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記憶!
它當然始終在那裡,但通常都隱而不見。然而某些時候,只要找對方向輕輕一推,它就會突然冒出來。不但清晰無比,而且色彩鮮明,栩栩如生,充滿了動感和活力。
她彷彿又回到年輕時代,甚至比面前這個人還要年輕,年輕到了足以感受愛恨悲喜——當時的她在索拉利上過着槁木死灰的日子,隨着她生命中的第一位“配偶”遇難身亡(不,即使在回憶中,她也不想說出他的名字),這段歲月終於跌到了谷底。
時間再拉近一點,則是她和第二任配偶——她在心中將他稱爲“非人”——共譜的幾個月轟轟烈烈的戀情。那是人形機器人詹德,他被送來陪她作伴,而她毫無保留地接受了他,不料沒多久,他竟然像她的第一任配偶一樣,毫無預警地死了。
緊接着,以利亞・貝萊終於登場,但他始終並非她的配偶,他們僅僅來往過兩次,前後相隔兩年,每次不過兩三天,而且每天只有幾小時而已。這個以利亞——她曾摘下手套碰觸他的臉頰,因而點燃了她的激情;兩年後,她又將他赤裸的胴體摟在懷中,就在這個時候,她心中的火焰終於開始熊熊燃燒。
然後第三任配偶出現了,她開始跟他過起平靜無波的日子——以無喜換無悲,以堅決的遺忘換取沒有負擔的新生。
直到某一天(她不確定到底是哪一天,總之渾渾噩噩的太平歲月到此爲止),和她約好時間的漢・法斯陀夫從隔鄰的宅邸向她家走來。
嘉蒂雅凝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幾分困惑,因爲他是大忙人,不可能有時間串門子。五年前的那場危機促使他蛻變成這個世界最重要的政治家,他不但早已是有實無名的奧羅拉“主席”,而且是太空族世界的真正領袖。可想而知,他幾乎沒有時間當一個正常人。
那些歲月在他身上一一留下痕跡,而且至死方休——他註定晚景淒涼,雖然從未打輸任何一場仗,他自認在人生舞臺上卻是輸家。反之,凱頓・阿瑪狄洛雖然被他擊敗過,但一直活得很來勁,這可以說是“勝利需要付出慘痛代價”的明證。
雖說終其一生,法斯陀夫一直是個既溫和又有耐心,而且從不抱怨的老好人,但是即使嘉蒂雅不在政界,又對永無止盡的權力遊戲毫無興趣,她照樣明白一個道理:想要牢牢掌握奧羅拉的政局,他得犧牲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時時刻刻兢兢業業,不能有絲毫鬆懈。而他之所以堅持下去——姑且不論是主動或被動——完全是爲了……爲了什麼?爲了奧羅拉好?爲了太空族好?或者只是爲了“好”這個理想化的概念?
她不知道答案,也不敢問他。
不過話說當時,距離那場危機只不過五年而已。他看起來仍是一位前途無量的年輕男士,他那張和藹可親的平庸臉龐依然能夠擠出笑容。
他說:“我給你帶來一個口信,嘉蒂雅。”
“希望是好消息。”她客客氣氣地說。
他把丹尼爾一起帶來了。即便丹尼爾和逝去的詹德極其相似,彼此只有微不足道的差別,她還是能用關切的眼神望着他,一點也不會難過了,這是舊傷逐漸痊癒的跡象。她也能和他說上幾句話,雖說他會用像極了詹德的聲音來回答。五年並沒有白過,時間已將傷口補好,把痛楚止住了。
“我也這麼希望。”法斯陀夫淡淡一笑,“是個老友的口信。”
“能有些老朋友真好。”她儘量避免像是在說反話。
“這位老友是以利亞・貝萊。”
五年的阻隔瞬間消失,那些記憶又回來了,令她感受到一股錐心的刺痛。
“他還好嗎?”在整整怔呆了一分鐘之後,她才用近乎於哽住的聲音問道。
“相當好。更重要的是,他就在附近。”
“附近?在奧羅拉?”
“在奧羅拉的軌道上。他很清楚不可能獲准降落,就算我動用所有的關係也無濟於事,至少我猜他心知肚明。他很想見你,嘉蒂雅。他跟我取得了聯絡,因爲他覺得我能把你送上他的太空船。我想這件事我還能安排——前提是你要有這個意願。你希望這麼做嗎?”
“我……我不知道。這太突然了,我來不及考慮。”
“也來不及有衝動嗎?”他等了一會兒,又說,“老實告訴我,嘉蒂雅,你和山提瑞克斯處得怎麼樣?”
她驚慌失措地望着他,彷彿不瞭解他爲何改變話題——但不久便想通了。“我們處得很好。”她說。
“你快樂嗎?”
“我——並沒有不快樂。”
“聽起來並不像歡天喜地。”
“就算真的歡天喜地,這歡喜又能持續多久呢?”
“你打算生兒育女嗎?”
“是的。”她說。
“你準備改變你的婚姻狀態嗎?”
