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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並非呼喚,而是個疑問,一個令他驚訝的疑問,可是在他內心深處,其實並不真的驚訝。只要回想一下就知道,他當然早已認出了她的聲音。
他環顧四周,看到吉斯卡站在壁凹內,但他暫時不理會他,因爲事有輕重緩急。
他問:“丹尼爾在哪裡?”
嘉蒂雅說:“他已經洗淨烘乾,換上一身乾衣服了。現在他待在機器人的房間,我派了好些管家機器人陪他,他們都奉有明確的命令。我可以告訴你,外人無論從哪個方向接近我的宅邸,一旦來到方圓五十米內,我們都會立刻知道——吉斯卡同樣洗淨烘乾了。”
“對,我看得出來。”貝萊說。現在他只關心丹尼爾,無心想到吉斯卡。嘉蒂雅似乎也同意確有必要把丹尼爾保護好,因此他不必多費脣舌解釋這件事,這使他鬆了一口氣。
然而,這個保護網還是有個漏洞,於是他帶着一絲埋怨的口吻說:“你爲什麼要離開他,嘉蒂雅?你一走,你的宅邸若闖進一幫外來的機器人,就沒有人類能阻止他們了,而丹尼爾就有可能被強行帶走。”
“亂講。”嘉蒂雅中氣十足地說,“我們並沒有走開多遠,而且事先還通知了法斯陀夫博士。他派了許多機器人來我這兒,和我的機器人合作,若有必要,他自己也能在幾分鐘內抵達——我倒想看看外來的機器人要怎樣對付他。”
“你回來之後,有沒有見過丹尼爾,嘉蒂雅?”
“當然有!我告訴你,他很安全。”
“謝謝你!”貝萊閉上眼睛,總算放心了。說也奇怪,他竟然想到,這樣也不壞。
當然不壞。他歷劫歸來了,對不對?當他想到這裡,心中忍不住竊笑竊喜了一番。
他歷劫歸來了,對不對?
他睜開眼睛,又問:“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嘉蒂雅?”
“多虧了吉斯卡。他們來到這裡——兩人一起來的——吉斯卡很快對我說明了當時的情形。我立刻想要把丹尼爾藏起來,不過,直到我答應會命令吉斯卡去找你,他才終於願意配合。他非常會說話,而且一提到你,他的反應就非常強烈,以利亞。
“當然,丹尼爾再也沒有離開,這令他非常不高興。但吉斯卡堅持要我用最高的音量,命令他務必留下來。你一定對吉斯卡下了萬分嚴格的命令。然後我們和法斯陀夫博士取得了聯絡,再然後,我們就上了我自己的氣翼車。”
貝萊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你不該來找我,嘉蒂雅。你應該堅守在這裡,確保丹尼爾的安全。”
嘉蒂雅做了一個不以爲然的表情。“什麼也不做,任由你死在風雨中?或是被法斯陀夫博士的敵人抓走?我無法想象自己會坐視那種事。不,以利亞,如果其他機器人搶先找到你,我就能派上用場,不會讓他們碰你一根汗毛。或許我有許多事做不好,可是讓我告訴你,任何一個索拉利人都能輕易應付一大堆機器人,我們從小就習慣了。”
“但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
“並沒有多麼困難。事實上,你的氣翼車停得並不太遠,如果沒有風雨,其實走都走得到。我們……”
貝萊問:“你的意思是,我們幾乎開到了法斯陀夫家?”
“對。”嘉蒂雅說,“有可能是因爲你們的氣翼車損壞得不太嚴重,並未太早拋錨,也可能是因爲吉斯卡技術高明,讓氣翼車的表現出乎對方意料之外。這真是萬幸,如果車子迫降在研究院附近,你們三個或許都被他們抓去了。總之,我們駕着我的氣翼車前往你們停車的地點。吉斯卡當然知道正確位置,於是我們下了車……”
“你們都淋溼了,是嗎,嘉蒂雅?”
