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過去了,嗡嗡聲越來越響亮,逐漸蓋過遠方的笑聲。穹頂屋以及其中的一切似乎都在搖晃,就連貝萊的時間感也不例外。
最後,他終於發現自己仍坐在原來的位置,但明顯感到一段時間已經消失。局長不見了,三維接收器變回不透明的乳白六面體;機・丹尼爾坐在他旁邊,正捏着他上臂的一小塊皮膚。在那塊皮膚下面,貝萊看見一個“埋針”的細小暗影,它在自己的注視下逐漸消失,滲透進細胞間液,然後開始擴散至鄰近的細胞和血液,最後抵達他全身每一個細胞。
他總算回到現實之中。
“你覺得好些了嗎,以利亞夥伴?”機・丹尼爾問。
貝萊的確好多了,他試着將自己的手臂抽回來,機器人則完全配合。然後,他一面拉下衣袖,一面四下望了望。法斯陀夫博士仍面帶微笑坐在原處,那抹笑容替他的平庸相貌加分不少。
貝萊問:“我昏過去了嗎?”
法斯陀夫博士答道:“可以這麼講,想必你受到了相當大的震撼。”
貝萊清清楚楚地想起剛纔發生的一切。他迅速抓起機・丹尼爾的一隻手臂,儘量將袖子向上拉,以便露出手腕的部分。一摸之下,他發現這個機器人的肌膚雖然柔軟,其下卻有比骨胳更硬的東西。
機・丹尼爾任由自己的手臂抓在這位便衣刑警手中。貝萊開始審視這隻手臂,並且沿着中線一路捏上去,心想,到底有沒有一條看不見的接縫呢?
照常理來說,當然應該有。這個機器人故意造得酷似人類,全身包覆着人工皮膚,因此不可能用普通的方式進行修理;他的胸板不可能靠鉚釘來拆卸,頭顱也不可能借着鉸鏈來開闔。所以,這個機械軀體的各個部分,必定是沿着微磁場的一條力線組裝在一起的。只要找對位置輕輕一碰,就能令手臂、頭顱甚至整個身體裂成兩半,而輕觸另一處則能使它還原。
貝萊擡起頭,帶着極度的羞愧含糊問道:“局長呢?”
“他臨時有急事。”法斯陀夫博士說,“所以我勸他先退席,並向他保證我們會好好照顧你。”
“你的確將我照顧得相當好,謝謝你。”貝萊繃着臉說,“我想,我們的會已經開完了。”
他硬生生撐起疲累的身體,轉眼間,突然覺得自己老了好多歲,老得再也無法東山再起了。此時此刻,他不需要什麼神機妙算,就能輕易預見自己的未來——
局長的反應,一定是恐懼和憤怒參半。他會臉色蒼白地面對着貝萊,而且每隔十五秒便摘下眼鏡擦拭一次。然後,他會輕聲細語地(朱里斯・恩德比這個人幾乎從不咆哮)仔細解釋太空族如何被氣得半死。
“和太空族講話不能用你那種方式,利亞,他們是不會接受的。”貝萊能在心中將恩德比的聲音聽得非常清楚,連最細微的抑揚頓挫也不會遺漏,“我要先警告你,很難說你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你給我聽好了,我明白你的想法,也明白你打算怎麼做。如果他們是地球人,情況就完全不同,我會答應你,讓你碰碰運氣,冒冒險,揪出他們的狐狸尾巴。可是,太空族啊!你應該先告訴我一聲,利亞,你應該先跟我商量一下。我瞭解他們,我徹徹底底瞭解他們。”
而貝萊又能如何回答呢?一、正巧恩德比就是絕對不能事先知情的那個人。二、這個計劃冒着極大的風險,而恩德比生性卻極其小心謹慎。三、恩德比自己曾特別指出,不論貝萊是徹底失敗,或是取得錯誤的成功,都會導致極度的兇險。四、唯一能夠避免他們遭到解僱的一條路,就是證明錯在太空族自己……
恩德比又會這麼說:“我們必須針對此事提出一份報告,利亞,然後各式各樣的反應便會陸續出現。我瞭解太空族,他們會要求換人辦這個案子,而我們必須照辦。你該瞭解我的難處,利亞,對不對?我會設法從輕發落你,這點你大可放心;在能力範圍內,我會盡力保護你,利亞。”
貝萊知道這番話句句屬實,局長的確會設法保護他,但唯有在能力範圍內,而不會,比如說,在火冒三丈的市長頭上再添一把火。
