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午餐之前,他們三人一直擠在謝頓的房間。在此期間,謝頓與鐸絲偶爾輕聲閒聊些毫不相關的話題。但夫銘卻幾乎維持着完全的靜默,他坐得筆直,吃得很少,而他嚴肅的表情(使他看來比實際年齡更老些,謝頓心想)則始終保持着沉靜與內斂。
謝頓暗自猜想,他一定是在心中檢視川陀遼闊的地理,試圖尋找一個理想的角落。毫無疑問,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謝頓的故鄉赫利肯比川陀大了百分之一二,而且海洋麪積較小。因此,赫利肯的陸表或許多過川陀百分之十。不過赫利肯人口稀疏,表面僅有零星分佈的一些城市,而川陀則是整個星球構成的大都會。赫利肯總共劃分爲二十個行政區,川陀的行政區則超過八百,而且這八百多個區又各自細分成許多複雜的單位。
最後,謝頓帶着幾分絕望說:“夫銘,也許最好的辦法,是在那些覬覦我的角逐者中,找一個最接近善類的,然後把我交給他,仰仗他來保護我,以及我所掌握的任何能力。”
夫銘擡起頭來,以極嚴肅的口吻說:“沒這個必要。我知道哪個角逐者最接近善類,而你已經在他手中。”
謝頓微微一笑。“你將自己和衛荷區長,以及統治整個銀河的皇帝等量齊觀嗎?”
“就地位而言,當然不行。但是論及想要控制你的渴望,我足以和他們匹敵。然而他們,以及我所能想到的其他任何人,這些人想要你的目的,是爲了增加他們自己的財富和勢力;而我卻毫無野心,只爲整個銀河的福祉着想。”
“我猜想,”謝頓以平板的語氣說,“你的每一位競爭者——如果有人問起——都會堅持他心中也只有銀河的福祉。”
“我確信他們會這麼回答。”夫銘說,“可是目前爲止,套用你的稱呼,在我的競爭者之中,你唯一見過的是那位皇帝。他對你有興趣,是希望你提出一個有助於穩定其皇朝的虛構預測。而我並未要求你做任何類似的事。我只要求你將心理史學的技術發展完備,以便做出具有數學根據的預測,哪怕本質上只是統計性的。”
“這倒是實話,至少目前爲止。”謝頓似笑非笑地說。
“因此之故,我或許該問一問:這項工作你進行得如何?可有任何進展?”
謝頓不知道該大笑還是大怒。頓了一會兒之後,他放棄了這兩種選擇,只是勉力以冷靜的口吻說:“進展?在不到兩個月之內?夫銘,這種事很可能會花上我一輩子的時間,還要賠上十幾代後繼者的一生——即使如此仍一無所獲。”
“我並不是指拍板定案的正確解答,甚至不是指出現什麼曙光。你曾經好多次斷然地說,實用的心理史學是可能卻不可行的。我所問的是,有沒有出現將它變成可行的任何希望?”
“坦白說,沒有。”
鐸絲說:“對不起,我不是數學家,所以希望我的問題不會太蠢。你怎麼能知道某樣事物既有可能又不可行?我曾經聽你說過,理論上而言,你也許能親自拜訪帝國的每一個人,和每一個人打招呼,但是這項壯舉實際上卻不可行,因爲你的壽命不可能那麼長。可是,你又怎麼知道心理史學也是屬於這種範疇的事物?”
謝頓帶着幾分不可置信望着鐸絲。“你想要我解釋這點?”
