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崔維茲一行三人終於通關。回頭望去,入境站正迅速縮成黯淡的小光點。再過幾個小時,他們便要穿越雲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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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遠星號這樣的重力太空航具,不必藉着逐漸縮小的螺旋路徑慢慢減速,卻也不能高速俯衝而下。雖然它絲毫不受重力影響,並不代表空氣阻力對它也沒有作用。即使能以直線下降,仍然必須相當謹慎,降落的速度絕不能太快。
“我們準備去哪裡?”裴洛拉特滿臉困惑地問道。“在重重雲層中,我根本分不清這裡和那裡,老夥伴。”
“我一樣不知道,”崔維茲說,“但我們有一份康普隆官方發行的全息地圖,其中錄有每個陸塊的形狀,還特別突顯陸地的高度和海洋的深度,此外還包括政治領域的劃分。地圖就在電腦裡面,電腦會自動處理,能將行星表面的海陸結構和地圖資料對比,藉此將太空艇正確定位,然後循着一條‘擺線’的路徑將我們帶到首府。”
裴洛拉特說:“我們若到首府去,會一頭栽進政治漩渦中心。如果正如那個海關人員暗示的,這是個反基地的世界,那我們就是自找麻煩。”
“但另一方面,首府也必定是這顆行星的學術中心,假如我們要找的資料果真存在,就一定會在那裡。至於反基地的心態,我不信他們會表現得太明目張膽。市長對我也許沒什麼好感,卻也不能坐視一名議員受辱,她絕不會允許這種先例出現。”
此時寶綺思從廁所走出來,剛洗完的雙手還溼淋淋的。她一面旁若無人地整理內衣,一面說:“對了,我相信排泄物完全被回收了。”
“沒有其他選擇。”崔維茲說,“若不回收排泄物,你想我們的清水能維持多久?我們除了冷藏的主食之外,還能吃到風味獨特的酵母蛋糕,你以爲是用什麼培養出來的?我希望這樣說不會令你倒胃口,效率至上的寶綺思。”
“怎麼會呢?你以爲蓋婭、端點星,還有下面這個世界的食物和清水是怎麼來的?”
“在蓋婭上,”崔維茲說,“排泄物想必和你一樣是活生生的。”
“不是活生生,而是具有意識,這兩者是有差別的。不過,排泄物的意識層級自然很低。”
崔維茲輕蔑地哼了一聲,不過沒有搭腔。他只是說:“我要到駕駛艙去陪陪電腦,雖然它現在並不需要我。”
裴洛拉特說:“我們能不能跟你一塊去陪它?我還是很難接受讓電腦處理一切,包括自動控制太空艇降落、感測其他船艦或風暴,或是別的什麼東西。”
崔維茲露出燦爛的微笑。“你一定得想辦法適應,拜託。將這艘太空艇交給電腦控制,比由我控制要安全得多。不過當然歡迎,來吧,看看這些過程對你只有好處。”
此時他們正在日照面上方,因爲正如崔維茲所說,在日光下將電腦地圖與實景進行比對,要比在黑暗中來得簡單。
“這個道理顯而易見。”裴洛拉特說。
“並非全然顯而易見,即使在黑暗中,電腦也能借着地表所輻射的紅外線,進行同樣迅速的判讀。然而,波長較長的紅外線無法像可見光那樣,提供電腦充分的解析度。也就是說,在紅外線之下,電腦無法看得那麼清晰細膩。除非有必要,我希望儘量讓電腦處理最簡單的狀況。”
“假如首府在黑夜那邊呢?”
“機會是一半一半,”崔維茲說,“就算真是那樣,一旦在白晝區完成地圖比對,雖然首府在黑夜中,我們仍能準確無誤地飛去那裡。在距離首府還很遠的時候,我們就會截收到許多微波波束,還會收到那裡發出的訊息,引導我們到最合適的太空航站。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
“你確定嗎?”寶綺思說,“你們將帶我一起下去,但我沒有任何證件,也說不出一個他們曉得的星籍——而且我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不會對他們提到蓋婭。所以說,我們降落之後,萬一有人要查我的證件,我們該怎麼辦?”
崔維茲說:“這種事不太可能發生,誰都會以爲在入境站已經檢查過了。”
“但如果他們真的問起呢?”
