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可是,謝頓雖然沒有忘記雨果的警告,卻也未曾特別用心想過。他的四十歲生日倏來倏去,照例又帶給他一次心理打擊。
四十歲!他已不再年輕。生命不再像一片浩瀚的未知領域,地平線不再隱沒在遙遠的盡頭。他來到川陀已有八年,時間過得真快。再過八年,他就將近五十歲,老年歲月即將來臨。
而在心理史學的研究上,他甚至還沒有一個好的開始。雨果・阿馬瑞爾總是興致勃勃地談論一些定律,並且根據直覺提出大膽的假設,再根據假設導出他的方程式。但是怎麼有可能測試那些假設呢?心理史學還不是一門實驗性科學;心理史學的完整研究所需的實驗,將牽涉到許多世界的民衆、數個世紀的時間,還要完全不顧任何道德責任。
這是個不可能解決的難題,而系務工作所花的每一分鐘都令他心痛,所以這天傍晚,他是懷着憂鬱的心情走回家去。
通常他只要在校園裡走一趟,總是能令精神振奮起來。斯璀璘大學的穹頂很高,整個校園都讓人有置身露天的感覺,卻不必忍受像他上次(也是唯一一次)造訪皇宮時遇到的那種天氣。這兒有許多樹木、草坪、人行步道,他彷彿回到了當年母星赫利肯的那個學院。
今日的天氣設定成陰天的幻象,其中陽光(當然沒有太陽,有的只是陽光)以不規則的間隔忽隱忽現。氣溫有點涼,只有一點而已。
在謝頓的感覺中,天涼的日子似乎較過去頻繁了些。是川陀在節約能源嗎?或是越來越缺乏效率?還是他年紀漸漸大了(想到這裡,他在心中皺了一下眉頭),體內的血液逐漸稀薄?他將雙手放進外套口袋裡,還縮了縮脖子。
通常他都不必依靠意識引導自己前進。從他的研究室到他的電腦房,再從那裡到他的寓所,或是相反的方向,他的身體都十分熟悉這些路程。在一般情況下,他總是一邊走一邊想別的事。但是今天,一個聲音貫穿他的意識,一個沒有意義的聲音。
“九……九……九……九……”
那個聲音相當輕柔而且遙遠,但是它喚起了一段記憶。沒錯,雨果的警告,那個羣衆煽動家。他正在校園內嗎?
謝頓未曾刻意作出決定,他的雙腿便突然轉向,帶他爬過了小丘,向大學運動場前進。那裡是學生做柔軟體操和各項運動,以及大放厥詞的場所。
在運動場中央,聚集着不多不少的一羣學生,正在狂熱地齊聲吶喊。而某個演講臺上,站着一個他不認識的人,那人聲音洪亮,並且帶着搖擺的節奏。
然而,他並不是那個久瑞南。謝頓曾在全息電視上看過久瑞南幾次,自從聽到雨果的警告,謝頓便特別留意。久瑞南身材高大,微笑時帶着一種邪惡的革命情感。他有着濃密的沙色頭髮,以及一對淺藍色眼睛。
這個演講者則是小個子——瘦弱、寬嘴、黑頭髮、大嗓門。謝頓並未注意聽那些話,不過還是聽到一句“權力由一人之手轉移至衆人”,接着便有許多人高聲附和。
很好,謝頓心想,可是他打算怎麼實現呢?還有,他是認真的嗎?
現在他來到了人羣的外圍,正在四下尋找熟人。他發現了芬南格羅斯,數學系大學部的一個學生。他是個不錯的年輕人,有着黝黑的皮膚與卷卷的頭髮。
“芬南格羅
斯。”他喊道。
“謝頓教授。”芬南格羅斯望了一會兒才應聲,彷彿認不出手邊沒有鍵盤的謝頓。他快步走過來。“您來聽這傢伙演講嗎?”
“我來這兒只是要找出喧囂的來源,此外沒有任何目的。他是誰?”
“教授,他叫納馬提,他在替九九發表演說。”
“我聽到了。”謝頓答道,此時那些齊聲吶喊再度響起。顯然,每當演講者提出一個強而有力的論點,聽衆就會開始吶喊。“但這個納馬提到底是誰?我沒聽過這個名字。他是哪個系的?”
“他不是這所大學的成員,教授,他是九九的人。”
“如果他不是這所大學的成員,那麼除非有許可證,否則他就無權在此演講。你認爲他有許可證嗎?”
“教授,我可不知道。”
“好吧,那我們來弄清楚。”
謝頓正要走入人羣,芬南格羅斯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別輕舉妄動,教授,他帶着幾名打手。”
演講者身後站着六個年輕人,彼此間有一段距離。他們雙腿張開,兩臂交抱,臉色陰沉。
“打手?”