他心中也能聽到市長會怎麼說:“他媽的,恩德比,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爲什麼事先不跟我商量?這座大城是誰在當家做主?爲什麼一個未經覈准的機器人能夠入城?而這個貝萊又到底在搞什麼鬼……”
如果貝萊和局長兩人在警界的前途只能顧全一個,貝萊還能有什麼指望呢?他甚至找不到正當理由怪罪恩德比。
最好的結果是降級處分,而這就夠慘了。這麼說吧,即使遭到了解僱,只要仍舊生活在當今的大城,便能確保一定活得下去,可是活得下去是什麼意思,他自己再清楚不過。
唯有依靠身份地位,才能掙得一些額外的權利:座位比較舒適、牛排比較精美、排隊等候的時間較短等等。
對一個豁達的人而言,似乎不值得打破頭去爭取這些小小的特權。然而,不論一個人多麼豁達,一旦擁有這些特權,絕對不會隨便放棄,這就是問題所在。
比方說,如果過去三十年間,跑衛生間已經成爲生活中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一旦公寓裡的臉盆獲准啓動,又能增加多少便利呢?即使想將它當作“地位”的表徵,恐怕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因爲炫耀“地位”是社會所不恥的行爲。可是萬一臉盆又遭到禁用,勤跑衛生間會是多麼羞辱和令人難以忍受的一件事!在臥室刮鬍子將會是多麼難忘的甜蜜回憶!而這種失落感又是個什麼滋味!
如今,政論作家每當回顧中古時代,會一窩蜂地以高高在上的態度否定當時的“金權主義”,亦即以金錢作爲經濟的基礎。他們認爲那時的生存競爭非常慘烈,由於“搶錢搶破頭”的壓力始終存在,因而無法維繫一個真正複雜的社會。(學者對於“錢”的本質各有各的解釋,但對於這句話的意義則並無歧見。)
相較之下,當今“公民精神”的效率和開明則受到高度的讚譽。
或許吧。然而,傳奇性或感性的歷史小說卻都有不同的看法,而懷古人士則認爲正是“金權主義”孕育了個人主義和進取心。
對於這個問題,貝萊原本不願選邊站。可是現在,他不得不捫心自問,一個努力搶錢的古人,和一個努力保有周日雞腿的大城居民(在此所謂的雞腿,是指家禽身上長出的真正肉類),兩相比較之下,到底誰比較辛苦呢?萬一失敗了,誰又會比較難過呢?
貝萊心想:我倒無所謂,可是還有潔西和班呢。
這時,法斯陀夫博士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貝萊先生,你聽見我說話嗎?”
貝萊眨了眨眼睛。“啊?”他已經像呆子那樣站在那兒多久了?
“你何不坐下來呢,警官?既然你心中的結已經解開,或許你有興趣看看我們拍攝的影片,包括犯罪現場以及後續處理的經過。”
“不了,謝謝你,我在大城還有其他公事。”
“薩頓博士的案子該是第一優先吧。”
“對我而言不是,我想這個案子已經不是我的了。”說到這裡,他突然萬分激動,“他媽的,既然你能證明機・丹尼爾是機器人,爲何不立刻澄清呢?你爲什麼要導演一出這樣的鬧劇?”
“我親愛的貝萊先生,因爲我對你的推論非常感興趣。至於這個案子還是不是你的,我看很難說。在局長離開之前,我特別要求他把你留住,我相信他會合作的。”
貝萊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下。“爲什麼?”他猛然冒出一句。
法斯陀夫博士雙腿交疊,嘆了一口氣。“貝萊先生,我遇見過的大城居民,一般來說分爲兩類,那就是暴民和政客。你們的局長對我們很有幫助,但他是個政客,他只會說我們想聽的話,而且常常操弄我們,我想你瞭解我的意思。而你不同,你一來到這裡,就大膽地指控我們犯了滔天大罪,而且努力設法證明你的論點。我很喜歡這種事,而且我認爲這是很有希望的發展。”
“多麼有希望?”貝萊語帶諷刺地問。
“足夠有希望了,因爲我可以和你這個人直來直往。昨天晚上,貝萊先生,機・丹尼爾曾用屏蔽次乙太波向我報告,當時我
就對你的背景非常感興趣,比方說,你家裡的那些藏書相當耐人尋味。”
“那些書怎麼樣?”
