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前往嘉蒂雅住處的路程似乎比昨天短了些。陽光再度普照大地,感覺上很舒服,但景色和昨天不太一樣。當然,那是因爲此時陽光來自另一個方向,而且顏色似乎有點不同。
可能正是這個緣故,植物在清晨和傍晚看起來,或說聞起來,就是有那麼點差異。貝萊記得自己偶爾也會想到地球的植物同樣如此。
丹尼爾和吉斯卡照例陪在他身邊,但今天他們靠得比較近,而且似乎不再那麼嚴陣以待。
貝萊隨口問道:“這裡是不是天天有大太陽?”
“不是的,以利亞夥伴。”丹尼爾說,“萬一真是這樣,植物就要遭殃了,而人類也將無法倖免。事實上,根據氣象預報,今天一整天都是多雲的天氣。”
“那是什麼?”貝萊突然問。原來有個棕灰色的小動物蹲在草地裡,嚇了他一跳。看到他們後,小動物便從容不迫地跳走了。
“先生,是一隻兔子。”吉斯卡說。
貝萊鬆了一口氣。他在地球的原野間,也曾看過這種動物。
嘉蒂雅這回並未在門口相迎,不過她顯然正在等他們。等到他們被機器人引進屋內,她並沒有起身,便直接以介於蠻橫和厭倦之間的口氣說:“法斯陀夫博士告訴我,你一定要和我再碰一次面,這是怎麼回事?”
她穿着一件緊身的長袍,袍下顯然沒有任何衣物。她的臉色蒼白,頭髮隨隨便便束到腦後。看起來她要比昨天更憔悴,顯然她昨夜沒睡多久。
丹尼爾牢記着昨天的情況,因此並未進屋去。然而,吉斯卡徑自跟了進來,他敏銳地察看一番之後,便退到一個壁凹裡。而另一個壁凹中,則站着嘉蒂雅家的一個機器人。
貝萊說:“真的很抱歉,嘉蒂雅,我不得不再打擾你一次。”
嘉蒂雅說:“昨天我忘了告訴你,等到詹德炬化之後,當然會被機器人工廠回收再利用。我想,知道這點也不錯,這樣一來,以後每當我看到一個新出廠的機器人,就會忍不住聯想到他身上有好些詹德的原子。”
貝萊說:“我們自己死去後,同樣會被大自然回收——誰知道現在你我身上有些什麼人的原子,而我們的原子將來又會到誰身上。”
“你說得非常正確,以利亞。你提醒了我一件事,別人的哀痛總是容易被講成人生哲理。”
“你這話也很正確,但我並不是來談人生哲理的。”
“那麼,該做什麼你就做吧。”
“我必須再問你一些問題。”
“昨天還問得不夠嗎?你回去之後,是不是就一直在想新的問題?”
“這麼說也可以,嘉蒂雅——昨天你曾經說,即便你和詹德在一起之後——我是指做了夫妻——還是有些男士向你求歡,而你一一拒絕了。關於這一點,我一定要問個清楚。”
“爲什麼?”
貝萊並未理會她的問題。“告訴我,”他說,“在你和詹德成爲夫妻之後,曾有多少男士向你求歡?”
“我並未刻意記下來,以利亞,應該有三四個吧。”
“其中有沒有人特別堅持?有沒有人向你求歡不止一次?”
嘉蒂雅原本一直在迴避貝萊的目光,這時突然正視着他,問道:“你和別人談論過這件事嗎?”
貝萊搖了搖頭。“除了你,我沒有和任何人談論過。然而,既然你這麼問,我猜至少有一個人特別堅持。”
“是有一個
,他叫山提瑞克斯・格里邁尼斯。”她嘆了一口氣,“奧羅拉人有許多古怪的名字,他的名字卻連奧羅拉人都覺得古怪。在這種事情上,我從未碰過像他這麼越挫越勇的人。他總是彬彬有禮,總是帶着微笑接受我的婉拒,還會鄭重其事向我鞠個躬。然後,他很可能下週甚至隔天就會再試一次。這種越挫越勇的行爲有點失禮,有教養的奧羅拉人都知道婉拒是無限期的,除非對方明白表示自己改變了心意,否則你就不該捲土重來。”
“請再告訴我一次——那些向你求歡的男士,是否知道你和詹德的關係?”
“我在聊天的時候,不會刻意提這件事。”
“好吧,那麼,我們專門討論一下這個格里邁尼斯。他知不知道詹德是你的丈夫?”
“我從來沒告訴他。”
“別想這麼敷衍過去,嘉蒂雅,這不是你有沒有告訴他的問題。他和別人不同,他曾一試再試。對了,你印象中有幾次?三次?四次?到底多少次?”
“我沒算過。”嘉蒂雅不耐煩地說,“應該有十來次,也許更多。要不是他還算可愛,我會叫機器人將他拒於宅邸之外。”
“啊,但你並未這樣做。而他求歡過那麼多次,前前後後總有一段時間。他常常上門,常常和你見面,就有不少機會注意到詹德,以及你和這個機器人的互動。難道他不會猜到這層關係嗎?”
嘉蒂雅搖了搖頭。“我認爲不會。當我接待客人的時候,詹德絕不會闖進來。”
“是你下的指令嗎?根據我的推測,一定是這樣的。”
“沒錯。但你別急着說是因爲我羞於承認這層關係,我這麼做,只是爲了避免麻煩罷了。我並非奧羅拉人,對於性仍舊保有一些含蓄的本性。”
“你再想想,他會不會多少猜到些?他是個墜入愛河……”
“愛!”她幾乎像是嗤之以鼻,“奧羅拉人懂得什麼是愛?”
