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司法部的專員走了進來,四下望了望,隨即走到魯斯的辦公桌後面,徑自坐下來。身爲上級長官,這位專員表現得恰如其分,魯斯則默默選了一個下首的座位。
貝萊繼續站在那裡,竭力壓抑着驚訝的表情。
魯斯好歹應該先提一下,可是他並未那麼做。而爲了避免泄漏真相,他剛纔說話的時候,顯然還刻意字斟句酌。
那位專員竟然是女性。
其實,這並無任何違背常理之處。任何官員都可能是女性,即使部長也不例外。而警方成員中也不乏女性,甚至有一位女警做到了隊長。
只不過,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除非事先被人告知,誰也不會先做這種心理準備。雖然在過去某些時代,曾有女性擔任行政主管的諸多先例,熟讀歷史的貝萊對這點絕不陌生,可是如今卻不屬於那樣的時代。
她個子相當高,而且此時坐得筆直。她身上的制服和男裝並沒有很大差異,而她的髮型和妝容同樣屬於中性。唯有那突出的胸部能讓人一眼看出她的性別,而她絲毫沒有掩飾的意思。
她看起來有四十幾歲,五官端正,輪廓很深。雖然已經明顯步入中年,她的一頭黑髮卻看不出任何斑白。
她說:“你就是C7級便衣刑警以利亞・貝萊。”這是一句陳述,後面並沒有問號。
“是的,長官。”貝萊卻還是照例回答了。
“我是司法部次長拉維尼雅・迪瑪契科,你看起來和超波劇裡面那個演員不太一樣。”
貝萊最近常常聽到別人這樣說,他公式化地答道:“次長,如果他們找的演員長得太像我,那齣戲就不會那麼受歡迎了。”
“我倒不那麼想,你看起來要比那個娃娃臉演員更像硬漢。”
貝萊僅僅遲疑了大約一秒鐘,便決定把握住這個機會——也或許是這個機會令他不忍放棄,總之,他神情嚴肅地說:“次長,您的品位很高。”
她笑了幾聲,貝萊則趁機輕輕吐了一口氣。然後她說:“我也願意這麼想——好啦,你讓我久等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有人通知我您將到訪,次長,而我今天恰好休假。”
“據我瞭解,你去了城外。”
“是的,次長。”
“如果我的品位不高,我會說你是那羣怪人的一分子。不過,還是讓我換個方式問吧,你是那羣狂熱分子的一員嗎?”
“是的,次長。”
“你指望有一天能夠移民星際,在茫茫銀河中找到幾個新世界?”
“次長,或許並非我自己去。我也許年紀太大了,但……”
“你幾歲?”
“報告次長,四十五。”
“嗯,看起來很像。而我,剛好也是四十五歲。”
“您看起來卻不像,次長。”
“看起來比較老,還是比較年輕?”她又笑了幾聲,然後說,“我看咱們別再打啞謎了,你是否在暗示我已經太老,沒機會成爲移民先鋒了?”
“如果不接受城外訓練,大城居民沒有一個能夠成爲移民先鋒。而訓練最好從小開始,比方說,我兒子就有希望踏上另一個世界。”
“是嗎?但你當然知道,整個銀河都在太空族的掌握中。”
“他們總共只有五十個世界,次長。而在整個銀河中,至少有幾百萬個世界適合人類居住,或是能改造成可住人的世界,而且可能並沒有土生土長的智慧生物。”
“沒錯,可是太空族如果不點頭,地球的宇宙飛船一律飛不出去。”
“這也許有商量,次長。”
“我並不像你那麼樂觀,貝萊先生。”
“我曾和太空族溝通過……”
“這點我知道,”迪瑪契科說,“阿伯特・敏寧是我的頂頭上司,兩年前,就是他把你送到索拉利去的。”她擠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他在那出超波劇中也有一點戲分,我還記得,飾演他的那個演員和他本人很像,而我也記得,他很不高興。”
貝萊突然改變話題。“我曾請求敏寧次長……”
“你該知道,他已經升官了。”
貝萊萬分瞭解官階和頭銜有多麼重要。“次長,他升了什麼官?”
“副部長。”
“謝謝您。我曾請求敏寧副部長,設法把我送到奧羅拉去商討這個提案。”
“什麼時候的事?”
“我從索拉利回來之後不久。後來,我又兩度提出申請。”
“可是從來沒有獲得正面答覆?”
“是的,次長。”
“你感到詫異嗎?”