她堅定地搖了搖頭。“還不想。”
“那麼,我親愛的嘉蒂雅,如果你願意聽聽一個累壞了的糟老頭子給你的忠告——婉拒他吧。我還記得貝萊剛離開奧羅拉的時候,你跟我講過的幾句話。實話跟你說,我聽出來的意思或許比你想象中還多。如果你去見他,一定會大失所望,你會後悔沒有好好活在越陳越香的回憶中。反之,如果你沒失望,那隻會更糟,你將再也無法像現在這樣勉強安於現狀,到時可就後悔莫及了。”
嘉蒂雅原本隱約有着不謀而合的想法,但聽到他說出自己的心聲,反倒不以爲然了。
她說:“不,漢,我一定要見他,但我不敢一個人去。你能陪我去嗎?”
法斯陀夫擠出一抹疲倦的笑容。“我並未受邀,嘉蒂雅。但即使他邀請了我,我也不得不推辭。立法局即將舉行一次重要的表決,國家大事,你知道吧,我絕對不能缺席。”
“可憐的漢!”
“對,我的確可憐。但你沒辦法一個人去,據我所知,你不會駕駛太空船。”
“喔!不過,我以爲可以搭……”
“太空客船?”法斯陀夫搖了搖頭,“幾乎不可能。如果搭乘客船,你一定要公開造訪那艘停在軌道上的地球太空船,這就需要花上幾周的時間申請特別許可。所以如果你不想去,嘉蒂雅,你根本不必明講不希望見到他這種話。如我所說,文書工作和繁文縟節會耗掉好幾個星期,我確定他等不了那麼久。”
“可是我真的想見他。”嘉蒂雅現在下定決心了。
“既然如此,你可以用我的私人太空艇,丹尼爾可以送你去。他是個非常優秀的駕駛員,而且他和你一樣渴望見到貝萊。我們不必申請,暗中進行即可。”
“但你會惹上麻煩的,漢。”
“也許不會有人發現——或者他們會裝作沒發現。如果有人找麻煩,我自會應付。”
嘉蒂雅低頭沉思了一陣子,然後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就自私一回,讓你承擔些風險吧,漢,我想去。”
“那你就去吧。”
06
那是一艘小型太空艇,比嘉蒂雅想象中還要小;可以說很舒適,但也可以說挺嚇人的。畢竟它實在太小了,無法提供人造重力——那種奇妙的失重感覺,雖然一直讓她想趁機多翻幾個筋斗,卻也一直提醒她正置身於異常環境中。
她是太空族的一員。銀河中總共有五十多億的太空族,分佈在五十個世界上,而這個名稱讓他們個個引以爲傲。可是這些自稱太空族的人類,又有多少真正是太空旅人呢?非常少。他們之中或許有百分之八十從未離開過自己的母星;甚至另外那百分之二十,絕大多數也頂多上過兩三次太空而已。
不用說,她悶悶不樂地想,自己並非那種名副其實的太空族。她有過一次(一次!)飛越太空的經驗,就是七年前從索拉利飛往奧羅拉的那趟旅程。而現在,一艘私人太空小艇再度將她送進太空,不過這只是一趟短途旅行,僅僅飛出大氣層而已。全程只有微不足道的十萬公里,而且沒有任何人相伴——一個“人”也沒有。
她又朝小小的駕駛艙瞥了一眼。丹尼爾坐在駕駛座上,她只能看到他一部分。
在此之前,無論身在何處,她身邊都絕不只一個機器人而已。當初在索拉利,供她使喚的機器人總有好幾百,甚至好幾千個。而在奧羅拉,即使沒有上百,照例也有好幾十個。
如今卻只有一個。
她喚道:“丹尼爾!”
“什麼事,嘉蒂雅女士?”他仍將注意力集中在駕駛儀上。
“馬上又要跟以利亞・貝萊見面了,你覺得高興嗎?”
“我目前的內在狀態,嘉蒂雅女士,我不確定怎樣描述才最恰當,或許可以類比爲人類所謂的高興吧。”
“但你一定有些感覺。”
“我覺得自己下決定的速度好像比通常快了些,各方面的反應似乎也比較容易了,而各種動作所消耗的能量則似乎少了點,或許我可以概括地將它解讀爲一種美好的感覺。至少,我曾聽過人類使用這個字眼,而我覺得‘美好’大致能夠描述我現在所體驗的感覺。”
嘉蒂雅問道:“可是,萬一我說想單獨見他呢?”
“我會設法安排。”
“即便這會讓你見不到他?”
“是的,夫人。”
“你不會因而感到失望嗎?我的意思是,你不會出現一種和‘美好’恰恰相反的感覺嗎?例如你的決定速度會變慢、你的反應會變困難、你的動作會消耗更多能量等等?”
“不會的,嘉蒂雅女士,只要遵從你的命令,我就會產生美好的感覺。”
“你自己的愉快感覺屬於第三法則,而遵循我的命令則是第二法則,所以第二法則勝出。是這樣的嗎?”