“是的。”她使勁點頭,牽動了滿頭鬈髮。
“事實上,”夫銘說,“我也想聽聽。”
“不用數學?”謝頓帶着一絲笑意說。
“拜託。”夫銘說。
“好吧——”他沉默了一下,尋思一個適當的表達方式,然後他說,“如果你想要了解宇宙的某個層面,那麼最好將問題儘量簡化,讓它僅僅包含與該層面息息相關的性質及特徵。假如你想研究一個物體如何落下,你不必關心它是新還是舊,是紅還是綠,或者是否具有某種氣味。你忽略掉這些性質,避免掉不必要的複雜。這種簡化可稱爲模型或模擬,你可以把它實際展現在電腦屏幕上,或是用數學關係式來描述。如果你考慮原始的非相對論性重力理論……”
鐸絲立刻抗議:“你答應不提到數學的。別企圖用‘原始’這個稱呼來偷渡。”
“不,不。我所謂的‘原始’,是指有史以來便已存在,就像輪
子或火的發明一樣,它的發現早已湮沒在遠古迷霧中。無論如何,這種重力理論的方程式,蘊涵了對行星系、雙星系、潮汐現象,以及其他許多事物的描述。利用這種方程式,我們能建立一個圖像模擬,而在二維屏幕上表現行星環繞恆星,或是兩顆恆星互繞的模式;甚至可在三維全息像中,建立更加複雜的系統。比起研究該現象本身,這種簡化的模擬使我們更加容易掌握那些現象。事實上,若是沒有重力方程式,我們對於行星運動的知識,以及一般天體力學的知識,都將變得既貧乏又淺薄。
“且說,當你希望對某個現象瞭解得更多,或是某個現象變得更復雜時,你就需要更精緻的方程式,以及更詳細的電腦程序。最後,你會得到一個越來越難掌握的電腦化模擬。”
“你不能爲一個模擬再建立模擬嗎?”夫銘問道,“這樣你就會再簡化一級。”
“這樣的話,你就得忽略該現象的某些特徵,而它卻正是你想要涵蓋的,如此你的模擬將變得毫無用處。所謂的‘最簡模擬’——也就是說,最簡化的可行模擬——其複雜度的累增會比被模擬的對象更迅速,到最後模擬終將和現象本身並駕齊驅。因此,早在數千年前,就有人證明出宇宙整體,包括全部的複雜度,無法用比它更小的任何模擬來表現。
“換句話說,除非你研究整個宇宙,否則無法獲得宇宙整體的任何圖像。此外也有人證明,倘若企圖以模擬取代宇宙的一小部分,再用另一個模擬取代另一小部分,其他依此類推,然後打算把這些模擬放在一起,形成宇宙的整體圖像,你將發現這種部分模擬共有無限多個。因此你需要無限長的時間,才能瞭解整個宇宙,這正是不可能獲得宇宙全部知識的另一種說法。”
“目前爲止,我都瞭解。”鐸絲的聲音帶着一點驚訝。
“好的,此外,我們知道某些相當簡單的事物是很容易模擬的,而當事物越來越複雜時,模擬就變得越來越難,最後終於變得絕無可能。但是究竟在何等複雜度之下,模擬就變得沒有可能呢?嗯,我利用上個世紀才發明的數學技巧——目前即使動用巨大的超高速電腦,這種技巧也幾乎沒什麼用,但我利用這種技巧,證明出我們的銀河社會在臨界點這一邊。換言之,它的確可用比本身更簡單的模擬來表現。我還進一步證明,這將導致一種預測未來的能力。它是統計性的,也就是說,我算出的是各組可能事件的機率,而並非斷定哪一組會發生。”
“這樣一來,”夫銘說,“既然你的確能有效地模擬銀河社會,剩下的問題只是如何進行而已。爲什麼實際上又不可行呢?”
“我所證明的,只是並不需要無限長的時間來了解銀河社會,不過若是得花上十億年,它仍然是不可行的。對我們而言,這和無限長的時間並沒有分別。”
“真要花那麼久的時間嗎?十億年?”
“我還無法算出需要多少時間,但是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覺得至少需要十億年之久,所以我纔會提出這個數目。”
“但你並非真的知道。”
“我正試圖把它算出來。”
“沒有成功?”
“沒有成功。”
“大學圖書館沒有幫助嗎?”夫銘一面問,一面向鐸絲望了一眼。
謝頓緩緩搖了搖頭。“一點也沒有。”
“鐸絲幫不上忙嗎?”
鐸絲嘆了一口氣。“契特,我對這個題目一竅不通,只能建議尋找的方向而已。假如哈里試過之後一無所獲,那我就無能爲力了。”
夫銘站了起來。“這樣的話,留在這所大學就沒什麼大用,我必須想個別的地方安置你。”
謝頓伸出手,按住夫銘的袖子。“然而,我卻有個想法。”
夫銘微微眯起雙眼盯着他,這種表情足以掩飾驚訝——或是懷疑。“你是何時想到的?剛纔嗎?”
“不,早在我去上方之前,它就在我腦中縈繞好幾天了。那個小變故暫時把它壓了下去,不過你一問起圖書館,我馬上想了起來。”
夫銘重新坐下。“把你的想法告訴我——除非它從頭到尾都是數學產物。”
“完全沒有數學。只不過是當我在圖書館研讀歷史時,突然想到銀河社會過去並
沒有那麼複雜。一萬兩千年前,帝國正要建立的時候,銀河系僅僅包含大約一千萬個住人世界。兩萬年之前,前帝國時代的衆王國總共只有一萬個世界左右。而在更早更早以前,誰知道人類社會縮成什麼樣子?甚至也許只有一個世界,夫銘,正如你自己提到的那個傳說所描述的。”
夫銘說:“而你認爲,假如你研究一個簡單得多的銀河社會,就有可能發展出心理史學?”
