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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貝萊的注視下,阿瑪狄洛抓起最後一個小點心,一口便咬掉半塊,顯然吃得很開心。
“非常可口,”阿瑪狄洛說,“但我未免有點太貪吃了。我剛纔說到哪裡?喔,對了。貝萊先生,你以爲自己發現了什麼秘密嗎?以爲我把世人還不知道的事告訴了你嗎?以爲我的計劃雖然危險,我卻泄漏給每個陌生人嗎?我猜你大概會認爲,只要我跟你聊得夠久,就一定會說些傻話,能夠讓你大做文章。千萬記住,我可不是那種人。我的那些計劃,無論是更完美的人形機器人、機器人家庭,或是儘可能模仿人類文明,通通有案可查。凡是有興趣的人,都能在立法局找到完整的資料。”
貝萊問:“一般大衆知道嗎?”
“或許不知道。一般大衆對下個世紀或下個千年不會太關心,相較之下,他們對於下一餐吃什麼,下一出超波劇演什麼,以及下一場太空足球的賽事反而更有興趣。話說回來,一般大衆將會樂於接受我的這些計劃,正如那些對它已有通盤瞭解的有識之士。即使有人反對,爲數也不會太多,沒什麼關係的。”
“你能肯定嗎?”
“信不信,我還真能肯定。奧羅拉人——以及整個太空族——對於地球人的強烈情緒,只怕你是難以瞭解的。請注意,我自己並沒有這樣的情緒,我能從容和你相處就是現成的例子。我對傳染病沒有與生俱來的恐懼,我不會妄想你身上帶有惡臭,我不覺得你散發着種種令我討厭的人格特質,我也不認爲你和你的同胞正在密謀要搶奪我們的財產或謀害我們的性命——可是絕大多數的奧羅拉人都有這種傾向。或許表面上並不明顯,因爲面對似乎無害的個別地球人,奧羅拉人都會非常客氣,可是一旦面臨考驗,他們的憎恨和疑慮就會浮現出來。如果告訴他們,地球人會蜂擁至一個個新世界,進而佔領整個銀河,他們便會大聲疾呼把地球給毀掉。”
“即使另一條路是通往機器人社會?”
“毫無疑問。我們對於機器人的看法,我想你並不瞭解。我們對他們很熟悉,而且和他們相處融洽。”
“不。他們是你們的僕人,你們覺得高高在上。只有在這件事不受威脅的情況下,你們纔會和他們相處融洽。如果你們面臨被取而代之的威脅,如果有可能變成他們高高在上,你們就會出現恐懼的反應。”
“你會這麼說,只是因爲地球人會有那種反應。”
“不。你們不讓他們進衛生間,就是一個徵兆。”
“他們沒有必要進去。他們不必大小便,而且他們有自己的盥洗場所——當然,也是因爲他們並未具有真正的人形,否則,我們或許就不會作這種區分。”
“到時候你們只會更怕他們。”
“真的嗎?”阿瑪狄洛問,“那太愚蠢了。你怕丹尼爾嗎?如果我能相信那出超波劇的內容——我承認其實我做不到——你對丹尼爾有着相當深厚的感情。你自己也感覺到了,對不對?”
貝萊以沉默代替回答,阿瑪狄洛立刻乘勝追擊。
“此時此刻,”他說,“對於吉斯卡靜靜站在壁凹這個事實,你可以說是無動於衷,但我能夠根據你的小幅肢體語言,看出你對丹尼爾的相同處境卻感到不安。你覺得他外表太像人,不該被當作機器人看待。反之,你並不會因爲他酷似人類而感到害怕。”
“我是地球人。我們地球上雖然有機器人,”貝萊說,“可是並沒有機器人文化。你不能拿我的例子以偏概全。”
“而嘉蒂雅,她寧願和機器人詹德在一起……”
“她是索拉利人,你同樣不能拿她的例子以偏概全。”
“那麼,什麼例子纔不算以偏概全呢?你只是在瞎猜罷了。對我而言,如果一個機器人足夠像人,就該被視爲人類,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會要求我證明自己不是機器人嗎?光是我貌似人類就夠了。如果最後再也沒有人能夠分辨人機之別,我們就不會再擔心開拓新世界的奧羅拉人到底是真正的人類,或者只是外表酷似人類而已。然而——不論是人類或機器人——總之那些拓荒者是奧羅拉人,而不是地球人。”
貝萊的信心動搖了,他有點心虛地問:“萬一你永遠造不出人形機器人呢?”
“你爲什麼認定我們造不出來呢?請注意我說‘我們’,因爲有很多人牽涉其中。”
“不管多少庸才加在一起,恐怕也抵不上一個天才。”
阿瑪狄洛回嘴道:“我們並不是庸才,法斯陀夫或許還會希望和我們合作呢。”
“我可不這麼想。”
“我卻相當肯定。他不會樂見自己在立法局中失勢,只要我們的銀河殖民計劃有了進展,他看出來無法阻止我們,就會加入我們的。他會這麼做,乃是人之常情。”
“我認爲你無法獲勝。”貝萊說。
“因爲你相信你的調查結果能替法斯陀夫洗刷冤屈,然後,或許還能把嫌疑指向某人,例如我自己。”
“或許吧。”貝萊硬着頭皮說。
阿瑪狄洛搖了搖頭。“朋友,我若認爲你的行動有可能破壞我的計劃,還會端坐在這裡靜待一切發生嗎?”