“完全沒有。”她答道,“我帶着一個很大的雨篷,還有一個光球。我的鞋子的確沾到了泥巴,腳也弄溼了一點,那是因爲我沒時間噴上乳膠,但這絲毫不礙事——總之,我們很快趕到了你們停車的位置,距離吉斯卡和丹尼爾離開你還不到半小時。當然,你已經不在那裡
了。”
“我試着……”貝萊只說了三個字。
“對,我們知道。我原本以爲他們——對方——把你帶走了,因爲吉斯卡曾說有人跟蹤你們。可是後來,在距離氣翼車大約五十米的地方,吉斯卡發現了你的手帕,便一口咬定你朝那個方向跑了。吉斯卡還說,那是不合邏輯的行爲,不過人類行事經常不合邏輯,所以我們應該去找你。於是藉着光球的照明,我們——我和他——開始四下尋找,但最後是他找到你的。他說,他遠遠看到一棵樹下發出紅外線,認出了那是你的體熱,我們便趕緊把你抱回來。”
貝萊帶着些許惱怒說:“我的做法爲什麼不合邏輯?”
“他沒有說,以利亞,你想問他嗎?”她指了指吉斯卡。
貝萊問:“吉斯卡,你是什麼意思?”
吉斯卡立刻跳脫了呆滯狀態,兩隻眼睛緊盯着貝萊,答道:“我覺得你沒必要闖進風雨中,如果你等在原地,我們會更早把你接到這裡來。”
“對方的機器人有可能先找到我。”
“他們的確找到了——但又被你趕走了,先生。”
“你怎麼知道?”
“兩側車門附近的地面,先生,都有許多機器人的腳印,但氣翼車內卻幾乎沒有水跡,由此可知那些機器人並未伸手進來抓你。而根據我的判斷,你絕不會自行走出氣翼車,主動跟他們離去,先生。所以說,一旦把他們趕走了,你就不必擔心他們很快會再回來,因爲他們要找的是丹尼爾,而不是你——這是你自己對情勢的分析。此外,你應該可以確定,我很快就會回來找你。”
貝萊喃喃道:“我正是這麼推論的,但我覺得故佈疑陣或許會有幫助。我所採取的行動,是我心目中最佳的選擇,即便如此,你終究還是找到我了。”
“是的,先生。”
貝萊說:“可是爲什麼把我帶到這裡來呢?既然我們停車的地點離嘉蒂雅家很近,那麼離法斯陀夫博士家應該也不遠,或許還更近些。”
“不全然如此,先生。相較之下,這座宅邸的確比較近。由於你的命令異常急迫,在協助丹尼爾脫險的任務中,我判斷一分一秒都很珍貴。丹尼爾雖然萬分不願離開你,但他還是認同這一點。既然他來到了這裡,我覺得你應該也會想來這兒,這樣你就能親眼見到他安全無虞。”
貝萊點了點頭,沒好氣地說(他仍然對“不合邏輯”的批評耿耿於懷):“你做得很好,吉斯卡。”
嘉蒂雅說:“你是不是得儘快和法斯陀夫博士碰個面,以利亞?我可以把他請到這裡來,或者你也可以用三維顯像和他交談。”
貝萊上身靠回椅背上。他終於有機會體認到自己非常疲倦,而且腦筋也變遲鈍了。現在和法斯陀夫見面,對自己並沒有什麼幫助。於是他說:“不,明天吃完早餐後,我再跟他碰面不遲。然後,我想我還會見到那個叫凱頓・阿瑪狄洛的傢伙,也就是機器人學研究院的院長。還有那個高官——你們管他叫什麼?——主席是吧。我猜,他也會來到這裡。”
“你看起來疲倦極了,以利亞。”嘉蒂雅說,“當然啦,這裡並沒有地球上那些微生物——我是指細菌和病毒——而你全身也早已消毒乾淨,所以地球上那些常見的疾病,你通通不會染上,但你顯然很疲倦。”
貝萊心想:經過這麼一番折騰,竟然不會傷風?不會感冒?不會得肺炎?——太空族世界果然還是有些優點。
他說:“我承認我很累,但只要稍加休息,就能復元了。”
“你餓了嗎?現在是晚餐時間。”
貝萊做了個鬼臉。“我並不想吃東西。”
“我覺得這可不是什麼好主意。你或許不想大吃一頓,但喝碗熱湯如何?會對你有好處的。”
貝萊差點笑了出來。她或許是索拉利人,但在某些情況下,她的口吻像極了地球女子。他不禁懷疑,奧羅拉人也不例外吧,有些事情和文化差異是扯不上關係的。
他說:“你有
現成的湯嗎?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你怎麼會給我添麻煩?我有一班機器人——雖然不比在索拉利時那麼多,但足以在短時間內做出任何像樣的食物。你只要坐在那裡,告訴我想喝什麼湯,就能很快心想事成。”
貝萊不能再婉拒了。“雞湯可以嗎?”