“是的,夫人。”
嘉蒂雅覺得自己的好奇心蠢蠢欲動。對方如果是個普通的機器人,她絕不會問他這方面的問題。機器人本質上就是機器,偏偏她無法將丹尼爾想成機器,正如同五年前她無法將詹德想成機器一樣。然而,詹德只能引發一股火樣的激情——它已經隨詹德而去。丹尼爾雖然和詹德幾乎一模一樣,也絕不可能讓那股激情死灰復燃。但另一方面,他卻能激發她的知性好奇心。
“事事受制於三大法則,”她說,“難道不會對你造成困擾嗎,丹尼爾?”
“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出其他的情形,夫人。”
“我從小到大都受制於萬有引力,就連上次搭太空船也不例外,但我還是能夠想象失重的情形。事實上,我現在就處於失重狀態。”
“你喜歡嗎,夫人?”
“可以這麼說。”
“會令你不安嗎?”
“也可以這麼說。”
“有些時候,夫人,一想到人類未受制於任何法則,我就會感到不安。”
“爲什麼,丹尼爾?爲何一想到欠缺法則這回事,就會令你不安呢,你自己有沒有試着推理一番?”
丹尼爾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有的,夫人,但我很少探究這種事,只有跟以利亞夥伴短暫共事期間例外。他就是有……”
“對,我知道。”她說,“任何事他都要探究一番。他背後永遠有一股力量,驅使他隨時隨地提出各式各樣的問題。”
“似乎的確如此。於是我也試着模仿他,開始提出各種問題。所以我曾經問我自己,欠缺法則到底是怎樣一種情況,但我發現自己幾乎想象不出來,勉強想到的就是好像人類那樣,接着我便感到不安了。於是我跟你剛纔一樣,向我自己追問,這種想法爲什麼會令我不安呢?”
“你給自己的答案是什麼?”
丹尼爾說:“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終於斷定我的正子徑路是由三大法則所主宰的。無論任何時候,也無論受到任何刺激,這些法則都會約束正子流在徑路中的方向和強度,因此我總是知道該怎麼做。但所謂的‘知道’還有着不同程度的差別,同樣是我必須做的事,有些受到的約束較大,有些則較小。我還總是注意到,在決定該採取什麼行動的時候,正子電動勢如果越低,我的不確定感就越高。而不確定感越高,我就會越不舒服。能用一奈秒作出的決定,如果用了一微秒,我就會產生不願被拖延的感覺。
“夫人,於是我問自己,假如我像人類一樣完全不受任何法則約束,那會怎樣呢?假如針對某些狀況,我無法明確決定該如何反應,那又會怎樣呢?這簡直令人難以忍受,我連想都不願意想。”
嘉蒂雅說:“但你還是這麼做了,丹尼爾,現在你就在想這個問題。”
“那是因爲我跟以利亞夥伴共事過,夫人。他所面對的問題經常有如一團迷霧,令他無法決定該採取什麼行動,這時我就會從旁觀察他。在這種時候,他顯然處於不舒服的狀態,我自己則是因爲對他的處境束手無策而同樣覺得不舒服。但是對於他當時的感受,可能我只掌握了非常小的一部分。如果我能掌握得更多,並更加了解他下不了決定所導致的後果,那
麼我或許已經……”他欲言又止。
“終止運作?因而停擺?”嘉蒂雅忽然想到了可憐的詹德。
“是的,夫人。也許我在這方面的理解力不足正是一種內建的保護機制,好讓我的正子腦免於受損。話說回來,我注意到不管以利亞夥伴多麼難下決定,他還是會想盡辦法解決問題,這點令我萬分欽佩。”
“所以說,你能產生欽佩的念頭,是嗎?”
丹尼爾正經八百地說:“我會用這個字眼,是因爲我聽過有人這麼說。我認爲它足以描述我的大腦被以利亞夥伴所誘發的反應,至於正式的說法,我就不知道了。”
嘉蒂雅點了點頭,然後說:“人類的反應還是會受到一些規則的主宰,例如某些直覺、驅力、教義。”
“吉斯卡好友也這麼認爲,夫人。”
“是嗎?”
“但他覺得那些規則複雜到了無法分析的地步。他經常尋思,將來是否有人能夠建立一套詳細分析人類行爲的數學體系,然後導出——從中導出描述這些行爲規則的嚴謹法則。”
“我存疑。”嘉蒂雅說。
“吉斯卡好友也不樂觀。他認爲要到很久很久以後,這種數學體系纔有可能出現。”
“很久很久以後,我同意。”
“而現在,”丹尼爾說,“我們已經接近那艘地球太空船,必須開始進行對接程序,那可不是簡單的事。”
07
在嘉蒂雅的感覺中,對接所花的時間甚至超過了這趟飛行。
丹尼爾始終保持着鎮定——話說回來,他也不可能有別的情緒——他還向她保證,只要是人類製造的太空航具,無論什麼大小或什麼型式,彼此一定都能對接。
“就像人類一樣。”嘉蒂雅硬擠出一絲笑容。但丹尼爾對這句話毫無反應,他正全神貫注地進行精細的調整。或許對接總是不無可能,可是看起來並非總是那麼容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嘉蒂雅的心情越來越不安了。地球人壽命很短,而且老得很快。她已經有五年沒見到以利亞,他究竟老了多少?他現在是什麼樣子?見到他以後,她臉上能不顯露震驚或恐懼的表情嗎?
