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憂心如焚
波莉一面準備早餐,一面瞄着餐桌上的新聞記錄儀。當天的新聞一樁樁顯示在記錄儀上,她只需要用一隻眼睛便能一覽無遺。所有的食物都是現成的,密封在無菌且隨用隨丟的容器內。因此她的工作其實只是選擇菜式、佈置餐桌,並於餐後將一切收拾乾淨。
她忍不住對那些新聞咂舌,又感慨萬千地嘆了一口氣。
“喔,真是人心不古。”她有感而發,而達瑞爾只是哼了一聲作爲回答。
她的聲調突然變得尖銳刺耳,每當她悲嘆世風日下,都會自然而然轉成這種腔調。“唉,這些可怕的卡爾根人,爲什麼要這樣做呢?”她總是把“卡爾根”念走了音,“本以爲他們會讓人過幾天太平日子。根本沒有,總是找麻煩,找麻煩,沒完沒了。
“你看看那個新聞標題:‘基地領事館前暴民滋事’。喔,可能的話,我真想好好開導他們一番。這是人類的通病,就是不長記性。達瑞爾博士,世人就是不能記取教訓——一點記性也沒有。想想騾死後引發的那場戰爭吧——當然那時候我只是小女孩,可是喔,那種動亂我一輩子忘不了。我的親叔叔死在那場戰爭中,當時他才二十幾歲,結婚兩年而已,還留下一個女娃。我到現在還記得他的模樣——一頭金髮,臉頰上有個酒渦。我還保存着他的三維水晶像……
“現在,那個女娃早已長大成人,她的獨子正在艦隊服役。如果發生任何衝突,那就極有可能……
“當時雖然我們有空襲偵察隊,而且由老人輪流守衛平流層——但卡爾根若是真打過來,我很難想象他們能做些什麼。母親常常對我們說起當時的艱苦,糧食配給、物價高漲、稅金暴增等等。簡直讓人活不下去……
“我認爲,如果他們那些人還有理智,就絕不該重蹈覆轍,應該避之唯恐不及。我也認爲根本不是人民的意思;我想即使是卡爾根人,也寧願待在家中享受天倫之樂,而不願意到太空去橫衝直撞,然後葬身在星艦中。全都要怪那個可怕的人物,史鐵亭。真奇怪,這種人怎麼會活到現在。他殺害了那個老傢伙——他叫什麼名字?對,薩洛斯——現在又準備要征服銀河。
“他爲什麼想要攻打我們,我實在搞不懂。他註定會失敗——就像以往每次一樣。也許這一切都在謝頓算計之中,可是有時我忍不住想,那必定是個邪惡的計劃,纔會藏有那麼多的戰爭和殺戮。不過我對哈里・謝頓可沒有話說,我相信他知道得一定比我多得多,也許是我太笨了,纔會質疑他的計劃。另外那個基地同樣欠罵。他們明明現在就能制止卡爾根,讓一切回到正軌。既然他們終將這麼做,我認爲,就該在戰禍發生之前趕緊行動。”
達瑞爾博士終於擡起頭來。“波莉,你在說什麼嗎?”
波莉的一雙眼睛睜得老大,隨即又氣呼呼地眯起來。“沒有,博士,我什麼都沒說,也根本沒什麼好說的。在這個家裡,何止是說句話,就是死了也沒人注意到。忙進忙出,忙出忙進,就是沒時間開口說話……”她帶着一肚子悶氣離開了餐廳。
正如同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麼一樣,達瑞爾博士幾乎沒注意到波莉已經離開。
卡爾根!真無聊!那只是個有形的敵人!他們將永遠是基地的手下敗將。
然而,眼前這個可笑的危機,他卻無法置身事外。七天前,市長正式邀請他出任“研究發展部”部長,而他答應今天會作出決定。
可是……
他感到坐立不安。市長竟然選上自己!但是他能夠拒絕嗎?這樣一來,就會顯得太不合情理,而他不敢冒這種險。畢竟,他並不需要擔心卡爾根。對他而言,敵人只有一個,始終只有一個。
妻子在世的時候,人生幸福美滿,他有充分的藉口逃避責任、離羣索居。在川陀那段漫長而幽靜的日子,周遭全是荒蕪的廢墟!他們在那個殘破的世界上遺世獨立,渾然忘卻世間的一切!
