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協的私人書房裡有個中世紀古董,一個壁爐。老實說,中世紀的古人或許認不出來,因爲它並不具有實際功能。寧靜的、熊熊燃燒的火苗,是藏在一個絕熱壁凹內的一片透明石英板後面。
爐中的圓木在送進來之前,早已在遠方先借用供應市內公共建築的能束點燃。控制點火的同一個按鈕,還負責先傾倒先前的灰燼,再引進新鮮的木柴。懂了吧,它是個百分之百文明的壁爐。
但火焰本身則是真實的。它與音響設備相連,所以你能聽見那些畢剝聲。當然,也能看着它在灌入的氣流中躥動。
總協的紅色酒杯上反映出火焰的低調跳躍。而兩個更微小的火焰映像,則出現在他一雙沉思的瞳孔中。
——此外,火焰也映在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的蘇珊・凱文博士那一雙冷若冰霜的瞳孔中。
總協說:“我請你到這裡來,蘇珊,不完全是爲了社交。”
“我也這麼想,史蒂芬。”她答道。
“——然而,我不太清楚該如何敘述我的問題。就某方面而言,它可能是子虛烏有;另一方面,它卻可能代表人類的終結。”
“我遇到過許多具有這種極端可能性的問題,史蒂芬,我想所有的問題都是這樣。”
“真的嗎?那麼你判斷一下——世界鋼鐵公司累積兩萬英噸的過剩產量;墨西哥運河的進度落後兩個月;阿馬丹的水銀礦去年春天起便產量不足;天津的水耕廠最近一直在解僱員工。這些都是我此刻剛好想到的,類似事件還有好幾樁。”
“這些事情嚴重嗎?我不能算經濟學家,看不出這種事會引發什麼可怕的後果。”
“就它們本身而言,問題並不算嚴重。如果阿馬丹的情況惡化,我們可以派些礦務專家去;如果天津的水耕工程師太多,可以在爪哇或錫蘭派上用場;兩萬英噸的鋼頂多是數天的全球需求量;墨西哥運河比預定日期晚兩個月通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令我擔心的是那些機體——我已經和你們的研究部門主任談過。”
“文生・西佛?他完全沒對我提過這件事。”
“我請他別對任何人說,顯然他做到了。”
“他又告訴你些什麼呢?”
“容我把他的回答留待稍後討論,我想先談談機體。我想和你討論一下,因爲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對機器人足夠了解,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幫助我——我能不能說得抽象一點?”
“今天晚上,史蒂芬,你想怎麼說或說些什麼都行,只要你先告訴我,你打算證明什麼。”
“在我們完美的供需系統中,正如我剛纔所說,竟然出現這樣小小的不平衡,這或許是最後一戰的第一步。”
“嗯,說下去。”
雖然她的座椅設計得很舒適,蘇珊・凱文並沒有讓自己放鬆。她冰冷的臉孔一年比一年更冰冷,平板的聲音一年比一年更平板。雖然史蒂芬・拜爾萊是她可以喜歡與信任的人,但她已經年近七十,一生養成的習慣實在難以打破。
“人類發展的每一個時期,蘇珊,”總協說,“都有它本身特殊形式的衝突——它本身特有的問題,這顯然只能靠武力解決。而每一次,說來令人感嘆,武力卻從未真正解決問題。反之,隨着經濟環境與社會環境的變遷,在貫穿一連串衝突後,武力本身便銷聲匿跡。有句話是怎麼說的——啊,對,‘並非轟轟烈烈,而是黯然消逝’。然後,又出現新的問題,以及一連串新的戰爭——顯然這是個無止盡的循環。
“回顧相當晚近的歷史。在十六到十八世紀間,曾有一連串的王室戰爭。當時歐洲最重要的問題,是究竟該由哈布斯堡抑或瓦羅斯・波旁世族統治這個大陸。那是‘不可避免的衝突’之一,因爲歐洲顯然不能分成一半一半。
“不過事實正是如此,沒有哪次戰爭消滅了某一方,或是爲另一方建立起霸權。後來到了1789年,法國境內興起一股新的社會風潮,終於將波旁和哈布斯堡先後推進了歷史焚化爐。
“而在這幾個世紀中,還有些更野蠻的宗教戰爭,爭的是歐洲究竟該歸屬舊教或新教這個重要問題。歐洲同樣不能分成一半一半,它‘不可避免’要由刀劍決定——不過事實並非如此。在英國境內,新的產業主義開始萌芽;而在歐陸,則出現新的國家主義。直到今天,歐洲的宗教仍然是新舊各半,卻再也無人關心這個問題。
“在十九和二十世紀,出現了一輪國家主義對帝國主義的戰爭。當時世界上最重要的問題,是歐洲的哪一部分應該控制其他大陸哪一部分的經濟資源和消費市場。其他大陸顯然不能一部分屬於英國,一部分屬於法國,一部分屬於德國等等。最後,國家主義的力量普及到了全世界,讓其他大陸得到任何戰爭所無法得到的結果,並能相當安穩地獨立在世界上。
“所以我們有了一個模式……”
“沒錯,史蒂芬,你講得很清楚。”蘇珊・凱文說,“但這些並不算非常深刻的觀察。”
“是的——話說回來,大多數時候,難以看出的正是明顯的事實。人們常說:‘像你的鼻子一樣清楚。’可是除非有人在你面前舉起鏡子,你能看到自己的鼻子幾分之一?進入二十世紀後,蘇珊,我們開始了一輪新的戰爭——我該稱之爲什麼?意識形態戰爭?宗教情感被用到經濟體制上,而不再是超自然的對象。這種戰爭又是‘不可避免’的,而這回出現了原子武器,所以人類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苟延殘喘到必然性必然被用盡的那一天。就在這個時候,正子機器人問世了。