“有許多都是歷史和考古方面的書籍,看來你對人類社會這個主題感興趣,對它的演化也略有了解。”
“即使是警務人員,下班後也有讀書的自由。”
“沒錯。我很高興你把休閒時間花在這上面,這對於我想進行的溝通很有幫助。首先,我打算解釋,至少試着解釋,外圍世界的同胞爲何好像抱持着排外主義。我們住在太空城內,我們從不進入大城,我們只有在非常嚴苛的條件下,才和你們大城居民作有限度的來往。雖然我們呼吸露天的空氣,但總是透過了過濾裝置。此時我坐在這裡,鼻孔塞着濾器,雙手戴着手套,而且下定決心和你保持距離,你以爲這都是爲什麼?”
貝萊說:“沒必要讓我猜吧。”他心中響起一個聲音:讓他自己講。
“如果你的猜測和某些同胞一樣,那麼你會說,這是因爲我們鄙視地球人,不願和他們沾上邊,以免喪失高高在上的地位。事實並非這樣,而真正的答案實在相當明顯:你所經歷的健康檢查以及清潔程序,沒有一項是儀式,全部確有必要。”
“預防疾病嗎?”
“對,正是這個原因,我親愛的貝萊先生。話說當年,那些開拓外圍世界的地球人,來到一個完全沒有地球細菌和病毒的新世界。當然,他們自己帶去一些,可是他們也帶去了最先進的醫療和微生物科技。他們只需要對付那一小羣微生物,而且中間宿主並不存在,例如沒有蚊子傳播瘧疾,沒有蝸牛傳播血吸蟲病。於是病原被一掃而空,只留下共生細菌繼續繁衍。漸漸地,外圍世界都變成了零疾病的環境,如此日久天長,外圍世界便越來越不能承受疾病的侵襲,對地球移民的限制也自然就越來越嚴格。”
“你自己從未生過病嗎,法斯陀夫博士?”
“從未生過有病原體的疾病,貝萊先生。當然,我們仍會罹患退化性疾病,例如動脈硬化。可是我從來沒有得過你們所謂的感冒,萬一染上了,我可能會病死,因爲我對它毫無抵抗力。這就是我們太空城同胞所面臨的問題,我們來到這裡,其實是冒着一定程度的風險。地球上充滿各種疾病,而我們毫無防範,我是指天然的防範。你自己身上幾乎帶着所有已知的細菌,但你渾然不覺,因爲藉着體內從小到大培養出的各種抗體,你在大多數的時候都能將那些細菌控制得很好,而我自己則欠缺那些抗體。你奇怪我爲何不靠近你一點嗎?相信我,貝萊先生,我之所以表現得那麼不禮貌,純粹只是爲了自保。”
貝萊說:“如果真是這樣,爲何不讓地球人知曉事實的真相呢?我的意思是,並非你們覺得我們噁心,而是爲了防範一種真實的、具體的危險。”
這位太空族搖了搖頭。“我們是少數,貝萊先生,何況還是不受歡迎的外人。爲了我們自己的安全,我們不得不利用相當脆弱的威望,擺出高人一等的姿態。我們不能承認是我們不敢接近地球人,因爲我們丟不起這個臉。除非有一天,地球人和太空族彼此更加了解。”
“以現在的條件,不可能出現那種情況。我們……他們之所以討厭你們,正是由於你們裝出來的那種優越感。”
“這是兩難的困局,別以爲我們自己不知道。”
“局長知道嗎?”
“對他,我們從未像對你這樣明白解釋過。然而,他或許猜得到,他是個相當聰明的人。”
“假如他猜到了,應該會告訴我。”貝萊若有所思地說。
法斯陀夫博士揚了揚眉。“果真如此的話,你就不會考慮機・丹尼爾是真人的可能性了,對不對?”