“那麼,等事到臨頭的時候,我們再來面對問題。此時此刻,我們不要憑空製造問題。”
“等到我們面對問題的時候,很可能就來不及解決了。”
“我會用我的智慧及時解決,不會來不及的。”
“提到智慧,你是怎麼讓我們順利通關的?”
崔維茲望着寶綺思,嘴角慢慢扯出一個笑容,看起來像個頑皮的少年。“只是用點頭腦罷了。”
裴洛拉特說:“你到底是怎麼做的,老友?”
崔維茲說:“只不過找到了求他幫忙的正確法門罷了。我先試着用威脅和不着痕跡的利誘,然後又訴諸他的理智,以及他對基地的忠誠,結果都沒有成功。所以我不得不使出最後一招,說你對你的妻子不忠,裴洛拉特。”
“我的妻子?可是,我親愛的夥伴,我目前並沒有妻子啊。”
“這點我知道,但是他不曉得。”
寶綺思說:“我猜你們所謂的‘妻子’,是指男性的固定女性伴侶。”
崔維茲說:“要比你說的還複雜些,寶綺思。應該說是法定的女性伴侶,由於這種伴侶關係,對方依法獲得了某些權利。”
裴洛拉特緊張兮兮地說:“寶綺思,我現在沒有妻子,過去有些時候有過,不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如果你希望舉行一個法定的儀式……”
“喔,裴,”寶綺思裝模作樣地揮了揮手,“我何必在意這種事?我擁有數不清的親密伴侶,親密的程度有如你的左臂和右臂。只有充滿疏離感的孤立體,因爲找不到真正的伴侶,才必須以人爲方式約定一個薄弱的代用品。”
“但我就是個孤立體,寶綺思吾愛。”
“你遲早會變得不那麼孤立,裴。你或許無法成爲真正的蓋婭,可是不會再像以前那麼孤立,而且將會擁有許許多多的伴侶。”
“我只要你,寶綺思。”裴洛拉特說。
“那是因爲你根本不瞭解,你慢慢就能體會了。”
這段對話進行的同時,崔維茲一直緊盯着顯像屏幕,儘量不流露出不耐煩的神情。雲層早已近在眼前,不久之後,四面八方全是灰濛濛的霧氣。
微波影像,他動念一想,電腦立刻開始偵測雷達回波。層層雲霧隨即消失不見,屏幕上出現了經過電腦着色的康普隆地表,不同結構的地形彼此的分界有點模糊不清且搖擺不定。
“是不是一直都會像這樣子?”寶綺思問,聲音中帶着幾分驚訝。
“等飄到雲層下方就不會了,到時會再換回可見光。”他還沒說完,陽光已經重新出現,正常的能見度也恢復了。
“我懂了。”寶綺思道。然後她轉身面對崔維茲,又說:“但我不懂的是,裴有沒有欺騙他的妻子,對那個入境站的海關人員來說,又有什麼差別呢?”
“我跟那個叫肯德瑞的傢伙說,如果他將你扣下,消息可能就會傳回端點星,然後再傳到裴洛拉特妻子的耳朵,那麼裴洛拉特就有麻煩了。我沒說他會有哪種麻煩,但我故意說得好像會很糟。男人彼此之間,都有一種同舟共濟的默契,”崔維茲咧嘴笑了笑,“男人不會出賣朋友,如果受人之託,還會拔刀相助。我想其中的道理,是因爲助人者人恆助之。我猜想——”他以較嚴肅的口吻補充道,“女性之間應該也有這種默契,但我不是女性,所以從來沒機會仔細觀察。”
寶綺思的臉孔立刻浮現一重陰霾。“這是個笑話嗎?”她追問。
“不,我是說真的。”崔維茲答道,“我沒說肯德瑞那傢伙之所以放我們走,只是因爲想要幫詹諾夫的忙,以免他的妻子生氣。我對他說的其他理由都起了作用,男性默契只不過是最後一股推波助瀾的力量。”
“但是這太可怕了。社會需要靠法規來維繫,才能結合成一個整體。爲了微不足道的原因,竟然就能漠視法規,這難道不算嚴重嗎?”
“這個嘛,”崔維茲立刻自我辯護,“有些法規本身就是小題大作。在和平而經濟繁榮的時代,例如現在——這都要歸功於基地——沒有幾個世界會對進出太空規定得太嚴。而康普隆由於某種原因,卻跟不上時代,也許是因爲內政方面有外人不得而知的問題。我們又何必蒙受其害呢?”