可是她不久就去世了,前後還不到五年。從那時候起,他就知道,今後唯一能夠做的,便是和那些可怕而隱形的敵人奮戰一生——那些敵人控制了他的命運,剝奪了他做人的尊嚴,使他的人生變作絕望的掙扎;甚至連整個宇宙,都掌握在這些既可惡又可怕的敵人手中。
這可以稱作感情的昇華,至少他自己這麼想——總之,這種奮戰爲他帶來人生的意義。
他先來到聖塔尼大學,加入克萊斯博士的研究工作。那是獲益匪淺的五個年頭。
但克萊斯所做的僅止於蒐集數據,無法在真正的問題上有所突破——當達瑞爾肯定這點之後,他知道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克萊斯的研究雖屬秘密性質,但他難免需要助手與合作伙伴。此外,他還需要許多人腦樣本來做腦波測定,需要一所大學支持他。這些都是他的弱點。
克萊斯不能瞭解這一點,而達瑞爾也無法向他詳加解釋。兩人終於不歡而散。這樣也好,反正他們必須拆夥。他必須表現得放棄了一切——以防有人暗中監視。
克萊斯藉着圖表來分析腦波,達瑞爾則是使用自己心靈深處的數學概念。克萊斯與許多人合作,達瑞爾卻單打獨鬥。克萊斯待在一所大學裡,達瑞爾棲身於郊外靜謐的住宅中。
而他眼看就要成功了。
就大腦構造而言,第二基地分子根本不能算是人類。即使是最傑出的生理學家、最高明的神經化學家,也可能無法偵測出任何異狀——但差異一定存在。由於這種差異藏在心靈中,那裡必定存在偵測得到的跡象。
第二基地分子無疑都擁有類似騾的異能,姑且不論這種能力是先天或後天的。既然他們像騾一樣,具有偵測與控制人類情感的能力,理論上來說,應該能設計出一種電子電路,來測定他們的特殊腦波;而在腦電圖的詳細記錄中,他們的異能絕對無所遁形。
如今,克萊斯的幽靈化身爲得意門徒安索,再度闖進他的生命。
愚蠢!愚蠢!那些受干擾人士的腦電圖能做些什麼?自己幾年前已經發明出偵測的方法,可是又有什麼用?他需要反擊的武器,而不是偵測的工具。但他又必須答應與安索合作,因爲這樣才能掩人耳目。
現在這個研發部長的職位也一樣,同樣是個掩人耳目的妙着!他儼然成爲一個計中計的主角。
一時之間,他又擔心起艾嘉蒂婭,趕緊狠下心來擺脫這個思緒。假使安索未曾出現,這件事就不會發生。假使安索未曾出現,除了他自己,不會有其他人的生命受到威脅。假使安索未曾出現……
他感到一陣怒火攻心——他氣已故的克萊斯,氣活着的安索,以及所有好心的笨蛋……
嗯,她會照顧自己的。她是個非常成熟的小女孩。
她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他心中悄悄這麼想……
她真能照顧自己嗎?
當達瑞爾博士憂心忡忡地自我安慰之際,她正坐在銀河第一公民官邸辦公室的簡樸會客室中。她已經在這裡坐了半個小時,無聊地掃描着四面的牆壁。她隨着侯密爾・孟恩進入這間會客室的時候,曾注意到門口站着兩名武裝警衛。過去,這裡是從來沒有警衛的。
現在她一個人待在會客室裡,覺得室內每一件傢俱、每一項陳設都透着敵意。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可是,爲什麼會這樣呢?
