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然而,貝萊最後還是睡着了。
剛纔,丹尼爾爲他示範瞭如何降低“人造重力場”的強度。這種裝置並非真正的重力產生器,後者耗能過大,只有在特定時間和特殊情況下才得以使用。
丹尼爾並沒有能力解釋這個裝置如何運作,但即使他擁有這方面的解說程序,貝萊也確定自己不可能聽懂。好在控制器很容易操作,使用者完全不必瞭解背後的科學原理。
丹尼爾說:“力場強度無法調降到零——起碼這個控制器做不到。總之,睡在零重力環境下並不舒服,尤其是對太空旅行的生手而言。你真正需要的是一個不高不低的力場,一方面讓你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另一方面仍然可以維持上下的定向。至於高低則因人而異,大多數人覺得控制器所定的最低強度是最舒服的,不過你是初次使用,或許會希望調高一點,這樣比較能夠讓你保有熟悉的重量感。只要試試不同的強度,很快就能找出最適合你的。”
結果,這種新奇感受不禁令貝萊神迷,他發覺自己逐漸放下了法斯陀夫既承認又否認的問題,就連他的身體也逐漸脫離了清醒狀態,或許兩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過程吧。
他夢見自己回到了地球(當然嘍),雖然沿着一條捷運帶前進,但他並非坐在座位上,而是飄浮在高速路帶的邊緣。他幾乎就飄在衆多路人的頭上,速度比他們稍快,但似乎沒有任何人顯得驚訝,也沒有任何人擡頭看他。這是個相當愉快的感受,醒來之後,還令他懷念不已。
次日早上,用過了早餐——
真的是早上嗎?在太空中,真有早、中、晚的時段之分嗎?
顯然並沒有。他思索了一下,決定將早上定義爲睡醒之後那段時間,並將此時吃的那一頓稱爲早餐。至於計時器上的時間,至少對他本人毫無用處——雖然對宇宙飛船而言或許另當別論。
於是,用過了“早餐”後,他隨手翻了翻最新的新聞報表,爲的只是確認有沒有奧羅拉機殺案的進一步消息,然後,他便拿起前一天(前一個清醒週期?)吉斯卡替他找來的那些書籍。
他根據書名,選了幾冊應該和歷史有關的,而匆匆瀏覽一遍之後,他便斷定吉斯卡替他找的都是青少年讀物,不但文字淺顯,還配上大量的插圖。他不禁懷疑,這是否反映了吉斯卡對自己智商的評估——抑或是單純針對他的需要。貝萊想了想,隨即下了一個結論:吉斯卡是個毫無心機的機器人,他這麼做自有道理,不該懷疑他抱有羞辱自己的意圖。
他定下心來,儘量將注意力放在書本上,卻發覺丹尼爾也拿着閱讀鏡陪他一起看。他這麼做純粹是出於好奇嗎?或者只是不想讓眼睛閒着?
丹尼爾從未要求翻回任何一頁,也從來沒有開口發問。想必,基於機器人對人類的信賴,他對讀到的東西一律照單全收,不允許自己生出任何疑心或好奇。
在此期間,貝萊僅僅問了丹尼爾一個問題,不過這個問題和他們讀到的內容無關,而是由於他對奧羅拉閱讀鏡不太熟悉,想知道該如何下達打印的指令。
偶爾貝萊也會暫停一下,走到隔壁的小艙房。那是一處解決各種衛生需求的隱密場所,因此無論是在地球或奧羅拉(後者是貝萊從丹尼爾口中獲悉的),都毫不避諱地使用“衛生間”這三個字來標示。不過,身爲大城居民的貝萊一向使用有着一
排排便鬥、馬桶、洗臉檯和淋浴間的大型衛生間,那間小艙房卻只能容納一個人,令他有點不知所措。
而在閱讀過程中,貝萊並未試圖記住書中任何細節。他並不打算成爲奧羅拉社會的專家,也不是想要通過這方面的考試,只是希望讀出一些感覺罷了。
比方說他注意到,這些由歷史學家所撰寫的青少年讀物,雖然一律使用歌功頌德的筆法,可是書中那些奧羅拉的先聖先賢——在星際旅行早期從地球飛到奧羅拉的首批移民——仍是不折不扣的地球人。他們的政治形態、他們的紛爭方式,以及他們所作所爲的方方面面,幾乎都有地球的影子。就某個角度而言,奧羅拉上所發生的一切,可說是重演了數千年前地球上某些原始地區的移民史。
當然,在這段過程中,奧羅拉人並未發現或遭遇任何智慧生物,因此這些來自地球的入侵者,不必煩惱到底該用人道還是殘酷的手段對待“原住民”。事實上,這顆行星上原有的生物少之又少,因此人類得以迅速到處生根,而人類所馴養的動植物,以及無意間帶去的寄生蟲和其他微生物,也在最短時間內遍佈了整個世界。除此之外,當然,這些移民也帶去了機器人。
由於未曾遭到任何阻力即輕易征服這個世界,首批移民很快覺得自己就是它的主人。最初,他們將這顆行星稱爲“新地球”,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爲它是人類所開拓的第一顆“系外行星”,亦即第一個太空族世界。而它也是星際旅行的第一個具體成果,是嶄新紀元的第一道曙光。然而不久之後,他們就切斷了和地球的血脈關聯,並採用羅馬神話中曙光女神的名字,將這顆星重新命名爲“奧羅拉”。
所以說,奧羅拉就是曙光世界,而首批移民更開始刻意宣稱自己是一種新人類的始祖。過去的人類歷史都是漫漫長夜,直到奧羅拉人抵達這個新世界,白晝才終於來臨。