“我感到失望,次長。”
“大可不必。”她上身微微向後靠,“我們和太空族世界的關係非
常緊張。你或許覺得自己扮演兩次神探便改善了這種情況——事實的確如此,甚至那出超波爛劇也有貢獻。然而整個加起來,只改善了這麼一點點——”她舉起右手,拇指和食指幾乎貼在一起,“有待改善的關係卻有那麼大。”這回她將雙手儘量展開。
“在這種情形下,”她繼續說,“我們不太可能冒險把你送到奧羅拉——它可是太空族世界的龍頭老大——以免你一不小心,惹出了星際糾紛。”
貝萊迎向她的目光。“我曾經去過索拉利,不但沒有闖禍,而且……”
“對,我知道,但那次你是應太空族之邀,這和我們主動送你過去,兩者相差不可以光年計。你不可能不瞭解吧。”
貝萊啞口無言。
她輕哼了一聲,表示並不意外,接着繼續說:“副部長因此對你的申請置之不理,這是非常正確的處置。巧的是,在你提出申請的同時,上述情況就開始惡化,而在上個月,惡化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所以纔有今天這場會議嗎,次長?”
“你不耐煩了,警官?”她故意用下屬對上司的口吻來表示諷刺,“你在指示我趕緊進入正題嗎?”
“報告次長,絕無此意。”
“你當然有,但這又何嘗不可呢?畢竟我越扯越遠了。讓我言歸正傳,先問你一個問題,你可認識漢・法斯陀夫博士?”
貝萊謹慎地答道:“將近三年前,我在太空城和他見過一面。”
“我相信,你對他有好感。”
“就一個太空族而言,他相當友善。”
她又輕哼了一聲。“我可以想象。你曉不曉得,早在兩年前,他已經是奧羅拉上一位重量級的政治人物?”
“我聽說過他從政了,這是我的……一個同事告訴我的。”
“就是那個機・丹尼爾・奧利瓦,你的太空族機器人朋友?”
“我的老同事,次長。”
“是在你們上次碰面,你替他解決兩個數學家在宇宙飛船上的爭執那一回?”
貝萊點了點頭。“是的,次長。”
“你瞧,我們一向消息靈通。過去這兩年,漢・法斯陀夫博士幾乎可以說已經成爲奧羅拉政府的精神領袖;他是他們那個世界立法局的重要成員,甚至有人說他可能成爲下屆的立法局主席。而你該瞭解,所謂的立法局主席,本質上就是奧羅拉的最高行政長官。”
貝萊敷衍道:“是的,次長。”他心裡卻在想,局長提到的那個非常敏感的事件,要什麼時候纔會講到呢?
迪瑪契科似乎一點也不急,她又說:“法斯陀夫是一個——溫和派,這是他自己說的。他覺得奧羅拉——以及整個太空族世界——越來越朝極端發展,正如你或許覺得我們地球自己的發展也越來越極端。他希望能後退幾步,減少機器人的使用,加速世代的交替,並且加強和地球的聯盟及友誼。我們自然會支持他——但必須非常低調。如果我們太過張揚對他的好感,無異於將他送上死路。”
貝萊說:“我相信,他會支持地球開拓外星世界。”
“這點我也相信,而且我認爲,他對你提過這件事。”
“是的,次長,就在上次碰面的時候。”
迪瑪契科雙手合十,指尖頂住下巴。“你認爲他能代表太空族世界的輿論嗎?”
“這我倒不敢說,次長。”
“只怕答案是否定的。追隨他的人一律溫溫吞吞,反對他的卻是一羣激進人士。他完全是藉着自己的政治長才以及個人魅力,才得以維繫目前的權力。當然,他最大的弱點就是同情地球,他的對手經常拿這件事攻擊他,藉此影響許多在其他方面願意支持他的人。如果你被派去奧羅拉,哪怕只犯一點小錯,也會助長那裡的反地球情緒,因而削弱他的力量,甚至葬送他的政治生命。所以,地球實在不能冒這個險。”
貝萊喃喃道:“我懂了。”
“法斯陀夫倒是願意冒這個險。上回你去索拉利就是他一手安排的,當時他的政治勢力剛剛崛起,地位還非常不穩定。話說回來,他失去的頂多是他個人的政治權力,而我們必須考慮到八十多億地球人的福祉。因此,當今的政治局勢敏感到了令人幾乎無法承受的地步。”
說到這裡她停了下來,貝萊終於不得不發問:“您所指的敏感局勢到底是怎麼回事,次長?”
“是這樣的,”迪瑪契科說,“法斯陀夫似乎捲入了一個史無前例的重大丑聞。若是他沒什麼智商,很可能不出幾周,他的政治人格就會破產。若是他有如超人般聰明,或許能夠撐上幾個月。但或早或晚,他在奧羅拉上的政治實力終究會土崩瓦解——而這會給地球帶來大災難,你懂吧。”
“我能否請問,他揹負了什麼罪名?貪污?叛
國?”
“不是那種小事。他的操守無論如何完美無瑕,連他的政敵也從不懷疑。”
“那麼是出於一時激憤,他殺了人?”
