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關上精神視覺之後,堅迪柏並沒有離開座位。他坐在那裡,沉思了良久。
相較於第一基地的先進科技,他的太空船顯得相當原始,因此前往賽協爾的旅程不免十分漫長。他剛好利用這段時間,閱讀了有關崔維茲的每一份報告,這些報告幾乎涵蓋前後十年的時間。
不論是根據崔維茲的條件,或是最近發生的諸多事件,堅迪柏都百分之百確定,崔維茲可以成爲第二基地的優秀成員。可惜自從帕佛時代,就傳下一個嚴格規定,不準吸收端點星出生的人。
其實幾世紀以來,第二基地不知錯失多少絕佳的人才。銀河總共有數千兆的人口,不可能一一加以評估。然而,不會有任何人比崔維茲更具潛力,更沒有任何人曾經處於比他更敏感的地位。
堅迪柏微微搖了搖頭。無論崔維茲是不是端點星土生土長的,他都絕對不該遭到忽視。好在康普觀察員獨具慧眼,實在功不可沒,更何況當時崔維茲早已成年。
當然,如今崔維茲對他們毫無用處。他的年紀已經太大,早就沒有可塑性。可是他仍然具有天生的直覺,能夠根據相當有限的資料,猜測出正確的答案。此外……此外……
老桑帝斯雖然步入晚年,但終究是第一發言者,而且整體而言,他還是相當優秀的一位。當時,他手頭沒有相關資料,也沒有預見堅迪柏在這趟旅程中才作出的推論,但桑帝斯卻看出了那個“此外”,認爲崔維茲正是這個危機的關鍵。
崔維茲爲什麼來到賽協爾?他到底有什麼打算?他究竟在幹什麼?
絕對不能輕易動他!這點堅迪柏極爲肯定。在弄清楚崔維茲的確實角色之前,任何企圖改造他的嘗試都是天大的錯誤。那些反騾——不論他們是何方神聖——正在一旁虎視眈眈,假如對崔維茲(尤其是崔維茲)採取了錯誤的行動,很可能等於在自己面前,引爆了一顆威力無窮的“微太陽”。
他突然感到另一個心靈在附近徘徊,想也不想就隨便一揮,像是揮走那些川陀特產的蚊蟲,只不過他用的不是手勁,而是發自心靈的力量。幾乎在同一瞬間,他感到一股外來的痛覺,於是擡起頭來。
蘇拉・諾微用手掌捂着皺起的額頭。“對不起,師傅,我的頭忽然感覺痛苦。”
堅迪柏馬上後悔不已。“很抱歉,諾微,我沒有注意,或者應該說太專注了。”他以迅速而溫柔的動作,撫平了被他攪亂
的精神纖維。
諾微隨即展現快活的笑容。“忽然就消失沒有了,師傅,你說話的聲音可以幫我治病。”
堅迪柏說:“好極了!有什麼問題嗎?你怎麼會在這裡?”他並沒有自行找出答案,因爲他愈來愈不願意侵犯她的隱私,所以禁止自己進入她的心靈深處。
諾微顯得猶豫,微微俯身湊向他。“我在擔心。你的眼睛沒有在看哪裡,嘴巴發出聲音,臉孔還扭曲。我待在這裡,嚇得不敢亂動,驚怕你係身體虛弱——生病了——不明白該怎麼做。”
“我沒事,諾微,你不用害怕。”他輕拍着她的手背,“根本沒有什麼好怕的,你瞭解嗎?”
恐懼,或是任何強烈的情緒,多少都會扭曲或攪亂她心靈的勻稱狀態。堅迪柏希望她的心靈永保平靜、安詳、愉悅,卻又不願靠外力達到這個目的。他剛纔對她做的微調,她還以爲是言語造成的效果,他相信這就是最好的方式。
他說:“諾微,何不讓我叫你蘇拉呢?”