侯密爾正在覲見史鐵亭統領。嗯,這又有什麼不對嗎
?
想到這裡,她突然怒不可遏。在膠捲書或超視的故事裡,每次出現類似情節,主角總是料得到下一步的發展,因而能有萬全準備。而她——她卻坐在那裡。任何事都可能發生,任何事!而她卻只能坐在那裡。
好吧,回憶一下。從頭想一想,也許能獲得一點靈感。
過去這兩週,侯密爾幾乎是住在騾殿裡面。在史鐵亭的許可下,他曾經帶她去過一次。騾殿裡面寬敞、幽暗而氣氛肅穆,一切都毫無生氣,彷彿沉睡在昔日的光輝中。偌大的建築物,只有腳步聲激起空洞而蕭瑟的迴音。總之,她不喜歡那裡。
相較之下,還是首都寬闊熱鬧的街道、美輪美奐的劇院對她更具吸引力。這個世界雖然不如基地那般富有,卻捨得花更多的錢妝點門面。
侯密爾通常傍晚纔回來,帶着一種敬畏的心情……
“我做夢也想不到有那種地方。假如我能把殿中的石頭一塊一塊敲掉,把發泡鋁一層一層拆下。假如我能把它們運回端點星——那會是一座什麼樣的博物館。”他常常發出如此的囈語。
他早先的遲疑似乎完全消失無蹤,現在的他既急切又狂熱。這點艾嘉蒂婭絕對可以肯定,因爲最近這些日子,他一點也不結巴了。
有一天,他對艾嘉蒂婭說:“我找到了普利吉將軍記錄的摘要。”
“我知道他。他是基地的叛徒,曾經爲了尋找第二基地翻遍了銀河,對不對?”
“艾卡蒂,嚴格說來他並非叛徒。是騾令他‘迴轉’的。”
“喔,那還不是一樣。”
“唉,你所謂的翻遍了銀河,那是一項毫無希望的任務。四百年前,爲了籌設兩個基地而召開的謝頓大會,它的原始記錄只有一處提到第二基地。說它設立在‘銀河的另一端,羣星的盡頭處’。那就是騾和普利吉唯一的線索。當年他們即使找到第二基地,也根本無法確認。真是瘋狂的行動!
“他們擁有的記錄,”他是在自言自語,不過艾嘉蒂婭聽得很用心,“一定涵蓋了將近一千個世界;但他們需要探索的世界,卻勢必接近一百萬個。我們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噓——”艾嘉蒂婭急忙阻止他再說下去。
侯密爾愣住了,好一陣子才恢復正常。“咱們別說了。”他咕噥道。
現在,侯密爾正在覲見史鐵亭統領,而艾嘉蒂婭孤零零地等在外面。不知道爲什麼,她覺得心臟裡的血液全被擠了出來。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其實是最恐怖不過的。
而在隔壁房間,侯密爾也像是全身陷入粘膠之中。他拼命努力想把話說清楚,不過當然徒勞無功;他的口吃再度復發,而且變得比以前更嚴重。
史鐵亭統領全副戎裝,他身高六英尺六英寸,下顎寬大,嘴角輪廓分明。他始終雙手握拳,還不時用力揮舞,以增強說話的氣勢。
“好啊,你忙了兩個星期,現在卻向我交白卷。孟恩先生,沒關係,告訴我最壞的情況吧。是不是我的艦隊會全軍覆沒?是不是除了第一基地的人員,我還得和第二基地的幽靈作戰?”
“我、我再強調一次,大統領,我不是預、預言、預言家。我、我完全搞、搞糊塗了。”
“你是不是想回去警告你的同胞?你少在我面前玩這種把戲。我要你說實話,否則我就自己動手,把實話連同你的內臟一塊挖出來。”
“我說、說的都是實話,大、大統領,我還想提、提醒您,我是基地的公民。您、您不可以碰我,不然會吃、吃、吃不了兜着走。”
卡爾根統領縱聲狂笑。“這種話只能嚇唬小孩子,這種威脅只能讓白癡卻步。得了吧,孟恩先生,我對你已經很有耐心。我花了二十分鐘聽你滿口胡說八道,而你一定好幾個晚上沒睡覺,才能編出這種無聊的故事。你這樣做是白費力氣。我知道你來這裡,絕不只是撿拾騾的骨灰而已——你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難道不是嗎?”
