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現在正下着細雨,崔維茲擡頭一看,天空是濃密的灰白一片。
他戴的那頂雨帽不但能阻止雨水落到身上,還能將雨滴向四面八方彈開老遠。裴洛拉特站在崔維茲雨滴飛濺的範圍外,並未穿戴任何防雨裝備。
崔維茲說:“我不懂你爲何要讓自己淋溼,詹諾夫。”
“我一點也不在意,我親愛的兄弟。”裴洛拉特的神情如往常般肅穆,“雨勢很小,而且相當溫暖,又完全沒有風。此外,套句古老諺語:在安納克里昂行,如安納克里昂人。”他指了指站在遠星號附近默默圍觀的幾個蓋婭人。他們分散得很均勻,彷彿是蓋婭樹叢中的幾株樹木,沒有任何一人戴着雨帽。
“我想,”崔維茲說,“他們不怕被淋溼,是因爲蓋婭其他部分都溼了。所有的樹木——青草——泥土——現在都是溼答答的,而蓋婭的其他成員也一樣,當然包括所有的蓋婭人。”
“我想這話有理。”裴洛拉特說,“太陽馬上會出來,到時每樣東西都將很快被曬乾。衣物不會起皺或縮水,不會讓人覺得寒冷,而此地又沒有不必要的病原性微生物,不必擔心會傷風、感冒或染上肺炎。所以說,一點點潮溼又有什麼關係?”
崔維茲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他不願就此罷休,於是又說:“儘管如此,也沒必要專挑我們離開時下雨。畢竟雨水是隨意降下的,蓋婭若不想要,就一定不會有雨。它現在下這場雨,簡直像是故意表示對我們的輕蔑。”
“或許,”裴洛拉特微微抿了一下嘴脣,“是蓋婭捨不得我們離開,正在傷心哭泣呢。”
崔維茲說:“也許吧,但我可沒有這種感覺。”
“事實上,”裴洛拉特繼續說:“我想可能是因爲這一帶的泥土過於乾燥,需要雨水滋潤,而這個因素比你盼望見到陽光更重要。”
崔維茲微微一笑。“我懷疑你真的愛上這個世界了,對不對?我的意思是,即使不爲了寶綺思。”
“是的,的確如此。”裴洛拉特帶着一點自我辯護的味道說,“過去許多年來,我一向過着平靜而規律的生活,你應該想象得到,我多麼適應這個地方——整個世界都在努力維護生活的平靜和規律。無論如何,葛蘭,我們建造一棟房子,或是那艘太空艇,目的正是希望有個理想的棲身之所。我們在裡面裝配了所需的一切,並且設法控制和調節內部各種環境因素,例如溫度、空氣品質、照明採光等等,讓我們能在這個棲身之所住得舒舒服服。蓋婭則是將這種對於舒適和安全的追求,延伸到了整個行星,這又有什麼不對呢?”
“問題是,”崔維茲說,“我的房子或太空艇,是爲了符合我的需求而設計建造的,我不必去適應它們。倘若我成了蓋婭的一部分,不論這顆行星設計得多麼理想、多麼符合我的需要,我也還得設法適應它,這個事實令我極爲不安。”
裴洛拉特撅了撅嘴。“我們可以這樣說,每個社會都會根據自己的需求塑造它的成員。所謂的風俗習慣,就是社會爲了自身需要所發展出來的塑造工具,因此唯有在那個社會中合情合理的風俗習慣,纔有機會自然而然發展出來。”
“在我所知的衆多社會中,成員也可以反其道而行,因此總會有些怪人,甚至是罪犯。”
“你希望有怪人和罪犯嗎?”
“有何不可?事實上你我就是怪人,我們當然不能算是端點星的典型居民。至於罪犯嘛,定義其實見仁見智。假如罪犯是產生叛逆、異端和天才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我也願意接受,我堅持一定要付這個代價。”
“難道罪犯是唯一可能的代價嗎?我們爲何不能只要天才,而不要罪犯呢?”
“如果沒有一羣異於凡夫俗子的人,就不可能出現天才和聖者,而我不信異於常人的人都集中在好的一端,我認爲一定有某種對稱存在。總之,蓋婭光是一個行星級的舒適住宅還不夠,我還要一個更好的理由,來解釋我爲何選擇蓋婭當作人類未來的典範。”
“喔,我親愛的夥伴,我不是在試圖說服你接受自己的抉擇。我只是提出我的觀……”
說到這裡他突然打住,因爲寶綺思正朝他們大步走來。她一頭黑髮全淋溼了,外袍緊緊貼在身上,凸顯出相當豐滿的臀部。她一面走,一面向他們點頭打招呼。
“很抱歉耽誤你們的時間。”她有點氣喘吁吁,“我沒料到和杜姆討論要這麼久。”
“當然會,”崔維茲說,“他知道的事你全都知道。”
“但我們對事情的詮釋往往各有不同,我們畢竟不是相同的個體,所以必須經常溝通。聽我說,”她的語氣變得有點不客氣,“你有兩隻手,每一隻都是你的一部分,除了互爲鏡像,它們沒有任何不同。可是你不會對兩隻手一視同仁,對不對?有些事你大多用右手做,有些事則慣用左手,這也可以說是不同的詮釋。”
“她讓你無話可說。”裴洛拉特顯然十分滿意。
崔維茲點了點頭。“這是個很生動的類比,至於是否真正貼切,我可不敢肯定。閒話少說,我們現在是否可以登上太空艇了?正在下雨呢。”
“可以,可以。我們的工作人員都離開了,遠星號一切已準備就緒。”然後,她突然好奇地望着崔維茲。“你全身都是乾的,雨點沒有淋到你身上。”
“的確沒錯,”崔維茲說,“我故意不讓自己淋溼。”
“偶爾淋溼一下的感覺不是很好嗎?”