不論他變成什麼模樣,他依舊是她萬分感激的那個以利亞。
就是這樣而已嗎?感激?
她發覺自己的雙手緊緊纏在一起,連手臂都痠疼了。她費了一番工夫,才讓兩隻手勉強放鬆。
她知道對接程序已大功告成。那艘地球太空船很大,自然擁有人造重力產生器,因此在對接之際,重力場瞬間延伸到這艘小艇上。當小艇地板突然變成真正的“下方”的時候,出現了輕微的旋轉效應,令嘉蒂雅冷不防墜落了兩英寸。着地時她成了半蹲狀態,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便撞向艙壁。
她有點吃力地直起身子,越想越懊惱——自己對這種變故爲何毫無心理準備呢?
丹尼爾一絲不苟地說:“我們對接好了,嘉蒂雅女士,以利亞夥伴請求准予登艇。”
“那還用說,丹尼爾。”
隨着一陣呼呼聲,艙壁的一部分很快旋開了。一個人彎着腰走過來,艙壁隨即在他身後恢復原狀。
等到這人站直了,嘉蒂雅輕喚一聲:“以利亞!”一顆心隨即被喜悅和安慰淹沒了。她覺得他的白髮似乎變多了,但除此之外,他就是原來那個以利亞。他並沒有其他的明顯變化,也沒有任何老化的跡象。
他衝着她笑了笑,而接下來的幾秒鐘,他彷彿要用目光將她生吞活剝。然後他舉起食指,似乎是在說“等一下”,隨即朝丹尼爾走去。
“丹尼爾!”他抓着機器人的雙肩猛搖,“你完全沒變。耶和華啊!你是我們生命中的一個定點。”
“以利亞夥伴,很高興見到你。”
“而我很高興又聽到有人叫我夥伴,真希望這並非稱呼而已。這是我第五次見到你,卻是第一次沒有待解的謎團。我甚至不再是便衣刑警,我已經辭職了。我現在的身份是星際移民,正要前往某個新世界。告訴我,丹尼爾,三年前法斯陀夫博士訪問地球時,你爲什麼沒有跟去?”
“那是法斯陀夫博士的決定,他決定帶吉斯卡同行。”
“當時我很失望,丹尼爾。”
“我也期盼能有機會見到你,以利亞夥伴,不過法斯陀夫博士事後告訴我,那趟地球行極爲成功,所以或許他的決定是正確的。”
“的確很成功,丹尼爾。在他來訪之前,地球政府對於銀河殖民態度消極,現在則是整個地球都躍躍欲試,有上百萬人急着動身。我們沒有足夠的太空船——奧羅拉全力支援也不夠——而我們也欠缺足夠的新世界來安置他們,因爲每個新世界都還有待調整,沒有任何世界能以原來的面貌接納人類社羣。我要去的那個世界氧氣濃度太低,我們必須在圓頂城市住上一個世代,地球植物才能遍佈整個星球。”說着說着,他的目光逐漸頻頻轉向帶着微笑坐在一旁的嘉蒂雅。
丹尼爾說:“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根據我對人類歷史的瞭解,太空族世界也都經歷過一段大地改造。”
“當然免不了!多虧他們的經驗,現在我們能進行得更快了。可是,不知你能否在駕駛艙裡待一會兒,丹尼爾,我得跟嘉蒂雅談談。”
“當然可以,以利亞夥伴。”
丹尼爾穿過了通往駕駛艙的拱門,貝萊隨即用詢問的目光望着嘉蒂雅,並向旁邊揮了揮手。
她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馬上走過去按下開關,一道隔板便無聲無息地封住了拱門。現在,不論從哪方面來說,他倆都是獨處了。
貝萊伸出雙手。“嘉蒂雅!”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甚至沒想到自己並未戴手套。“就算丹尼爾待在這裡,他也不會妨礙我們。”她說。
“實際上不會,心理上就很難說了。”貝萊苦笑了一下,“請原諒我,嘉蒂雅,剛纔我必須先跟丹尼爾談幾句。”
“你認識他比較早。”她輕聲道,“他自然有優先權。”
“他沒有——可是他不會替自己說話。如果我惹惱你,嘉蒂雅,你生起氣來,大可一拳揮向我的眼睛,丹尼爾卻不能。我可以不理他,可以命令他走開,可以把他當成機器人看待,他不但得無條件服從,還會毫無怨言地繼續做個忠實的夥伴。”
“他實際上就是機器人,以利亞。”
“我絕不這麼想,嘉蒂雅。我的意識知道他是機器人,知道他並沒有人類般的感受,可是我在心中卻將他視爲人類,所以必須這麼對待他。若不是機器人去不得殖民者世界,我會拜託法斯陀夫博士讓我帶丹尼爾一起去。”
“你可曾夢想帶我一起去,以利亞?”