這時,侯密爾・孟恩再也無法澆熄眼中的恐懼熾焰,甚至連呼吸都有困難。史鐵亭統領將一切看在眼裡,還故意伸手拍拍這個基地人的肩膀,孟恩果然連人帶椅子一起搖晃。
“很好,現在讓我們開誠佈公。你一直在研究謝頓計劃,而你知道它已經失效。或許你還知道,如今我成了必然的贏家,我和我的繼承人將君臨天下。唉,老弟,只要能夠建立第二帝國,由誰來建立又有什麼關係?歷史是鐵面無私的,對不對?你不敢告訴我嗎?其實我已經知道你的任務了。”
孟恩以嘶啞的聲音說:“您、您到底想要、要什麼?”
“我要你留下來。我不希望由於過度自信,破壞了這個新的計劃。關於這些事,你懂的比我多,萬一我忽略了任何小問題,你一定能察覺。來吧,事成之後我會好好犒賞你;你會獲得數不清的戰利品。你能指望基地做些什麼呢?扭轉幾乎已成定局的頹勢嗎?讓戰事延長嗎?或者你只是基於愛國心,一心想要爲國捐軀?”
“我、我……”除此之外,他半個字也沒有吐出來,最後只好閉上嘴巴。
“你給我留下來。”卡爾根統領志得意滿地說,“你沒有選擇的餘地。等一等——”他突然想到另一件事,“我獲得了一項情報,說你的侄女是貝泰・達瑞爾的後人。”
侯密爾吃了一驚,脫口而出:“沒錯。”到了這個關頭,除了坦承事實,他不相信自己有能力編織任何謊言。
“他們這個家族在基地很有名望?”
侯密爾點了點頭。“基地絕對不會坐、坐視他們受到傷害。”
“傷害!老弟,別傻了,我打的主意正好相反。她多大了?”
“十四歲。”
“啊!沒關係,即使是第二基地,或者哈里・謝頓本人,也都無法阻止時光流逝,不準小女孩長大成人。”
他突然一轉身,奔向一道側門,將門簾用力一扯。
然後他怒吼道:“太空啊,你死到這裡來做什麼?”
嘉莉貴婦對他眨着眼睛,細聲答道:“我不知道還有別人。”
“哼,的確還有別人。我等一下再和你算賬,現在我只想看到你的背影,趕快向後轉。”
她立刻奔向走廊,細碎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史鐵亭又走回來。“她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小插曲,已經拖得太久,很快就會結束了。你剛纔說,她才十四歲?”
侯密爾瞪着他,心底冒出一種嶄新的恐懼!
此時,艾嘉蒂婭則瞪着一扇悄悄打開的門——她的眼角瞥見一個細碎的動作,令她大吃一驚。原來是門後伸出一根手指頭,向她一屈一伸比劃着,好像急着把她叫出去,她卻久久沒有反應。後來,或許是她看清了那個蒼白、顫抖、焦急的身形,這才躡手躡腳走向門口。
然後,兩人便慌慌張張沿着長廊走下去。帶走艾嘉蒂婭的當然是嘉莉貴婦,她現在正緊緊抓着女孩的手。艾嘉蒂婭雖然被她抓疼了,不過仍然安心跟着她走。至少,她對嘉莉貴婦並沒有恐懼感。
可是,這又是爲什麼呢?