“話不能這麼說。如果我們只遵循自己認爲公正合理的法規,就不會有任何法規還能成立,因爲不論哪條法規,都會有人認爲是不公正或不合理的。假如我們想要追求個人心目中的利益,對於那些礙事的法規,我們永遠有辦法找到理由,認定它們不公正和不合理。這原本可能只是精明的投機伎倆,結果卻會導致失序和災難。即使是那些精明的投機分子,也不會得到任何好處,因爲一旦社會崩潰,是沒有任何人能倖存的。”
崔維茲說:“任何一個社會都不會輕易崩潰。你是以蓋婭的身份說話,而蓋婭不可能瞭解自由個體的結合方式。建立在公理和正義之上的法規,隨着環境的變遷,雖然已經不再適用,但是由於社會的慣性,卻很可能繼續存在。這時候,我們藉着打破這些法規來宣告它們已經過時——甚至實際上是有害的,要算是一種既正確又有用的作爲。”
“這麼說的話,每個竊賊和殺人犯都可以辯稱是爲人類服務。”
“你太走極端了。在蓋婭這個超級生命體中,對於社會準則有一種自發的共識,因此沒有任何成員想要違背。其實我們還不如說,蓋婭是一灘陳腐僵化的死水。在自由個體結合而成的社會中,不可否認存在着脫序的因素,但若想要誘發創新和變化,這卻是不可避免的代價——就整體而言,這是個合理的代價。”
寶綺思將音量提高一成:
“如果你認爲蓋婭陳腐僵化,那就是大錯特錯。我們的一舉一動、我們的行事方法、我們的各種觀點,都在不斷接受自我檢驗。它們絕不會僅僅由於慣性而流傳下來。蓋婭藉着經驗和思考來學習,因此在有需要的時候,便會進行調適和改變。”
“儘管你說的都對,自我檢驗和學習的過程卻一定很慢,因爲蓋婭上除了蓋婭還是蓋婭。然而,在自由社會中,即使大多數成員同意某件事,一定還會有少數人反對。某些情況下,那些少數也許纔是對的,而只要他們夠聰明、夠積極,而且觀點真的夠正確,就會獲得最後勝利,而被後人奉爲英雄。例如使心理史學臻於完美境界的哈里・謝頓,他有勇氣以自己的學說對抗整個銀河帝國,結果最後的勝利果然屬於他。”
“他的勝利到此爲止,崔維茲。他所計劃的第二帝國不會實現,蓋婭星系將取而代之。”
“會嗎?”崔維茲繃着臉說。
“這是你自己的決定。不論你在跟我辯論時多麼偏袒孤立體,甚至贊成他們有做蠢事和犯罪的自由,可是在你內心深處某個暗角,仍然隱藏着一點靈光,驅使你在作抉擇的時候,同意我/們/蓋婭的看法。”
“我內心深處所隱藏的,”崔維茲的臉色更加難看,“正是我要尋找的東西。而那裡,就是我的第一站。”他指着顯像屏幕,上面映着展開在地平線上的一座大城市。在一羣低矮的建築物中,偶爾有一兩棟較爲高聳,四周則環繞着點綴有薄霜的褐色田野。
裴洛拉特搖了搖頭。“太糟了,我本想在降落時欣賞一下風景,結果只顧聽你們的爭論。”
崔維茲說:“不要緊,詹諾夫。我們離開的時候,你還有一次機會。我答應你到時一定閉上嘴巴,只要你能說服寶綺思也別張嘴。”
接着遠星號便緩緩下降,循着導航微波束,降落在某個太空航站中。
14
當肯德瑞回到入境站,目送遠星號離去的時候,他的表情相當凝重。直到快要交班時,他顯然還十分沮喪。
此時他坐在餐桌前,正在吃今天的最後一餐。一位同事在他身邊坐下,那人身材瘦長,兩眼生得很開,稀疏的頭髮顏色相當淡,金色的眉毛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肯,有什麼不對勁?”那位同事問。
肯德瑞撅了撅嘴,然後說:“蓋堤思,剛剛通過的是一艘重力太空艇。”
“樣子古怪,零放射性的那艘?”
“那正是它沒有放射性的原因,根本不用燃料,全靠重力推動。”
蓋堤思點了點頭。“就是我們奉命注意的那艘,是嗎?”