“它們及時出現,與其攜手並肩出現的是行星際旅行。因此,世界究竟應當歸屬亞當・斯密或卡爾・馬克思,似乎不再那麼重要了。在新的情勢下,兩者的學說同時失去深意。兩者同樣必須調適,而最後幾乎達到相同的境地。”
“這麼說,它可算是雙重意義的‘機器中的神仙。’”凱文博士淡淡地說。
總協輕輕一笑。“我以前從未聽你說過雙關語,蘇珊,但你說得很對。然而,還有另一項危險。每一個問題的結束,只是另一個問題的開始。這個嶄新的世界性機器人經濟,也會發展出自身的問題。由於這個緣故,我們有了那些機體。如今地球的經濟很穩定,今後仍將持續穩定,是因爲它建立在那些計算機的決策上——第一法則至高無上的力量,使機體念念不忘人類的福祉。”
史蒂芬・拜爾萊繼續說:“雖然機體不過是有史以來最龐大的計算電路集合體,但就第一法則的意義而言,它們仍然是機器人,所以如今的全球性經濟符合人類最大的利益。地球上的居民都知道,今後不會再有失業現象,不會再有生產過剩或糧食短缺;浪費和饑饉則成了歷史名詞。因此,生產機制所有權這個問題遭到了淘汰。無論是誰擁有它們——倘若這句話還有意義——無論是某個人,某個團體,某個國家,或是全人類,都只能遵照機體的指示運用——並非因爲被迫如此,而是因爲那是最明智的抉擇,這點大家都知道。
“這便終止了戰爭——不只是上一輪的戰爭,還包括下一輪的,以及今後所有的戰爭。除非……”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凱文博士爲了鼓勵他說下去,重複了一遍:“除非……”
火苗沿着一根圓木上下竄動,然後突然間爆開。
“除非,”總協說,“那些機體並未圓滿執行它們的功能。”
“我懂了。你剛剛提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失調——鋼廠和水耕廠等等事件,就是這麼來的。”
“正是如此。那些錯誤不該出現,西佛博士告訴我不可能。”
“他否認事實嗎?多麼不尋常啊!”
“不,他當然承認那些事實,我那麼說對他不公平。他所堅持的是,無論機體中有任何錯誤,都不會導致他所謂的‘答案中的錯誤’。他聲稱機體會不斷自我修正,如果電驛電路中存在任何錯誤,就會違反基本的自然律。所以我說……”
“你說‘無論如何,讓你的手下做個檢查,確定一下。’”
“蘇珊,你看穿了我的心。我正是那樣說的,但他說他做不到。”
“太忙了?”
“不,他說沒有人做得到,這點他很坦白。他告訴我——我希望我沒誤解他——那些機體是個巨大的外推產物。是這樣的,一組數學家花了幾年時間,計算出一個具有某些類似計算功能的正子腦。利用這個正子腦,他們又做了進一步的計算,創造出一個更加複雜的正子腦,接着再用這一個來計算另一個還要複雜的正子腦,依此類推。根據西佛的說法,我們所謂的機體,是這種步驟重複十次的結果。”
“是的——這聽來挺耳熟。幸運的是,我不是數學家。可憐的文生,他是個年輕人,在他之前的兩位主任,艾弗瑞德・蘭寧和彼得・玻格特都去世了。當年他們從未碰到這種問題,而我同樣沒碰到過。或許機器人學家這個角色也該死了,因爲我們再也無法瞭解我們自己的產物。”
“這話顯然不對。機體並非報紙週日增刊中所說的那種超級電腦——雖然週日增刊對它們的描寫就是那樣。只不過,就這項特殊功能而言,我是指以趨近於零的時間蒐集和分析趨近於無限大的資料與關係,它們已演進到人力不可能詳加控制的地步。
“於是我又嘗試別的辦法,我直接去問機體。在最機密的情況下,我們輸入了鋼產問題的原始資料、它自己當初的答案,以及後來的實際發展——也就是生產過剩,然後要求它解釋兩者的差異。”
“很好,它的答案是什麼?”
“我能一字不差地背給你聽:‘這件事不可解釋。’”
“文生又如何詮釋這個結果?”
“有兩種可能。一是我們提供給機體的資料不足,使它無法得出明確的答案。但這不太可能,西佛博士自己也承認。二是對於那些暗示它能傷害人類的資料,機體無法承認能從中得到任何答案。這一點,自然是第一法則所暗示的結果。於是,西佛博士向我推薦你。”
蘇珊・凱文顯得非常疲倦。“我老了,史蒂芬。彼得・玻格特去世後,他們要我當研究部門主任,但我拒絕了。當時我已經上了年紀,我不想揹負那個責任。結果他們讓年輕的西佛接下這個重擔,令我如釋重負。但我現在若被拖下水,那又有什麼兩樣呢?
“史蒂芬,讓我對你說明我的處境。我的研究的確牽涉到根據機器人學三大法則詮釋機器人的行爲。而現在,我們面對的則是這些不可思議的計算機。它們也是正子機器人,因此也服從機器人學法則。可是它們欠缺人格;也就是說,它們的功能極其有限——必須如此,因爲它們是那麼專業化。因此,三大法則的互動空間非常狹窄,令我的研究方法幾乎失效。總之,我不知道我能幫你什麼忙,史蒂芬。”
總協乾笑了一聲。“縱然如此,我還是要對你說說其餘部分。讓我把自己的理論跟你講一遍,或許聽完後,你就能告訴我,根據機器人心理學,這些理論有沒有可能。”
“當然好,請說吧。”
“好的,既然機體確實得出錯誤的答案,倘若假設它們不可能犯錯,那就只有一個可能。它、們、接、受、了、錯、誤、的、資、料!換句話說,問題在於人類,而不在機器人身上。所以最近我做了一次全球視察旅行……”
“你剛結束這趟旅行回到紐約?”
