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不過,哈里・謝頓隔天依舊回到圖書館。一來,他對夫銘有過承諾。他曾經答應會盡力一試,不能隨隨便便敷衍了事。另一方面,他對自己也有虧欠。他極不願承認失敗,至少不是現在。現在他起碼還能告訴自己,他正在循着線索前進。
所以,他瞪着一串尚未查閱的參考書單,試圖判斷在這些令人倒胃口的編號中,究竟哪一個可能有絲毫的用處。他正要得到一個結論:答案是“以上皆非”,非得逐個取樣不可。這時他忽然聽到一陣輕敲凹室牆壁的聲音,不禁嚇了一跳。
謝頓擡起頭來,看見表情尷尬的李鬆・阮達正從凹室開口的邊緣窺視自己。謝頓認識阮達,那是鐸絲介紹的,也曾經和他(還有其他一些人)一起吃過幾頓飯。
阮達是心理系的講師,個頭很小,身材矮胖,一張圓臉喜氣洋洋,幾乎永遠帶着微笑。他擁有淡黃的肌膚與細小的眼睛,那是數百萬個世界上居民的共同特徵。謝頓對這樣的外表相當熟悉,因爲許多偉大的數學家都是這種模樣,他們的全息像是他常常能看到的。但在赫利肯上,他卻從未見過一個東方人。(那是他們傳統的稱呼,雖然沒有人知道爲什麼;據說東方人自己對這個名稱多少有些反感,不過同樣無人知曉原因何在。)
“在川陀,我們這種人有好幾百萬。”當他們首次見面,謝頓無法完全壓抑訝異的表情時,阮達曾經這麼說,同時帶着十分自然的笑容。“你也會發現很多南方人——黑皮膚,頭髮很卷。你曾經見過嗎?”
“在赫利肯從沒見過。”謝頓喃喃答道。
“赫利肯都是西方人,啊?多麼單調!不過沒關係,反正四海一家。”這番話使謝頓不禁納悶,爲什麼有東方人、南方人與西方人,卻偏偏沒有北方人。他曾試圖從參考資料中找出可能的答案,卻沒有任何收穫。
現在,阮達望着他,和善的臉龐帶着一種近乎滑稽的關切神情。“謝頓,你還好吧?”
謝頓瞪大眼睛。“當然,爲什麼會不好?”
“我只不過根據聲音判斷,朋友,你剛纔在尖叫。”
“尖叫?”謝頓望着他,一臉不相信又不高興的表情。
“不是很大聲,就像這樣。”阮達咬緊兩排牙齒,從喉嚨後方發出一陣掐住脖子的高亢聲調。“如果我弄錯了,我就要爲這樣的無端侵擾致歉,請原諒我。”
謝頓垂下頭來。“李鬆,我不介意。有人告訴過我,我有時的確發出那種聲音。我保證那是無意識的動作,我從來不曾察覺。”
“你明白自己爲何這樣做嗎?”
“明白。因爲挫折感,挫折感!”
阮達招手示意謝頓湊近些,並將音量壓得更低。“我們打擾了其他人。還是到休息室去吧,免得等一下被人轟走。”
在休息室中,喝了兩杯淡酒之後,阮達說:“基於職業上的興趣,我能否請問你,爲什麼你會有挫折感?”
謝頓聳了聳肩。“通常一個人爲什麼有挫折感?我在進行一項工作,一直沒有任何進展。”
“哈里,但你是一位數學家。歷史圖書館有什麼東西會讓你感到挫折?”
“你又在這裡做什麼呢?”
“我經過這裡只是爲了抄近路,結果聽到你在……呻吟。現在你看,”他又露出微笑,“這不再是近路,而是嚴重的耽擱。然而,我真心歡迎這種情況。”
“我多麼希望自己也只是路過歷史圖書館。事實卻是,我正試圖解決的一個數學問題,需要一些歷史學的知識,但只怕我沒做好這件工作。”
阮達帶着難得的嚴肅表情盯着謝頓,
然後說:“對不起,但我必須冒着觸怒你的危險——我一直在用電腦查閱你。”
“查閱我!”謝頓雙眼圓瞪,他感到極爲憤怒。
“我果然觸怒了你。不過,你可知道,我有個伯父也是數學家。你甚至可能聽過他的名字:江濤・阮達。”
謝頓倒抽了一口氣。“你是那位阮達的親戚?”
“沒錯,他是家父的兄長。我沒追隨他的腳步,令他相當不高興——他自己沒有子女。於是我想到,要是讓他知道我結識了一位數學家,或許他聽了會開心。我想爲你吹噓一番——盡力而爲——所以我查詢了數學圖書館中的資料。”
“我懂了,這纔是你去那裡的真正原因。嗯——很抱歉,我想我沒有什麼能讓你吹噓的。”
“你想錯了,結果我相當驚訝。你的論文究竟研究些什麼題目,我連皮毛都不懂,不過那些資料似乎非常熱門。而在我查閱新聞檔案時,我發現你曾經出席今年的十載會議。所以……到底什麼是‘心理史學’?顯然,前兩個字挑起我的好奇心。”
“我相信你看出了字面的意思。”
“除非我完全受到誤導,否則在我看來,你似乎能推算出歷史的未來軌跡。”
謝頓睏倦地點了點頭。“這差不多就是心理史學的意義,或者應該說,是它的意圖。”
“但它是一門嚴肅的學問嗎?”阮達又綻開笑容,“你不光是在丟樹枝吧?”
“丟樹枝?”
