者世界,而開拓這個世界的先鋒部隊就是由他率領的。”
“他就是以利亞・貝萊的兒子?”
“是的。”說完,銀河殖民者立刻改變話題,他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番,然後帶着一絲慍怒說,“你們奧羅拉人怎麼受得了這種衣服——又滑又蓬鬆,巴不得趕快換上我自己那一套。”
“我保證你很快就有這個機會了。不過現在,請先跟我一起享用午餐——對了,聽說你也叫貝萊,和你們的世界同名。”
“沒什麼好奇怪的,貝萊自然是我們那個世界上最尊貴的姓氏,我叫丹吉・貝萊。”
他們一路朝餐廳走去,吉斯卡走在最前面,丹尼爾則殿後。一進餐廳,兩個機器人便走進自己的專屬壁凹。其他的機器人原本都待在各自的壁凹中,這時走出兩個來服侍用餐。這間餐廳採光很好,牆上滿是各種裝飾,而餐桌早已佈置妥當,上面的食物散發出引人垂涎的香氣。
銀河殖民者做了一個深呼吸,露出滿意的表情。“我想我一定吃得慣奧羅拉食物。你要我坐哪裡呢,夫人?”
其中一個機器人立刻答道:“請你坐這裡好嗎,先生?”
嘉蒂雅禮貌地讓客人先就座,然後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丹吉?”她說,“我不清楚你們的世界有什麼特殊的命名習慣,如果我的問題冒犯了你,請務必原諒。丹吉難道不是女性的名字嗎?”
“絕對不是。”銀河殖民者的聲音有點生硬,“其實這根本不算名字,而是兩個名字的縮寫:丹・吉。”
“喔。”嘉蒂雅恍然大悟,“原來你叫作丹・吉・貝萊。可否讓我滿足一下好奇心,這兩個字代表什麼意思呢?”
“當然可以。那位當然就是‘丹’,”他邊說邊伸出拇指,朝某個壁凹用力一揮,“而我猜那位應該就是‘吉’。”他又指了指另一個壁凹。
“你不會是那個意思吧?”嘉蒂雅輕聲說。
“我就是那個意思。我的全名是丹尼爾・吉斯卡・貝萊。在我的家族開枝散葉的過程中,每一代至少都有一個丹尼爾或吉斯卡。我是六個子女中的老幺,卻是唯一的男孩。我媽媽覺得生夠了,就把兩個名字都給了我,算是一種補償吧。於是我成了丹尼爾・吉斯卡・貝萊,這對我來說實在太沉重。我寧可用丹吉當名字,如果你也這麼叫我,我會覺得很榮幸。”他露出親切的笑容,“在我的家族中,我是第一個同時擁有這兩個名字的後代,也是第一個見到兩位本尊的人。”
“但爲何要取這兩個名字呢?”
“根據我們家族的傳說,那是老祖宗以利亞的意思。他的兩個孫子都是由他命名的,老大叫丹尼爾,老二叫吉斯卡。他堅持要用這兩個名字,這個傳統就這麼建立了。”
“女兒呢?”
“一代又一代都沿用耶洗別——也就是潔西這個名字。你知道,她是以利亞的妻子。”
“我知道。”
“不過並沒……”他突然住口,將注意力轉移到面前的餐盤上,“如果這裡是貝萊星,我會說這是一片烤豬肉,而且是用花生醬悶烤的。”
“事實上,這是一盤素菜,丹吉。你剛纔要說的是家族中並沒有嘉蒂雅這個名字吧。”
“是啊。”丹吉平靜地答道,“有一種說法是潔西——那位本尊潔西——反對這麼做,但我並不相信。以利亞的妻子始終沒有到過貝萊星,你知道吧,她甚至從未離開過地球,又怎麼可能反對呢?不,我相當肯定,是老祖宗自己不希望再有另一個嘉蒂雅。她不能有仿製品,也不能有分身。嘉蒂雅就只有一個,獨一無二。此外他還要求子孫,不要再出現另一個以利亞。”
嘉蒂雅覺得食不下咽了。“我認爲,你的老祖宗後半生都在學着做一個不動感情的人,就像丹尼爾那樣。話說回來,他心裡還是藏着浪漫情懷。他大可容許多出現幾個以利亞或嘉蒂雅,我絕對不會介意,而且我想他太太應該也不會介意。”她笑得花枝亂顫。
丹吉說:“不過這些傳說似乎都不太可信。老祖宗幾乎要算是歷史人物了,他去世已有一百六十四年。我是他的第七代子孫,但現在坐在我對面的女士,竟然是他年輕時的朋友。”
“我其實不能算他的朋友。”嘉蒂雅盯着自己的餐盤,“前後七年間,我跟他只有過三次短短的接觸。”
“我知道。老祖宗的兒子,班,替他寫了一本傳記,那是貝萊星的文學經典,連我都讀過呢。”
“是嗎?我倒是沒讀過,甚至不知道有這本書。書裡……書裡是怎麼寫我的?”