“這話完全正確,可是得由我來選擇時機,而不是讓雨點決定。”
寶綺思聳了聳肩。“好吧,隨你的便。我們的行李都裝載好了,我們也上去吧。”
於是三人便向遠星號走去。此時雨勢變得更小,不過草地已經相當潮溼。崔維茲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着,寶綺思卻踢掉涼鞋拎在手上,光着雙腳大剌剌地踏過草地。
“感覺真過癮。”她這麼說,算是迴應崔維茲投向她腳下的目光。
“很好。”他隨口應道,然後又有點不高興地說,“其他那些蓋婭人,他們站在那裡,到底在幹什麼?”
寶綺思答道:“他們在記錄這件事,因爲蓋婭認爲這是個重大事件。你對我們十分重要,崔維茲。想想看,萬一這趟探索的結果,竟是使你改變初衷,轉而決定否決我們,我們就永遠無法發展成蓋婭星系,甚至連蓋婭本身也保不住。”
“如此說來,我掌握着蓋婭整個世界的生死。”
“我們相信就是這樣。”
這時藍天在烏雲的隙縫中出現,崔維茲突然停步,伸手摘掉雨帽,然後說:“可是此時此刻我仍然支持你們,如果你們當下殺了我,我就再也無法變卦。”
“葛蘭,”裴洛拉特嚇了一大跳,低聲道,“這麼說實在太可怕了。”
“這是孤立體的典型想法。”寶綺思以平靜的口吻說,“你必須瞭解,崔維茲,我們所重視的,並非你這個人或是你的支持,而是真理和事實。你的重要性在於能引導我們尋獲真理,而你的支持就是真理的指標,這纔是我們需要你的真正原因。如果爲了防止你變卦而殺死你,那我們只是自欺罷了。”
“如果我告訴你蓋婭並非真理,你們是否全都會欣然就義?”
“或許不是絕對欣然,但最後並沒有什麼兩樣。”
崔維茲搖了搖頭。“如果有一天,我終於認定蓋婭是個可怕的怪物,不該存在於世上,很可能就是你這番陳述帶給我的啓示。”說到這裡,他的目光又回到那些耐心圍觀(想必也在耐心傾聽)的蓋婭人,“他們爲何這樣散開來?爲何需要這麼多人?即使只有一個人旁觀,然後儲存在他的記憶中,這顆行星上的每一個人不也都能取用嗎?只要你們喜歡的話,不是可以把它儲存在百萬個不同的地方嗎?”
寶綺思答道:“他們從不同的角度來觀察這件事,將它儲存在各人不盡相同的大腦中。如果仔細研究這些觀察記錄,不難發現衆人觀察所得的綜合結果,要比單一的觀察結果更爲詳實易懂。”
“換句話說,整體大於部分的總和。”
“完全正確,你領悟了蓋婭之所以存在的基本理由。你,一個人類個體,大約是由五十兆個細胞所組成,但是身爲一個多細胞個體,你要比這五十兆個細胞的總和更爲重要,這點你當然應該同意。”
“沒錯,”崔維茲說,“這點我同意。”
他走進太空艇,又回頭看了蓋婭一眼。短暫的陣雨帶給大氣一股清新的氣息,眼前呈現的是一個蔥綠、豐饒、靜謐且祥和的世界;彷彿是一座與世無爭的公園,坐落在紛擾不堪的銀河中。
——崔維茲卻衷心期望永遠不要再見到它。
06
氣閘在他們身後關上的時候,崔維茲感到擋住的不僅是一場惡夢,更是某個恐怖至極、令他連呼吸也無法順暢的異形怪胎。
他心中很明白,這個怪物的一部分化身爲寶綺思,仍然緊跟在自己身邊。不論她到何處,蓋婭也等於到了那裡——但他也深信她是不可或缺的一員。這又是黑盒子在起作用,崔維茲卻誠心希望自己別再對黑盒子太有信心。
他四處瀏覽了一下,感覺一切都太好了。當初,是基地的赫拉・布拉諾市長強迫他登上太空艇,將他送到銀河羣星之間——當一根活生生的避雷針,以吸引她心目中的敵人所放出的電花。如今這項任務已告一段落,但太空艇仍舊屬於他,他也根本沒有打算歸還。
他擁有這艘太空艇不過幾個月,已經對它有了一種家的感覺。至於端點星上那個家,他卻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記憶。