她們來到貴婦的閨房,整個房間都是粉紅色系列,看來像是一家糖果店。嘉莉貴婦站在門口,用背抵住房門。
她說:“你知道嗎,這是從他的辦公室,到我……我的房間的一條專用走道。他,你知道是誰吧。”她伸出拇指向背後指了指,彷彿即使只是想到他,都會令她嚇得半死。
“真是僥倖……真是僥倖……”她的瞳孔突然放大,湛藍眼珠的中央成了黑色。
“您能不能告訴我……”艾嘉蒂婭畏畏縮縮地說。
嘉莉卻像是急瘋了一樣。“不,孩子,沒有時間了。把你的衣服脫下來。拜託,求求你。我幫你再找幾件衣服,這樣他們就認不出你。”
她鑽進衣櫥,把好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丟出來,地板上立刻堆起一座座小山。她急着找一套適合艾嘉蒂婭年齡的衣服,以免她一出去就受到登徒子包圍。
“找到了,這件應該行,不行也得行。你有沒有錢?來,拿着這個,還有這個。”她把耳環與戒指都摘下來,“馬上回家去——回到基地去。”
“可是侯密爾……我叔叔……”芬芳、名貴、混紡着金屬的衣裳向她當頭罩下,她的聲音從衣料中透出來,顯得有氣無力。
“他走不了。卜吉永遠不會放他走,可是你一定不能留下來。喔,親愛的孩子,你難道不懂嗎?”
“不懂。”艾嘉蒂婭硬是不肯挪動腳步,“我真的不懂。”
嘉莉貴婦雙手使勁絞在一起。“你一定要回去警告你的同胞,戰爭馬上就會爆發。聽清楚了嗎?”說來也真奇怪,極度的驚恐竟然使她的思路變得特別清晰,以致這幾句話完全不像她的口氣。“現在趕快走吧。”
她們從另一條路溜走!一路上遇到好些官員,他們都眼睜睜看着她倆離去,想不到有任何理由應該阻攔——除了卡爾根統領,再也沒有人有資格阻攔嘉莉貴婦。她們通過一道又一道的門,衛兵也一律立正舉槍敬禮。
這段路似乎走了好幾年,一路上艾嘉蒂婭連大氣都不敢喘。事實上,從她看到那根屈伸的蒼白手指,到她們來到官邸大門口,面對着人羣、噪音與擁擠的交通,前後只有二十五分鐘而已。
她向後望了望,頓時心中交雜着憂懼與同情。“夫人,我……我……不知道您爲什麼要這樣做,只能說我很感激——侯密爾叔叔又會有什麼遭遇呢?”
“我不曉得。”嘉莉發出一聲感嘆,“你自己不能走嗎?直接到太空航站去,千萬別猶豫。他可能已經在到處找你。”
艾嘉蒂婭依然徘徊不去。她這一走,就必須拋下侯密爾;直到這時,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她才終於起了疑心。“即使他這麼做,您又何必管呢?”
嘉莉貴婦咬了咬下脣,喃喃地說:“我不能對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女孩解釋,有些話我說不出口。反正,你總會長大的,而我……我遇到卜吉的時候才十六歲。你該知道,我不能讓你留下。”她眼中露出摻雜着羞愧的妒意。
這些暗示令艾嘉蒂婭嚇呆了,她低聲問道:“萬一他發現了,他會怎樣對付您?”
嘉莉也壓低聲音回答:“我不曉得。”說完,她用手按着頭,沿着通往統領官邸的大道小跑步離去。
但一時之間,艾嘉蒂婭依舊站在原地,那一秒鐘彷彿永遠過不完。因爲在嘉莉貴婦離去之前那一瞬間,艾嘉蒂婭發現了一點異狀。那雙充滿驚慌與恐懼的大眼睛,竟然射出一絲一閃即逝的喜悅光芒。
那是一種無情的、冷酷的狂喜。
那雙眼睛在剎那間透露出太多訊息,但艾嘉蒂婭對自己的發現毫無懷疑。
她開始向前跑——瘋狂地奔跑——想要尋找一間空的候車亭,以便招來一輛計程飛車。
她並不是在躲避史鐵亭統領,也不是在逃避他手下的鷹犬——甚至並非想要逃離他所統治的二十七個世界,雖然那些世界都已經佈下天羅地網。
她逃避的對象,其實是那名幫助自己脫逃的弱女子。沒錯,“弱女子”給了她許多現金與珠寶,並且冒着生命危險拯救她。可是艾嘉蒂婭知道——絕對可以確定——她是第二基地的人。
一輛計程飛車迅速來到,在候車亭外的起落架上緩緩停妥。飛車帶來的一陣風拂到艾嘉蒂婭臉上,雖然她戴着嘉莉送她的毛皮頭巾,頭髮還是被吹亂了。
“小姐,去哪兒?”