“是的。確有這個必要,你懂嗎,因爲機體共有四臺,每一臺負責一個界域。而、四、臺、全、部、產、生、有、瑕、疵、的、結、果。”
“喔,但那是必然的,史蒂芬。任何一臺機體的瑕疵,都會自動反映在其他三臺所得的結果上,因爲其他三臺在作出決定時,都會假設那臺機體完美無缺,並把這個假設當作資料的一部分。在錯誤的假設下,自然會得出錯誤的答案。”
“呃——呼,我看似乎就是這樣。好,我這兒有我和每位副總協的會談記錄。請你陪我從頭看一遍好嗎?喔,我先問你,你聽說過‘人本協會’沒有?”
“嗯,聽過。基本教義派根據不公平的勞力競爭等等理由,一直阻撓美國機器人公司推廣正子機器人。‘人本協會’便是基本教義派的一支,宗旨是反對機體,對嗎?”
“是的,是的,不過——好吧,你會看到的。我們可以開始了嗎?讓我們從東方界域看起。”
“請便——”
東方界域
面積:7,500,000平方英里
人口:1,700,000,000
首都:上海
秦修林的曾祖父在日本侵略中國的戰爭中遇難,但是除了他的孝子賢孫,並無人哀悼甚至知曉他的不幸。秦修林的祖父在1940年代末的內戰中九死一生,但是除了他自己的孝子賢孫,同樣無人知曉或關心這件事。
而秦修林本人則是一位界域副總協,負責照顧地球一半居民的溫飽。
或許是因爲將這一切牢記在心,秦修林以兩張地圖作爲辦公室牆壁上唯一的裝飾。其中一張是老舊的手繪本,描繪出一兩英畝的土地,上面標記着已過時的中國象形文字。一道小溪流過一些褪色的標記,周圍有些代表簡陋房舍的精緻圖標,其中之一就是秦修林祖父的出生地。
另一張地圖則大得多,而且色彩鮮明,所有的標記都是端正的西裡爾字母。劃定東方界域的紅色邊界線綿延萬里,圍住當年的中國、印度、緬甸、中南半島與印尼的全部版圖。在這張地圖上當年四川省的某一點,秦修林做了一個很淡很輕、別人看不出來的小標記,指出祖先的農莊所在的位置。
秦修林站在這兩張地圖前,以標準的英語對史蒂芬・拜爾萊說:“我的工作幾乎是個閒差事,總協先生,這點沒有人比你更清楚。它具有某些社會地位,而我這個人則僅僅代表行政上的一個樞紐,但除此之外一律由機體負責!機體執行所有的工作。比方說,你對天津水耕廠有什麼看法?”
“好極了!”拜爾萊說。
“這樣的水耕廠有好幾十座,它還不是最大的。上海、加爾各答、雅加達、曼谷都有——分佈廣泛,養活‘東方’十七億人全靠它們。”
“然而,”拜爾萊說,“天津那裡出現失業問題。你們可能生產過剩嗎?難以想象亞洲會爲糧食過多而煩惱。”
秦修林的黑眼睛周圍現出皺紋。“沒有,還沒到那種程度。沒錯,過去這幾個月,天津的確關閉了幾個水耕槽,但這沒有什麼不得了。工人們只是暫時被解僱,而那些不願改行的,都已經被送到錫蘭的科倫坡,那裡有座新廠剛剛開工。”
“可是那些水耕槽爲何要關閉?”
秦修林淡淡一笑。“我懂了,你對水耕知道得不多。好吧,這並不令人驚訝。你是北界人,你們那裡的土耕農業仍然有利可圖。在北方界域,即使人們想到水耕,也總喜歡把它想成在化學溶液中培養蕪菁。基本上是這樣——但要複雜無數倍。
“首先我要說,在我們培養的作物中,最最主要的是酵母——而且百分比持續不斷上升。我們生產的酵母品種高達兩千種,而且仍在逐月增加新品種。基本上,各種酵母不可或缺的
食品化學物質,在無機物方面是硝酸鹽和磷酸鹽,以及微量的必需性金屬,甚至需要百萬分之幾的硼和鉬。至於有機物,主要是纖維素水解所衍生的糖類混合物。可是,除此之外,還必須添加許多種食品要素。
“要辦成功水耕農業——以便養活十七億人——我們必須在整個界域進行大規模的重新造林;我們必須有巨大的木材轉化廠,來應付我們的南方叢林;我們必須有能源、鋼鐵,尤其是化學合成品。”
“最後一項是爲什麼,副總協?”
“因爲,拜爾萊先生,不同品種的酵母各有各的特殊性質。正如我所說,我們已經發展出兩千種品種。你今天吃的那客所謂的牛排,其實是酵母做的。而你當甜點吃的果凍,其實是冰凍酵母。此外我們還有酵母液所濾成的酵母汁,它的口味、外觀以及一切營養價值都和牛奶一樣。
“你懂了吧,使酵母食品廣受歡迎的因素,最重要的就是味道。爲了改良味道,我們發展出一些人工馴化的品種,它們已不再是基本的鹽類和糖水養得活的。其中一種需要生物素,另一種需要葉酸,還有一種需要十七種不同的氨基酸,而維生素B除了一種之外通通都要——然而它很受歡迎,基於經濟上的考量,我們不能放棄……”
拜爾萊在座椅中欠了欠身。“你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麼?”
“因爲你剛纔問我,爲什麼天津有人失業。我還要作些解釋:我們必須做的,不只是生產各種酵母食品,我們還得面對其他的複雜因素,例如大衆的口味逐漸改變,以及爲了新的需要和喜好而發展新品種的可能性。我們必須預見這一切,而機體便負責這項工作……”
“但做得並不完美。”
“並非十分不完美,別忘了我剛剛提到的複雜狀況。好吧,天津有幾千名工人暫時失業。不過請你想想,過去這一年的資源浪費——我是指因供需失調而導致的浪費——還不到我們總產量的千分之一。我認爲這……”
“但在初用機體的那幾年,這個數字卻不到十萬分之一。”
“啊,可是在機體開始正式運作的頭十年,我們曾經利用它,將酵母產量增加到‘前機體時代’的二十倍。你該料想得到,不完美的程度必定隨着複雜度而升高,不過……”
“不過什麼?”