端點星!這個位於銀河邊陲的基地中樞。根據謝頓計劃,基地註定要在未來五世紀內,形成另一個更偉大的帝國。然而他,崔維茲,竟讓這個計劃出了軌。根據自己的抉擇,他將基地的角色完全否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新型社會,一個新的生命宏圖,一場驚天動地的革命。自從多細胞生命出現後,再也沒有任何演化能與之媲美。
此刻,他即將踏上一個關鍵性的旅程,準備向自己證明(或反證)當初的抉擇正確無誤。
崔維茲發現自己想得出了神,已經呆立良久,遂滿肚子不高興地甩了甩頭。然後他快步走到駕駛艙,見到他的電腦仍在原處。
電腦閃閃發光,駕駛艙各處都閃閃發光,一看就知道經過極仔細的清拭。他隨手按下幾個開關,反應都是完美無缺,而且顯然比以前更得心應手。通風系統一點噪音也沒有,他不得不將手掌放在通風口旁,以確定氣流的確順暢無阻。
電腦上的光圈發出動人的燦爛光芒,崔維茲碰了一下,光線立刻擴散,灑遍整個桌面,上面現出左右兩隻手的輪廓。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發現自己已屏息了一會兒。蓋婭人對基地科技完全不懂,很有可能出於無心之失弄壞這臺電腦。還好直到目前爲止,尚未發現損壞的跡象,兩個手掌輪廓還在那裡。
接下來,應該是進行關鍵的測試,也就是將自己的雙手擺上去。不過他遲疑了一下,因爲若有任何問題,他幾乎立刻就能發覺——可是萬一真有什麼問題,他又該怎麼辦?若想要修理,就必須返回端點星,而如果回去了,他相信布拉諾市長一定不會再讓他走。但如果不回去……
他可以感到心臟怦怦亂跳,沒道理再讓這種不安的情緒持續下去。
他猛然伸出雙手,一左一右按在桌面的輪廓上。在同一瞬間,他感到像是有另一雙手抓住自己。他的感官開始向外延伸,已經能從各個方向觀看蓋婭。外面依然是一片蔥綠與溼潤,那些蓋婭人還在原地圍觀。他動念令自己向上望,見到了覆蓋着大片雲層的天空;他繼續驅動意念,雲層立時消失無蹤,呈現出萬里無雲的蔚藍晴空,以及又大又圓的蓋婭之陽。
他再次運用意志力,藍天隨即碎裂,羣星顯現眼前。
撥開羣星之後,他又動了一個念頭,就見到了整個銀河,形狀像是望遠鏡中看到的紙風車。他測試電腦化的影像,調整相對方位,並且改變時間的速度,讓風車開始緩緩旋轉,不久再轉向反方向。他找到了賽協爾的太陽,那是距離蓋婭最近的一顆重要恆星。接着,他又依序找到端點星的太陽,以及川陀的太陽。從一顆恆星跳到另一顆,他在電腦內部的地圖中暢遊整個銀河。
然後他縮回手來,再度置身現實世界,這才發覺自己一直站着,在電腦前半彎着腰,雙手按在桌面上。他覺得全身僵硬,必須舒展一下背部肌肉才能坐下來。
他凝視着電腦,有如釋重負之感。電腦一切運作正常,若硬要說有何不同,就是它的反應變得更靈敏。崔維茲對它的感覺,只有“愛”這個字可以形容。畢竟,當他握着它的雙手時(其實他早已認定那是“她”的雙手,只是堅決不肯承認),感覺彼此已經成了渾然一體;他的意志指揮、控制、體驗,並且參與着一個更大的自我。剛纔,他與它必定體會到一種小規模的“蓋婭感”(他突然有了這種令自己不安的想法)。
他搖了搖頭。不對!電腦與他的融合,是由他——崔維茲——完全掌控,電腦只是個絕對馴服的器具。
他起身走出駕駛艙,來到了狹窄的廚艙與用餐區。那裡滿是各式各樣的食物,還有合宜的冷藏庫與簡便加熱設備。他剛纔已經注意到,自己艙房裡的影視書都有條不紊,而且他相當肯定——不,應該說完全肯定——裴洛拉特的個人藏書也保存得很妥當,否則一定早就聽到他的抱怨。
裴洛拉特!他好像突然想到什麼,立刻走到裴洛拉特的艙房。“寶綺思在這裡擠得下嗎,詹諾夫?”