“太空族也去不得。”
“你們地球人似乎和我們太空族一樣,都有不理性的排外傾向。”
以利亞怏怏地點了點頭。“雙方都瘋了吧。但即使我們精神正常,我還是不會帶你去。你受不了那種生活,而且我擔心你的免疫機制無法及時建立起來。你恐怕只會有兩個下場,一是因爲一場小病而很快過世,二是你會活得太久,眼看着我們一代一代死去——請原諒我,嘉蒂雅。”
“原諒什麼,親愛的以利亞?”
“原諒——這件事。”他手掌朝上,雙手往左右一伸,“原諒我請你來見我。”
“但我很高興你這麼做,我也想見你。”
他說:“我知道。我原本不希望繞到奧羅拉來,但一想到上了太空就直奔目的地,我的心就碎了。但這樣做並沒有好處,嘉蒂雅。這隻會讓我們再經歷一次生離死別,同樣會令我感到心碎。正因爲如此,我從來沒有寫信給你,也從未試着透過超波和你聯絡,想必你一直都在納悶。”
“並不盡然。我同意你的說法,那麼做毫無意義,只會把痛苦放大無數倍,但我還是寫了很多信給你。”
“是嗎?我一封都沒收到。”
“我一封都沒寄。每次寫完後,我就把信毀了。”
“可是爲什麼呢?”
“因爲,以利亞,凡是從奧羅拉寄到地球的私人信件,毫無例外都要經過審查。而我寫給你的每一封信,我都不願讓審查人員讀到。假如你曾寫信給我,不論內容多麼稀鬆平常,我敢說照樣半封都送不到我手上。我原本以爲是這個緣故,纔會從來沒收到你的信。現在我才知道你並不瞭解這個情況,但我萬分高興你並未傻到試着和我保持聯絡。否則你一定會誤會我,以爲我不回信給你。”
貝萊凝視着她。“我現在又怎能見到你呢?”
“這並不合法,千萬別懷疑。我是搭乘法斯陀夫博士的私人太空艇,才得以輕易通過邊界的警衛。如果這艘太空艇不是他的,我一定會被攔下,然後立刻被遣返。我想你也瞭解這一點,因此你先找上法斯陀夫博士,而並未試圖直接聯絡我。”
“我根本什麼都不瞭解。我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沒想到這就是我平安無事的原因。其實我還有一樣不知道的,那就是你個人的超波聯絡碼,在地球上,想查到這組號碼真是難上加難。一來我無法私下進行,二來關於你我的流言蜚語早已傳遍整個銀河,這都要怪那出根據七年前的事件所改編的愚蠢超波劇。否則的話,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試着查出你的號碼。然而,我有法斯陀夫博士的號碼,因此一進入奧羅拉的軌道,我立刻和他取得聯絡。”
“總之,我們又見面了。”她坐到了那張簡便牀的牀沿,然後伸出了雙手。
貝萊握住她的手,正準備坐到一張凳子上——一隻腳都已經跨過去——她卻堅決地用力一拉,拉他坐到了自己身邊。
他吞吞吐吐地問:“你還好嗎,嘉蒂雅?”
“相當好。你呢,以利亞?”
“我老了。三個星期前,我慶祝了自己的五十大壽。”
“五十歲並不……”她沒說下去。
“對地球人而言就是老了。你也知道,我們的壽命很短。”
“即使對地球人而言,五十歲也不算老,你一點都沒變。”
“多謝你這麼說,但我感覺得到越來越多的零件都生鏽了。嘉蒂雅——”
“什麼事,以利亞?”
“有件事我非問不可,你和山提瑞克斯・格里邁尼斯……”
嘉蒂雅笑着點了點頭。“他已經是我的丈夫,我接受了你的忠告。”
“結局美滿嗎?”
“夠美滿了,日子過得很愉快。”
“很好,希望永遠持續下去。”
“沒有任何事物能持續幾個世紀,以利亞,但至少能持續幾年,甚至或許幾十年。”
“有孩子嗎?”
“還沒有。說說你的家人吧,我的有婦之夫。你兒子好嗎?你太太好嗎?”
“班特萊兩年前移民到了新世界,在那裡擔任行政官員。事實上,我正是要去那個世界和他團聚。他今年才二十四歲,已經頗受尊敬了。”貝萊說得眉飛色舞,“我想就連我都得稱呼他閣下,至少是在公開場合。”
“太好了。貝萊夫人呢?她跟你在一起嗎?”