“拉瑪・巫拉薩耶拿倒是個稀奇的例子。”
“他怎麼了?”
“巫拉薩耶拿是一家鹽水蒸發廠的負責人。他們生產的是碘,雖然酵母或許不需要,但人類卻不可或缺。他的工廠被強制接管了。”
“真的嗎?是什麼緣故?”
“競爭,信不信由你。一般來說,機體最主要的功能之一,是指出各個生產單元最有效的分佈。讓某個地區數量太少顯然是錯誤的做法,那樣會讓運輸成本佔總開銷太大的比例。同理,讓某個地區數量過多顯然也是錯誤的,那必定會使各家工廠在生產力低落的情況下運作,或是彼此惡性競爭。就巫拉薩耶拿來說,是同一個城市有了兩家工廠,而新工廠擁有更有效率的萃取系統。”
“機體准許這樣做?”
“喔,當然。這沒什麼好驚訝的,新系統已在各地廣泛使用。令人驚訝的是,機體未曾通知巫拉薩耶拿進行革新或合併。話說回來,這也沒關係。巫拉薩耶拿接受了新廠的工程師職位,即使他的責任和待遇都減少了,他並沒有實際的損失。工人們則不難在別處找到工作;舊廠被改成——改成別的什麼廠,總之會有用的。我們把一切都交給機體負責。”
“除此之外,你沒有任何抱怨。”
“絕對沒有!”
熱帶界域
面積:22,000,000平方英里
人口:500,000,000
首都:首都市
林肯・勾馬的辦公室中那張地圖,遠比不上秦修林的那張來得細緻精準。熱帶界域的邊界印成寬闊的深棕色曲線,包圍着一大片多彩多姿的領域,上面有些諸如“叢林”“沙漠”“這裡有大象和各式各樣奇怪野獸”等標示。
邊界線內的面積廣大,因爲就陸地而言,熱帶界域涵蓋了兩大洲的大部分:南美洲阿根廷以北,以及非洲亞特拉斯以南的所有土地。此外,它還包括格蘭河以南的北美洲,甚至亞洲的阿拉伯與伊朗。它和東方界域恰好相反:“東方”將全人類的半數像螞蟻般擠在地球15﹪的陸地上,“熱帶”則將全人類的15﹪散佈在全球一半的地表。
但它的人口不斷增長。只有這個界域的人口增長因素,是“移民”凌駕於“生育”之上。而所有新來的移民,在此地一律能派上用場。
對勾馬而言,史蒂芬・拜爾萊似乎像個膚色蒼白的移民,前來尋找拓荒之類富創造性的工作。他發覺自己對這位遠客生出些許輕蔑;面對欠缺豔陽眷顧的可憐蟲,一位熱帶壯漢自然而然會有這樣的反應。
熱帶界域擁有全球最年輕的首都,它就叫做“首都市”,象徵着年輕的驕傲與自信。這座首都位於尼日尼亞肥沃的高地上。從勾馬的窗戶向外望,下面充滿五彩繽紛的生機;上面則是明亮耀眼的太陽,以及來去匆匆的傾盆陣雨。連七彩小鳥的呱呱聲聽來都輕快活潑,而晴朗夜空中的星辰則分外清晰燦爛。
勾馬哈哈大笑。他身材高大、頭髮烏黑,面容冷峻且英俊。
“是啊,”他說的是俚俗英語,而且相當誇張,“墨西哥運河是落後了。那又怎樣?反正遲早會完工,老友。”
“上半年它還進行得很順利。”
勾馬一面望着拜爾萊,一面慢慢將一根粗大的雪茄咬下一小截,隨即點燃另一頭。“這是個正式的調查嗎,拜爾萊?怎麼回事?”
“不是,絕對不是。我會表示好奇,只是我身爲總協的本分。”
“好吧,如果你只是沒事找事幹,我就告訴你實情,我們總是欠缺人手。熱帶同時在進行許多工程,那條運河只是其中之一……”
“難道你們的機體沒有預測可動用的運河工人嗎?我是說,把所有的同期計劃都納入考量?”
勾馬將一隻手放在脖子後面,衝着天花板噴菸圈。“它有點失靈。”
“它常常有點失靈嗎?”
“不像你料想的那麼頻繁。我們對它不抱太大期望,拜爾萊。我們對它輸入資料,我們接受它的結果,我們照着它說的做——但它只是個方便的工具,只是個節省勞力的裝置。如果必須放棄它,我們也無所謂。或許不會做得那麼好,或許不會那麼快,但我們一定克服得了。
“我們這兒充滿自信,拜爾萊,這就是秘訣。自信!當其他界域被前原子時代的混亂局面弄得四分五裂時,等了我們幾千年的新土地到了我們手中。我們不必像東界朋友那樣吃酵母,也不必像你們北界人那樣,擔心上個世紀所留下的污染。
“我們已經消滅了采采蠅和瘧蚊,人們現在可以生活在陽光下,而且很喜歡這種生活。我們開拓叢林,獲得了土壤;我們灌溉沙漠,獲得了園圃。我們在處女地發現了煤和石油,還有數不清的礦藏。
“你們讓開就好,這是我們對外界唯一的請求。讓開,讓我們工作。”
拜爾萊以平淡的語氣說:“可是那條運河——六個月前它還符合進度。發生了什麼事?”
勾馬雙手一攤。“勞工問題。”他在灑滿辦公桌的一疊文件中翻找半天,最後決定放棄。
“這裡有一份相關資料,”他喃喃道,“不過別管啦。在墨西哥某個地方,曾經因爲女人的問題而缺人手,因爲附近沒有足夠的女人。似乎沒人想到把兩性資料輸進機體。”
他開懷大笑幾聲,然後嚴肅地說:“等一等,我想我記起來啦——威拉法蘭卡!”