“喔,當然沒問題。”
“我可以把公用艙改裝成她的寢艙。”
寶綺思擡起頭來,雙眼睜得老大。“我不想要一間單獨的寢艙,我很喜歡跟裴住在一起。不過我想,有必要的時候,我會借用其他艙房,譬如健身艙。”
“當然可以,只有我的艙房例外。”
“很好。如果由我決定,我也會作這樣的安排。不用說,你也不能踏進我們的艙房。”
“不在話下。”崔維茲說完,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鞋子已經越界。他趕緊退後半步,正色道:“這可不是蜜月套房,寶綺思。”
“照這間艙房的擁擠程度,我看就算蓋婭將它的寬度擴增一半,它仍是個十足的蜜月套房。”
崔維茲努力剋制住笑意。“你們彼此得非常和睦才行。”
“我們的確如此,”裴洛拉特顯然對這個話題感到很不自在,“不過說真的,老弟,你就讓我們自己安排一切吧。”
“恐怕不行。”崔維茲緩緩說道,“我還是要把話說清楚,這艘太空艇可不是蜜月旅行的交通工具。你們雙方同意做的事,我絕不會反對,可是你們必須明白,你們無法享有隱私。我希望你瞭解這一點,寶綺思。”
“這個艙房有道門,”寶綺思說,“門一旦鎖起來,我想你就一定不會打擾我們——除非有什麼緊急狀況。”
“我當然不會,然而,這裡並沒有隔音設備。”
“崔維茲,我想你的意思是說,”寶綺思道,“我們之間的任何談話,以及從事性行爲時發出的任何聲音,你都會聽得一清二楚。”
“沒錯,我正是這個意思。既然你明白這點,我希望你能自我約束一下。這樣也許會讓你感到不方便,但我只能說聲抱歉,因爲情況就是如此。”
裴洛拉特清了清喉嚨,溫和地說:“事實上,葛蘭,我自己早就必須面對這種問題。你該瞭解,我和寶綺思在一起的時候,無論她有任何感覺,整個蓋婭都體驗得到。”
“這點我想到過,詹諾夫。”崔維茲像是壓抑着不以爲然的表情,“我原本無意提起,只是怕你們自己沒想到。”
“只怕你多慮了。”裴洛拉特說。
寶綺思又說:“別小題大做,崔維茲。在蓋婭上,隨時都可能有數千人在享受**,有數百萬人在吃喝玩樂,這些活動合成一片愉悅的氛圍,蓋婭每一部分都能感同身受。而較低等的動物,以及植物和礦物,同樣能產生一些比較輕度的歡樂,這些情緒也會加入整體的喜悅意識。蓋婭所有的部分總是能分享這個意識,這樣的經驗在其他世界是感受不到的。”
“我們有我們自己的喜悅,”崔維茲說,“如果我們願意,也能以某種形式和他人分享;如果不願意,則大可獨自品嚐。”
“如果你能感受到我們的喜悅,你將明白在這方面,你們孤立體有多麼貧乏。”
“你怎能知道我們的感受?”
“我雖然不知道你們的感受,仍然能作出合理的推論:一個全體同樂的世界,感受到的樂趣一定比孤立個體更爲強烈。”
“大概是吧,可是,即使我的樂趣貧乏得可憐,我仍希望保有個人的悲喜。雖然這些感覺那麼薄弱,我卻心滿意足。我寧可保持孤立,也不願和身旁的岩石稱兄道弟。”
“別嘲笑我們。”寶綺思說,“你身上的骨骼和牙齒,裡面每個礦物晶體所具備的意識,雖然並未超過相同大小的普通岩石晶體,你仍然非常珍惜這些礦物,不想讓它們受到任何傷害。”
“你說得很對,”崔維茲不大情願地說,“可是好像有點離題了。我不介意蓋婭全體分享你們的喜悅,寶綺思,但我自己可不想加入。我們的艙房相距很近,我不希望被迫參與你們的活動,哪怕只是間接參與。”
裴洛拉特說:“這實在是無謂的爭論,我親愛的兄弟。我同樣不希望侵犯到你的隱私,同理,我也不想喪失自己的隱私權。寶綺思和我會很謹慎,對不對,寶綺思?”
“一定會讓你滿意,裴。”
“畢竟,”裴洛拉特說,“想必我們待在各個行星上的時間,會比在太空中多得多。而在行星上,擁有真正隱私的機會……”
“我不管你們在行星上做些什麼,”崔維茲打斷他的話,“可是在這艘太空艇上,凡事都得由我做主。”
“那當然。”裴洛拉特說。
“既然這件事已經說清楚,該是升空的時候了。”
“等一等,”裴洛拉特伸手拉住崔維茲的袖子,“要飛到哪裡去?你不曉得地球在哪裡,我和寶綺思也不清楚,甚至你的電腦也不知道。我記得很久以前,你曾經告訴我,電腦沒有任何有關地球的資料。那麼,你究竟打算怎麼做?總不能在太空中胡亂遊蕩吧,我親愛的兄弟。”
崔維茲的反應只是微微一笑,好像很開心的樣子。自從落入蓋婭掌握之後,他首度感到又能爲自己的命運做主。
“我向你保證,”他說,“我無意在太空中游蕩,詹諾夫,我萬分清楚該到哪裡去。”
07
裴洛拉特輕輕敲了敲門,在門外等了許久,卻一直沒有聽到任何迴應。他終於悄悄走進駕駛艙,這才發現崔維茲正盯着星像場出神。
裴洛拉特喚了一聲:“葛蘭——”便靜靜等着他的回答。
崔維茲擡起頭來。“詹諾夫!請坐。寶綺思呢?”
“在睡覺——原來我們已經進入太空了。”
“完全正確。”對於裴洛拉特輕微的詫異,崔維茲一點也不覺得奇怪。身處這種新型重力太空艇中,根本無法察覺起飛的過程。從頭到尾,沒有慣性效應,沒有加速推力,沒有任何噪音,也沒有一點震動。
遠星號能將外界的重力場全部隔絕,或隔絕任意比例,因此當它從行星表面升空時,彷彿漂浮在宇宙之洋中。在此期間,說來也真奇怪,太空艇內的重力效應卻始終維持正常。
太空艇尚未脫離大氣層之際,自然沒必要加速,因此並沒有氣流急速通過所引起的呼嘯與振動。然而,在離開大氣層後,太空艇便能迅速加速,同樣不會令乘客有任何感覺。
這已經是舒適的極限,崔維茲無法想象還有什麼能改進的地方。除非將來人類發現某種方法,能讓人直接在超空間中倏忽來去,無需藉助任何航具,也不必擔心附近的重力場可能太強。而如今,遠星號必須花上幾天的時間,儘快駛離蓋婭之陽,直到重力強度減低到適當的程度,才能開始進行超空間躍遷。
“葛蘭,我親愛的夥伴,”裴洛拉特說,“我可不可以跟你說一會兒話?你不會很忙吧?”