“潔西?沒有,她不肯離開地球。我告訴她,我們會在圓頂城市住上好一陣子,當然一切從簡,但不會和在地球上有太大的差別。不過話說回來,過些日子她就可能改變心意了,我會盡量讓她過得舒服些。一旦我安頓好,就會派班特萊去地球把她接過來。到時她也許已經很寂寞,願意離開地球了,看看吧。”
“但目前你是獨自一人。”
“我們的太空船上有一百多位移民,所以我不算獨自一人。”
“然而,他們在對接口另一邊,而我現在也獨自一人。”
貝萊不由自主地朝駕駛艙瞥了一眼,嘉蒂雅隨即說:“當然,還有丹尼爾,但他在隔板的另一邊,何況,不論你多麼努力地把他視爲人類,他仍然是機器人——而且你找我來,當然不只是要閒話家常,問候彼此的家人吧?”
貝萊的表情變得嚴肅,甚至接近焦慮了。“我不能要求你……”
“那就換我來要求你吧。這張簡便牀的設計並未考慮到**活動,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摔下來,但我希望你願意冒個險。”
貝萊以遲疑的口吻說:“嘉蒂雅,我不否認……”
“喔,以利亞,千萬別爲了滿足你們地球人的道德感而對我發表長篇大論。我是在依照奧羅拉的習俗向你獻身,你絕對有權利拒絕,而我則無權質問你爲何拒絕我——只不過,我會以最強硬的方式質問你。我認定只有奧羅拉人擁有拒絕的權利,我可不接受地球人的拒絕。”
貝萊嘆了一口氣。“我已經不再是地球人了,嘉蒂雅。”
“這麼一個正要前往蠻荒世界、準備窩在圓頂內的可憐移民,我更不可能接受他的拒絕。以利亞,之前我們只有那麼一點點時間,現在我們的時間同樣少得可憐,而且我很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這次見面完全是意料之外的驚喜,如果
白白浪費,那可是天大的罪惡。”
“嘉蒂雅,你真的想要一個老頭嗎?”
“以利亞,你真的想要我求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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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覺得羞愧。”
“那就閉起眼睛。”
“我的意思是——這衰老的身體令我感到羞愧。”
“那就羞愧吧,你對自己這種愚蠢的評價和我毫無關係。”她雙手摟着他,完全不管身上的袍子已齊中裂開。
08
嘉蒂雅同時體認到了好幾件事。
首先,她體認到了不老的奇蹟,因爲以利亞正是她記憶中那個樣子,五年的歲月並未造成任何改變。這些年來,她並非活在被記憶美化的光輝中,現在的他就是那個以利亞。
她也體認到了藏在差異中的迷惑。她明明挑不出山提瑞克斯・格里邁尼斯有什麼缺點,這時居然覺得他一無是處。山提瑞克斯深情款款,溫柔親切,頭腦清晰,而且相當聰明——就是淡而無味。她也說不上來爲何認爲他淡而無味,可是不論他說什麼或做什麼,都不能像貝萊那樣令她動心——即便後者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論年齡貝萊大了不少,論體魄更是老了許多;他非但不如山提瑞克斯那麼英俊,更糟的是,身上還有一種無以名之的腐朽感——對於壽命短、老化快的地球人而言,這是免不了的。可是……
她還體認到了男人有多麼愚蠢,由於完全不明白自己對她的吸引力,以利亞竟然不太敢採取主動。
除此之外,她體認到了他已不在身邊,想必是到駕駛艙去了。他一上來就先找丹尼爾,臨走前還要跟他話別一番。地球人一律對機器人又恨又怕,以利亞則例外,他雖然十分清楚丹尼爾是機器人,仍舊把他當成人類看待。另一方面,太空族雖然喜愛機器人,甚至沒有它們就渾身不自在,卻一向只將它們視爲機器而已。
而最重要的是,她體認到了時間的流逝。她不但知道從以利亞踏進這艘小艇算起,已經過了三小時又二十五分,她還知道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她自己離開奧羅拉本土越久,或是貝萊的太空船在軌道上停留的時間越長,都越有可能引人注意——她幾乎可以肯定已經有人注意到這件事,所以或許應該說,時間拖得越久,就越有可能引起他人的懷疑和調查。然後,法斯陀夫就會惹上一身甩也甩不掉的麻煩。
貝萊從駕駛艙回來了,他哀傷地望着嘉蒂雅。“我必須走了,嘉蒂雅。”
“我非常瞭解。”
貝萊說:“丹尼爾會照顧你,他會成爲你的朋友兼保鏢。就算爲了我吧,你一定要把他當成朋友。但我要你對吉斯卡言聽計從,要讓他扮演顧問的角色。”
嘉蒂雅皺起眉頭。“爲什麼是吉斯卡?我還不確定自己喜不喜歡他。”
“我並沒有要你喜歡他,我只請求你信任他。”
“可是爲什麼呢,以利亞?”
“我不能告訴你爲什麼。這一點,你也必須信任我。”
他們彼此凝望,沒有再說什麼,彷彿沉默有能力令時間靜止,能讓他們抓住每一秒鐘,不讓光陰從手中溜走。
可是時間並未永遠靜止。貝萊終於開口:“你不後悔……”
嘉蒂雅悄聲說道:“我也許再也見不到你了——怎麼會後悔呢?”