“武鬥用的,以防有人想做什麼傻事。”шωш●тт kдn●c○
“那麼他絕不是這所大學的成員,即使他有一張許可證,也不能帶着你所謂的‘打手’。芬南格羅斯,給大學安全警衛發訊號。就算沒有人發訊號,他們現在也該來了。”
“我想他們不願惹麻煩。”芬南格羅斯喃喃道,“拜託,教授,別出頭。如果您要我去找安全警衛,我這就去,但請您等他們來了再說。”
“也許警衛還沒來,我就能把他們驅散。”
他開始往裡面擠。這並不太難,在場有些人認識他,其他人也看得到他的教授肩章。他走到演講臺前,雙手搭在上面,輕哼一聲,縱身跳上三尺高的臺子。他懊惱地暗自想道,十年前,他用一隻手就能辦到,而且不會哼這一聲。
他在演講臺上站直身子。那演講者早已住口,正以機警而冰冷的目光望着他。
謝頓平靜地說:“先生,請出示對學生演講的許可證。”
“你是誰?”那演講者道。他故意說得很大聲,聲音傳遍全場。
“我是這所大學的教員。”謝頓以同樣大的聲音說,“你的許可證?”
“我否認你有質疑我的權利。”演講者身後的年輕人紛紛聚了過來。
“如果你沒有,我勸你馬上離開大學校園。”
“如果我不呢?”
“那麼,後果之一,大學安全警衛已在半途。”他轉身面對羣衆。“同學們,”他喊道,“我們在校園內享有集會的自由,也有自由發表言論的權利,但如果我們允許沒有許可證的外人,進行未經批准的……”
一隻大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令他心頭一凜。他轉過身去,發現那是芬南格羅斯稱爲“打手”的一個人。
那人說:“滾開——快點。”他的口音很重,謝頓一時無法確定他是哪裡人。
“把我趕走有什麼用?”謝頓說,“安全警衛隨時會到。”
“那樣的話,”納馬提兇狠地咧嘴一笑,“就會有一場暴動,這嚇不倒我們。”
“當然不會。”謝頓說,“你們希望引起暴動,可是你們不會如願,你們會默默離開
這裡。”他再度轉身面對學生,同時甩掉搭在肩上的那隻手。“我們一定要做到,對不對?”
羣衆中有人高聲喊道:“那是謝頓教授!他是好人!可別揍他!”
謝頓察覺人羣中出現了矛盾心態。他知道,有些人會樂於見到大學安全警衛引發一場**,這種人總是有的。另一方面,一定也有人對他心存好感,還有些人雖然不認識他,卻不希望見到一名教授受到暴力攻擊。
此時響起一名女子的聲音:“小心,教授!”
謝頓嘆了一聲,緊盯着面前那幾個高大的年輕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付得了、自己的反射動作是否夠快、自己的肌肉是否夠結實——即使他是個角力高手。
一名打手慢慢湊近他,當然是過度自信,動作不怎麼快。這給了謝頓一點寶貴時間,正是他步入中年的身體所需要的。那打手面對着謝頓伸出一隻手臂,這使得拆招更加容易。
謝頓抓住那隻手臂,隨即一個迴旋,彎腰,擡手,再向下一拉(同時哼了一聲,他爲什麼一定要哼一聲?),那名打手便飛了出去,部分是他自己的衝力發揮作用。他重重一聲落在演講臺外緣,右肩顯然脫臼了。
面對這個完全意料之外的發展,圍觀羣衆發出狂野的喊叫。一股集體驕傲感,立時迸發出來。
“解決他們,教授!”一個聲音喊道,其他人馬上響應。
謝頓將頭髮向後撫平,儘量不大口喘氣。然後,他一腳把那個還在呻吟的打手踢下演講臺。
“還有誰要上?”他得意地問道,“或是你們要默默離去?”
他面對着納馬提與他的五名黨羽。當他們躊躇不定地僵在那裡時,謝頓說:“我警告你們,羣衆現在站在我這邊。如果你們一起衝過來,他們會把你們撕爛。好了,下個是誰?來吧,一次一個。”
他將最後一句話的音量提高,還彎起手指,做出“放馬過來”的手勢。羣衆隨即發出興奮的吶喊。
納馬提硬邦邦站在那裡。謝頓跳到他身後,將他的脖子箍在自己的臂彎裡。此時學生紛紛爬上演講臺,喊道:“一次一個!一次一個!”並在那些保鏢與謝頓之間築起一道人牆。
謝頓加大壓在納馬提氣管上的力道,同時在他耳旁悄聲說:“有辦法做得到,納馬提,而我知道怎麼做,我練了好多年。只要你動一動,試圖掙脫,我就毀了你的喉嚨,以後你頂多只能發出這麼小的聲音。你若珍惜你的聲音,就照我的話去做。當我鬆手時,叫那夥流氓趕緊離去。要是你說一句別的,那就會是你最後一次用正常聲音說話。倘若你再回到這個校園,不會再有好好先生了,下次我會和你算清這筆賬。”
他暫且鬆開手,納馬提立刻沙啞地說:“你們全都滾開。”那些人迅速撤退,扶着受傷的同志一塊離去。
不久之後,當大學安全警衛抵達時,謝頓說:“抱歉,諸位,虛驚一場。”
他離開運動場,帶着相當懊惱的心情,繼續踏上回家的路途。他顯露了自己不願顯露的一面——他是數學家哈里・謝頓,不是殘酷成性的角力士哈里・謝頓。
此外,他還滿懷沮喪地想,鐸絲會聽說這件事。事實上,他最好自己告訴她,以免她從別處聽來的版本,將這個事件說得比實際情況更糟。
她不會高興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