“好吧,他是個自認爲墜入愛河的人,而你卻對他相應不理。害單相思的人總是最敏感也是最多疑的,他怎麼可能不猜呢?想想看!他有沒有旁敲側擊提到過詹德?有沒有任何蛛絲馬跡令你起疑……”
“沒有!沒有!沒聽說過有哪個奧羅拉人會惡意批評別人的性癖好或性習慣。”
“不一定是惡意的,或許只是半開玩笑。總之,可有任何跡象顯示他開始懷疑你們的關係?”
“沒有!如果小格里邁尼斯曾經說過這種話,哪怕只有一個字,他便休想再進我的宅邸,而且我絕不會讓他再接近我——但他不會做這種事的,在我心目中,他是那種最禮貌的典型。”
“你稱他‘小格里邁尼斯’,這人到底多大年紀?”
“跟我差不多。我三十五歲,而他或許還要小一兩歲。”
“還是個孩子嘛。”貝萊傷感地說,“甚至比我還小。但在這種年紀……假設他猜到你和詹德的關係,但嘴上不說,什麼也不說。然而,他會不會吃醋呢?”
“吃醋?”
貝萊突然想到這種說法在奧羅拉或索拉利可能都毫無意義。“因爲你選擇了別人,而令他感到氣憤。”
嘉蒂雅疾言厲色地說:“我知道‘吃醋’是什麼意思,我之所以反問,只是因爲難以相信你竟然認爲奧羅拉人會吃醋。在奧羅拉,沒有任何人會爲了性而吃醋。其他原因當然有可能,但絕不會爲了性。”她臉上掛着明顯的冷笑,“即使他吃醋,又有什麼關係?他又能做
什麼呢?”
“他有沒有可能告訴詹德,說你和一個機器人產生那種關係,會危及你在奧羅拉的地位……”
“這是不可能發生的!”
“如果詹德聽到這種說法,他很可能會相信——相信他自己正給你帶來危機,帶來傷害。這難道不可能是他心智凍結的原因嗎?”
“詹德絕對不會相信這種說法。我常常告訴他,有他做我的丈夫,我每天都非常快樂。”
貝萊竭力保持冷靜。她還沒弄清楚重點,不過沒關係,自己再講明白些就行了。“我絕不懷疑他相信你,但如果有人告訴他完全相反的事,他也有可能覺得自己不得不相信。萬一他陷入了無法承受的第一法則矛盾……”
嘉蒂雅面容扭曲,尖聲叫道:“這太瘋狂了。你剛剛說的簡直是神話,是蘇珊・凱文和那個讀心機器人的翻版。只有不到十歲的小孩,纔會相信這種事情。”
“難道不可能……”
“不,就是不可能。我是索拉利人,我對機器人有足夠的瞭解,所以我知道絕無可能。除非是超凡入聖的專家,纔有辦法用第一法則困住機器人。法斯陀夫博士或許有這個本事,可是山提瑞克斯・格里邁尼斯絕對沒有。格里邁尼斯是個造型師,他替人修剪頭髮,設計服裝。我的工作和他類似,但我的設計對象是機器人。格里邁尼斯從來不碰機器人,他對機器人一無所知,頂多只會命令他們做些關窗戶之類的工作。你是否想要告訴我,是詹德和我——和我——”她用一根手指使勁戳着自己的胸口,但那嬌小的胸部仍舊並不明顯,“——之間的關係,導致他的死亡?”
“即使如此,也不是你故意的。”貝萊想要到此爲止,又忍不住想要繼續刺探,“萬一格里邁尼斯從法斯陀夫博士那兒學到些……”
“格里邁尼斯並不認識法斯陀夫博士,而且,就算法斯陀夫博士傾囊相授,他也完全聽不懂。”
“你無法斷言格里邁尼斯聽得懂或聽不懂什麼,也不能一口咬定他不認識法斯陀夫博士——既然追你追得那麼勤,格里邁尼斯一定常來你這裡……”
“但法斯陀夫博士幾乎不曾來過我的宅邸。昨天他陪你來,僅僅是他第二次跨過我的門檻。他擔心走得太近會把我嚇跑,這點他曾經承認過。他認爲,他的女兒就是這麼失去的——雖然這是個愚蠢的想法。你瞧,以利亞,如果你有幾個世紀好活,就會有太多的時間失去太多的事物。對於壽命短這回事,你要心存……心存感激,以利亞。”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
貝萊顯得(也覺得)愛莫能助。“今天實在很抱歉,嘉蒂雅,我沒有別的問題了。要不要我叫個機器人來?你需要任何協助嗎?”
她搖了搖頭,並對他揮了揮手。“你走吧——走吧。”她以哽咽的聲音說,“走吧。”
貝萊猶豫了一下,隨即大步走出那個房間。當他跨出房門之際,還對她投以最後的、遲疑的一瞥。吉斯卡一直緊跟在他後面,等到他們來到戶外,丹尼爾也湊了上來,而他幾乎都未曾注意。不過,他倒是隱約浮現一個念頭:自己逐漸接受了他們的隨侍,把他們當成和影子或衣服一樣,甚至快到了沒有他們就覺得赤身**的地步。
他快步走回法斯陀夫的宅邸,一路上腦筋轉個不停。他之所以想見瓦西莉婭,起初只是因爲想不出什麼調查對象,甚至可以說走投無路,可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很有可能,他已在無意間撞見了一個重大線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