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人表面上看來輕鬆自在,實際上剛好相反——他們體內每一根職司情感偵測的神經,都緊張得不停在顫抖。
這麼多年來,騾第一次對自己的手法動搖信心。程尼斯心知肚明,雖然他暫時能自保,卻是全力以赴的結果——對方的攻擊則不費吹灰之力。在這場耐力比賽中,程尼斯明白自己遲早會敗下陣來。
但他萬萬不該動這個念頭。將情感弱點暴露給騾,無異於獻給他一柄致命武器。在騾的心靈中,已經隱約浮現一絲不同的情緒——勝者的情緒。
設法爭取時間……
其他人爲什麼遲遲不來?騾正是因此而信心滿滿嗎?他的對手究竟知道哪些他不知道的事?他緊盯着對方的心靈,可是毫無發現。他若能看透他人的心思就好了,不過……
程尼斯猛力煞住紛亂不堪的思緒。他只讓精神集中在一個念頭:設法爭取時間……
程尼斯說:“既然你已經確定我是第二基地分子,而在我們藉着普利吉小鬥一番之後,我也不想再否認了。可否請你告訴我,我爲什麼要到達辛德。”
“喔,不。”騾哈哈大笑,笑聲高亢而充滿自信。“我可不是普利吉,我不需要對你作任何解釋。你有許多自以爲是的理由。不管那些理由是什麼,你的行動既然符合我的需要,我就懶得再追問。”
“在你對這件事的認知中,卻一定還有盲點。達辛德真是你要找的第二基地嗎?普利吉對我提過你以前的努力,還有那位成爲你的工具的心理學家——艾布林・米斯。在我的……嗯……輕微的鼓勵下,他不時會透露一些歷史。第一公民,你回想一下艾布林・米斯。”
“我何必那麼做?”聲音充滿自信!
程尼斯感到那股自信即將滿溢,似乎是隨着時間的流逝,騾本來可能還殘存的不安情緒漸漸消失無蹤。
他盡力剋制住強烈的絕望感,又說:“那麼,你並沒有什麼好奇心?普利吉告訴我,米斯曾經大吃一驚。他拼了命也要爭取時間,想盡早警告第二基地。爲什麼?爲什麼呢?後來艾布林・米斯死了,第二基地未曾接到警告。可是,第二基地至今依然存在。”
此時騾露出真心的微笑,程尼斯驚覺一股殘酷的情緒突然逼近,又在下一瞬間撤回。騾答道:“不過第二基地顯然接到了警告。否則,拜爾・程尼斯如何又爲何會到卡爾根進行活動,對我的手下動手腳,還妄想對我耍陰謀詭計?第二基地當然接到了警告,只不過太遲了點。”
“那麼,”程尼斯故意流露出同情的情緒,“你甚至不知道第二基地是什麼樣的組織,那些具有更深含意的事件,你也不明白它們的真正意義。”
設法爭取時間!
騾感覺到了對方的揶揄,他的眼睛眯起來,並閃出一絲敵意。他習慣性地用四根指頭摸摸鼻子,再陡然迸出一句:“我就讓你說個過癮吧。第二基地究竟有什麼秘密?”
程尼斯刻意改用普通的語言,不再使用情感訊息符號。他說:“據我所知,最令米斯感到疑惑困擾的,是包圍着第二基地的重重神秘。當初,哈里・謝頓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設立這兩個基地。第一基地一切光明正大,短短兩個世紀就威震半個銀河系。反之,第二基地始終隱藏在黑暗的深淵。
“除非你能體驗那個垂死帝國當年的學術氣氛,否則不可能瞭解其中的道理。至少在思想上,那是個宏偉的大時代,各式各樣的思潮百家爭鳴。當然,當時已有文化傾頹的徵兆,因爲進一步的思想發展遭到了防堵。謝頓之所以能聲名大噪,正是因爲他和那些學術絆腳石抗爭到底。他釋放的最後一點創造性火花,不但輝映着第一帝國的落日殘照,更預示了第二帝國的旭日初昇。”
“非常戲劇化。後來呢?”