貝萊微微聳了聳肩,想要敷衍過去。
但法斯陀夫博士繼續說:“你該知道,事實理當如此。即使不考慮心理上的障礙,我是指噪音和羣衆帶給我們的可怕壓力,一名太空族進入大城仍然等於被判了死刑。這正是薩頓博士推動人形機器人計劃的原因,他們是太空族的替代品,專門設計來替我們進入大城……”
“對,機・丹尼爾對我解釋過這件事。”
“你不贊同嗎?”
“聽着,”貝萊說,“既然我們彼此開誠佈公,就讓我直截了當問你一個問題。你們太空族來到地球到底是爲了什麼?你們爲何要來干涉我們的生活?”
法斯陀夫博士帶着明顯的驚訝說:“你對地球上的生活滿意嗎?”
“還過得去。”
“好,可是這樣還能維持多久呢?你們的人口持續增長,於是你們只有越來越賣命,才能提供足夠的熱量給每一個人。地球已經走到死衚衕了,老兄。”
“我們還過得去。”貝萊頑固地重複這句話。
“勉勉強強罷了。像紐約這樣的一座大城,光是讓清水進、廢水出,就必須不遺餘力了。核能發電廠需要鈾來推動,而且需求量穩定增加,但就算跑遍太陽系,鈾元素也是越來越難取得。此外,大城居民想要活下去,各種原料一刻也不可或缺:酵母農場需要木漿,水耕廠需要礦物質,而空氣則必須不停地循環。這是一種在各方面都非常脆弱的平衡,而且一年比一年更脆弱。萬一如此巨量的輸入輸出突然中斷,哪怕只有一小時,請問紐約會變成什麼樣子?”
“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
“但不能保證將來不會發生。在原始時代,人口集中區基本上都是自給自足的,附近的農作物就能養活所有的人。除了直接的天災,例如洪水、瘟疫或歉收,沒有其他事物會對居民造成傷害。隨着這些集中區逐漸成長,以及科技逐漸進步,發生天災的集中區亦可藉由其他集中區伸出援手而渡過難關,代價則是互賴的地域範圍日漸擴大。在中古時代,即使是最大的露天城市,也至少存有一週份的糧食和各種緊急用品。當紐約剛變成大城的時候,可以自行撐一整天,現在卻連一小時也不行。一場天災,如果一萬年前僅僅造成生活不便,一千年前只能算事態嚴重,一百年前頂多是緊急狀況,如今則一定會帶來毀滅。”
貝萊有點坐不住了,頻頻更換姿勢。“這些說法我早就通通聽過。懷古人士希望廢掉所有的大城,希望我們迴歸大地,重拾自然農業。嗯,我看他們都瘋了,我們不能這麼做。現在人口實在太多了,我們不可能回到過去,只能勇往直前。當然啦,如果移民外圍世界沒有那麼嚴格的限制……”
“你也知道爲何必須嚴加限制。”
“那還有什麼解決之道呢?你根本是在緣木求魚嘛。”
“移民到新的世界怎麼樣?銀河系有上千億顆恆星,根據估計,適合人類居住或是能改造成可住人的行星,至少也有一億顆。”
“這太荒謬了。”
“爲什麼?”法斯陀夫博士激動地問,“這個建議爲什麼荒謬?地球人曾經開拓過其他行星,在五十個外圍世界裡,有超過三十個是由地球人直接開拓的,我們的母星奧羅拉也包括在內。難道地球人再也做不到了?”
“這……”
“答不出來了嗎?讓我來說說看,如果真的再也沒有可能,那是因爲地球上發展出了大城文明。大城出現之後,地球人的分工越來越專、越來越細,以致幾十億人全部粘在一起,不可能分出一部分到另一個新世界另起爐竈。另起爐竈這件事,過去的地球人曾經做過三十次;如今的地球人卻個個嬌生慣養,只能躲在溫暖的鋼穴裡,事實上是遭到永久禁錮。你,貝萊先生,甚至不相信大城居民能夠跨越鄉間來到太空城,所以對你而言,跨越星空前往一個新世界就是不可能的平方了。所謂的公民精神正在毀滅地球,警官先生。”
貝萊氣呼呼地說:“即便如此又怎麼樣?這和你們太空族又有什麼關係?這是我們的問題,我們自己會解決。如果解決不了,也是我們自己下地獄。”
“你們寧願一步步走下地獄,也不想換條路上天堂,啊?我瞭解你目前的感受,聽一個陌生人對你說教絕非愉快的事。但我倒是希望你的同胞也能對我們說說教,因爲我們也面臨着一個相當類似的問題。”
貝萊冷冷一笑。“人口過剩?”