“是的。”
“結果給你碰到了,讓你成爲那個幸運兒。”
“沒那麼幸運。上面有個女的沒帶身份證件,我卻沒告發她。”
“什麼?喂,千萬別跟我講,我可不要知道,一個字也不要再聽。你或許是個好兄弟,但我可不想在事後成爲共犯。”
“我並不擔心這一點,並不十分擔心,因爲我必須將那艘太空艇送下去。他們想要那艘重力太空艇,或者任何一艘重力航具,這你是知道的。”
“當然,但你至少可以告發那個女的。”
“我不想這麼做。她沒結婚,她只是被拿來——拿來用用而已。”
“上面有多少男的?”
“兩個。”
“而他們只拿她一個來——來做那件事,他們一定是端點星來的。”
“沒錯。”
“端點星的人,行爲都不檢點。”
“沒錯。”
“真噁心,他們竟然還安然無事。”
“其中一個已經結婚,他不想讓他老婆知道。如果我告發她,他老婆就會發現這件事。”
“他老婆不是在端點星嗎?”
“當然啦,可是她總有辦法知道。”
“如果讓他老婆發現了,那是他活該。”
“我同意,可是我不願做那個惡人。”
“你沒告發這件事,他們一定會好好修理你。不想給一個傢伙惹麻煩,不是什麼正當理由。”
“換成你,你會告發嗎?”
“我想,我必須這麼做。”
“不,你也不會。政府希望得到那艘太空艇,假如我堅持要告發那個女的,那兩個男的便會改變着陸計劃,直接飛往其他行星,政府不會希望看到這種結果。”
“可是他們會相信你嗎?”
“我想應該會。她還是個很可愛的女人,想想看,像這樣一個女人,竟然願意陪兩個男人同行,而已婚男人又有膽量利用這種機會。你可知道,這實在很誘惑人。”
“我想你不會希望尊夫人聽到你這番話,甚至只是知道你有這種想法。”
肯德瑞氣沖沖地說:“誰會去告訴她?你?”
“得了吧,你自己心裡明白。”蓋堤思的憤慨很快就消退,他又說,“這樣做對那些傢伙沒有好處,我是說,你就這樣讓他們通關。”
“我知道。”
“下面的人很快便會發現,就算你僥倖不受處罰,他們可不會那麼幸運。”
“我知道,”肯德瑞說,“我替他們感到遺憾。不管那個女的會帶給他們多少麻煩,跟那艘太空艇比起來都不算什麼了。那個船長還說了些……”
肯德瑞突然住口,蓋堤思急忙問道:“說了些什麼?”
“算了。”肯德瑞說,“如果傳出去,倒黴的是我。”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也不會。不過,我還是替那兩位端點星來的感到遺憾。”
15
任何一個經歷過太空旅行,體驗過那種單調的人,都知道太空飛行真正令人興奮的時刻,就是即將降落另一顆行星之前。此時向下望去,地表景觀迅疾後退,可以不時瞥見陸地、湖海,以及像是幾何圖形的田野與道路。這個時候,肉眼已能分辨各種色彩,包括綠色的植物、灰色的混凝土、褐色的曠野、白色的積雪等等。而最令人感到興奮的,莫過於看到人羣聚集之處。在每個世界上,各個城鎮都各有各的幾何構圖與建築特色。
假如乘坐的是普通太空船,還能體會到着陸以及在跑道上滑行的興奮。遠星號的情況則不同,它緩緩飄浮在空中,很技巧地平衡了重力與空氣阻力,最後靜止在太空航站正上方。由於此刻風速很高,使得着陸因而更加困難。如果將遠星號的“重力響應”調得很低,不單它的重量會減到不可思議的程度,連質量亦將同時變小。倘若質量太接近零,它很快會被強風吹跑,因此現在必須增加重力響應,並且巧妙地利用噴射推進器,以抵抗行星的引力與強風的推力,而後者需要密切配合風力強度的變化。若是沒有一臺稱職的電腦,絕不可能順利做到這一點。
遠星號不斷往下降,其間難免需要小幅修正方向,最後終於落在航站標示出的指定地點。
當遠星號降落時,天空是一片蒼藍,還摻雜着些許慘白的色彩。即使已到達地面,風速絲毫不減,雖然不再有飛航安全的威脅,強風帶來的寒意仍令崔維茲退避三舍。他立刻明白,他們的備用衣物完全不適於康普隆的氣候。