“因此,他根據心理史學的定律,親手創立了兩個基地。可是他比任何人更清楚,那些定律並非絕對的。他從未創造任何成品,只有退化的心靈才需要所謂的成品。他的心血結晶是一種不斷演化的機制,而第二基地正是演化的原動力。我們——短命行星聯盟的第一公民,我告訴你——我們纔是謝頓計劃的守護者。我們纔是!”
“你想拿這些話爲自己壯膽嗎?”騾用輕蔑的語氣問,“還是你想要說服我?無論是第二基地、謝頓計劃或第二帝國,我一概不屑一顧;它們無法激起我一點點的同情、憐憫、責任感,或是任何你試圖投射給我的情感。從現在開始,可憐的傻子,你得用過去式來描述第二基地,因爲它被摧毀了。”
當騾站起身來,向對方走近時,程尼斯發覺壓迫自己心靈的情感勢能陡然增強。他拼命抵抗,卻感到體內有什麼東西在爬動,在無情地敲擊與扭攪他的心靈。
他發覺自己已經背對着牆壁,而騾就在他面前,皮包骨的雙臂叉在腰際,嘴脣在碩大無比的鼻子下扯出一個可怖的笑容。
騾又開口說:“程尼斯,你的遊戲該結束了。你們這些人——所有那些曾經隸屬第二基地的人,都已經是過去式!過去式!
“你或許不動一根指頭就能把普利吉擊倒,搶走他的核銃,卻只是一個勁對他喋喋不休,你到底是在等什麼?你其實是在等我,好讓我來到時不至於太起疑,對不對?
“只可惜我根本不必起疑。第二基地的程尼斯,我早就看穿你,徹底看穿你了。
“但你現在又在等什麼呢?你仍舊拼命對我滔滔不絕,好像能用聲波把我禁錮在椅子上。而你在說話的時候,心中從頭到尾都在等待、等待、等待。可是根本不會有任何人到來,你所等待的人——你的盟友一個也不會來。程尼斯,你落單了,這種情況永遠不會改變。你知道爲什麼嗎?
“因爲你的第二基地對我完全估計錯誤。我早就知道他們的計劃:他們以爲我跟蹤你到了這裡,就可以讓他們任意宰割。你的確是一個誘餌,用來引出這個可憐、愚蠢、孱弱的突變種——他是多麼熱衷於建立一個帝國,因而對腳下明顯的陷阱視而不見。可是,我現在是他們的階下囚嗎?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想到,無論我到哪裡,幾乎都有艦隊跟隨。面對我的艦隊,不論是哪一支,他們都完全束手無策。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想到,我不會爲了談判而按兵不動或靜觀其變。
“十二個小時前,我的艦隊已經開始對達辛德發動攻擊,他們的任務執行得相當、相當徹底。達辛德如今已是一片焦土,人口集中地區全被夷爲平地。根本沒有出現任何抵抗。程尼斯,第二基地已經不復存在——而我,我這個醜怪孱弱的畸形人,終於成爲全銀河的統治者。”
程尼斯唯有緩緩搖頭嘆息。“不可能——不可能——”
“可能——可能——”騾模仿着他的語氣,“你很可能是最後一名倖存者,卻也活不了多久了。”
接着,出現了一陣短暫而意味深長的停頓。忽然間,程尼斯感到心靈深處被貫穿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他幾乎發出呻吟。
騾及時收回精神力量,喃喃說道:“不夠,你並沒有通過測驗。你的絕望是裝出來的。你的恐懼感不夠強烈,那並非理想破滅該有的反應,只是個人面對生死關頭的微弱恐懼。”
騾伸出瘦弱的手掌,輕輕扼住程尼斯的喉頭,程尼斯偏偏無法掙脫。
“程尼斯,你是我的保障。萬一我低估了任何事,你可以提醒我,還能夠保護我。”騾的雙眼向下凝視他,堅決地要得到答案。
“程尼斯,我的計算都正確嗎?我是否智取了你們第二基地的人馬?達辛德被摧毀了,程尼斯,徹徹底底摧毀了,但你的絕望爲何還是假裝的呢?真相究竟是什麼?我一定要知道真相和實情!說話,程尼斯,說話啊。是不是我洞察得還不夠透徹?危險依然存在嗎?程尼斯,你說話啊。我到底做錯了哪一點?”