“我是說
類似,而不是相同,我們的問題是人口過少。你看我有多大年紀?”
這位地球人考慮了一下,然後故意高估些。“我看你有六十歲。”
“你應該再加一百歲。”
“什麼!”
“準確地說,我快要滿一百六十三歲了。我是以地球標準年計算的,並沒有玩什麼數字遊戲。如果我運氣不錯,如果我好好照顧自己,最重要的是,如果沒有染上地球的疾病,我很有可能再活一百六十三年。在奧羅拉,已有不少超過三百五十歲的人瑞,而我們的平均壽命還在不斷提高。”
貝萊望向機・丹尼爾(他一直在默默聆聽這段對話),彷彿希望確認這件事。
然後他說:“這怎麼可能呢?”
“一個人口過少的社會,當然需要致力研究老人病學,並儘量瞭解老化的過程。在你們那樣的社會裡,延長平均壽命會導致災難,因爲你們無法承受人口增加的後果。而在奧羅拉,即使人人活到三百歲也不成問題。所以說,我們的長壽當然要比你們的長壽珍貴兩三倍。
“假如你現在死了,或許會損失四十年的壽命,還可能更少。但如果換成我,我將損失一百五十年的壽命,還可能更多。於是,在一個像我們那樣的文明裡,每個生命都極爲重要。我們的出生率一向很低,人口增長則受到嚴格的控制。我們將機器人對人類的比例維持在一個定值,它能讓每個人都過着最舒適的生活。而理所當然,當孩童處於發育期、尚未長大成人的時候,我們就會仔細篩檢出那些有生理和心理缺陷的。”
貝萊插嘴道:“你的意思是,你們會殺掉那些……”
“殺掉那些不合格的。我向你保證,過程完全沒有痛苦。乍聽之下,你一定無法接受我們的做法,但你們地球人漫無節制地生育,同樣令我們無法接受。”
“我們還是有節制的,法斯陀夫博士,每個家庭的子女人數都有限制。”
法斯陀夫博士擠出一個寬容的微笑。“子女人數雖有限制,但不一定是健康的子女。而且即使有明文規定,還是有很多人違法,使得你們的人口不斷攀升。”
“誰又能決定哪些孩子應該活下去?”
“這是個相當複雜的問題,不是三言兩語能夠回答的,改天我們再好好討論吧。”
“好,那麼你們的問題到底是什麼?聽你這麼說,你對你們的社會好像很滿意。”
“它很穩定,但問題就出在這裡,它太穩定了。”
貝萊說:“在你眼中簡直沒一個好的,我們的文明來到了混沌的邊緣,而你們自己的文明又太穩定。”
“太穩定真有可能不是好事。過去兩個半世紀以來,沒有任何外圍世界開拓過新的行星,在可見的未來也不會有這方面的計劃。我們這些太空族一來壽命太長,所以不敢冒險,二來日子太舒服,所以捨不得放棄。”
“這我倒不清楚,法斯陀夫博士,你自己不就冒着染病的危險,來到了地球。”
“是的,沒錯。我們當中有些人,貝萊先生,覺得人類的未來太重要了,甚至值得我們拿倍增的壽命賭一賭。但我必須很遺憾地說,這樣的人太少太少了。”
“好吧,我們說到重點了。太空城在這方面又能提供什麼幫助?”
“我們嘗試將機器人引進地球,以便全力顛覆大城經濟結構的平衡。”
“這就是你所謂的幫助?”貝萊氣得嘴脣發抖,“你的意思是,你們故意製造出一批又一批遭到撤換和解僱的地球人?”
“請相信我,我們的出發點完全是善意的。我們正需要這麼一批遭到撤換的人,姑且借用你的說法,作爲開拓外星的核心分子。正如歷史上的美洲,是由滿載罪犯的船隻所發現的。難道你看不出來,那些遭到撤換的人已被大城徹底放棄了,他們已經一無所有,唯有離開地球,才能贏得一個新世界。”
“但這是行不通的。”
“對,是行不通。”法斯陀夫博士痛心地說,“因爲出了一點問題,地球人對機器人的憎恨成了絆腳石。其實,那些被視爲罪魁禍首的機器人,可以在人類抵達新世界之初,幫助他們解決適應上的種種困難,使得開拓外星變得實際可行。”
“然後呢,創造更多的外圍世界?”