“你當然不會。你正在窮盡一切手段,設法令我的調查半途夭折。如果你確信我無論如何也妨礙不了你,又何必這麼做呢?”
“嗯,”阿瑪狄洛說,“如果研究院某些成員的士氣遭到打擊,就等於妨礙了我。你不會構成危險,卻會帶來困擾——這也是我無法容忍的。所以,只要我有能力,一定會消滅這個困擾——但我會用合理的方式,甚至溫和的方式。如果你這個人真的危險……”
“那樣的話,你會怎麼做呢,阿瑪狄洛博士?”
“我能設法逮捕你,把你關起來,直到你被逐出這個世界爲止。我想,不管我用什麼手段對付一個地球人,一般奧羅拉人都不會在意的。”
貝萊說:“你在試圖恐嚇我,但這起不了作用。你也非常清楚,只要有我的機器人在場,你就無法動我一根汗毛。”
阿瑪狄洛說:“你有沒有想到我隨時能召來上百個機器人?你的機器人要怎樣對付他們?”
“那上百個機器人通通不敢碰我。他們無法區分地球人和奧羅拉人,對他們而言,我就是三大法則所定義的人類。”
“他們能限制你的行動——並不傷害你——然後毀掉你的機器人。”
“休想。”貝萊說,“吉斯卡聽得到你的聲音,如果你打算召喚機器人,他就會限制你的行動。吉斯卡的動作非常迅速,一旦動起手來,你的機器人將會無用武之地。哪怕你真的把他們叫進來,他們也會了解到,無論對我採取任何行動,都會令你受到傷害。”
“
你的意思是吉斯卡會傷害我?”
“以免我受到傷害?一定會的。若有絕對必要,他還會殺了你。”
“你當然是在開玩笑。”
“絕對不是。”貝萊說,“丹尼爾和吉斯卡奉命保護我。爲了這個目的,法斯陀夫博士想盡一切辦法提高第一法則的強度——並指定以我爲對象。他並未對我多作解釋,但我相當確定一切不假。如果我的機器人必須在你我的傷害之間作出選擇,那麼雖然我是地球人,他們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犧牲你。我想你應該很清楚,法斯陀夫博士不會多麼渴望保障你的身家性命。”
阿瑪狄洛咧開嘴巴呵呵大笑。“我確信你說的每一點都正確,貝萊先生,但我很高興你說了出來。你記得吧,親愛的閣下,這段對話我自己也正在錄音——一開始的時候我就對你說了——我真有先見之明。法斯陀夫博士可能會刪掉最後這一部分對話,但我向你保證我可不會。根據你的說法,顯然他已經準備好了要利用機器人來傷害我——甚至殺掉我,只要做得到的話。可是根據這段對話錄音——或其他任何證據,都無法證明我打算以任何暴力手段對付他,或是對付你。我和他到底誰是壞蛋呢,貝萊先生?我想你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所以我想,我們的晤談到此應該正式結束了。”
他站了起來,臉上依舊掛着笑容。貝萊用力吞了一下口水,幾乎下意識地跟着他起身。
阿瑪狄洛說:“然而,我還有一件事想跟你講。它無關乎這個發生在奧羅拉的小小遺憾——我是指法斯陀夫和我的紛爭。而是你自己的問題,貝萊先生。”
“我的問題?”
“或許我應該說是地球的問題。我猜,你會那麼積極地協助法斯陀夫脫離這個自找的困境,是因爲你相信這麼一來,你們地球就能獲得擴展的機會。千萬別這麼想,貝萊先生。你大錯特錯了,如果借用我從地球歷史小說裡學到的說法,你這麼做就是弄巧反拙。”
“我並不熟悉這句成語。”貝萊硬邦邦地說。
“我的意思是,你正在幫倒忙。要知道,等到我的觀點在立法局大獲全勝——請注意我說‘等到’而非‘如果’——我必須承認,那時地球人便會被迫待在自己的太陽系內,但實際上這對你們是有好處的。奧羅拉人將會開始擴展疆域,建立一個無邊無際的帝國。而如果我們知道地球將永遠只是地球,還會對它操什麼心呢?既然整個銀河都在我們掌握之中,我們不會吝惜把地球留給地球人。我們甚至會願意在可行的範圍內,儘可能把地球改造成一個宜人的世界。
“另一方面,貝萊先生,如果奧羅拉人接受法斯陀夫的觀點,允許地球派出許多殖民隊伍,那麼不久之後,我們的同胞便會有越來越多人想到,地球人終將佔領整個銀河,把我們團團包圍起來,而我們只有坐以待斃的份。如果到了那種地步,我可就無能爲力了。我自己對地球人的好感,勢必無法抵禦奧羅拉上普遍燃起的疑慮和偏見,而結果將對地球非常不利。
“所以,貝萊先生,如果你真正關心自己的同胞,就該積極阻止法斯陀夫,別讓他用那個錯得離譜的計劃迷惑奧羅拉人。換句話說,你應該當我的忠實盟友。考慮一下吧,我向你保證,我這番話是出於真誠的友誼,以及對你和對地球的好感。”
阿瑪狄洛再度展現燦爛的笑容,但狼子野心已表露無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