程尼斯感到一字一句從口中扯出來,完全違背自己的意願。他咬緊牙關,咬住舌頭,還繃緊了喉嚨的每一根神經。
那些話仍舊脫口而出。他大口喘着氣,任由那股力量拉扯着他的喉嚨、舌頭、牙齒,一路將那些話硬扯了出來。
“真相是,”他尖聲道,“真相——”
“對,真相。我還有什麼沒做到的?”
“謝頓將第二基地設在這裡。我早就說是這裡,我並沒有說謊。當初那些心理學家來到這個世界,控制了本地的居民。”
“達辛德嗎?”騾再度深入對方翻騰而痛苦的心靈,毫不留情地肆意翻找。“我已經毀滅了
達辛德。你知道我要什麼,快告訴我。”
“不是達辛德。我說過,第二基地分子也許不是表面上的掌權者;達辛德只是傀儡……”這些話說得含混不清,每個字都違背了這位第二基地分子的心意。“羅珊……羅珊……羅珊纔是你要找的世界……”
騾鬆開手,程尼斯馬上痛苦地縮成一團。
“你原來想要騙我嗎?”騾輕聲地說。
“你的確上當了。”這是程尼斯最後一點垂死的反擊。
“可是你們並沒有爭取到足夠的時間。我一直和我的艦隊保持聯絡。解決了達辛德之後,下一個目標就是羅珊。不過首先——”
程尼斯感到令人無法忍受的黑暗撲天蓋地而來,他自然而然伸出手臂,擋在痛苦不堪的雙眼之前,卻無法阻擋這波攻勢。這片黑暗幾乎令他窒息,他還覺得受創的心靈蹣跚地向後退,退到永恆的黑暗中——那裡有個得意洋洋的騾,好像一根開懷大笑的火柴棒,又粗又長的鼻子在笑聲中不停搖擺。
笑聲不久便逐漸消退,只剩下黑暗緊緊擁抱着他。
直到另一種感覺突然迸現,彷彿是一道鋸齒狀的強烈閃電,才終於驅走無邊的黑暗。程尼斯漸漸清醒過來,視覺也慢慢恢復,噙着淚水的雙眼已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像。
頭痛簡直令他無法忍受,而他必須承受着巨大的痛楚,才能將一隻手擡到頭部。
顯然,他還活着。他的思緒好像一團羽毛,被氣流捲起之後又緩緩落向地面,再度恢復靜止。他感到體內充斥一股舒暢的暖流——那是從外面鑽進來的。他強忍着巨痛,試着慢慢扭動頸部,卻又帶來一陣錐心刺骨的痛楚。
現在門又打開了;第一發言者已經進入室內,站在門檻旁邊。程尼斯想要說話,想要大叫,想要發出警告——舌頭卻僵住了,這才知道騾的威猛心靈仍未完全放開他,仍然鉗制住他的發聲器官。
程尼斯再度轉動頸子。騾依舊在屋內,雙眼冒出怒火。他不再張口大笑,卻露出牙齒,展現一個猙獰的笑容。
程尼斯感覺到,第一發言者的精神力量正在他心中輕輕挪動,爲他療傷止痛。可是不久之後,它就遇到騾的防禦,只經過短暫的纏鬥便被擊退,一陣麻木感再度襲向程尼斯。
怒火充滿騾的瘦弱身軀,使他看來更加醜怪。他咬牙切齒地說:“又有一個人來歡迎我。”他的心靈伸出靈巧的觸鬚,一直伸到室外,並且繼續延伸——延伸——
“你是單槍匹馬來的。”他說。
第一發言者點了點頭。“我絕對只有一個人。我確有必要這麼做,因爲五年前,是我對你的未來計算錯誤。所以我有個小小的心願,那就是由我自己獨力扭轉局勢。不幸的是,我沒想到你佈下的‘情感禁制場’威力如此強大,花了我好多時間才破解。你有這般能耐,實在可喜可賀。”
“我可不領情。”騾以兇狠的口氣答道,“你少來這一套。你到這裡來,是不是要用你那少得可憐的精神力量,援助你們這位即將崩潰的棟樑之才?”
