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黎託洛・杜賓擔任基地駐賽協爾大使已有七年之久,他頗爲喜歡這個職位。
杜賓身材很高,也算得上壯碩。雖然如今不論在基地或賽協爾,男性大多把臉颳得乾乾淨淨,他卻仍留着兩撇濃密的棕色鬍鬚。雖然他只有五十四歲,卻已經滿臉皺紋,而且修煉到喜怒不形於色的境界。此外,也很難看出他對工作所抱持的心態。
話說回來,他還是相當喜歡這個職位。它不但能讓他遠離端點星政壇的風風雨雨(他對這點分外滿意),還讓他撿到一個難得的機會,享受着賽協爾上流社會的悠閒逸樂,而且使得妻女過着令她們上癮的生活。因此,他絕不希望這一切受到任何攪擾。
杜賓相當討厭里奧諾・柯代爾,也許是因爲他也故意留着兩撇鬍子。只不過柯代爾的鬍子較短較疏,而且已經變得灰白。過去曾有一段日子,公衆人物之中只有他們兩人留着八字鬍,兩人還在這方面較過勁。如今(杜賓想)比賽早已結束,柯代爾的鬍子已經不入流了。
當杜賓仍在端點星上,夢想着要跟赫拉・布拉諾角逐市長寶座時,柯代爾已經出任安全局長多年。但早在選舉之前,杜賓就接受了大使職位當做交換。布拉諾這麼做當然是爲了自己,但他還是欠了她一份情。
偏偏他對柯代爾一點都不領情。或許因爲柯代爾有一張堅定的笑臉,而且總是表現得那麼親切友善——即使他早已決定用哪一號手法切斷你的喉管。
現在,柯代爾的超空間影像正坐在那裡,依舊是滿面春風,而且敦厚淳樸的態度溢於言表。當然,他的肉身仍在端點星上,杜賓因此得以省卻一切實質的客套。
“柯代爾,”他說,“我要那些戰艦馬上撤走。”
柯代爾露出快活的笑容。“哈,我也這麼想,可是老太婆下定決心了。”
“誰都知道你一向能說服她改變心意。”
“或許偶爾吧,當她願意聽勸的時候,這回她可不願意聽。杜賓,做好你的份內工作,讓賽協爾保持冷靜。”
“我並不是擔心賽協爾,柯代爾,我是在爲基地着想。”
“這點大家都一樣。”
“柯代爾,別閃爍其詞,我要你聽我說。”
“我很願意,可是目前端點星上熱鬧着呢,我可不能永遠坐在這裡。”
“我會盡可能長話短說,但我要討論基地因此毀滅的可能性。如果這條超空間熱線沒遭到竊聽,我就敢暢所欲言。”
“我保證沒有。”
“那就讓我繼續說下去。幾天前,有個名叫葛蘭・崔維茲的人送了一道電訊給我。我記得我還在端點星政壇的時候,有一個名叫崔維茲的同僚,當時擔任運輸署長。”
“他是那個年輕人的叔叔。”柯代爾答道。
“啊,所以說,你認識那個送信給我的崔維茲。根據我後來蒐集到的資料,他原本是一名議員,在最近那次謝頓危機圓滿解決之後,他立刻被捕,隨即遭到放逐。”
“完全正確。”
“我不相信這回事。”
“你不相信哪回事?”
“他遭到放逐這回事。”
“爲何不信?”
“在基地的歷史上,有哪個基地公民曾遭到放逐?”杜賓追問,“一個公民倘若涉嫌犯罪,他就有可能遭到逮捕;如果他真的遭到逮捕,他就有可能接受審判;如果他真的接受審判,他就有可能會被定罪;如果他真的被定罪,他會被罰款、被降級、被罷黜、被監禁,甚至被處決。可是,從來沒有人遭到放逐。”
“凡事總有頭一遭。”
“胡說八道。放逐到一艘先進的軍用航具上?哪個笨蛋看不出他是在爲老太婆執行一項特殊任務?她指望能騙倒什麼人?”
“會是什麼樣的任務呢?”
“想必是要尋找蓋婭那顆行星。”
柯代爾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大半,雙眼射出異乎尋常的嚴厲目光。他說:“我知道你並不怎麼覺得應該相信我的陳述,大使先生,但是我現在要鄭重請求你,這次你無論如何要相信我。當崔維茲遭到放逐之際,不論市長或是我自己,都還沒有聽說過蓋婭。幾天前,我們兩人才頭一次聽到蓋婭這個名字。假如你相信這一點,我們才能繼續談下去。”
“雖說實在很困難,局長,但我會暫時收起凡事抱持懷疑態度的習性,試着接受這個說法。”
“的確
很困難,大使先生。假如我突然採用了正式的語氣,那是因爲當我說完這些話之後,你將發現自己需要回答一些問題,而這些問題並不怎麼輕鬆有趣。根據你的說法,你好像對蓋婭這個世界十分熟悉。你怎麼會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你被派駐到那個政治實體的首要職責,難道不就是讓我們知道你風聞的每件事嗎?”