反之,裴洛拉特卻在四處觀望,露出一副十分欣賞的神情,還津津有味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陶醉在刺骨寒風中,至少暫時如此。他甚至故意拉開大衣,讓風吹進他的胸膛。他知道,不久就得再把大衣拉起來,並將圍巾裹緊,不過現在他要感受大氣的存在,這是在太空艇中所無法體驗的。
寶綺思用大衣緊緊裹住自己,還用帶着手套的雙手把帽子拉低,蓋住兩隻耳朵。她的五官皺成一團,顯出一副可憐相,眼淚似乎都快要掉下來。
她喃喃抱怨道:“這是個邪惡的世界,它憎恨並虐待我們。”
“並不盡然,寶綺思吾愛。”裴洛拉特態度認真地答道,“我確定此地居民都喜歡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呃,如果照你的說法來說——也喜歡他們。我們很快就要進入室內,裡面一定很暖和。”
他突然想起該怎麼做,趕緊敞開大衣將她圍住,她則依偎在他胸前。
崔維茲儘量不理會寒冷的溫度。他從航站管理局取得一張磁卡,並用口袋型電腦檢查了一下資料是否齊備——包括停泊處的位址、太空艇番號與引擎號碼等等。他再一次四下查看,以確定太空艇絕對安全,然後買了最高額的意外險(其實並沒有必要,因爲就康普隆的科技水準而言,看來還無法對遠星號構成威脅。萬一並非如此,那麼即使再多的賠償也無法彌補了)。
崔維茲在預期的地點找到了計程車站。(一般說來,太空航站的許多設施,不論是位置、外觀或使用方法,都已經全部標準化。由於旅客來自各個世界,這當然是有必要的。)
他送出召喚計程車的訊號,但只按下“市區”作爲目的地。
一輛計程車藉着反磁滑板滑到他們面前,車身被風吹得輕微飄蕩,同時還不停發顫,那是被聲音不小的引擎所帶動的。這輛計程車外表是深灰色,後門貼着白色的計程車徽,司機穿着深色外套,頭上戴着一頂白色毛皮帽。
裴洛拉特若有所感,輕聲道:“這行星似乎偏愛黑白兩色。”
崔維茲說:“到了市區,也許就會比較多彩多姿。”
司機對着一個小型麥克風講話,可能是爲了省去開關車窗的麻煩。“三位,到市區去嗎?”
他講的銀河方言音韻平板,但相當動聽,而且不難懂。在一個陌生的世界,這總是能令人鬆一口氣。
崔維茲答道:“是的。”後車門便立刻滑開。
寶綺思先坐進去,接着是裴洛拉特,最後纔是崔維茲。車門關上之後,一股暖氣向上涌來。
寶綺思
搓了搓手,長長吁了一口氣。
車子慢慢開出航站,司機問道:“你們駕駛的是重力太空艇,對嗎?”
崔維茲冷冷地說:“照它降落的方式看來,你還會懷疑嗎?”
司機說:“那麼,它是端點星出廠的嘍?”
崔維茲說:“你還知道哪個世界會造這種太空艇嗎?”
司機一面將計程車加速,一面似乎在咀嚼對方的回答。然後他說:“你總是用問句來回答問題嗎?”
崔維茲忍不住說:“有何不可?”
“這樣的話,假如我問你,你的名字是不是葛蘭・崔維茲,你會怎麼回答?”
“我會回答:你爲何要問?”
計程車在航站外停了下來,那司機說:“好奇!我再問一遍:你是不是葛蘭・崔維茲?”
“關你什麼事?”崔維茲的聲音變得嚴厲且充滿敵意。
“朋友,”司機說,“我們就停在這裡,直到你回答這個問題爲止。如果你在兩秒鐘內,不肯明確地回答是或不是,我便將乘客隔間的暖氣關掉,我們就這樣一直耗下去。我再問一遍,你是不是葛蘭・崔維茲,端點星的議員?假如你的回答是否定的,你必須拿出身份證件讓我看看。”
崔維茲說:“沒錯,我是葛蘭・崔維茲。身爲基地的議員,我希望受到和這個身份相符的禮遇。你不這麼做,將會吃不了兜着走,老兄,怎麼說?”