“根本不忙,我一旦下達了正確指令,電腦就能處理一切。有些時候,它似乎能預先猜到我的指令,幾乎在我未曾好好想一遍之前,它就搶先完成了。”崔維茲愛憐地輕拂着電腦桌面。
於是裴洛拉特說:“葛蘭,我們認識沒有多久,就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雖然我必須承認,我覺得這段時間可不算短,其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說來真是難以置信,當我靜下心來,回顧我這不算短的一生,竟然發現我一輩子的經歷,有一半都集中在過去幾個月,或說好像是這樣子。我幾乎可以認定……”
崔維茲舉起一隻手。“詹諾夫,我確定你是愈扯愈遠了。你原來說的,是我們在很短的時間內成爲非常要好的朋友,沒錯,的確如此,現在也沒有任何改變。話說回來,你認識寶綺思的時間更短,而你們現在卻更親密。”
“這當然是兩回事。”裴洛拉特清了清喉嚨,顯得有點尷尬。
“當然,”崔維茲說,“可是從我們不久卻彌堅的友誼,你要引申出什麼來?”
“我親愛的夥伴,倘若正如你剛纔所說,我們依舊是朋友,我就必須將話題轉到寶綺思身上。而也正如你剛纔所說,我對她特別珍愛。”
“我瞭解,所以呢?”
“我知道,葛蘭,你不喜歡寶綺思。可是,看在我的份上,我希望……”
崔維茲又舉起手來。“慢着,詹諾夫。我雖然沒有拜倒在寶綺思裙下,卻也不憎恨她。事實上,我對她並沒有任何敵意。她是個迷人的年輕女性,就算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也願意認爲她很迷人。我不喜歡的是蓋婭。”
“但寶綺思就是蓋婭。”
“我知道,詹諾夫,這就是事情變得複雜的原因。只要我把寶綺思當普通人,一切都沒問題,但我若是把她想成蓋婭,問題馬上就來了。”
“可是你並沒有給蓋婭任何機會,葛蘭。聽着,老弟,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寶綺思和我親熱的時候,有時會讓我分享她的心靈,時間頂多一分鐘,不能再久了,因爲她說我的年紀太大,已經無法適應——喔,別咧嘴,葛蘭,你同樣早就超齡了。如果一個孤立體,譬如你或我,和蓋婭融合的時間超過一兩分鐘,就有可能導致腦部的損傷;如果長達五到十分鐘,則會造成無法復原的傷害。我希望你有機會體驗一下,葛蘭。”
“體驗什麼?無法復原的腦部傷害?不,謝了。”
“葛蘭,你故意曲解我的話,我指的是短暫的結合。你不曉得自己錯過了什麼,那簡直無法形容,寶綺思說那是一種愉悅的快感。就像你快要渴死的時候,終於喝到一點水的那種感覺,我甚至不知道該怎樣向你描述。想想看,你能分享十億人所有的喜樂。那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快感,否則你很快就會麻木。它不斷在顫動,在閃爍,具有一種奇特的脈動節奏,緊緊抓住你不放。它比你單獨所能體驗的快樂更多——不,不是更多,而是更美好。當她關上心扉的時候,我幾乎要哭出來……”
崔維茲搖了搖頭。“你的口才實在驚人,好朋友,但你很像是在形容‘假腦內啡’的毒癮,或是其他迷幻藥的癮頭。你可以從它們那裡得到短暫的快感,代價卻是長久活在痛苦的深淵。我可不願意!我絕不要出賣我的獨立性,以換取某種短暫的快感。”
“我還是擁有我的獨立性啊,葛蘭。”
“如果繼續耽溺下去,你還能堅持多久,詹諾夫?你對劑量的要求會愈來愈高,直到大腦損壞爲止。詹諾夫,你不能讓寶綺思對你這樣做——也許我該跟她談談。”
“不!別去!你自己也知道,你說話不夠婉轉,我不願讓她受到傷害。我向你保證,在這方面她對我的保護超乎你的想象,她比我更擔心腦部受損的危險,這點你大可放心。”
“好吧,那麼我跟你說就好了。詹諾夫,千萬別再這樣做。在你五十二年的生命中,你的大腦一向承受慣有的快樂和喜悅,別再染上新奇的不良嗜好,否則你一定得付出代價。即使不是近在眼前,最後還是逃不掉的。”
“好吧,葛蘭。”裴洛拉特一面低聲回答,一面低頭望着自己的鞋尖。然後他又說:“也許你可以這麼想,假如你是個單細胞生物……”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詹諾夫。算了吧,寶綺思和我已經談論過這個類比。”
“我知道,可是值得再想一想。讓我們假設一羣單細胞生物,它們擁有人類般的意識,以及思考判斷的能力,再假設它們遇到難得的機會,可以組成一個多細胞生物。這些單細胞會不會惋惜喪失了獨立性,會不會因爲將被迫組成單一生物體而感到厭惡?它們這樣做有沒有錯?單細胞能夠想象人腦的威力嗎?”
