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圓桌會議的成員尚未到齊。
一般說來,如果有任何發言者遲到,會議仍會準時召開。而且,桑帝斯想,在場成員無論如何不願再等下去。史陀・堅迪柏是最年輕的發言者,但是他對這個事實卻不夠了解。他的言行舉止,在在暗示年輕就是最大的本錢,而年長者應該隨時提醒自己年事已高。其他的發言者都不欣賞堅迪柏,事實上,桑帝斯自己也並非百分之百欣賞他。可是目前的問題,並不是欣賞與否。
他的沉思被黛洛拉・德拉米打斷,她正用一雙又大又藍的眼睛望着他。她的圓臉總是帶着純真友善的表情,恰好掩飾了精明的心靈(只有與她地位相同的第二基地分子看得穿)以及兇殘的本性。
她帶着微笑說:“第一發言者,我們還要等下去嗎?”由於會議尚未正式召開,因此嚴格說來,她的確可以首先打破沉默。不過,其他的發言者或許都會等桑帝斯先開口,因爲根據頭銜,他總是有這個權利。
桑帝斯以寬容的目光望着她,對她的輕微失禮並不在意。“德拉米發言者,通常我們不會再等下去。但這次召開圓桌會議,正是爲了聽取堅迪柏發言者的意見,最好稍微放鬆一點規定。”
“第一發言者,他到哪裡去了?”
“這一點,德拉米發言者,我並不知道。”
德拉米望了望四周的臉孔。除了第一發言者,應該還有十一位發言者。也就是說,總共只有十二位。五個世紀以來,第二基地的勢力與職責擴張了無數倍,但是增加圓桌會議席次的各種嘗試,卻始終沒有成功。
謝頓死後,第二代第一發言者(謝頓本人一向被奉爲第一代第一發言者)就作出明確的規定,將發言者的名額定爲十二名,從此一直沿襲至今。
爲什麼是十二名呢?因爲十二個人很容易等分成幾組。而且這個數目不多不少,集體開會不至於亂成一團,也足夠分成幾組分別行事。再多一些就會大而無當,再少一點則將失去彈性。
這只不過是後人的解釋罷了。事實上,誰也不知道選取這個數字的真正原因,也不懂爲何應該一成不變。但即使是第二基地的成員,也難免成爲傳統的奴隸。
當德拉米環視每一張臉孔,接觸每一個心靈時,這個問題在她心中一閃即逝。最後,她以嘲諷的目光,凝視着那個空置的座位——那個地位最低的座位。
她發現沒有人對堅迪柏表示同情,這點令她十分滿意。她始終覺得這個年輕人像蜈蚣一樣可憎,早該一腳踩死。只是由於他具有顯著的能力與才幹,因此直到目前爲止,還沒有人公開提議將他交付審判,以取消他的發言權。在第二基地五百年的歷史中,只有兩位發言者遭到糾舉,不過都沒有被定罪。
今天堅迪柏無故不出席,顯然是蔑視圓桌會議,這可要比其他犯衆怒的舉動更糟。此時,想要審判堅迪柏的意識陡然高漲,令德拉米覺得很高興。
她繼續說:“第一發言者,您若不知堅迪柏發言者的下落,我很樂意告訴您。”
“請說,發言者。”
“我們之間,有誰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她沒有用正式的頭銜稱呼他,當然,這點大家都注意到了,“總是跟阿姆人牽扯不清?至於是些什麼牽扯,我並不想過問,但他此刻正跟他們在一起,而且顯然很關心
他們,甚至將他們看得比圓桌會議更爲重要。”
“我相信,”另一位發言者說,“他只是到外面去散步或慢跑,做做運動而已。”
德拉米再度展露笑容,她很愛笑,反正無需任何成本。“大學、圖書館、皇宮,以及周圍這一大片領域,都是我們的地盤。雖然跟整個行星比較起來,範圍並不算大,可是要做做運動,我認爲應該足夠寬敞了。第一發言者,我們還不開始嗎?”
第一發言者在心中嘆了一口氣。他有全權讓圓桌會議繼續等待,甚至可以宣佈暫時休會,直到堅迪柏出現了再說。
然而,身爲第一發言者,必須得到其他發言者的支持,如果連消極的支持都沒有,工作不可能會一帆風順,因此得罪他們絕非明智之舉。即使是普芮姆・帕佛,當年爲了貫徹自己的計劃,有時也不得不甜言蜜語一番。何況,堅迪柏的缺席確實令人惱火,連第一發言者自己都有這種感覺。這個年輕人應該受點教訓,好讓他知道不能爲所欲爲。
因此,身爲第一發言者,他率先正式發言:“我們開會吧。堅迪柏發言者從元光體資料中,推導出一些驚人的結果。他相信另外還有一個組織,以更高明的方法在維護謝頓計劃,而且他們這麼做,是爲了他們自己。因此他的看法是,出於自衛,我們必須對這個組織多加了解。你們都已經收到這份報告,而召開這次會議的目的,正是讓諸位有機會當面質詢堅迪柏發言者,以便我們達成某種結論,作爲未來政策的指導方針。”
事實上,桑帝斯根本不必說那麼多。他已經敞開自己的心靈,與會人士都能一目瞭然。開口發言只不過是一種禮貌。
德拉米飛快環顧四周,其他十個人似乎都同意讓她擔任反堅迪柏的發言代表。於是她說:“但堅迪柏——”她又省掉了頭銜,“並不知道也說不出那個組織是何方神聖。”
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直述句,而且語意已經接近無禮的程度。這句話的意思等於是說:我能分析你的心靈,你用不着費心多作解釋。
第一發言者體會到她的言外之意,立刻決定不予理會。“雖然堅迪柏發言者不知道,”他一絲不苟地使用這個正式稱謂,甚至並未故意加重語氣來強調,“也說不出那個組織的究竟,這並不代表它不存在。第一基地的成員,在他們的歷史上,大部分時間都對我們一無所知,事實上,現在也幾乎不曉得我們的真相,難道你認爲我們自己也不存在嗎?”