貝萊彷彿要回應這句話,但她攥緊拳頭壓住了他的嘴。
“無謂的謊言就省省吧。”她說,“我也許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果然再也沒有見過他,再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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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她覺得自己拖着痛苦的腳步,走過了上百年的記憶荒原,重新回到此時此刻。
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她想,再也沒有了!
多年來,她總是避免回想這些苦樂參半的往事,將自己保護得很好。如今,由於她見了這個叫作曼達瑪斯的人,由於吉斯卡要求她這麼做,而她不得不信任吉斯卡——那是他最後的請求——她一頭栽進這段回憶,覺得是苦多樂少。
她打起精神面對眼前的局面。(時間究竟過了多久?)
一直冷冷望着她的曼達瑪斯開口道:“根據你的反應,嘉蒂雅女士,我猜是真有其事。即使你知無不言,也不可能說得更明白了。”
“什麼真有其事?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是說在那個地球人以利亞・貝萊離開奧羅拉五年之後,你又和他見了一面。大約就是在你懷上長子的時候,他的太空船來到奧羅拉的軌道,你飛上去找他,和他相處了一段時間。”
“這件事你有什麼證據?”
“夫人,此事並非絕對機密。當時就有人偵測到那艘位於軌道上的地球太空船,也偵測到了法斯陀夫的太空艇,甚至目睹兩者曾經對接。但是法斯陀夫並不在太空艇上,可想而知乘客應該就是你。由於法斯陀夫博士很有影響力,這件事纔沒留下正式記錄。”
“如果沒留下正式記錄,就等於沒有證據。”
“可是別忘了,阿瑪狄洛博士爲了報仇雪恨,花了大半生的歲月在監視法斯陀夫博士的一舉一動。況且,阿瑪狄洛博士所倡導的‘銀河保留給太空族’這個政策,還是有些政府官員全心全意擁護支持,因此凡是他們認爲他有興趣知道的事,都會悄悄向他報告。你那次小小的越軌,阿瑪狄洛博士幾乎第一時間就知道了。”
“仍然不是什麼證據。某個低階官員爲了拍馬屁而信口開河,毫無任何意義。阿瑪狄洛當時沒有采取行動,就是因爲他也知道自己並未掌握證據。”
“只能說他沒有證據指控任何人犯了任何罪,沒有證據能夠找法斯陀夫麻煩,可是已有足夠的證據懷疑我是貝萊的後代,並毀掉我的前途。”
嘉蒂雅忿忿地說:“你再也不必擔心了。我的兒子是我和山提瑞克斯・格里邁尼斯生的,是純正的奧羅拉人,而格里邁尼斯的這個兒子就是你的祖先。”
“請設法說服我,夫人,此外我別無所求。說服我相信你曾飛到軌道上,和那個地球人獨處幾小時,可是這段時間,你們都在聊天——也許是聊政治,或是談些往事和共同的朋友,或是聊聊趣聞——總之沒有肌膚之親,說服我吧。”
“我們做了什麼,一點也不重要,你就別再挖苦我了。當年見他的時候,我已經懷了我丈夫的孩子。我肚子裡有個三個月大的胎兒,一個奧羅拉胎兒。”
“你能證明嗎?”
“何必要我證明呢?我兒子的生日有案可查,而阿瑪狄洛一定知道我造訪那個地球人的日期。”
“如我所說,當時的確有人向他通風報信,但那是將近兩百年前的事,他現在記不清楚了。你的那趟飛行並未記錄在案,根本無從查起。我擔心阿瑪狄洛博士寧願相信你懷的是那個地球人的孩子,而你在九個月之後把他生了下來。”
“六個月。”
“請提出證明。”
“我向你保證。”
“不夠。”
“嗯,好吧——丹尼爾,當時你也在場,我去見以利亞・貝萊是什麼時候的事?”