崔維茲猛力搖了搖頭。“不對,詹諾夫,這是個錯誤類比。單細胞生物並沒有意識和思考能力——即使有,也極其微小,根本可以忽略。對這種生物而言,組合之後雖然會失去獨立性,其實等於毫無損失。然而,人類卻有意識,也的確具有思考能力,人類將喪失的是真正的意識和獨立的心智,所以你的類比並不成立。”
兩人好一會兒不再說話,這種沉默幾乎令人窒息。最後裴洛拉特決定改變話題,於是說:“你爲什麼盯着顯像屏幕?”
“習慣成自然。”崔維茲帶着苦笑答道,“電腦告訴我,並未發現蓋婭的太空船跟蹤我們,也沒有賽協爾的艦隊等在前面,但我仍然不安地盯着屏幕。唯有我自己的眼睛看不見任何船艦,我才能真正放心,雖說電腦感測器比我的肉眼更敏銳、更有力數百倍。此外,電腦能夠非常靈敏地偵測出太空的許多性質,那些都是我自己的感官無論如何察覺不到的——雖然這些我都明白,我卻仍盯着它。”
裴洛拉特說:“葛蘭,如果我們真是朋友……”
“我答應你,不會做出任何讓寶綺思爲難的事,至少在我能力範圍之內。”
“我現在講的是另一件事。你還沒把你的目的地告訴我,好像不信任我似的。我們到底要去哪裡?你認爲自己知道
地球在何處嗎?”
崔維茲擡起頭,同時揚起了眉毛。“抱歉,我一直緊抱着這個秘密不放,對不對?”
“對,可是爲什麼呢?”
崔維茲說:“是啊,老友,我也在想,是不是因爲寶綺思的關係。”
“寶綺思?你不想讓她知道嗎?真的,老夥伴,你可以完全信任她。”
“並不是這個問題,我不信任她又有什麼用?如果她真想知道,我猜她能從我心中揪出任何秘密來。我想,我自己有個更幼稚的理由,我覺得你現在的注意力都擺在她身上,好像我這個人不存在了。”
裴洛拉特看來嚇了一大跳。“可是這並非事實,葛蘭。”
“我知道,我只是試圖分析自己的感受。你來找我,是擔心我們的友誼生變,現在我想想,感到自己好像也有同樣的疑懼。我尚未真正對自己承認,但我想我自認爲被寶綺思取代了。也許我故意賭氣瞞着你一些事,想要以此作爲‘報復’。我想,這真是幼稚。”
“葛蘭!”
“我說這實在幼稚,對不對?可是誰不曾偶爾做些孩子氣的事?不過,既然我們仍是朋友,這點我們已經達成共識,我不會再玩這種遊戲了。我們要去康普隆。”
“康普隆?”一時之間,裴洛拉特想不起來有這麼一個地方。
“你一定還記得我的朋友,那個出賣我的曼恩・李・康普,我們曾在賽協爾碰到他。”
裴洛拉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當然記得,康普隆是他祖先的母星。”
“或許是,我並不完全相信康普說的話。但康普隆是個衆所周知的世界,而康普說過其上居民知道地球的下落。嗯,所以嘛,我們要去那裡調查一下。這樣做也許根本徒勞無功,卻是我們目前唯一的起點。”
裴洛拉特又清了清喉嚨,顯得半信半疑。“喔,我親愛的夥伴,你能肯定嗎?”
“這件事無所謂肯不肯定。我們只有這一個起點,不論機會多麼渺茫,我們都沒有其他選擇。”
“沒錯,但我們若要根據康普的說法行動,或許就該把他說的每一點都納入考量。我好像記得他告訴過我們,而且是以相當肯定的口氣說,地球不再是個活生生的行星,它的表面充滿放射性,上面完全失去生機。果真如此的話,我們去康普隆註定只是白忙一場。”
08
他們三人正在用餐區吃午餐,幾乎將小小的空間塞滿了。
“真好吃,”裴洛拉特的口氣聽來相當滿意,“這是我們從端點星帶來的食物嗎?”
“不,全都不是,”崔維茲說,“那些早就吃完了。這是我們航向蓋婭之前,在賽協爾採購的食物。很特別,是不是?這是一種海鮮,不過挺脆的。至於這個,我當初買的時候以爲是甘藍菜,現在吃起來卻覺得根本不像。”
寶綺思靜靜聽着,但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仔細地在餐盤中挑挑揀揀。
裴洛拉特柔聲道:“你必須吃一點,親愛的。”
“我知道,裴,我正在吃呢。”
崔維茲說:“我們也有蓋婭食物,寶綺思。”他的口氣透着些許不耐煩,但他實在無法完全掩飾。
“我知道,”寶綺思說,“但我寧願把它先留下來。我們不知道要在太空待多久,我終究還是得適應孤立體的食物。”
“這些東西難以下嚥嗎?還是蓋婭非吃蓋婭不可?”