“現在我們可以帶着比較輕鬆的心情上路。”計程車繼續向前開去,“我很仔細地選擇乘客,我該接的只有兩位男士,沒料到竟然還有個女的,所以我有可能弄錯了。不過也無妨,只要我接到你,等我們到達目的地之後,就由你負責把這個女的交代清楚。”
“你不知道我的目的地。”
“我恰巧知道,你要去運輸部。”
“我不是要去那裡。”
“這絲毫不重要,議員先生。假如我真是計程車司機,自然會載你到你要去的地方;既然我不是,我就要載你到我要你去的地方。”
“對不起,”裴洛拉特俯身向前,“你當然應該是計程車司機,你開的是計程車。”
“誰都可能開計程車,但不是每個人都有執照,也不是每輛看起來像計程車的都是計程車。”
崔維茲說:“別再玩遊戲了。你是誰?你到底在做什麼?別忘了你的所作所爲都得向基地負責。”
“我不必負什麼責,”那司機說,“但我的上級或許吧。我是康普隆安全局的人,奉上級的命令,以完全合乎你身份地位的方式接待你,但是你必須跟我走。請你凡事三思而後行,因爲這輛車備有武裝,而我奉命遇到攻擊必須自衛。”
16
計程車加速到巡航速度之後,車身變得絕對平穩而安靜。崔維茲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全身都僵住了。他雖然沒有望着裴洛拉特,也曉得他不時瞥向自己,臉上帶着不安的表情,彷彿在說:“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請告訴我。”
至於寶綺思,崔維茲只是很快瞄了一眼,就知道她冷靜地端坐着,顯然根本不在乎。當然,她本身就是整個世界,雖然與蓋婭有着天文數字的距離,整個蓋婭仍然裹在她的皮囊中。在真正緊急的情況下,她還有一個穩當的靠山。
可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顯然,入境站的那個海關人員循例將報告送了下來,只不過沒提到寶綺思。這份報告引起安全人員的興趣,甚至連運輸部也插上一腳。但是爲什麼呢?
現在是承平時期,據他所知,康普隆與基地之間並沒有特殊的緊張關係。而自己又是基地的重要官員……
慢着,他曾經告訴那個海關人員肯德瑞,自己有重要公事要與康普隆政府交涉。爲了順利通關,他特別強調這一點。肯德瑞的報告中一定也提到這件事,這當然會引起各方面的注意。
他未曾預料到會有這個結果,他早該想到的。
那麼,他那所謂正確無比的判斷力呢?難道他也開始相信自己是個黑盒子,就像蓋婭所認爲(或聲稱所認爲)的那樣。是否由於建立在迷信上的過度自信不斷膨脹,使自己陷入泥沼而無法自拔?
他怎麼會突然變得那麼蠢?他一生之中難道沒犯過錯嗎?他能預知明日的天氣嗎?他在賭運氣的遊戲中大贏過嗎?答案都是否定的,否定的,否定的。
那麼,是否只有尚在醞釀中的大事,他的想法纔會永遠正確?他又怎能分辨呢?
算了吧!反正當初他只不過提到,自己身負重要的公務——不,他用的字眼是“基地安全事宜”……
那麼,光是他爲基地安全事宜而來這一點——而且是秘密行動,事先未曾知會對方——就足以引起他們的注意。可是,他們在弄清楚究竟之前,行動一定會萬分謹慎,應該對自己相當禮遇,將自己奉爲上賓。他們不該使用綁架的手法,也不該對自己威脅恫嚇。
但他們正是這樣做的,爲什麼呢?
是什麼因素,讓他們感到已有足夠強大的力量,膽敢採取這種方式對待端點星的議員?
會不會是地球?會不會是那個將起源世界成功隱藏起來的力量?甚至第二基地那些偉大的精神學家,都不是那個力量的對手。如今,是不是他剛踏上尋找地球的第一站,那個力量就先發制人?地球難道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嗎?