杜賓以和緩的語氣答道:“蓋婭並不是賽協爾聯盟的一部分,事實上,它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難道說,賽協爾低下階層所流傳的所有神話和迷信,我都得一字不漏地傳達給端點星?他們有些人說蓋婭位於超空間,有些人則說,它一直以超自然力量在保護賽協爾,此外還有人說,當年就是它派出騾來劫掠銀河的。如果你打算告訴賽協爾政府,崔維茲的任務是要尋找蓋婭,而基地艦隊的五艘先進戰艦來到這裡,是爲了支援他的探索任務,他們是絕對不會接受的。民衆也許會相信有關蓋婭的神話,政府可沒有那麼好騙,而他們也不會相信基地竟然那麼天真。他們會認爲,你們想以武力迫使賽協爾加入基地聯邦。”
“假如我們真有這個打算呢?”
“那將一發不可收拾。想想看,柯代爾,在基地五個世紀的歷史中,我們何曾發動過侵略戰爭?我們打仗都是爲了抵禦外侮,還敗過一次,可是沒有任何戰爭曾經爲我們開拓版圖。其他世界都是通過和平協議加入聯邦的,他們之所以加盟,是因爲看到了加盟的好處。”
“賽協爾就沒有可能看到這些好處嗎?”
“只要我們的戰艦停在他們的邊境,他們就永遠看不到。趕快把戰艦撤走。”
“辦不到。”
“柯代爾,賽協爾是個極佳的宣傳工具,足以顯示基地聯邦如何寬大爲懷。它幾乎被我們的疆域包圍,全然無險可守,但直到目前爲止,它始終安然無事,我行我素,甚至能夠肆意維持反基地的對外政策。這是多麼好的樣板,能讓全銀河都知道,我們從不以武力使人就範,我們總是伸出友誼之手。賽協爾等於是我們的囊中物,即使拿下它也是多此一舉。畢竟,我們在經濟上早已宰制他們——雖說並未公開。但是倘若動武將它拿下,我們無異於向全銀河宣傳,我們已經變成擴張主義者。”
“如果我告訴你,我們真的只是對蓋婭有興趣呢?”
“那麼,我會跟賽協爾聯盟一樣不信這種鬼話。那個叫崔維茲的人,送了一道電訊給我,說他正要前往蓋婭,並請我將那則電訊轉交端點星。我照做了,雖然我判斷這樣做並不妥當,但是我沒有選擇的餘地。結果,在超空間熱線還來不及冷卻的時候,基地艦隊就開始行動了。若不穿越賽協爾的星空,你們要怎樣抵達蓋婭?”
“我親愛的杜賓,顯然你沒有注意自己講的話。僅僅幾分鐘之前,你還明明告訴我,蓋婭假如真的存在,也不是賽協爾聯盟的一部分。我想你總該知道,超空間並非任何世界的領域,誰都可以自由進出。如果我們從基地的疆域——我們的戰艦目前正在那裡待命——經由超空間進入蓋婭的疆域,從頭到尾始終不佔賽協爾一立方公分的星空,賽協爾又怎麼會抱怨呢?”
“賽協爾可不會這樣解釋,柯代爾。蓋婭假如真的存在,雖然並非賽協爾聯盟的一部分,卻被聯盟整個包圍在內。根據星際慣例,賽協爾可將它視爲自己的勢力範圍,至少對敵方戰艦可以如此解釋。”
“我們不是什麼敵方戰艦,我們準備跟賽協爾和平共處。”
“我告訴你,賽協爾有可能因此宣戰。他們明白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爭,不會指望贏得軍事勝利,但問題是,這場戰爭足以引發泛銀河的反基地風潮。基地新近採取的擴張政策,會促使反基地的勢力驟然壯大。聯邦某些成員也會重新考慮和我們的關係,我們很可能會因爲內部動亂而戰敗。五百年來,基地一直在成長茁壯,這樣一來,就註定要走回頭路了。”
“得了,得了,杜賓,”柯代爾不以爲然地說,“你這種說法,好像把五百年的績業一筆勾銷,好像我們還活在塞佛・哈定的時代,正準備對抗那個袖珍王國安納克里昂。事實上,即使跟銀河帝國黃金時代的國勢相比,我們現在也比他們強大許多。我們隨便一個分遣隊,都能在戰士們不知不覺間,就擊敗整個帝國艦隊,佔領銀河任何星區。”
“我們可不是跟銀河帝國作戰,我們的敵人來自當今各個行星和星區。”
“他們都沒有像我們這麼先進的科技
,我們現在就足以收服整個銀河。”
“根據謝頓計劃,五百年內,我們都還不能那麼做。”
“謝頓計劃低估了科技發展的速度。我們現在就能這麼做!請你聽清楚,我不是說我們現在‘將要’這麼做,甚至不是說現在‘應該’這麼做,我只是說我們現在‘能夠’這麼做。”
“柯代爾,你一輩子住在端點星上,完全不瞭解銀河的局勢。我們所擁有的艦隊和科技,的確能夠擊敗其他世界的軍隊,可是我們若以武力征服他們,註定會造成一個叛亂此起彼落、處處充滿敵意的局面,我們並沒有能力統治這樣的銀河。趕快撤走那些戰艦!”