丹吉似乎被逗樂了。“把你寫得很好,你絕不會抗議的,但別談這個了。我覺得難以置信的,是我們雖然相隔七代卻能坐在一起。你多大年紀,夫人?問這種問題妥不妥當?”
“我也不知道妥不妥當,但我並不反對。照銀河標準年算來,我今年兩百三十三歲。”
“你看起來絕對不到五十歲。老祖宗去世時七十九歲,已經垂垂老矣。我今年三十九歲,等到我死的時候,你仍舊健在……”
“前提是我不會死於意外。”
“而且或許還能再活五十年。”
“你嫉妒我嗎,丹吉?”嘉蒂雅的聲音中透出一絲悲憤,“我已經比以利亞多活了一百五十幾年,而且恐怕還得再苟活一百年,這會令你嫉妒嗎?”
“我當然嫉妒你。”他從容地答道,“怎麼可能不呢?只要不會成爲貝萊星上的壞榜樣,我絕不介意活上好幾個世紀。但我可不希望我的同胞普遍活得那麼長,否則歷史的腳步和文明的進展會變得太慢,而且在上位的人會掌權太久。貝萊星將會越來越保守,終於走向衰亡——就像你的世界那樣。”
嘉蒂雅揚起尖尖的下巴。“你仔細看看,就會發現奧羅拉欣欣向榮。”
“我說的是你的世界,索拉利。”
嘉蒂雅猶豫了一下,然後堅定地說:“索拉利並不是我的世界。”
丹吉說:“我希望你承認。我來見你,就是因爲我相信索拉利是你的世界。”
“如果這就是你來見我的原因,那麼你是在浪費時間,年輕人。”
“你生於索拉利,對不對?而且在那裡住過好一陣子?”
“我三十歲以前都住在那裡——差不多是我一生的八分之一。”
“那麼你就是索拉利人,足以幫我完成一件相當重要的大事。”
“不管你有多麼重要的事,反正我不是索拉利人。”
“事情關係到了是戰是和——希望你覺得夠重要了。太空族世界和殖民者世界眼看就要開戰,如果真走到這一步,我們大家都要遭殃。能否阻止戰爭確保和平,就在你一念之間了,夫人。”
18
午餐結束了(這並非什麼大餐),嘉蒂雅不知不覺開始望着丹吉,並未讓憤怒顯露出來。
過去兩百年來,她遠離塵世的紛擾,過着心如止水的日子。無論是當年在索拉利所受的苦難,或是初到奧羅拉時適應上的困難,都慢慢被她淡忘了。那兩起謀殺帶給她的大慟,以及兩段詭異的戀情——對象分別是機器人和地球人——所帶來的狂喜,她都設法深深埋葬,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她經營了一段爲期很長而且平靜無波的婚姻,養育了兩名子女,並繼續投入服裝設計這門應用藝術。後來子女終於自立門戶,接着丈夫又離她而去,而不久之後,或許她也要從工作崗位退休了。
那時,將只剩下一些機器人陪伴她,而她將滿足於——或者應該說認命——讓生命平平靜靜地溜走,直到慢慢抵達那個盡頭——那會是個十分溫和的過程,或許來到盡頭之際,她還根本未曾察覺。
那正是她想要的。
現在——發生了什麼事呢?
一切要從昨晚說起,她徒勞地在星空中尋找索拉利的太陽,但它其實尚未出現,即使出現了,她用肉眼也看不到。這個緬懷過去的愚蠢舉動——緬懷一個應該已經永遠埋葬的過去——彷彿刺破了她精心打造的保護膜。
首先,是以利亞・貝萊這個名字一而再、再而三在她耳畔響起,喚醒了她刻意遺忘的那些大悲大喜的記憶。
然後,她被迫面對一個(錯誤地)自認爲是以利亞第五代子孫的人,好不容易把他打發走,卻又來了一個如假包換的第七代子孫。而現在她所面對的問題和責任,居然和當年糾纏以利亞的那些難題出奇地相似。
難道說,自己雖然沒有以利亞的才能,更欠缺他奮不顧身的責任感,卻要扮演他當年的角色?