崔維茲搖了搖頭,這樣會導致妄想的。難道要將每件事都記到地球賬上?難道他遇到的每一個古怪行動、每一條歧路、每一項情勢的逆轉,都是地球秘密策劃的結果?一旦開始有這樣的想法,他就已經不戰而敗了。
這時,他覺得車子開始減速,思緒一下子被拉回現實。
他突然想到,在通過市區的時候,他連一眼也沒有向外望去。現在他才匆匆四下望了望,發現建築物都相當矮。但這是一顆寒冷的行星,想必建築結構大部分在地底。
他看不到任何一絲色彩,這似乎跟人類的天性不合。
他偶爾纔會看到一個行人,一律全身緊緊裹着。不過,人羣或許也跟建築物一樣,大多數都在地底。
計程車在一座低矮、寬闊、位於窪地的建築物前停下,崔維茲看不到那建築物的底層。過了一陣子,車子仍舊停在該處,司機自己也紋風不動,他的高筒白帽幾乎碰到車頂。
崔維茲突然冒出一個疑問,這司機要怎樣進出車子,纔不會將帽子碰掉?然後他說:“好啦,司機,現在怎麼樣?”他壓抑着怒氣,和任何一位受辱的高傲官員無異。
康普隆人用來隔開司機與乘客的力場隔板絕不落後,聲波完全能夠通過這個閃爍的無形力場。不過崔維茲相當肯定,有形物質若非帶有巨大能量,是絕對不可能穿透的。
司機說:“有人會上來接你們,現在好好坐着,放輕鬆點。”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有三個人頭從建築物所在的窪地緩緩且穩穩地冒出來。接着,三人身體的其他部分才逐一出現,顯然他們是乘坐類似自動扶梯的裝置上來的。不過從崔維茲現在的位置,還無法看清楚那個裝置。
當那三個人走近時,計程車的客用車門打了開,大量的冷空氣立刻刮進去。
崔維茲走出來,順手將大衣一路拉到領口。另外兩人也跟着他下了車,寶綺思顯得很不情願。
那三個康普隆人完全看不出身材,因爲他們穿的衣服像氣球般鼓脹,裡面或許還有電暖設備。崔維茲對這種服裝很不以爲然,它們在端點星幾乎派不上用場。有一年冬天,他從鄰近的安納克里昂借來一件電暖大衣,結果發現它會一直慢慢加溫,當他覺得太熱的時候,已經出了一身大汗,令他渾身不舒服。
三名康普隆人走近時,崔維茲注意到他們都帶着武器,心中不禁十分惱怒。他們非但無意掩飾,而且恰恰相反,每個人的外衣都大剌剌掛着一個皮套,裡面裝着一支惹眼的手銃。
其中一名康普隆人走到崔維茲面前,粗聲道:“失禮了,議員先生。”隨即以粗魯的動作拉開他的大衣,雙手伸進去,很快將崔維茲的上下左右、前胸後背,以及兩條大腿都摸索了一遍。接着,他還將崔維茲的大衣甩了甩、摸了摸。崔維茲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不知所措,直到一切完畢,才明白已被迅速又有效率地搜了身。
裴洛拉特則扭曲著臉孔,任由另一個康普隆人對他進行類似的羞辱。
第三個康普隆人正走向寶綺思,但她早有心理準備,不等對方伸出手來,便將大衣猛然褪下,身上只剩一層單薄的衣裳,就這樣站在呼嘯的寒風中。
她說:“你看得出來我沒有任何武裝。”她冰冷的聲音恰似四周的低溫。
的確,任何人都看得出來。那個康普隆人抖了抖她的大衣,彷彿從它的重量就能判斷是否藏有武器(或許他真有這個本事),然後退了開來。
寶綺思匆匆將大衣裹在身上,一時之間,崔維茲對她的行動不禁肅然起敬。他知道她有多怕冷,但她剛纔穿着寬鬆而單薄的上衣長褲站在那裡,卻一點也沒有發抖或打戰。(但他又不禁懷疑,是否在緊急情況下,她能從蓋婭的其他部分吸取一些溫暖。)
其中一個康普隆人做了個手勢,三位外星人士便尾隨着他,另外兩個康普隆人則走在他們後面。此時街上有一兩個行人,根本懶得向這裡多望一眼。也許他們對這種事司空見慣,更可能是因爲他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儘快走到室內某個目的地。
崔維茲現在終於知道,那三個康普隆人剛纔是用滑動坡道上來的,此時他們一行六人則順着坡道下滑。不久,他們通過一道閘門——看來簡直跟太空船的閘門一樣複雜,不過顯然並非爲了鎖住空氣,而是避免熱量外逸。
然後,他們立刻置身一座巨大的建築物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