“威拉法蘭卡?”
“法蘭西斯哥・威拉法蘭卡——他原來是總工程師。好,讓我想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造成一次塌方。對,對,就是這樣。我記得沒人遇難,可是搞得亂七八糟,真是丟臉。”
“哦?”
“他的計算有些錯誤。或者,至少機體是這麼說的。他們把威拉法蘭卡的資料重新輸入,就是他的那些假設什麼的,結果得出不同的答案。似乎是威拉法蘭卡當初所用的那些答案,沒考慮到工地邊緣的豐沛雨量所造成的影響,或是某種類似的情形。你該瞭解,我並不是工程師。
“反正,結果威拉法蘭卡呼天搶地,大喊冤枉。他聲稱機體的答案和上次不同,他一向忠實遵循機體的指示。然後他就辭職了!我們設法留住他——強調這是合理的懷疑,他過去的表現令人滿意等等——當然,只能給他較低的職位——至少得這麼做——對於過錯不能不聞不問——那樣會破壞紀律——我說到哪裡了?”
“你們設法留住他。”
“喔,對。他拒絕了——好吧,通通加在一起,我們落後了兩個月。媽的,那不算什麼。”
拜爾萊伸出一隻手,以手指輕敲桌面。“威拉法蘭卡怪罪機體,對不對?”
“這個嘛,他總不會怪他自己吧?讓我們面對現實,人性是我們的老朋友。此外,現在我又想起另一件事——爲何我要的文件總是偏偏找不到?我的檔案系統一文不值——這個威拉法蘭卡是你們北界一個組織的成員。墨西哥太接近北界!這是麻煩之一。”
“你說的是什麼組織?”
“他們管它叫‘人本協會’。他常常參加在紐約舉行的年會,我是說這個威拉法蘭卡。他們是一夥狂人,但沒什麼害處。他們不喜歡機體,聲稱它們毀掉了人類的進取心,所以威拉法蘭卡自然會怪罪機體。我自己不瞭解那羣人,看看首都市,人類像是失去了進取心嗎?”
首都市沐浴在金黃色陽光下、黃金般的榮耀中——它是“都市智人”最新推出的一件產物。
歐羅巴界域
面積:4,000,000平方英里
人口:300,000,000
首都:日內瓦
在好幾方面,歐羅巴界域都是個異數。就規模而言,它比其他界域小得多;它的面積不到熱帶界域的五分之一,人口則不到東方界域的五分之一。就地理而言,它與前原子時代的歐洲只有幾分相似,因爲並不包括當年的俄羅斯歐洲部分,以及當年的不列顛羣島,卻涵蓋了非洲與亞洲的地中海岸,甚至越過大西洋,將阿根廷、智利與烏拉圭包括在內。
它也不太可能提高自己的地位,來和其他界域並駕齊驅,頂多只有南美洲地區帶來的活力例外。在四大界域中,過去半世紀以來,唯有它呈現明顯的人口銳減。也唯有它並未積極發展生產設備,或對人類文化作出任何嶄新貢獻。
“歐羅巴,”齊葛思蘇斯卡夫人以輕軟的法語說,“本質上是北方界域的經濟附庸。這點我們知道,不過沒有關係。”
在副總協女士的辦公室裡,牆上並未掛着歐羅巴地圖,彷彿她徹底接受欠缺獨立性這個事實。
“然而,”拜爾萊特別指出,“你們有一臺自己的機體,而且,你們當然並未受到大洋對岸的經濟壓力。”
“一臺機體!呸!”她聳了聳纖細的肩膀,用細長的手指按熄香菸,並讓一抹淺笑掠過她嬌小的臉龐,“歐羅巴是個死氣沉沉的地方。我們的人不是設法移民熱帶,就是跟它一起變得無精打采、死氣沉沉。你自己看到了,副總協這個擔子落在我——一個弱女子身上。嗯,幸好這不是困難的工作,沒人指望我有多大的作爲。
“至於機體——它除了會說‘這樣做對你們最好’,還能說些什麼呢?可是什麼纔對我們最好?哈,作爲北方界域的經濟附庸。
“這樣很可怕嗎?沒有戰爭啊!我們活在太平歲月——經過七千年的戰亂之後,這是個可喜的結果。我們是古老的國度,拜爾萊君。在我們的邊境,某些地區曾是西方文明的搖籃。我們有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克里特和敘利亞,小亞細亞和希臘。但古老未必代表悲慘歲月,它也可以是豐碩的……”
“或許你說得對,”拜爾萊殷勤地說,“至少在這兒,生活的步調不像其他界域那樣緊張。這是個愉快的氣氛。”
“可不是嗎?茶來啦,拜爾萊君,請問你喜歡哪種奶精和砂糖——謝謝你。”
她輕輕呷了一口,然後繼續說:“的確是愉快。世界的其他部分大可繼續鬥爭。我在歷史上找到了類比,一個非常有趣的類比。曾有一段時期,羅馬是世界的共主。它承繼了希臘的文化和文明;而希臘卻從未統一過,它以戰爭埋葬了自己,在一堆爛攤子中走向盡頭。羅馬將它統一,爲它帶來和平,讓它生活在安全的平淡中。它致力發展哲學和藝術,遠離戰爭和擴張所導致的衝突。這可算是一種死亡,卻帶來休養生息的機會。結果,它在小風小浪中持續了大約四百年。”
“然而,”拜爾萊說,“羅馬最後終究滅亡了,一場幻夢也隨之結束。”
“如今已不再有傾覆文明的野蠻人。”
“我們自己便有可能扮演這個角色,齊葛思蘇斯卡夫人。喔,我正打算問你。阿馬丹水銀礦的產量一落千丈,總不會是蘊藏量下降得比預期迅速吧?”