她到底造了什麼孽?
她感到一股自憐的浪潮壓過了心中的怒火,覺得這種安排對自己太不公平了。除非她心甘情願,否則誰也沒有權利要她承擔任何責任。
她盡力維持聲音的平穩:“我已經說過我不是索拉利人,你爲何還要堅持說我是?”
丹吉似乎並不在意她那冷若冰霜的口吻。他手中一直握着一張溼紙巾,那是機器人在餐後遞給他的,當時它的溫度恰到好處,有點燙又不太燙。剛纔,他曾模仿嘉蒂雅的動作,仔細擦拭了雙手和嘴巴,然後又將紙巾對摺,把鬍子也擦了一遍,現在那張紙巾已經開始分解了。
他說:“我想它最後會整個消失吧?”
“會的。”嘉蒂雅早已將自己的紙巾塞進桌上一個容器內。一直抓着紙巾是很不禮貌的舉動,但丹吉當然情有可原,他顯然並不熟悉這些文明禮儀。“有人認爲會對空氣造成污染,其實會有一道氣流把分解後的物質帶到上面的濾器內。我可不信這會帶來任何困擾。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先生。”
丹吉將手中的紙巾揉成一團,放到座椅扶手上。在嘉蒂雅迅速而不着痕跡的手勢指引下,一個機器人立刻將它拿走了。
丹吉說:“我不打算迴避你的問題,夫人。我並非想要強迫你做索拉利人。我只是指出你生於索拉利,而且在那裡生活了幾十年,因此把你視爲索拉利人應該還算合理,至少就某個層面而言。你可知道,索拉利被遺棄了?”
“知道,我聽說了。”
“聽到這個消息,你有任何感覺嗎?”
“過去兩百年來,我都是奧羅拉人。”
“這可是牛頭與馬嘴。”
“什麼?”她完全聽不懂他說些什麼了。
“這件事和我的問題無關。”
“喔,你是說‘牛頭馬嘴’,你的意思是牛頭不對馬嘴。”
丹吉微微一笑。“很好,咱們別再牛頭對馬嘴了。我問你對於索拉利的消亡可有任何感覺,你卻告訴我說你是奧羅拉人。你要繼續堅持這個答案嗎?一個土生土長的奧羅拉人,聽到姐妹世界成了一顆死星,也可能會覺得很傷心。你又有什麼感覺呢?”
嘉蒂雅冷冰冰地說:“這點無關緊要。你爲何關心這個問題呢?”
“我來解釋一下。我們——我是指殖民者世界的行商——之所以關心索拉利,是因爲那裡有利可圖,有生意可做,有一顆行星等着我們接收。索拉利已經完成大地改造,是個適宜住人的世界,而你們太空族似乎不需要也不想要它,我們何不移民過去呢?”
“因爲它不是你們的。”
“夫人,你爲何反對,難道它是你的嗎?奧羅拉比貝萊星更有資格宣示它的主權嗎?一個無人世界,應該屬於有興趣移民其上的人所有,這麼說合不合理?”
“你們開始移民了嗎?”
“沒有——因爲它並非無人世界。”
“你的意思是,索拉利人並未全部離去?”嘉蒂雅一口氣說。
丹吉再度露出笑容,而且笑得咧開了嘴。“這個消息令你感到興奮——雖然你自稱是奧羅拉人。”
嘉蒂雅立刻眉頭深鎖。“回答我的問題。”
丹吉聳了聳肩。“根據我們的精確估計,那個世界遭遺棄時,上面大約只有五千名索拉利人。他們的人口一直在逐年減少,但就算只有五千人——誰又能確定他們通通走了?然而,其實這並非重點。即使索拉利人的確走得一個不剩,那顆行星也並非空無一人。它上面至少還有兩億個機器人,全都是無主之物,有些還是全銀河最先進的機型。索拉利人離去時,想必多少帶走一些——難以想象太空族沒有機器人如何過日子。”他帶着微笑,轉頭望了望那些站在壁凹內的機器人,“然而,不可能每人帶着四萬個機器人吧?”
嘉蒂雅說:“那可好,既然殖民者世界完全沒有機器人,而且不希望改變現狀,我想你們絕不可能移民索拉利。”
“這倒沒錯。除非將那些機器人清光,否則我們絕不會移民,因此像我這樣的行商就有事可做了。”
“做什麼事?”
