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哈里・謝頓耐心地、悲傷地坐在雨果・阿馬瑞爾的牀沿。雨果完全油盡燈枯——他拒絕接受任何醫療,但即使願意接受,他也早已回天乏術。
他只有五十五歲。謝頓自己則已經六十六,但他健康狀況良好,只有坐骨神經的刺痛(或者不管是什麼痛)偶爾使他不良於行。
雨果張開眼睛。“你還在這兒,哈里?”
謝頓點了點頭。“我不會離開你。”
“直到我死去?”
“是的。”謝頓突然悲從中來,又說,“你爲什麼要這樣做,雨果?假使你過着正常生活,你還能有二三十年的壽命。”
雨果淡淡一笑。“正常生活?你的意思是休假?旅遊?享受些微不足道的樂趣?”
“是的,是的。”
“那樣的話,我要不是渴望趕緊回來工作,就是學會虛度光陰,而在你所謂多出來的二三十年間,我將一事無成。看看你自己。”
“我怎麼樣?”
“你在克里昂御前當了十年首相,那時你做了多少科學研究?”
“我把大約四分之一的時間花在心理史學上。”謝頓柔聲道。
“你誇大了。要是沒有我辛勤工作,心理史學的進展會戛然而止。”
謝頓點了點頭。“你說得對,雨果,這點我很感激。”
“而在此之前和之後,當你至少把一半時間花在行政事務上的時候,是誰在做實際的工作?啊?”
“是你,雨果。”
“一點都沒錯。”他再度闔上眼睛。
謝頓說:“但你總是希望在我之後接掌那些事務。”
“不!我想要領導謝頓計劃,是要讓它保持在正軌上前進,但我會把所有的行政工作分派出去
。”
雨果的呼吸逐漸變得像是鼾聲,但他隨即驚醒,重新張開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謝頓。他說:“在我走了之後,心理史學會怎麼樣?你想過嗎?”
“是的,我想過。我現在就要和你談談這件事,它可能會讓你高興。雨果,我相信心理史學正在醞釀一場革命。”
雨果微微皺起眉頭。“什麼方式?我不喜歡你這種口氣。”
“聽好,那可是你的主意。幾年前,你告訴我應該建立兩個基地。彼此獨立,安全地隔離起來,安排它們成爲第二銀河帝國的種子。你還記得嗎?那是你的主意。”
“心理史學方程式……”
“我知道,是那些方程式建議的。現在我正忙着進行,雨果。我在帝國圖書館設法弄到了一間研究室……”
“帝國圖書館,”雨果眉頭鎖得深了些,“我不喜歡他們,一夥自鳴得意的白癡。”
“那位館長,拉斯・齊諾,可沒有那麼壞,雨果。”
“你見過一個叫吉納洛・麻莫瑞的圖書館員嗎?”
“沒有,但我聽說過他。”
“一個卑賤的人。我們有過一次爭論,他硬說我把什麼東西弄丟了。我根本是冤枉的,所以我非常惱怒,哈里。突然間我像是回到了達爾——達爾文化的一項特色,哈里,就是充滿惡毒的髒話。我用了些在他身上,我說他在妨礙心理史學研究,歷史會把他寫成一個壞蛋,我也不只是說‘壞蛋’而已。”雨果孱弱地呵呵笑了幾聲,“我把他罵得啞口無言。”
謝頓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了麻莫瑞對外人(尤其是對心理史學)的憎恨從何而來——至少明白了一部分,但他什麼也沒有說。
“重點在於,雨果,你想要建立兩個基地,以便如果一個失敗了,另一
個還能繼續下去。但我們已經超越了這個設計。”
“哪一方面?”
“你記不記得兩年前,婉達透視你的心靈,看出元光體中某個部分的方程式不對勁?”
“當然記得。”
“好,我們要找一些類似婉達的人。我們將建立一個主要由物理科學家組成的基地,他們會保存人類的知識,會成爲第二帝國的種子。此外還會有個僅由心理史學家組成的第二基地——他們是精神學家,是能觸動心靈的心理史學家——他們能以集體心靈的方式研究心理史學,進展將遠比任何個別心靈更爲迅速。在未來的歲月裡,他們這組人將負責導入微調,你懂了吧。他們將始終隱身幕後,靜觀其變;他們將是第二帝國的守護者。”
“太好了!”雨果虛弱地說,“太好了!你看我選的死期多麼恰當?已經沒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了。”
“別這樣說,雨果。”
“別大驚小怪,哈里。我太累了,什麼也不能做了。謝謝你……謝謝你……告訴我……”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這場革命。這使我很……高興……高興……高……”
這便是雨果・阿馬瑞爾最後的幾句話。
謝頓伏在牀上,淚水燙傷了他的眼睛,然後順着雙頰滾滾而下。
又一個老朋友走了。丹莫刺爾,克里昂,鐸絲,現在則輪到雨果……令他的晚年越來越空虛,越來越孤獨。
而讓雨果含笑以終的這場革命,卻有可能永遠無法實現。他能否設法獲得帝國圖書館的使用權?他能否找到更多像婉達的人?最重要的是,得花多久時間?
謝頓此時六十六歲。假使他在三十二歲、剛剛抵達川陀之際,便能展開這場革命,那該有多好……
現在或許太遲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