嬌小婦人的灰色眼珠機靈地盯着拜爾萊。“野蠻人——文明的衰亡——機體可能的故障。你的思考過程非常透明,拜爾萊君。”
“是嗎?”拜爾萊微微一笑,“我看得出來,我早該像以前那樣,派人去處理這件事。你將阿馬丹事件視爲機體的過失嗎?”
“絕對沒有,但我猜你倒是這麼想。你,你自己,是北方界域土生土長的,而且總協的中央辦公室位於紐約。我還注意到了好一陣子,你們北界人對機體缺乏幾分信心。”
“是嗎?”
“你們的‘人本協會’在北方勢力強大,但在死氣沉沉的古老歐羅巴,我們相當樂意讓虛弱的‘人心’靜養一陣,它自然補充不了什麼新鮮血液。不用說,你屬於那個充滿自信的北方,而不是這個憤世嫉俗的古老大陸。”
“這和阿馬丹有關聯嗎?”
“喔,有的,我想是有的。那些礦區在統一辰砂公司的控制下,它當然是一家北界公司,總部設在尼科拉夫。私底下,我懷疑他們的董事會究竟有沒有在諮詢機體。在我們上個月舉行的會議中,他們說他們有。當然,我們沒有任何反證,但在這件事情上——請別介意——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相信北界人的說法。縱然如此,我想還是會有圓滿的結局。”
“這話怎麼說,親愛的女士?”
“你必須瞭解,過去幾個月的經濟動盪,已經在西班牙地區造成不小的**。它雖然比不上過去的大風大浪,卻對我們平靜無波的心境造成相當的擾動。據我瞭解,該公司正準備把礦區賣給當地一羣西班牙人,這很令人欣慰。如果我們真是北方的經濟附庸,讓這個事實過分宣揚就是恥辱。然而,你對我們的人可以比較放心,他們會忠實地遵從機體。”
“這麼說,你認爲不會再有麻煩了?”
“我確定不會再有。至少,阿馬丹不會再有。”
北方界域
面積:18,000,000平方英里
人口:800,00
0,000
首都:渥太華
在希蘭姆・麥肯日副總協位於渥太華的辦公室中,有一幅以北極爲中心的地圖。除了屬於歐羅巴的斯堪地那維亞區與冰島區之外,北極地區全都是北方界域的版圖。北方界域在許多方面都是世界之冠,而從這張地圖便能看出端倪。
它可約略分成兩大地區。地圖左方是格蘭河以北的整個北美洲,右方則包括當年蘇聯的全部疆域。這兩個地區加在一起,代表了原子時代初期地球上的核心勢力。位於兩者之間的是大不列顛,它像是該界域舔向歐羅巴的舌頭。而在地圖的頂端,扭曲放大成怪模怪樣的,則是澳大利亞與紐西蘭,兩者同樣是這個界域的成員。
過去數十年的一切變化,皆未能改變“北方”是全球經濟主宰這項事實。
因此,在拜爾萊所見過的官方界域地圖中,唯有麥肯日的版本畫出了整個地球,彷彿表示“北方”無懼於競爭,無需特別強調自己的顯著地位。這個事實,幾乎便是一個誇耀的象徵。
“不可能。”麥肯日一面喝着威士忌,一面以倔強的口吻說,“拜爾萊先生,我相信,你沒有受過機器人技師的訓練。”
“沒錯,我沒有。”
“嗯。這個嘛,秦修林、勾馬和齊葛思蘇斯卡也都沒有,在我看來這實在是大不幸。地球居民有個太普遍的看法,認爲總協只需要具有組織的長才、兼容幷蓄的胸懷,以及和藹可親就行了。但如今這個年頭,他也應該瞭解機器人學——請別介意我這樣說。”
“我不介意,我同意你的說法。”
“比方說,根據你剛剛講的那些話,我猜你是在憂心最近世界經濟的小小脫序。我不知道你懷疑些什麼,但過去曾有人想到——他們應該知道得比你多——萬一有錯誤資料輸入機體會怎麼樣。”
“會怎麼樣,麥肯日先生?”
“這個嘛,”這位蘇格蘭人挪了挪屁股,嘆了一口氣,“蒐集來的所有資料,都會通過一個複雜的篩選系統,由人工和機器做雙重檢查,所以這種問題不太可能發生。但我們暫且忘掉這點——人容易犯錯,也容易墮落,普通的機械裝置則容易出現機械故障。
“問題真正的重點,在於我們所謂的‘錯誤資料’,是指和所有已知資料不一致的那些。這是我們判斷正誤的唯一依據,對機體而言也是一樣。比方說,假如你命令它,根據七月平均氣溫爲57華氏度的資料,指導愛荷華州的農業活動,它是不會接受的,它不會給出任何答案。並非由於它對那個特殊氣溫有任何成見,或不可能得出一個答案;而是因爲,根據歷年來輸給它的所有資料,它知道七月平均氣溫爲57度的機會趨近於零。因此,它拒絕接受這個資料。
“唯一能將‘錯誤資料’強行輸入機體的辦法,是把它藏在一組自圓其說的完整資料裡面,其中的資料一律含有巧妙的錯誤——不是微妙到機體偵檢不出來,就是在機體的經驗範圍之外。可是前者超出人類的能力,後者也幾乎如此,而且隨着機體的經驗一秒秒增加,後者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小。”
史蒂芬・拜爾萊將兩根指頭放到鼻樑上。“這麼說,機體不可能被人動手腳——那麼,你又如何解釋最近這些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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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拜爾萊,我看得出來,你直覺地犯了那個最大的錯誤——以爲機體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讓我對你舉個親身經歷的例子:在棉紡業這一行,負責採購棉花的人員個個經驗豐富。他們檢驗棉花的手續,是從許多捆裡面隨便挑一捆,再從那捆中抽出一簇。然後,他們用眼睛觀察那簇棉花,用手撫摸它,用舌頭舔它,還把它梳得起毛,說不定這時還會傾聽那陣噼啪聲。經由這些手續,他們便能決定這捆棉花的等級——總共有十來種等級。而交易的價格,以及棉絮的混合比例,都是根據他們的檢驗結果而定。好,目前爲止,機體還不能取代這些採購員。”
“爲什麼?相關資料當然不會太複雜吧?”