寶綺思嘆了一口氣。“事實上,我們有句諺語:‘蓋婭食蓋婭,無失亦無得。’只不過是意識在不同層級上下移動而已。在蓋婭上,我吃的東西都屬於蓋婭,當食物經過消化吸收,大多變成我的一部分之後,它們仍然屬於蓋婭。事實上,通過我進食的過程,食物的某些部分纔有機會參與較高級的意識。當然,其他部分則變成各式各樣的廢物,因此在意識層級中下降不少。”
她堅決地咬下一口食物,用力嚼了一會兒才吞下去,又說:“這算是個巨大的循環,植物長成之後被動物吃掉,而動物既是獵食者也是獵物。任何生物死亡之後,都會變成黴菌細胞或細菌細胞的一部分——依舊屬於蓋婭。在這個巨大的意識循環裡,甚至無機物質也參與其中,而組成循環的每個成分,都有機會週期性地參與較高級的意識。”
“你說的這些,”崔維茲道,“可以適用於任何世界。我身上每個原子都有一段久遠的歷史,它過去或許曾是許多生物的一部分,當然也包括人類;它也可能曾有很長一段時間身爲海洋的一員,或者曾經構成一團煤炭、一塊岩石,乃至吹拂到我們身上的風。”
“然而在蓋婭上,”寶綺思答道,“所有的原子也始終屬於一個更高的行星級意識,而你對這個意識一無所知。”
“嗯,這麼說的話,”崔維茲道,“你現在吃的這些賽協爾蔬菜會起什麼變化呢?它們會變成蓋婭的一部分嗎?”
“會的,只是過程相當緩慢。而從我身上排泄出去的廢物,則會慢慢脫離蓋婭。由於我具有高層級的意識,所以能和蓋婭維持比較間接的超空間接觸,但是任何東西一旦離開我,就會和蓋婭完全失去聯繫。這種超空間接觸,可以——慢慢地——將我吃下的非蓋婭食物轉變成蓋婭的一部分。”
“我們儲藏的蓋婭食物又會有什麼變化?會不會慢慢變成非蓋婭物質?若是這樣,你最好趁早吃掉。”
“這倒不必擔心。”寶綺思說,“我們的蓋婭食物都經過特殊處理,可以長時間保持爲蓋婭的一部分。”
裴洛拉特突然說:“但我們倘若食用蓋婭食物,那又會怎麼樣?還有,我們在蓋婭時吃了不少蓋婭食物,本身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我們自己也會慢慢轉變成蓋婭嗎?”
寶綺思搖了搖頭,臉上掠過一絲莫名的愁容。“不會的,你們吃下的食物是我們的損失。至少,經過消化吸收後,成爲你們身體組織的那部分,我們永遠要不回來了。不過,你們的排泄物仍然屬於蓋婭,會慢慢變成蓋婭的一部分,因此最後又會回到平衡點。但是無論如何,你們的造訪仍使衆多的原子脫離蓋婭。”
“爲什麼會這樣呢?”崔維茲好奇地問道。
“因爲你們無法承受轉換的過程,甚至極小部分也受不了。你們是我們的客人,可說是被迫來到我們的世界,所以我們必須保護你們,即使損失蓋婭的一小部分也在所不惜。這是我們願意付出的代價,雖然不能算是欣然付出。”
“這點我們很遺憾。”崔維茲說,“反之,你確定每一種非蓋婭食物都對你無害嗎?”
“是的,”寶綺思說,“你們能吃的食物,我全都能吃。只不過我多了一道麻煩,除了要將這些食物消化吸收,成爲我的身體組織,還得將它們轉換成蓋婭。這就形成一種心理上的障礙,讓我多少有些倒胃口,所以我才吃得這麼慢,但我會慢慢克服的。”
“傳染病呢?”裴洛拉特問道,高亢的聲音充滿了驚慌,“我怎麼一直沒想到這個問題,寶綺思!我們要降落的每個地方,都可能有許多微生物,而你對它們毫無抵抗力,隨便一種輕微的傳染病就會要你的命。崔維茲,我們必須掉頭回去。”
“別慌,親愛的裴。”寶綺思帶着微笑說,“當微生物通過食物,或是其他任何方式進入我體內,也會全部同化爲蓋婭。如果它們有傷害我的傾向,同化的速度就會更快。一旦成爲蓋婭的一部分,它們就不會再傷害我了。”
此時正餐已經用完,裴洛拉特正呷着一杯溫熱的調味綜合果汁。“親愛的,”他一面說,一面舔着嘴脣,“我想現在又該換個話題了。我實在有種感覺,我在這艘太空艇上,唯一的工作就是改變話題。爲什麼會這樣呢?”
崔維茲以嚴肅的口吻說:“因爲我和寶綺思總是抓着一個話題不放,至死方休。我們得仰仗你,詹諾夫,幫助我們保持清醒。你想換個什麼話題,老朋友?”
“我查遍了有關康普隆的參考資料,康普隆所在的那個星區,每個世界都擁有許多古老的傳說。根據這些傳說,那些世界都是很久以前建立的,是在超空間旅行出現後的第一個仟年。在康普隆的傳說中,甚至還提到一位名叫班伯利的締造者,不過並未提到他來自何處。他們流傳着一種說法,康普隆這顆行星原來叫做‘班伯利世界’。”
“詹諾夫,依你看,這些記載有多少真實性?”