“不,早在公民精神席捲地球,甚至早在大城出現之前,外圍世界就已經誕生了。我心目中那批新殖民者,將兼具大城文明以及早期碳/鐵文明的背景,而新殖民地則會是一種綜合體,一種混血生物。照現在的情勢,在不久的將來,地球的社會結構就會搖搖欲墜,而在更久遠的未來,外圍世界也會慢慢衰退和衰敗,反之,那些新殖民地會是一個嶄新的健康品種,將兩種文明的精華合而爲一。我們這些舊世界,包括地球在內,則可藉由和它們的互動,讓我們自己獲得新生的力量。”
“我不知道該怎麼講,一切都太難料了,法斯陀夫博士。”
“是的,這只是個夢想,但你還是放在心上吧。”說到這裡,這位太空族突然站了起來,“我和你會面的時間超過了我的預期,事實上,也超過了我們保健條例的允許。可否容我告退了?”
貝萊和機・丹尼爾離開了穹頂屋。陽光再次灑在他們身上,這次換了一個角度,色澤也黃了一點。貝萊心中隱隱然有個疑惑:不知在另一個世界,陽光會不會有些差別;或許比較不那麼刺眼,比較宜人也說不定。
另一個世界?貝萊想,那位有着一對招風耳的太空族,在不知不覺間,將許多古怪的想法塞進了自己的腦袋。當年奧羅拉上那些醫生,可曾望着幼小的法斯陀夫,考慮是否應該允許他長大?他會不會太醜了?或者應該說,他們的標準到底有沒有包括外貌在內?醜到什麼程度纔算畸形,而哪些畸形會……
當他們走進通往衛生間那道門,陽光隨即消失後,貝萊的情緒反倒更加起伏。
他義憤填膺地搖了搖頭。簡直是荒唐,竟然想強迫地球人移民,到外星建立一個新社會!根本就是一派胡言!這些太空族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他努力思索,卻百思不得其解。
隨着警車在車道內緩緩前進,貝萊重新沐浴在真實環境中。他的手銃沉甸甸地緊貼着臀部,那是一種既溫暖又令人安心的負擔,而大城的喧囂和紛擾也是同樣溫暖,同樣令人感到安心。
在大城逐漸將他們吞沒之際,他突然聞到一股輕微而且飄忽的刺鼻氣味。
貝萊半信半疑地想:大城的空氣竟然有味道。
他很快就想通了,一來,在這個巨大的鋼穴裡,足足塞了兩千萬人,二來,生平第一次,自己的鼻子被戶外空氣清洗了一遍。
他又聯想到:在另一個世界,情況會不同嗎?人口比較少,因而空氣比較——比較乾淨?
不過,在午後大城的聲浪包圍下,那股氣味逐漸淡去,最後再也聞不到了,貝萊忽然感到有點慚愧。
他將操縱桿慢慢向前推,以加強定向動力。警車轉入一條空蕩蕩的公路,隨即猛然加速。
“丹尼爾。”他喚道。
“什麼事,以利亞?”
“法斯陀夫博士爲何將他的所作所爲,一五一十告訴我?”
“在我看來,以利亞,或許他希望用這種方式,讓你明白這項調查工作有多麼重要。我們不只是在偵辦一樁謀殺案,我們還在拯救太空城,同時也是在拯救人類的未來。”
貝萊冷冷地說:“我覺得與其這樣做,他還不如讓我看看犯罪現場,順便偵訊一下最先發現屍體的人。”
“我不太相信你能找到什麼新線索,以利亞,我們的調查做得相當徹底了。”
“是嗎?但你們一無所獲,既沒有找到線索,也沒發現可疑人物。”
“對,你說得對,所以答案一定在大城這端。不過嚴格說來,我們還真的鎖定過一名涉嫌人。”
“什麼?你一直沒對我提過。”
“我覺得沒這個必要,以利亞,你當然看得出有個涉嫌人近在眼前。”
“誰?你在搞什麼鬼,到底是誰?”
“唯一一位在現場的地球人,朱里斯・恩德比局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