“或許不會,但你指的是什麼資料?沒有任何織品化學家知道,當那些採購員撫摸一簇棉花時,他究竟在檢驗些什麼。想必是纖維的平均長度、它們的質感、光滑的程度和特質、纏在一起的方式等等。總共好幾十個項目,他們憑藉多年的經驗,下意識地一一衡量。但這些檢驗的定量特性卻都是未知數;甚至某些檢驗的本質或許也是未知數,因此我們沒有東西可以輸入機體。而那些採購員也無法解釋他們自己的判斷,他們只能說:‘這個嘛,看看它,你看不出來它是某某等級嗎?’”
“我懂了。”
“像這樣的例子無窮無盡。畢竟機體只是工具,它替人類分擔一些計算和詮釋的重擔,以加速人類進步的步伐。人腦的工作仍舊保持不變——發現需要分析的新資料,發明有待測試的新概念。可惜‘人本協會’不會了解這一點。”
“他們反對機體?”
“假使他們生活在古代,他們還會反對數學、反對文字。這些保守分子聲稱機體奪走了人類的靈魂。我注意到在我們的社會中,能幹的人仍是珍貴資源;我們仍然需要那些擁有足夠智慧的人,想出和提出一些適當的問題。說不定,我們若能找到足夠的這種人,總協,你憂心的那些脫序現象就不會發生了。”
地球(包括無人居住的南極大陸)
面積:54,000,000平方英里(陸地面積)
人口:3,300,000,000
首都:紐約
石英板後面的爐火孱弱無力,已不情不願地燃燒到盡頭。
總協一臉憂鬱的表情,他的心境恰如逐漸熄滅的火焰。
“他們都儘量將事態淡化。”他以低沉的聲音說,“不難想象他們都在嘲笑我吧?可是——文生・西佛說機體不可能出毛病,而我必須相信他。希蘭姆・麥肯日說它們不會接受錯誤資料,我也必須相信他。但機體不知怎地出了問題,我同樣必須相信這個事實。所以,僅僅剩下最後一個可能。”
他瞟了蘇珊・凱文一眼,後者閉着眼睛,乍看似乎睡着了。
“那是什麼?”她卻立即作出迴應。
“啊,機體的確接受了正確的資料,也的確送出了正確的答案,但答案隨即被棄置一旁。機體沒辦法強迫人類服從它的指令。”
“在我看來,齊葛思蘇斯卡夫人做了這種暗示,她泛指的是北界人。”
“是的。”
“違背機體又能達到什麼目的呢?我們來考慮一下動機。”
“我看動機很明顯,你也應該有同感。那等於是故意搖晃這條船。當機體統治世界時,地球上不可能有嚴重的衝突。反之衝突倘若存在,某些人便能爲了自身利益而攫取更多的權力,全然無視人類整體所受到的傷害。如果能摧毀大衆對機體的信心,令它們遭到廢棄,那麼叢林法則將再度出現。而四個界域,個個脫不了有此打算的嫌疑。
“東方界域境內擁有全世界一半的人口,熱帶界域則有超過一半的地球資源。兩者都可能覺得自己自然是全球的主宰,而且兩者都有一段受北方欺侮的歷史,想要作非理性的報復乃是人之常情。另一方面,歐羅巴擁有唯我獨尊的傳承,它一度真正統治了地球,而權力是最令人難忘的一樣東西。
“然而,換個角度來看,這卻是難以置信。東方和熱帶目前都在自己境內大肆發展,兩者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躥升,它們不可能有餘力進行軍事冒險。而歐羅巴能擁抱的只是夢想,它的軍事實力等於零。”
“所以,史蒂芬,”蘇珊說,“你只剩北方了。”
“是的,”拜爾萊中氣十足地說,“沒錯。北方是如今最強盛的界域,若將其成員的歷史包括在內,這個局面已經持續近一世紀。可是現在,相較之下它正在走下坡。熱帶界域可能即將攻佔文明最前線,那會是法老時代之後的首例,有些北界人害怕這個事實。
“你也知道,‘人本協會’主要是一個北界組織,他們不諱言不想要機體——蘇珊,他們人數很少,卻都是有權有勢之輩。這個組織的成員包括:不願成爲他們口中‘機體工友’的工廠廠長、工業界和農業界領袖,此外還有野心分子,以及覺得自己足以決定什麼對自己最好、不願聽從機體的那些人。
“總而言之,那些人只要一起拒絕接受機體的決定,便能在短時間內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該協會的成員就是他們那些人。
“蘇珊,一切都吻合了。世界鋼鐵公司有五名董事是它的成員,而該公司正面臨生產過剩的問題。在阿馬丹開採水銀的統一辰砂公司,是一個屬於北界的企業。我們仍在調查它的名冊,但至少有一位負責人是會員。獨力延遲墨西哥運河達兩個月的法蘭西斯哥・威拉法蘭卡,我們已經知道他是會員——而拉瑪・巫拉薩耶拿也是,發現這點時我毫不驚訝。”
蘇珊心平氣和地說:“這些人,我應該指出,表現得都很差……”
“但自然如此,”拜爾萊插嘴道,“不聽從機體的分析,就是不遵循一條最佳化的路徑,得到的自然是較差的結果,那是他們付出的代價。他們現在日子難過,但在終將來臨的混亂中……”
“你究竟打算做什麼,史蒂芬?”
“顯然不能浪費任何時間。我要把‘人本協會’列爲非法組織,將一個個會員從重要崗位上換下來。從今以後,所有行政和技術人員的職位,申請者必須具結一份非該會員的誓詞,否則絕不錄用。這將代表放棄某些基本人權,但我確信世界議會……”
“行不通的!”