她拼命降低自己的聲調,希望能掩飾稚嫩的童音。“本市有幾個太空航站?”
“兩個。去哪個?”
“哪一個最近?”
司機瞪着她說:“小姐,卡爾根中央站。”
“請帶我去另外那一個航站。別擔心,我有錢。”她手中抓着一張面額二十元的卡爾根幣。她對這個數目沒有什麼概念,司機則滿意地咧嘴一笑。
“小姐,去哪兒都成。‘天路’計程飛車能帶你去任何地方。”
她將臉頰貼在冰冷而稍帶黴味的椅套上,盯着下方緩緩退卻的萬家燈火。
她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直到那一刻,她才瞭解自己是個愚蠢——愚蠢至極的小女孩,孤苦無依,充滿恐懼。她眼中噙着淚水,喉嚨深處發出無聲的抽噎,牽動了五臟六腑。
她並不怕被史鐵亭統領逮捕。嘉莉貴婦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嘉莉貴婦!她又老、又肥、又笨,竟然有辦法抓住統領的心。喔,現在真相大白了,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那次嘉莉請她喝茶,她自以爲曾有精彩的演出。精明的小艾嘉蒂婭!她的內心感到窒息,感到憎恨自己。嘉莉接見她是早有預謀,也許史鐵亭也中了她的計,纔會在最後關頭批准侯密爾進入騾殿。她,大智若愚的嘉莉,早已計劃好這一切,可是又另有安排,讓聰明的小艾嘉蒂婭提出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這個理由不會引起任何當事人的懷疑,卻能將她自己的介入程度減到最小。
可是爲什麼自己重獲自由呢?侯密爾當然已經成了階下囚……
除非……
除非,她一回到基地就會成爲誘餌——引誘其他人自投羅網……
所以她不能回基地去……
“小姐,太空航站。”計程飛車早已停妥。奇怪!她竟然根本沒有注意到。
簡直像一場迷離的夢境。
“謝謝你。”她看也沒看,就把那張鈔票塞給司機,然後跌跌撞撞走出車門,奔越過富有彈性的車道。
眼前是一片燈海,以及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幼。頭上是巨大而閃爍的佈告板,上面的指針隨着太空船的起降而移動。
她要到哪裡去?她根本不在乎。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回到基地!除此之外,任何地方都可以。
喔,多虧謝頓保佑,纔出現那意外的一刻——最後的幾分之一秒,嘉莉厭倦了繼續表演下去,因爲對方只是個小孩子,她忍不住提早露出喜色。
此時艾嘉蒂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自從開始逃亡,這個念頭就一直在她的意識底層竄動——這個念頭,使她從此告別天真無邪的童年。
她知道自己絕不能被抓到。
這是最要緊的一件事。雖然他們找出了基地上每一名同謀;雖然他們盯上了她的父親,她卻不能——也不敢——冒險發出任何警告。即使爲了整個端點星,她也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冒險,一點點都不可以。她現在是銀河中最重要的人物,不,她現在是銀河中唯一重要的人物。
當她站在售票機前,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她已經明白了這一點。
因爲放眼整個銀河,除了“他們”那些人,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第二基地的位置。
川陀:到了大斷層中期,川陀褪去一切光芒。在巨大的廢墟中,只有農民組成的小型社區……
——《銀河百科全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