“我說過辦不到,杜賓。你想想看,萬一蓋婭並非只是神話呢?”
杜賓頓了頓,趁機打量柯代爾的臉孔,彷彿急於窺知對方的心思。“位於超空間的世界還不是神話?”
“位於超空間的世界當然是迷信,但即使是迷信,核心也可能藏有真相。那個人,那個遭到放逐的崔維茲,照他的說法,蓋婭好像是普通空間中的真實世界。萬一他說對了呢?”
“荒唐,我可不相信。”
“不相信?能否請你暫且相信它是真實的世界,曾經保護賽協爾免於騾的侵略,如今又幫助它對抗基地!”
“你這樣說是自相矛盾,蓋婭如何幫助賽協爾人抵禦基地?我們不是正派出艦隊嗎?”
“艦隊的目標不是賽協爾,而是蓋婭。那個世界如此神秘莫測,又如此處心積慮地銷聲匿跡,它明明在太空某個角落,卻有辦法讓鄰近世界以爲它在超空間中。甚至最精確、最完整的電腦化銀河地圖,也未能搜錄它的資料。”
“那麼,它必定是個極不尋常的世界,因爲它必定有辦法操控心靈。”
“而你剛纔不是也說過,根據賽協爾的一則傳說,騾就是蓋婭派出來劫掠銀河的?而騾不是也會操控心靈嗎?”
“那麼,蓋婭是個住滿了騾的世界?”
“你確定不是嗎?”
“這樣說來,它又爲何不能是重生的第二基地呢?”
“是啊,爲何不能?難道不該好好調查嗎?”
杜賓漸漸冷靜下來。他本來一直掛着輕蔑的笑容,現在卻低下頭,揚起眉毛瞪着對方。“如果你此話當真,這樣的調查難道不危險嗎?”
“危險嗎?”
“你用其他問題來回答我的問題,表示你心中沒有合理的答案。如果敵人是一大羣騾,或是第二基地,幾艘戰艦又能派上什麼用場?事實上,萬一這些推論成立,有沒有可能蓋婭正在引誘你們自取滅亡?聽好,你說雖然謝頓計劃只完成了一半,但基地如今已有能力建立一個帝國,而我也警告過你,你們這樣做會衝得太快太遠,謝頓計劃一定有辦法逼你們慢下來。假若蓋婭真的存在,而且身份正如你所料,那麼這一切或許就是個剎車的策略。現在就退兵吧,否則你們很快便會被迫撤退。現在還能以和平而不流血的方式收場,堅持下去就會演變成悲慘的敗退。我再說一次,趕快撤走那些戰艦。”
“辦不到就是辦不到。老實告訴你,杜賓,布拉諾市長打算親自登上戰艦。而且,我們的斥候艦羣已經飛掠超空間,順利抵達理論上的蓋婭領域。”
杜賓的眼珠幾乎要爆出來。“我警告你,這注定會引發一場戰爭。”
“你是我們的大使,你要設法阻止。不論賽協爾人需要什麼保證,你都可以拍胸脯。同時,你要否認我方有任何不良企圖。有必要的話,你索性告訴他們,最好的對策便是隔山觀虎鬥,等着讓蓋婭收拾我們。你愛怎麼說都行,總之別讓他們輕舉妄動。”
他頓了頓,凝視着杜賓目瞪口呆的表情,然後又說:“真的,就是如此而已。據我所知,基地船艦不會登陸賽協爾聯盟任何一個世界,也不會穿越屬於聯盟的任何空間。然而,如果賽協爾船艦離開他們的疆域,也就是進入基地的勢力範圍,想要向我們挑釁,就會立刻化成一團煙塵。把這點也跟他們切實講清楚,別讓賽協爾人輕舉妄動。如果失敗了,我們會好好跟你算賬。直到目前爲止,你做的都只是閒差事,杜賓,但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朝,未來幾周將決定一切。假如你令我們失望,那麼銀河雖大,也沒有你藏身之地。”
當通訊陡然終止,影像消失之際,柯代爾臉上早已沒有愉悅或友善的表情。
杜賓仍張大嘴巴,瞪着剛纔柯代爾現身之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