“什麼!爲何行不通?”
“我來作個預測。你若嘗試任何這樣的舉動,將會發現寸步難行——你將發現這個命令不可能貫徹,你將發現相關措施通通都會陷入困境。”
拜爾萊吃了一驚。“你爲什麼這樣說?我滿心希望你會贊成這件事。”
“只要你的行動建立在錯誤前提上,我就絕不會贊成。你承認機體不可能出錯,不可能接受錯誤資料。但你認爲‘人本協會’可以違背機體,現在我要對你說明,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這點,我完全看不出來。”
“那就聽好。任何主管的任何行動,倘若並非切實遵循機體的指示,那個行動就會成爲下批資料的一部分。因此,機體會知道那個主管有些不服從的傾向。它能將這個傾向融入那些資料——甚至作定量分析,也就是說,判斷出不服從的確實程度和方向。它的下一組答案,便會剛好有足夠的偏頗,讓那位主管在故意違背後,會自動將那組答案修正到最佳化的方向。機體一清二楚,史蒂芬!”
“你不可能確定這一切,你只是在猜測。”
“這是根據我和機器人相處一生的經驗所作的猜測。你最好信賴這樣的猜測,史蒂芬。”
“但若是這樣,那還剩下什麼呢?機體本身是正確的,它們根據的前提是正確的,這些我們已經同意。現在你又說,沒有人能違背它們的意思。那究竟是哪裡有問題?”
“你自己已經回答了。根、本、沒、有、問、題!稍微想想那些機體,史蒂芬。它們是機器人,它們服從第一法則。可是機體並非爲任何一個人工作,而是爲全體人類服務,所以第一法則變成:‘機體不得傷害人類整體,或因不作爲而使人類受到傷害。’”
“好啦,那麼,史蒂芬,什麼會傷害人類整體呢?經濟脫序最有可能,不論它的導因爲何。你不同意嗎?”
“我同意。”
“未來最有可能導致經濟脫序的又是什麼?回答這個問題,史蒂芬。”
“我會說,”拜爾萊不情願地答道,“是機體被作廢。”
“我也會這麼說,而機體也會這麼說。因此之故,爲了我們,它們的首要考量是保全自己。所以,它們悄悄處理了威脅它們的最後一項因素。其實並不是‘人本協會’搖晃這條船,試圖令機體遭到毀滅,你一直把這一幕看反了。我們應該說,是機體搖晃這條船——搖得非常非常輕——剛好能把攀附在邊緣的少數人搖掉,因爲機體認爲他們的行動會危害到人類整體。
“所以巫拉薩耶拿失去了他的工廠,在他無法爲害的地方找到另一份工作——他沒有受到嚴重傷害,沒有失去謀生能力,因爲機體對人類所造成的傷害必須儘可能輕微,而且必須是在拯救更多人的前提下。統一辰砂公司在阿馬丹失去了控制權;威拉法蘭卡不再是一項重要計劃的總工程師;而世界鋼鐵公司的那些董事,則正在失去鋼鐵業的支配權——或說即將如此。”
“但你不算真正看透這一切,”拜爾萊激動地堅持道,“我們怎能冒險假設你是對的?”
“你必須這樣做。你還記得當你對機體提出這個問題後,它自己的回答是什麼嗎?它說:‘這件事不可解釋。’機體並未說根本沒有解釋,或說它能斷定沒有解釋,它只是不容許出現任何解釋。換句話說,假使公佈這個解釋,就會對人類造成傷害,所以我們只能猜測——一直猜下去。”
“假設你是對的,蘇珊,但那個解釋怎能對我們造成傷害呢?”
“啊,史蒂芬,假如我是對的,那就代表機體爲我們籌劃未來的方式,並非只是針對我們直接的問題提出直接的答案,而是對世界整體的局勢、對人類整體的心理提出一般性答案。知道這點可能會令我們難過,可能會傷害我們的自尊。而機體不能——絕對不能讓我們難過。
“史蒂芬,我們又怎麼知道人類終極的幸福會伴隨着什麼?機體掌握着無限多的因素,我們卻無從掌握!讓我舉個不算不熟悉的例子:整個的科技文明所帶來的不幸和悲慘,說不定還超過它所送走的。一個擁有較少文化、較少人口的農業或牧業文明,說不定反而會更好。若是這樣,機體就必須朝那個方向前進,而且最好別讓我們知道,因爲根據我們無知的偏見,我們只曉得自己習慣的纔是好的——我們會堅決反對改變。也說不定,一個完全都會化的社會,或者一個完全階級化的社會,或者一個完全無政府的社會,纔是真正的答案。我們不知道;只有機體知道,而它們正帶着我們走向那裡。”
“但你是在對我說,蘇珊,‘人本協會’是對的;人類對未來已經失去自己的決定權。”
“其實,人類從來沒有任何決定權。人類總是受到自己所不瞭解的經濟和社會力量的擺佈,此外反覆無常的氣候、勝敗難料的戰爭也一直在宰制人類。機體則瞭解這些因素,不會被任何一項所阻止,因爲機體會像對付‘人本協會’那樣對付這些因素——它掌握了最強大的武器,那就是對全球經濟的絕對控制權。”
“多麼可怕!”
“或許是多麼美好!想想看,如今,所有的衝突終於能避免了。從今以後,只有機體是不可避免、不可或缺的!”
石英板後面的火焰熄了,只留下一縷輕煙作爲它的遺蹟。
“故事講完了。”凱文博士緩緩起身,“我從頭到尾看了個仔細。一開始機器人還不會說話,最後他們挺立於人類與毀滅之間。我看不到什麼了,我的生命已到盡頭。你將會看到下一波的發展。”
此後我再也不曾見到蘇珊・凱文。她於上個月逝世,享年八十二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