這個偉大的事實(或說偉大的自誇)開始逐漸擴散到所有的命名、所有的紀念日、所有歷史人物的評價。最後,它成了無所不在的信仰。
後來,其他太空族世界陸續誕生,它們的移民有些來自地球,也有些來自奧羅拉,但貝萊對這段歷史的細節並未多加註意,因爲他關心的是大方向。他注意到,由於發生了兩點重大改變,使得奧羅拉人和地球的關係因而被拉得更遠。其一是他們越來越讓機器人融入生活中各個層面,其二則是他們的生命不斷延長。
隨着機器人變得越來越先進和多才多藝,奧羅拉人對它們的依賴也越來越重,但從未達到不能自拔的程度。這點和索拉利不同,貝萊記得那個世界的人類非常少,機器人非常多,而奧羅拉的情況並非如此。
但依賴性還是逐漸升高。
在閱讀過程中,他儘可能抓住直覺的領悟,以及趨勢和一般性——結果他發現,在奧羅拉上,人機互動的每一步進展似乎都和依賴性息息相關。甚至“機器人權”這個共識的建立——亦即逐漸廢棄丹尼爾所謂的“不必要的區別”——也是一個突顯依賴的跡象。在貝萊看來,奧羅拉人之所以對機器人越來越講人道,似乎並非由於認同廣義的人道精神,而是他們不想承認機器人的機器本質,於是乾脆將兩者一視同仁,這麼一來,人類必須依賴人工智能這個令人不快的事實就消失於無形了。
而在生命延長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奧羅拉的歷史開始放慢腳步,起起伏伏也逐
漸模糊,延續性和一致性則越來越高。
毫無疑問,他所閱讀的奧羅拉史越到後面就越沒意思,令人看得幾乎昏昏欲睡。但另一方面,對於置身那段歷史的人而言,這絕對是一件好事。或許可以這樣說,凡是有趣的歷史一律充滿了災難,雖然後人讀來津津有味,當時的人卻苦不堪言。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對絕大多數的奧羅拉人而言,個人生活一直無憂無慮,而如果每一個人的生活都越來越安逸,誰又會反對呢?
假如曙光世界擁有陽光普照的好天氣,誰又會想要呼喚暴風雨?
——就在這個時候,貝萊突然體會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如果硬要他試着描述,他會說彷彿一眨眼間,體內的一切整個翻轉到體外,然後又立刻恢復原狀。
由於過程太過短暫,他幾乎沒注意到,差點以爲只是自己悄悄打了一個嗝。
直到大概一分鐘之後,他才猛然想起來,自己有過兩次這樣的經驗:一次是在前往索拉利的途中,另一次則是在回程。
這就是所謂的“躍遷”,也就是進入超空間的過程。一旦進入超空間,時間和空間雙雙失去意義,宇宙飛船便能打破宇宙中的光速極限,一舉前進許多光年。(就字面上來說,這並沒有什麼神秘可言,因爲宇宙飛船其實就是暫時離開這個宇宙,來到沒有速限的另一種空間。然而,就觀念上而言則剛好相反,因爲若想描述超空間的本質,唯有使用數學符號一途,可是那些符號無論如何看不出任何直覺上的意義。)
事實上,人類雖然早就學會如何操弄超空間,卻始終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要你接受上述事實,整件事就一清二楚——前一刻,就天文尺度而言,宇宙飛船距離地球還不算遠,而下一刻,它已經來到奧羅拉附近。
在理想情況下,躍遷不需要任何時間——完全不需要,換言之,如果整個過程完美無缺,應該不會造成任何生理上的反應。然而物理學家宣稱,完美無缺的躍遷需要無限大的能量,因此在真實情況中,總會有一個“有效時間”,雖然可以儘量縮小,但絕不等於零。正是這段不可避免的瞬間,導致了那種古怪卻實質無害的翻轉感覺。
想通了自己已經距離地球非常遠、距離奧羅拉非常近之後,貝萊突然很想看看這個太空族世界。
原因之一,這時他很想看到有人煙的地方,而另一個原因,則是出於自然而然的好奇心,想要看看那個他已經從書本上非常瞭解的世界。
這時吉斯卡走了進來,手上端着介於清醒和入睡之間的那一餐(稱之爲午餐吧)。他徑自開口道:“先生,我們正在接近奧羅拉,可是很抱歉,你無法從駕駛艙中觀看它。反正,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奧羅拉的太陽只是一顆普通的恆星,而我們還需要再飛幾天,才能看到奧羅拉這顆行星的面貌。”然後,他彷彿又想到一件事,連忙補充道,“即使那個時候,你也無法從駕駛艙中觀看它。”
貝萊心中冒出一股莫名的尷尬。顯然,對方不但料到了他這個心願,而且很快讓他死了這條心,原來他們根本不希望他進入駕駛艙。
他說:“沒問題,吉斯卡。”那機器人便走開了。
貝萊悶悶不樂地望着他的背影。今後,他身上還會被扣上多少枷鎖呢?想要圓滿完成任務,原本已經不太可能,不知奧羅拉人還會使出多少陰謀詭計,讓不太可能變成絕無可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