“我們的社會不想引進機器人,可是我們並不介意接觸它們,也不介意拿它們做點生意。我們對那些東西並沒有盲目的恐懼,只是知道引進機器人的社會註定是要衰敗的。這點,太空族替我們做了詳盡的示範。所以我們雖然不想中機器人的毒,但只要太空族繼續執迷不悟,我們萬分樂意把那些機器人賣給他們,好好賺上一筆。”
“你認爲太空族會買那些機器人嗎?”
“我確定他們會。索拉利人制造的精緻機型一定大受歡迎,全銀河人盡皆知,他們是最優秀的機器人設計師——雖然有人認爲,法斯陀夫博士在這方面的成就舉世無雙,而他並非索拉利人。此外,就算我們會好好賺上一筆,這一筆仍會大大低於那些機器人的價值,太空族和行商將雙雙受惠——這是買賣得以成功的秘訣。”
“太空族絕不會向銀河殖民者購買機器人。”嘉蒂雅透出明顯的輕蔑口吻。
身爲行商,丹吉對於憤怒或輕蔑這些無關痛癢的反應自然無動於衷。有生意做最重要,其他都不算什麼。“他們當然會買。那麼先進的機型,只賣一半的價錢,他們有什麼理由拒絕?面對一筆好交易,你很難相信意識形態這類問題會變得多不值錢。”他說。
“我認爲你纔會很難相信。試着賣賣看,你就知道了。”
“只要我有,當然會賣,夫人,我是指把機器人賣給他們。可是我手上一個也沒有。”
“爲什麼沒有?”
“因爲尚未取得貨源。一前一後有兩艘太空商船在索拉利降落,每艘都能裝載差不多二十五個機器人。如果他們成功了,便會有一支接一支的商船隊跟進,我敢說這筆生意可以做上好幾十年——然後我們就能移民那個世界了。”
“可是他們並未成功。爲什麼呢?”
“因爲兩艘船都在地表遇難了,而且據我們瞭解,船員無一倖免。”
“機械故障?”
“胡說。兩艘船都安然着陸,並沒有墜毀。他們發的最後一則電訊提到有一羣太空族在逼近他們——至於是索拉利人還是其他世界的太空族,我們就不知道了。我們只能假設,那些太空族對他們發動了突襲。”
“那是不可能的。”
“是嗎?”
“當然不可能。請問有什麼動機?”
“不要我們接近那個世界,我這麼猜。”
“如果那就是他們的目的。”嘉蒂雅說,“他們只要宣稱索拉利已被佔領就行了。”
“他們也許覺得殺幾個銀河殖民者更有趣。至少,我們有許多同胞都這麼想,而且形成一股要求採取行動的壓力,例如派幾艘戰艦前往索拉利,並在上面建立一座軍事基地。”
“那樣會很危險。”
“當然危險,那是會引發戰爭的,我們有些好戰分子正在翹首盼望呢。或許有些太空族同樣期待大打一場,摧毀那兩艘船正是爲了挑起戰端。”
嘉蒂雅驚訝地呆坐在椅子上。無論在任何新聞節目中,都從未提到太空族和銀河殖民者有任何的緊張關係。
她說:“這種事當然可以坐下來談。你們的人有沒有接洽過太空族聯邦?”
“那是個毫無用處的組織,但我們還是接洽了,我們也接洽過奧羅拉立法局。”
“結果呢?”
“太空族把事情推得一乾二淨。他們反倒暗示,索拉利機器人這筆生意大有賺頭,而行商只認識錢——彷彿他們自己不認識似的——所以難免明爭暗鬥。顯然,他們要我們相信那兩艘船都希望替自己的世界壟斷這筆生意,結果自相殘殺而同歸於盡。”
“所以說,那兩艘船並非來自同一個世界?”
“是的。”
“那麼,難道你沒想過雙方的確打了起來?”
“我從未這麼想過,但我願意承認有這個可能。殖民者世界之間並沒有任何公開的衝突,但仍不時出現相當嚴重的爭執,好在總是由地球出面調停。話說回來,在面對幾十億元生意的時候,到了緊要關頭,殖民者世界的確不太可能團結一致。正因爲如此,打仗對我們並沒有好處,也正因爲如此,必須設法冷卻一下那些好戰分子,而這就要看我們的了。”
“我們?”