“嘉蒂雅女士,是你兒子出生之前一百七十三天。”
嘉蒂雅說:“也就是還不到六個月。”
“不夠。”曼達瑪斯說。
嘉蒂雅揚起下巴。“丹尼爾的記憶完美無瑕,這點很容易驗證,而奧羅拉的法庭一向採信機器人的證詞。”
“我們又不是在打官司,況且對阿瑪狄洛博士而言,丹尼爾的記憶一文不值。丹尼爾是法斯陀夫製造的,而且近兩個世紀以來,一直由法斯陀夫親自維修。很難說他有沒有被動過手腳,或接受過什麼特別指令,要他對阿瑪狄洛博士另眼看待。”
“老弟,那你自己推理一番吧。就基因結構而言,地球人和太空族相當不同。我們可以說是兩個不同的物種,無法產生混血的下一代。”
“只是理論。”
“嗯,好吧,別忘了還有基因檔案。達瑞爾有,山提瑞克斯也有,去比較一下吧。如果我的前夫並非他的父親,基因差異會提供不容置疑的證據。”
“你明明知道,基因檔案不是人人見得到的。”
“阿瑪狄洛不是那種緊緊擁抱道德良知的人,他自有本事非法看到那些檔案——還是他根本不敢驗證自己的假說?”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夫人,他都不會侵犯奧羅拉人的隱私。”
嘉蒂雅說:“嗯,很好,那你就到外太空去死吧。如果你的阿瑪狄洛拒絕採信,那可一點也不關我的事。但你自己至少應該相信,而說服阿瑪狄洛則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說服不了他,如果你的事業無法如你所願更上一層樓,請千萬別懷疑,我一絲一毫也不在乎。”
“你這麼說我並不驚訝,我從未指望你多做什麼。至於這個問題,我已經被你說服了。我只是希望你給我一些實質證據,好讓我說服阿瑪狄洛博士,但你並沒有。”
嘉蒂雅聳了聳肩,露出不屑的表情。
“那麼,我只好訴諸別的辦法了。”曼達瑪斯說。
“我很高興你還有別的辦法。”嘉蒂雅冷冷地說。
曼達瑪斯壓低了聲音,彷彿突然忘記對方的存在。“我也很高興,自己還掌握着幾個很有效的辦法。”
“很好。我建議你試着勒索阿瑪狄洛,他一定有好些把柄可供勒索。”
曼達瑪斯擡起頭來,忽然眉頭深鎖。“別說傻話。”
嘉蒂雅說:“你可以走了,我想我對你的耐心已經通通耗盡。滾出我的宅邸!”
曼達瑪斯舉起雙手。“等等!我一開始就告訴你,我爲了兩件事來找你——一件是私事,另一件是國家大事。我花了太多時間在第一件事情上,但你一定要給我五分鐘談談第二件事。”
“我最多給你五分鐘。”
“還有一個人想見你。他是地球人——或者應該說他是殖民者世界的成員,是地球人的後裔。”
“告訴他,”嘉蒂雅說,“奧羅拉既不歡迎地球人,也不歡迎他們的殖民者後代,然後打發他走。爲何一定要我見他?”
“遺憾的是,夫人,過去兩百年間,權力天平起了微妙的變化。那些地球人掌握的世界已經超過我們——人口更是始終遙遙領先。他們的太空船雖然不如我們的先進,數量卻比我們多。而且因爲壽命短,繁殖力強,他們顯然不像我們那麼怕死,甚至可以說是視死如歸。”
“我不相信最後那句話。”
曼達瑪斯露出僵硬的笑容。“爲何不相信呢?八十年的壽命比不上四百年那麼有價值啊。但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對他們客客氣氣——必須表現得比以利亞・貝萊的時代客氣得多。或許這麼講會讓你舒服些,聽好,今天這種局面全是拜法斯陀夫的政策之賜。”
“對了,你代表什麼人發言?是阿瑪狄洛自己現在必須對銀河殖民者客客氣氣嗎?”
“不,其實是立法局。”
“你是立法局的發言人嗎?”
“並非正式的發言人,可是我受託通知你這件事——非正式地。”
“如果我接見這個銀河殖民者,那又怎樣?他見我要做什麼呢?”
“這就是我們不知道的部分了,夫人,我們指望由你告訴我們。你要接見他,查出他想要什麼,然後向我們回報。”
“‘我們’是指誰?”
“如我所說,就是立法局。今天稍後,那位銀河殖民者會到你的宅邸來找你。”
“你似乎假設我毫無選擇餘地,只能接受這個反間任務。”
曼達瑪斯站了起來,顯然認爲任務已經達成了。“並不是什麼‘反間’,你對這個銀河殖民者毫無虧欠。你只是爲你的政府提供情報罷了,凡是忠心耿耿的奧羅拉公民都會願意——甚至搶着這麼做。你可不希望由於你的索拉利出身,讓立法局覺得你對奧羅拉不夠忠誠吧。”
“博士,我當奧羅拉人的時間比你這一生還多了三倍有餘。”
“這點毫無疑問,但你是在索拉利出生和長大的。你是個不尋常的異數,是個生於外星的奧羅拉人,這點令人印象深刻。更何況這個銀河殖民者之所以要見你,而並非其他的奧羅拉人,正是因爲你生於索拉利。”
“你怎麼知道?”
“這是個合理的推測。他將你稱爲‘索拉利女士’,我們很好奇這個稱呼到底對他有什麼意義——索拉利如今已經不存在了。”
“問他啊。”
“我們寧願問你——在你問到答案之後。現在我必須告辭了,非常感謝你的招待。”
嘉蒂雅硬邦邦地點了點頭。“我十分樂意招待你,更萬分樂意把你送走。”
曼達瑪斯轉身走向通往大門的走廊,他的兩個機器人緊跟在後。
即將走出這個房間時,他停下腳步,轉頭說道:“我差點忘了……”
“忘了什麼?”
“那位希望見你的銀河殖民者,說來可真巧,他的姓氏居然也是貝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