“雖然我們的存在是個秘密,”德拉米答道,“並不代表說,任何東西想要存在,也必須跟我們一樣不爲人知。”她輕輕笑了幾聲。
“有道理。這就是爲什麼堅迪柏發言者的推論,必須以最審慎的態度加以檢驗。他的結論是基於嚴格的數學推導,我自己從頭到尾看過一遍,我奉勸諸位也都能認真研究一下。它是,”他尋思着一個適當的心靈表達,“相當具說服力的。”
“那個第一基地人葛蘭・崔維茲,他一直盤踞在您心中,您爲何卻隻字不提?”(又一次無禮的冒犯,第一發言者這回有點光火)“他又是怎麼回事?”
第一發言者答道:“堅迪柏發言者認爲這個人,崔維茲,是那個組織的工具,也許連他自己都矇在鼓裡,我們絕不能對他掉以輕心。”
“如果這個組織,”德拉米靠向椅背,將灰白
的頭髮從眼前撥開,順手推到腦後,“不管它是什麼,如果的確存在,又具有恐怖的強大精神力量,而且如此隱密,那麼,它有可能用這樣公開的手段,假手一個相當搶眼的人物,一名遭到第一基地放逐的議員嗎?”
第一發言者嚴肅地說:“照理應該不會。但我注意到一件令人極爲不安的事,連我自己也不大瞭解。”他好像不知不覺將思緒埋藏起來,羞於讓其他發言者看見。
每位發言者都注意到了這個無形的舉動,根據一項嚴格的要求,他們都對這種愧意表示尊重。德拉米也照做了,但是感到很不耐煩。然後,她遵循既定的公式說:“既然我們明白並且諒解您的愧意,可否請您讓我們知道您的想法?”
於是第一發言者說:“我跟你一樣,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假設崔維茲議員是另一個組織的工具。即使他真是工具,我也看不出他能達到什麼目的。但是堅迪柏發言者好像十分肯定,而對於一位有資格擔任發言者的人,我們絕對不能忽視他的直覺。因此,我做了一個嘗試,將心理史學套用在崔維茲身上。”
“套用在單獨一個人身上?”某位發言者以低沉驚訝的口氣問道,同時心中伴隨着一個想法,那等於是清清楚楚的一句:真是個笨蛋!但他立即表示了悔意。
“套用在單獨一個人身上。”第一發言者說,“你的想法沒錯,我真是個笨蛋!我自己應該非常清楚,心理史學絕不可能用到個人身上,甚至對一小羣人也不靈光。然而,我無法按捺自己的好奇心。我將‘人際交點’外推到超過極限很遠的區域,可是我總共用了十六種不同的方法,而且選擇的是一個區域,並非只是一個點。然後,我又分析了我們手中有關崔維茲的所有資料——第一基地的議員多少會受到我們的注意——此外再加上基地市長的資料。最後我將這些結果綜合起來,只怕過程有些亂七八糟。”說到這裡他突然住口。
“怎麼樣?”德拉米追問,“我猜想您……結果出人意料之外嗎?”
“正如諸位預料的一樣,根本沒有任何結果。”第一發言者答道,“單獨一個人的行爲絕對無法預測,但是……但是……”
“但是什麼?”
“我在心理史學上花了四十年的時間,在分析任何問題之前,我都能對結果先有一個相當明確的預感,而且很少猜錯。眼前這個問題,雖然沒有答案,我卻產生一種強烈的感覺,認爲堅迪柏說對了,我們不能對崔維茲置之不理。”
“爲什麼呢,第一發言者?”德拉米問道。第一發言者心中強烈的情緒,顯然令她大吃一驚。
“我感到很羞愧,”第一發言者說,“自己竟然無法抗拒誘惑,將心理史學用在不適用的問題上。而更令我感到羞愧的是,我還允許純粹的直覺左右我自己。但是我身不由己,因爲這種感覺非常強烈。假如堅迪柏發言者說對了,如果我們正遭受到不知名的威脅,那麼根據我的感覺,當我們的危機降臨時,崔維茲將是扭轉乾坤的決定性人物。”
“您這種感覺有什麼根據呢?”德拉米十分驚訝。
第一發言者桑帝斯愁眉苦臉地環視衆人。“我毫無根據,心理史學的數學沒有給出任何結果。可是我觀察各種關係的交互作用,便感到崔維茲是一切事物的關鍵。對這個年輕人,我們一定要密切注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