“你和我啊。我受託前往索拉利查出——儘可能查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會帶一艘太空船去——有武裝,但並非正式的戰艦。”
“你也可能會被摧毀。”
“也許吧。可是,我的船至少是有備而去,不會猝不及防。此外,我可不是超波里面那些英雄,爲了降低被消滅的風險,我作了全盤考量。例如我想到,在這件任務中,有幾個因素對銀河殖民者不利,其中之一是我們對索拉利一無所知。所以說,最好能帶一個瞭解那個世界的人——簡單地說,就是一個索拉利人。”
“你的意思是要帶我去?”
“是的,夫人。”
“爲什麼是我?”
“我以爲你心知肚明,根本不必我解釋,夫人。那些索拉利人離開母星後,不知去了哪裡。若有任何索拉利人留下來,非常可能都是敵人。而除了索拉利,其他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生於索拉利的太空族了——據說只有你是例外。你是我唯一能夠找到的索拉利人——全銀河獨一無二。這就是我必須帶你去,以及你必須去的原因。”
“你錯了,殖民者。如果只能找到我,你等於誰也沒找到。我可不打算跟你去,而你沒辦法——絕對沒辦法——強迫我跟你走這一趟。我的機器人都在我身邊,你只要朝我走一步,立刻會被制服;而如果你反抗,一定會受傷。”
“我不打算強迫你。你一定要自願跟我走——而你應該願意纔對,這是爲了阻止一場戰爭。”
“那是你我的政府該做的事情。我拒絕跟這件事有任何牽連,我只是平民百姓。”
“這個世界對你有恩。一旦開戰,我們可能受到重創,但奧羅拉也好不到哪裡去。”
“既然你不是超波里的英雄,我就更不是了。”
“那麼,你欠我的情。”
“你瘋了,我對你毫無虧欠。”
丹吉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你對我個人毫無虧欠。可是,若將我當成以利亞・貝萊的後人,你就欠我很大的情了。”
嘉蒂雅盯着這個大鬍子怪獸好一陣子,全身動彈不得。她怎麼忘了他還有這重身份?
最後,她吃力地咕噥道:“沒這回事。”
“有這回事。”丹吉強而有力地說,“老祖宗對你恩重如山,而且前後共有兩次。他已經無法讓你還這個人情,哪怕只是一小部分——而我繼承了這個權利。”
嘉蒂雅以絕望的口吻說:“但如果我跟你去,又能做些什麼呢?”
“到時自有分曉。你願意去嗎?”
嘉蒂雅很想一口回絕,但她忽然想到,過去這二十四小時,以利亞又在她的生命中頻頻出現,難道就是這個緣故嗎?難道是爲了藉着他的名義,令她難以拒絕這個根本難以接受的要求?
她答道:“那有什麼用?立法局不會讓我跟你去的,他們不會准許任何奧羅拉人被銀河殖民者的太空船接走。”
“夫人,你在奧羅拉住了兩百年,所以你認爲土生土長的奧羅拉人把你當成同胞了。事實並非如此,在他們眼中,你仍舊是索拉利人,他們會讓你走的。”
“不會的。”嘉蒂雅的心臟怦怦亂跳,手臂上也起了雞皮疙瘩。他說得沒錯,她想到了阿瑪狄洛,他一定只會把自己視爲索拉利人。縱然如此,爲了自我安慰,她還是再說了一遍:“不會的。”
“會的。”丹吉回嘴道,“你們的立法局有沒有派人來找你,要求你接見我?”
她則奮力反駁:“他只是要我把我們的對話彙報上去,我也答應他了。”
“如果他們希望你在自己家中刺探我,夫人,他們更會希望你跟到索拉利去繼續刺探。”他等着她作出迴應,久等不到之後,他透着厭倦的口吻說,“夫人,如果你拒絕,我不會強迫你,因爲沒這個必要。他們自會強迫你,但我不希望走到這一步。假如老祖宗站在這裡,他絕不希望看到這種事。他會希望你是基於感激他而答應我,沒有第二個原因。夫人,老祖宗曾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全力幫助你,你就不願看在他的份上伸出援手嗎?”
嘉蒂雅心一沉,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了。“沒有機器人,我哪裡也去不了。”她答道。
“我可沒那麼說。”丹吉又咧嘴一笑,“何不帶着跟我同名的這兩位呢?或是你還要多帶幾個?”
嘉蒂雅望向丹尼爾,但他只是紋風不動地站在那裡。她又望向吉斯卡——情形完全一樣。然後她似乎發覺,有那麼一下子,他的頭非常輕微地上下動了動。
她必須信任他。
於是她說:“好吧,我跟你去,帶這兩個機器人就足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