“那是指在我的母星侯帕拉上,孩童常玩的一種遊戲。這種遊戲是要預測未來,你如果是個聰明的小孩,就能從中得到好處。你只要告訴一位母親,說她的女兒會長得很漂亮,將來會嫁一個有錢人,就會當場獲贈一塊蛋糕或半個信用點。她不會等到預言成真,你只要那麼說,就能立刻獲得獎賞。”
“我懂了。不,我不是在丟樹枝。心理史學只是一門抽象的學問,極端抽象。它完全沒有實際的應用,除非……”
“現在我們講到重點了,‘除非’總是最有趣的部分。”
“除非我願意發展出這樣的應用。或許,假如我對歷史多瞭解一點……”
“啊,這就是你研讀歷史的原因?”
“沒錯,可是對我毫無幫助。”謝頓以傷感的口吻說,“歷史的範圍太廣,而有記載的部分卻太少了。”
“這就是讓你感到挫折的事?”
謝頓點了點頭。
阮達說:“可是,哈里,你來這裡纔不過幾個星期。”
“是的,但我已經能看出……”
“你不可能在短短几周內看出任何事。你也許得花上整整一輩子,才能獲得一點點進展。想對這個問題真正有所突破,也許需要許多數學家好幾代的努力。”
“李鬆,這點我也知道,但這並不能讓我覺得好過一點。我想要自己做出一些可見的進展。”
“嗯,你把自己逼得精神錯亂也無濟於事。如果能讓你覺得舒服點,我可以告訴你一個例子:有個題目遠比人類歷史單純得多,可是許多人花了不知多少歲月,卻一直沒有多大進展。我會知道這件事,是因爲本校就有一組人員在研究這個題目,我的一位好友也參與其事。要說挫折感哪!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挫折感!”
“是什麼題目?”謝頓心中涌起一股小小的好奇。
“氣象學。”
“氣象學!”對於這個反**的答案,謝頓感到有些不悅。
“別扮鬼臉,好好聽我說。每個住人世界都有大氣層;每個世界都有各自的大氣成分、各自的溫度範圍、各自的自轉和公轉速率、各自的
軸傾角,以及各自的水陸分佈。我們面對兩千五百萬個不同的問題,從來沒有人能找到一條通則。”
“那是因爲大氣行爲很容易進入‘混沌相’,人人都知道這個道理。”
“我的朋友傑納爾・雷根就是這麼說的。你曾經見過他。”
謝頓想了一下。“高個子?長鼻子?不怎麼說話?”
“就是他——而且川陀幾乎比其他任何世界更難理解。根據記錄,在殖民之初,它具有相當正常的氣候模式。然後,隨着人口的增長,以及都市的擴張,能量的消耗不斷增加,越來越多的熱量排放到大氣中。於是覆冰逐漸收縮,雲層逐漸變厚,天氣則愈變愈糟。這便促使居民向地底發展,造成惡性循環。氣候愈差,居民愈是急於掘地和建造穹頂,因而使得氣候變得更差。如今,整個行星幾乎經年累月烏雲密佈,而且常常下雨——或是下雪,如果溫度夠低的話。只不過沒有人能夠研究出適當的解釋。沒有人做出正確的分析,來解釋天氣爲何惡化到這種程度,或是合理地預測逐日變化的詳情。”
謝頓聳了聳肩。“這種事很重要嗎?”
“對氣象學家而言,是的。他們爲何不能像你一樣,因爲無法解決某個問題而感到挫折呢?別做個自我中心的偏執狂。”
謝頓想起通往皇宮的路上,那種烏雲密佈、潮溼陰冷的情形。
他說:“那麼,目前做到什麼程度呢?”
“嗯,有個龐大的研究計劃正在本校進行,傑納爾・雷根是負責人之一。他們覺得若能瞭解川陀的氣候變化,便可對氣象學的基本定律獲得許多進一步認識。雷根渴望找出那些定律,就像你想找出心理史學定律一樣。因此,他在上方……你知道,就是穹頂之上,架設了一個巨大的陣列,其中有各式各樣的儀器。直到目前爲止,他們還沒有什麼收穫。既然一代代的氣象學家,花了無數心血在大氣問題上,卻始終沒有具體的成果,你不過是在幾周時間內未能從人類歷史中研究出結論,又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阮達說得沒錯,謝頓心想,是他自己不夠理智,而且態度錯誤。然而……然而……夫銘會說這項科學研究的失敗,是這個時代在走下坡的另一個跡象。或許他也是對的,只不過他是指普遍的退化與平均效應。謝頓並未感到自己的能力與智力有任何退化。
他以略帶興致的口吻說:“你的意思是,他們爬到穹頂上面,進入外面的露天大氣?”
“沒錯,那就是上方。不過,這可不是好玩的事。大多數川陀本地人不會那樣做,他們不喜歡到上方去,光是想想就會令他們產生眩暈或其他症候。參與這個氣象研究計劃的大多是外星人士。”
謝頓從窗口往外望,視線穿過草地與校園中的小花園。一片陽光普照,沒有任何陰影或絲毫悶熱。他語重心長地說:“我不會責怪川陀人貪圖溫室的舒適,但我認爲好奇心能驅使某些人到上方去,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你的意思是,你想看看氣象學的實際工作?”
“我想就是這樣,怎樣到上方去?”
“毫無困難。一部升降機就能把你帶上去,門一打開,你就到了。我曾經去過,感覺實在……新奇。”
“這會讓我暫時忘掉心理史學。”謝頓嘆了一口氣,“很高興有這個機會。”
“此外,”阮達道,“我伯父常說‘知識皆一體’,或許很有道理。你也許會從氣象學那裡學到些什麼,能對你的心理史學有所幫助。難道沒這個可能嗎?”
謝頓露出無力的笑容。“很多很多事都有可能。”然後,他又在心中補充道:但實際上卻不可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