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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再次坐進氣翼車——三人都坐在前面,貝萊照例坐在中間,左右兩側都感到被緊緊夾着。雖然他倆只是不能違背命令的機器,但對於他們無微不至的照顧,貝萊心中仍充滿感激。
但他隨即想到:爲什麼要拿“機器”這兩個字來貶損他們呢?在這個好壞無常的宇宙裡,他們即使是機器,也是兩臺好機器。我並沒有權利把“機器和人類的區分”置於“好與壞的區分”之上。而且,至少就丹尼爾而言,我無法將他想成機器。
只聽吉斯卡說:“我必須再問一遍,先生,你覺得還好嗎?”
貝萊點了點頭。“相當好,吉斯卡,我很高興有你倆陪着我。”
此時天空幾乎全是一片白色——更正確地說是灰白色。微風陣陣吹拂,帶來相當的涼意,直到上了車才暖和起來。
丹尼爾說:“以利亞夥伴,剛纔我一直在仔細聆聽你和瓦西莉婭博士的對話。我並不希望駁斥瓦西莉婭博士的言論,但我必須告訴你,根據我自己的觀察,法斯陀夫博士是個既親切又有禮貌的人。據我所知,他從未有過任何殘酷的作爲,而且無論我怎麼想,也想不到他曾經犧牲別人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貝萊彷彿在丹尼爾臉上看到了無比的真誠,他忍不住問道:“即使法斯陀夫博士其實既殘酷又自私,你能對他作出負面評價嗎?”
“我至少能保持沉默。”
“但你會這麼做嗎?”
“在瓦西莉婭博士完全誠實的前提下,我如果說謊,就是對她提出不當的質疑,因而會對她造成傷害;而如果我保持沉默,則會傷害到法斯陀夫博士,因爲他所受到的正確指控將更加坐實。上述這兩種傷害,如果在我看來強度大致相等,我就必須保持沉默。一般而言,在所有的條件大致相等的情況下,主動作爲所導致的傷害,總是超過了被動的不作爲。”
貝萊說:“所以,即便第一法則宣稱‘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爲而使人類受到傷害。’它前後兩部分其實地位並不相等?根據你的說法,採取或不採取行動,導致的錯誤總是前者比較大?”
“這些字句只是大概的描述而已,以利亞夥伴,真正的三大法則其實是正子徑路中那些‘正子電動勢’的恆常變化。我沒有足夠的知識用數學來描述這件事,但我很清楚自己會怎麼選擇。”
“如果幾乎會造成相等的傷害,那麼在採取與不採取行動之間,你總是會選擇後者?”
“一般而言是這樣的。此外,如果幾乎會造成相等的傷害,那麼在
說實話和說謊之間,我總是會選擇說實話。同樣的,這也是一般而言。”
“而現在這個情況,既然你已開口駁斥瓦西莉婭博士,造成了她的傷害,唯一的解釋就是你在說實話,所以第一法則沒有足夠的力量阻止你?”
“正是這樣,以利亞夥伴。”
“然而事實上,即使剛纔那番話是不折不扣的謊言,你還是可能一字不漏地說出來——只要法斯陀夫博士事先對你下了一道足夠強的命令,要求你在必要時那麼說,而且拒絕承認你曾接到這樣的命令。”
丹尼爾頓了頓,然後才說:“正是這樣,以利亞夥伴。”
“情況可真是複雜,丹尼爾——但你還是相信法斯陀夫博士並沒有謀殺詹德・潘尼爾?”
“根據我和他相處的經驗,以利亞夥伴,我判斷他是個誠實的人,絕對不會傷害詹德好友。”
“然而,針對他是兇手的指控,法斯陀夫博士自己竟然提出一個強而有力的動機,另一方面,瓦西莉婭博士則提出一個完全不同的動機,不但同樣強而有力,而且甚至比前者更可恥。”貝萊沉思了一下,“這兩個動機,無論哪個公之於世,普天下都會相信法斯陀夫博士確實有罪。”
貝萊突然轉向吉斯卡。“你怎麼說呢,吉斯卡?你認識法斯陀夫博士的時間要比丹尼爾來得長,根據你對博士人格的瞭解,你是否也同意法斯陀夫博士不可能犯下這個案子,不可能毀掉詹德?”