“也許只有核心部分吧,可是誰猜得出核心在哪裡呢。”
“在正史記載中,我從來沒見過班伯利這個名字。你呢?”
“我也沒聽說過。不過你該知道,在帝政末期,帝國之前的歷史曾經遭到刻意打壓。帝國的最後數個世紀,時局始終紛擾不安,皇帝們都忙着壓制本土意識,因爲他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本土意識是導致分裂的原因。因此,幾乎銀河中每個星區的正史,包括完整的記錄和確切的年表,都變成從川陀興起的年代開始寫起,當時那些星區不是已和帝國結盟,就是已經被帝國併吞。”
“我很難相信歷史會如此輕易就被銷燬。”崔維茲說。
“很多方面並非如此,”裴洛拉特答道,“但是一個有決心的強勢政府,卻能大大削弱歷史的影響力。這樣一來,早期歷史就只剩下零散的資料,很容易淪爲民間傳說。這類民間傳說一律充滿誇大不實的記述,多半將自己的星區說得比實際上更古老、更強盛。可是不論某個傳說多麼愚蠢,或者多麼不切實際,仍會成爲本土意識的一部分,該區居民一定全部深信不疑。我可以證明,銀河各個角落都有一些傳說,提到最早的星際殖民是從地球開始的,雖然他們對這顆母星可能有不同的稱呼。”
“還有什麼別的稱呼?”
“名稱可多了,有時管它叫‘獨一世界’,有時稱之爲‘最古世界’。也有人用‘有衛的世界’,根據某些權威的解釋,這個名稱源自地球有個巨大的衛星。可是也有人堅持它的意思是‘失落的世界’,而‘有衛’則是‘久違’的轉音,那是個流行於銀河標準語之前的詞彙,意思是‘失落’或‘不見蹤影’。”
崔維茲溫和地插嘴道:“詹諾夫,暫停!你的權威和反權威理論會說個沒完沒了。這種傳說到處都有,你是這個意思嗎?”
“喔,是的,我親愛的夥伴,幾乎俯拾即是。你得通通看過之後,才能體會人類這種共通的習性——一旦有了某個事實當種子,便會在上面加上一層又一層美麗的謊言,就像芮普拉星牡蠣那樣,可以由一粒沙慢慢生成一顆珍珠。這個極佳的比喻是我在……”
“詹諾夫!別再說啦!告訴我,在康普隆的傳說中,有沒有跟其他世界不同之處?”
“喔!”裴洛拉特木然地凝視着崔維茲,一會兒之後才說,“不同?嗯,他們聲稱地球就在附近,這點頗不尋常。其他的世界如果提到地球,不管選用哪個名稱,大多都有一種傾向,就是將它的位置講得曖昧不明——不是說不知道有多遠,就是說位於虛無縹緲之處。”
崔維茲說:“是呀,就像在賽協爾上,有人告訴我們蓋婭位於超空間中。”
寶綺思突然哈哈大笑。
崔維茲立刻瞥了她一眼。“這是真的,我們親耳聽到的。”
“我不是不相信,只是覺得很有意思。當然啦,這正是我們希望他們相信的事。如今我們只希望不被打擾,難道還有比超空間更安全、更隱密的地方嗎?如果大家都以爲我們在那裡,即使事實並非如此,也跟我們藏在超空間中沒有兩樣。”
“沒錯,”崔維茲冷冷地說,“同理,大家會相信地球不存在,或者位於很遠的地方,或者它的地殼具有放射性,也一定是有原因的。”
“只不過,”裴洛拉特說,“康普隆人相信地球和他們相距不遠。”
“卻說它的地殼有放射性。凡是擁有地球傳說的民族,不論說法如何,都一致認爲地球無法接近。”
“差不多就是這樣。”裴洛拉特說。
崔維茲又說:“賽協爾上有許多人相信蓋婭就在附近,有些人甚至還能正確指出它的恆星,偏偏一致公認蓋婭是個去不得的地方。而在康普隆上,或許有人能指認出地球的恆星,雖然他們會堅持地球具有放射性,而且早已失去生機。即使他們這樣說,我們仍然要向地球進發,我們要拿當初進軍蓋婭的行動做榜樣。”
寶綺思說:“當初是蓋婭願意接納你,崔維茲。你在我們的掌握中一籌莫展,但我們根本無意傷害你。如果地球也是一樣威力強大,卻對我們並不友善,那該怎麼辦?”
“我不計一切後果,無論如何都要試圖接近它。然而,這是我個人的任務,等我找出地球的下落,準備前進時,你們再離開仍不算太遲。我會把你們留在最近的基地世界,如果你們堅持的話,我也可以帶你們回蓋婭去。然後,我再一個人前往地球。”
“我親愛的兄弟,”裴洛拉特顯然很難過,“別說這種話,我做夢也不會想丟下你。”
“而我做夢也不會想丟下裴。”寶綺思一面說,一面伸出手來摸摸裴洛拉特的臉頰。
“那就太好了。我們很快就能進行躍遷,直奔康普隆,然後嘛,希望下一站——就是地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