“是的,我覺得應該有這個可能。”
“這樣的話,”鐸絲突然以熱切的口吻說,“假設你針對過去一個較小的社會,發展出心理史學;假設你能根據對前帝國時代的研究,預測出帝國形成一千年後的種種——你馬上可以覈對當時的實際情形,看看你距離正確目標還有多遠。”
夫銘冷冷地說:“既然你能事先知道銀河紀元一千年的情形,這就不算是個客觀的測驗。你會不自覺地受到既有知識的左右,於是你爲方程式所選取的參數,一定會是那些能給你正確答案的數值。”
“我倒不這麼想。”鐸絲說,“我們對銀紀一千年的情況並不很清楚,必須深入探討才行。畢竟,那是一萬一千年以前。”
www¸ тTkan¸ ¢ O
謝頓現出惶惑的表情。“你說我們對銀紀一千年的情況不很清楚,這究竟是什麼意思?當時已經有電腦了,對不對,鐸絲?”
“當然。”
“還有記憶儲存單元以及視聽記錄?我們應該還保有銀紀一千年的所有記錄,就像我們擁有今年——銀紀12020年的記錄一樣。”
“理論上沒錯,可是實際的情形——嗯,你瞧,哈里,這正是你常掛在嘴邊的。想要保有銀紀一千年的一切記錄,是有可能但卻不切實際的。”
“沒錯,可是鐸絲,我常掛在嘴邊的是數學論證。我看不出如何適用於歷史記錄。”
鐸絲以辯護的口吻說:“哈里,記錄不會永久留存的。記憶庫會由於戰亂而毀壞或損傷,甚至只因爲時日久遠而腐朽。任何的記憶位元,任何的記錄,如果很長一段時間未被引用,最後就會淹沒在不斷積累的雜訊中。據說在帝國圖書館,整整三分之一的記錄已不知所云,不過,當然,援例是不得移走那些記錄的。其他圖書館沒有那麼多傳統的包袱,在斯璀璘大學的圖書館,我們每隔十年就清除一次無用的資料。
“自然,經常被引用,以及經常在各個世界、各個政府或私人圖書館被複制的記錄,幾千年後依然清晰可辨。因此銀河歷史的許多重大事件,即使發生在前帝國時代,至今仍舊家喻戶曉。然而,你愈是向前回溯,保存的資料就愈少。”
“我無法相信。”謝頓說,“我以爲任何記錄在瀕臨損毀時,都會即時重製一份副本。你怎能任由知識消失呢?”
“沒人要的知識就是沒用的知識。”鐸絲說,“爲了不斷維新無人使用的資料,你能想象需要消耗多少時間、精力和能量嗎?這種浪費會隨着時日久遠而越來越嚴重。”
“不用說,你總該考慮到一件事實:某一天,某個人可能會需要那些被隨便丟棄了的資料。”
“對某個特定項目的需求,可能一千年纔有一次。僅僅爲了預防這種需求而保存它,絕不是一件划算的事。即使在科學領域也不例外。你剛纔提到重力的原始方程式,說它之所以‘原始’,是因爲它的發現遺失在遠古迷霧中。爲什麼會這樣呢?你們數學家和科學家爲何不保存所有的數據、所有的資料,爲何不能遠溯到發現那些方程式的迷霧般原始時代?”
謝頓哼了一聲,並未試圖回答這個問題。他說:“好啦,夫銘,我的想法差不多就是這樣。當我們回溯過去,社會變得越來越小的時候,實用的心理史學就變得越來越有可能。可是,相關知識卻比社會規模縮減得更迅速,這又使得心理史學越來越沒可能——而後者的效應超越了前者。”
“對了,有個麥麴生區。”鐸絲若有所思地說。
夫銘迅速擡起頭來。“沒錯,那裡是安置謝頓最理想的地方。我自己應該想到的。”
“麥麴生區?”謝頓的目光掃過另外兩人,“麥麴生區在哪裡,又是個什麼地方?”
“哈里,拜託,我等一下會告訴你。現在我需要做些準備,你今晚就要動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