“不完全正確。”
“這我就不懂了,次長。”
“貝萊先生,奧羅拉上除了人類之外,還有許多機器人,它們大多數和我們的機器人類似,很難說有什麼非常先進之處。然而,那裡還有些人形機器人,它們酷似人類到了真假難辨的程度。”
貝萊點了點頭。“這點我非常瞭解。”
“在我想來,根據嚴格的定義,毀掉一個人形機器人並不等於殺人。”
貝萊傾身向前,瞪大眼睛咆哮道:“耶和華啊,你這娘兒們!別再打啞謎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法斯陀夫博士把機・丹尼爾給殺了?”
魯斯趕緊跳起來,似乎準備衝向貝萊。但迪瑪契科次長揮手阻止了他,她自己似乎一點也不見怪。
她說:“這次情況特殊,我原諒你的無禮,貝萊。放心,機・丹尼爾沒有被殺掉,他並非奧羅拉上唯一的人形機器人。既然你喜歡用這個字眼,那麼被殺的是另一個這樣的機器人,而不是機・丹尼爾。說得更精確些,它的心智完全遭到摧毀,它進入了不可逆的永久性機困狀態。”
貝萊說:“而他們認爲法斯陀夫博士是嫌犯?”
“他的政敵是這麼說的。那些人都是極端分子,他們希望銀河各處只有太空族的足跡,甚至希望地球人從宇宙中消失。如果這些極端分子能在幾周內推動一場選舉,他們一定會完全掌控政府,而後果不堪設想。”
“這樁機困事件爲何有那麼大的政治影響力?我實在想不通。”
“我自己也不太確定。”迪瑪契科說,“對於奧羅拉的政治,我並不想硬充內行。據我猜想,人形機器人應該和極端分子的某些計劃有關,因此這件事纔會令他們火冒三丈。”說到這裡,她皺皺鼻子,“我覺得他們的政治非常難懂,如果我勉強解釋下去,到頭來只會誤導你。”
貝萊竭力在次長的瞪視下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把我召來又是爲什麼呢?”他低聲問。
“爲了法斯陀夫。你曾經爲了偵辦一樁謀殺案,去過一趟太空,結果凱旋而歸。法斯陀夫希望你再試一次,這回他要你去奧羅拉,找出引發機困的真正主謀。他覺得,這是他阻止那些極端分子的唯一機會。”
“我並不是機器人學家,我對奧羅拉也一無所知……”
“當初你對索拉利同樣一無所知,但你還是辦到了。重點是,貝萊,我們和法斯陀夫一樣,渴望發掘出事實的真相,因爲我們不希望他被打倒。萬一他失勢,地球將直接面對那些充滿敵意的太空族極端分子,那種敵意之大恐怕是空前的,我們可不想發生這種事。”
“我無法承擔這樣的重任,次長,這項任務……”
“幾乎不可能成功。我們當然知道,但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法斯陀夫堅持要你——而挺在他後面的是奧羅拉政府,至少現在如此。如果你拒絕前往,或是我們拒絕讓你去,地球就必須面對奧羅拉的怒火。但如果你去了而且成功了,我們就會有活路,而你也會得到適當的獎賞。”
“萬一我去了——可是失敗了呢?”
“我們會盡全力讓奧羅拉怪罪你,好讓地球得以倖免。”
“換句話說,保住你們這些官僚的面子。”
迪瑪契科說:“用比較好聽的說法是,爲了避免地球受到太大的傷害,只好把你推出去喂狼。爲了整個世界着想,犧牲一個人並不算太高的代價。”
“可是在我看來,既然註定失敗,我還不如根本別去。”
“你別給我裝傻。”迪瑪契科輕聲道,“奧羅拉指名要你,你根本不能拒絕——話說回來,你又怎麼會想要拒絕呢?過去這兩年,你一直設法去奧羅拉,我們遲遲不批准,還令你心生怨恨。”
“我是想客客氣氣地去請求他們協助,幫助我們移民外星,而不是……”
“貝萊,你還是可以試着爭取他們的協助,幫助你實現移民外星的美夢。畢竟,假如你破案了——好歹這是有可能的——這麼一來,法斯陀夫就會把你視爲大恩人,對你提供的協助一定會比原來多得多,而我們這裡同樣會萬分感激你的貢獻。雖說風險極高,難道不值得你冒險嗎?無論成功的機會多麼渺茫,如果你不去,就完全沒機會。想想吧,貝萊,可是拜託——別想太久。”
貝萊緊緊抿起嘴,不久,他終於瞭解根本別無選擇,於是說:“我有多少時間可以準備……”
迪瑪契科心平氣和地說:“得了吧,難道我沒解釋清楚嗎?我們既沒有選擇餘地,也沒有時間可以浪費。我要你——”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計時帶,“六小時內啓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