“我同意,先生。”
貝萊凝視着這個機器人,心中難免有幾分懷疑。他不如丹尼爾那麼先進,所以他的證詞能有多麼可信呢?他會不會身不由己,被迫對丹尼爾所作的選擇照單全收呢?
他又問:“你也認識瓦西莉婭博士,對不對?”
“我和她非常熟。”吉斯卡答道。
“我猜,你還很喜歡她。”
“我照顧了她許多年,她從來沒有帶給我任何麻煩。”
“即使她曾任意修改你的程序。”
“她的技術很高明。”
“她會不會說謊誣陷她的父親——我是指法斯陀夫博士?”
吉斯卡遲疑了一下。“不會的,先生,她不會這樣做。”
“那麼你是說,她所講的都是實話。”
“也不完全是這樣,先生,我只是說她相信自己是在說實話。”
“可是,如果事實上,她父親的爲人真是丹尼爾所說的那樣,她又爲何要相信他做過那些邪惡的事呢?”
吉斯卡慢條斯理地說:“她年輕的時候受過不少委屈,而她將問題通通歸咎於
法斯陀夫博士,況且,在某種程度上,這些不幸確實是他的無心之失。在我看來,會有那樣的結果根本不是他的本意。然而,人類不像機器人,並非幾個直截了當的法則就能規範。因此大多數的時候,人類各種動機的複雜性都是很難判斷的。”
“有道理。”貝萊喃喃道。
吉斯卡問:“你是否認爲,想證明法斯陀夫博士是無辜的,已經沒希望了?”
貝萊雙眉緊鎖。“有可能。目前爲止,我看不到任何希望——如果瓦西莉婭博士照原定計劃,公開說出那些話……”
“但你已經命令她別說。你已經對她說明,那會給她帶來危險。”
貝萊搖了搖頭。“我是在嚇唬她,當時我也只能那麼講。”
“所以說,你打算放棄了?”
貝萊慷慨激昂地說:“不!此事若只牽涉到法斯陀夫,我也許會放棄。畢竟,他會受到什麼實質傷害呢?殺害機器人頂多只是民事案件,顯然不算什麼重罪。最壞的結果,也只不過是令他失去政治影響力,此外,他也許會有一段時間無法從事科學研究。我很不願意見到這種事,但如果我無能爲力,那就真的無能爲力了。
“另一方面,此事若只牽涉到我自己,我也可能會放棄。無功而返雖說有損我的聲譽,但我碰到的情況,正應了巧婦難爲無米之炊這句話。我將會灰頭土臉地回到地球,會開始過着遭到解僱的悲慘日子,但每個地球人都有可能遇到這種壞運氣。許多比我優秀的人,同樣碰到過這麼不公平的事。
“問題是,這件事還關係到了地球。如果我失敗,除了會讓我自己和法斯陀夫博士遭到難以承受的打擊,還會把地球人離開地球、走向銀河的希望徹底葬送掉。基於這個原因,我一定不能失敗,只要我沒有被逐出這個世界,就一定要繼續努力下去。”
他近乎耳語般講完最後幾句話之後,突然擡起頭來,用發牢騷的口吻說:“我們幹嘛停在這裡,吉斯卡?你讓發動機空轉着好玩嗎?”
“恕我直言,先生,”吉斯卡說,“你還沒告訴我要去哪裡。”
“對!——很抱歉,吉斯卡。首先,瓦西莉婭博士提到此地有不少公共衛生間,帶我去最近的一處。你們兩人或許沒這個問題,但我的**可得清一清了。然後,在附近找個吃飯的地方,我的肚子也得填一填了。再然後……”
“怎樣,以利亞夥伴?”丹尼爾問。
“實話告訴你,丹尼爾,我也不知道。然而,等照顧完這些生理需求,我一定能想到下一步。”
貝萊衷心希望自己也能相信這句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