她擡頭望向他,現出苦惱的神色。“喔,師傅,請不要這樣做。”
“可是我們認識的那一天,魯菲南就是這麼叫你的。何況現在我跟你很熟了……”
“我很明白他系這樣子叫我,師傅。一個女孩還沒有男人,還沒有訂親,還系……單獨一個人,男人系這樣叫她沒錯。如果你叫我諾微,我會更加光榮,我會感覺驕傲。雖然說我現在沒有男人,但我有師傅,所以我快樂。我讓你叫我諾微,希望你不會感覺生氣。”
“當然不會,諾微。”
她的心靈立時顯得光潤美麗,堅迪柏因此很高興,簡直是太高興了。他應該感到那麼高興嗎?
他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因爲他想到,當年的騾應該就是如此受到影響,被那個第一基地女子貝泰・達瑞爾吸引,因而導致他的失敗。
自己的情形當然不同。這個阿姆女子是他抵禦異類心靈的武器,他自然希望她能發揮最高的效率。
不,這並非真正原因!如果他不再瞭解自己的心靈,甚至故意欺騙自己而回避現實,他就不配做一位發言者。他覺得欣慰的真正原因,是她在沒有受到自己的影響下,就能顯現出內生的平靜、安詳與愉悅。換句話說,他之所以欣慰,純粹是由於她的表現,而這(堅迪柏在心中辯解)根本沒有什麼不對。
他說:“坐下來吧,諾微。”
她依言坐下
,卻坐在離堅迪柏最遠的地方,而且只坐在椅子的最外緣。她心中盈溢着崇敬之情。
他開始解釋:“當你看到我發出聲音的時候,諾微,我正在用學者的方式,跟很遠的人在講話。”
諾微突然難過起來,雙眼凝視着地板。“我懂了,師傅。邪者的方式我有太多不瞭解,而且想象不到,那系像山一樣高的技藝。我卻來找你想要成爲邪者,我感覺羞愧。師傅,爲什麼你不要嘲笑我?”
堅迪柏答道:“企望一些自己能力範圍之外的事物,並沒有什麼好慚愧的。想要成爲像我這樣的學者,你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但你永遠可以多學點新東西,多學點以前不會做的事。我將教你一些有關太空船的知識,等到我們抵達目的地,你就會對它瞭解不少。”
他感到心情愉快。這又有何不可?他有意要拋棄對阿姆人的成見。無論如何,多元化的第二基地成員,究竟有什麼權利抱持如此成見?他們的下一代,只有少數適合擔任重要職位;而發言者的子女,則幾乎無人具備發言者的資格。三個世紀前,據說有祖孫三代皆爲發言者的例子,但始終有人懷疑中間那位並非真正的發言者。果真如此的話,這些一直關在大學校園裡、把自己擺到神壇上的人,到底算什麼呢?
他看到諾微眼中閃出光芒,又因而感到欣慰。
她說:“我會努力學習你教我的全部,師傅。”
“我相信你一定會的。”他說——然後猶豫起來,因爲他突然想到,剛纔和康普交談的時候,始終沒有提到自己並非單獨行動,也未曾暗示自己另有同伴。
帶着一名女子同行,或許是理所當然的事,至少康普絕對不會大驚小怪。可是,一個阿姆女子?
雖然堅迪柏早就想通了,既有的成見卻再度主宰他的心靈。一時之間,他發覺自己竟然感到慶幸,康普從來沒有到過川陀,因此不會認出諾微是阿姆人。
他隨即揮掉這個念頭。康普知不知道並沒有關係,任何人知道了都沒有關係。自己是第二基地的發言者,只要行事不違背謝頓計劃,他愛怎麼做都行,沒有任何人能干涉。
諾微突然問道:“師傅,等我們到了目的地,我們會分離嗎?”
堅迪柏雙眼盯着她,他的語氣或許比自己的預期更重了些。“我們不會分開的,諾微。”
這位阿姆女子露出羞答答的笑容,看起來跟銀河中任何一個女人沒有兩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