“當然可以。”然後,她一派天真地說,“我正想作這個建議呢——再加上些雞塊,這樣就能填飽肚子。”
一碗雞湯以驚人的速度出現在他面前。“你不一起吃嗎,嘉蒂雅?”他問。
“剛纔你在接受清理和治療時,我已經吃過了。”
“治療?”
“只是例行的生化調整罷了,以利亞。你受到的心理創傷不輕,我們可不想讓你留下後遺症。快吃吧!”
貝萊將湯匙舉到嘴邊,試着喝了一小口。算是挺好喝的雞湯,只不過對貝萊而言,它像其他奧羅拉食物一樣口味過重了些。或者,也可能是裡面的佐料都是他所不熟悉的。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在驀然涌現的回憶中,她顯得比現在的自己還年輕好幾歲。他記得,每當自己拒喝那碗“好湯”的時候,她總是會來到他身邊。
她會說:“別這樣,以利亞。這是真正的雞肉,非常珍貴,就算太空族也吃不到。”
他們吃不到。他在心裡遙遙對她呼喚:媽,他們真的吃不到!
千真萬確!如果這些記憶值得相信,而且小貝萊的味蕾確實靈光,那麼他母親所做的雞湯——除非偶爾喝膩了——真的好喝得多。
他喝了一口又一口,喝到一滴不剩時,他有點害羞地輕聲問道:“能再給我一點嗎?”
“你要多少都行,以利亞。”
“再一點就好了。”
等到他終於喝完了,嘉蒂雅開口道:“以利亞,明天早上那場會議——”
“怎麼樣,嘉蒂雅?”
“是否代表你的調查結束了?你知道詹德的死是怎麼回事了嗎?”
貝萊審慎地說:“對於這件事,我自己有個理論。不過,我想我無法說服任何人相信我是對的。”
“那你爲什麼要召開這場會議?”
“不是我,嘉蒂雅,而是那個首席機器人學家阿瑪狄洛的主意。他反對進行這樣的調查,所以要設法把我趕回地球。”
“不就是他破壞了你們的氣翼車,還派他的機器人追捕丹尼爾嗎?”
“我想你說得對。”
“好,既然他做了這些事,難道不能讓他受審定罪,接受應有的懲罰嗎?”
“理論上當然可以。”貝萊語重心長地說,“只不過有個小問題,那就是我完全無法證明。”
“難道他能夠逍遙法外——還能讓你的調查半途夭折?”
“這兩件事,只怕他做得到的機會都很大。正如他自己所說,對正義不抱希望的人也就不會失望。”
“但絕不能這樣,你絕不能讓他得逞。你一定要完成調查,把真相找出來。”
貝萊嘆了一口氣。“萬一我無法找出真相呢?或是即使我能找出真相,卻無法讓大家相信我呢?”
“你一定能找出真相,也一定能讓大家相信你。”
“你對我的信心令人感動,嘉蒂雅。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奧羅拉世界立法局決定把我送回地球,並下令終止調查,我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絕不會願意一事無成地回到地球吧。”
“我當然不願意。事實上,結果會比一事無成更糟,嘉蒂雅。我一動身,自己的前途和地球的未來就等於毀了。”
“那就別讓他們這麼做,以利亞。”
他迴應道:“耶和華啊,嘉蒂雅,我會努力的。但我不可能赤手空拳舉起一顆行星,你不能指望我製造奇蹟。”
嘉蒂雅點了點頭,然後她垂下眼瞼,用手捂着嘴巴,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彷彿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貝萊才注意到她正在默默哭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