第一發言者微微一笑。“哈,你稱之爲拜爾・程尼斯的這個人,已經圓滿達成任務,由於他的精神力量遠不及你,他的表現更加難能可貴。當然,我看得出來,你讓他吃了不少苦頭,即使如此,或許我們還是有辦法使他完全康復。閣下,他是個勇敢的人。這個任務是他自願的,雖然事前我們用數學推算出來,他的心靈受創的機會極大——這種下場比單純的肉體殘廢更可怕。”
程尼斯在心中拼命掙扎,他想要說話,想要大聲發出警告,可是偏偏做不到。他唯一能發出的只有恐懼——持續不斷的恐懼——
騾顯得很冷靜。“你當然知道達辛德被毀滅了。”
“我知道,我們早已預見你的艦隊會發動攻擊。”
“是的,不出我所料。可是你們未能阻止,嗯?”這回聲音冷酷。
“沒錯,未能阻止。”第一發言者發出清晰的情感訊息符號,幾乎全然是自怨自責與噁心憎惡的情緒。“對於這個錯誤,我必須承擔比你更大的責任。五年前,誰能夠想象你的力量會這麼大?我們從一開始——當你攻下卡爾根的那一刻——就懷疑你擁有控制情感的能力。這點並不令我們驚訝,第一公民,我現在就能解釋給你聽。
“像你我所擁有的這種精神力量,其實不是什麼嶄新的異能。事實上,它始終潛伏在人類的大腦。大多數的人都能察覺他人最表層的情感,例如根據面部的表情、說話的語氣等等。許多動物在這方面的天賦更高,它們使用嗅覺的本領出神入化,當然,牽涉到的情感則較爲簡單。
“人類這方面的潛力其實極大,可是一百萬年前,隨着語言的發展,情感直接接觸的機能逐漸萎縮。我們第二基地最大的成就,就是喚醒這個沉睡的感官,使它至少恢復到某種程度。
“可是我們並非天生具有這些能力。百萬年的退化是個艱難的障礙,我們必須鍛鍊這種感官,就像鍛鍊自己的肌肉一樣。就這點而言,你得天獨厚。你的能力是與生俱來的。
“以上這些,我們都有能力計算出來。因此,我們也能計算出一個具有這種能力的人,在普通人的世界裡所造成的效應。就好像明眼人到了盲人國那樣——我們算出了誇大妄想對你的影響程度,認爲我們已經有所準備。但是,我們忽略了兩個重要因素。
“第一,你的精神力量有效範圍極廣。我們的精神接觸,只能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內施行,因此面對普通武器的時候,我們比你想象中更加無助。因爲視覺扮演一個極重要的角色。而你卻沒有這種限制,我們現在已經確定,你不但能以精神力量控制他人,而且在視覺和聽覺範圍之外,仍然能和他們維持密切的情感聯繫。這一點,我們發現得太晚了。
“第二,我們原本不知道你有肉體上的缺陷,尤其是你把這個缺陷看得那麼嚴重,甚至因此自稱爲‘騾’。我們只知道你是突變種,未曾預見你並沒有生殖能力,因而忽略了你的自卑感所引發的異常心理。我們只是準備對付一名誇大狂,而不是精神嚴重錯亂的偏執狂。
“我自己應該對這些失算負全部責任,因爲當你攻陷卡爾根的時候,我已經是第二基地的領導者。在你打垮第一基地之後,我們終於發現一切真相——不過爲時已晚——由於這個錯誤,導致達辛德數百萬人送了命。”
“你現在打算扭轉乾坤嗎?”騾的兩片薄脣扭曲着,內心則洶涌着恨意。“你準備怎麼做?把我養胖?幫我恢復男性雄風?將悽慘的童年從我的過去一筆勾銷?你同情我的遭遇嗎?你爲我的不幸感到難過嗎?對於我不得不做的事,我一點都不懊悔。當我最需要保護的時候,整個銀河系沒有半個人伸出援手,現在就讓銀河盡力自衛吧。”
“你的這些情緒,”第一發言者說,“當然是過去的背景造成的,我們不應苛責——只該設法改變。達辛德的毀滅是無可避免的。否則另一個結果,是整個銀河系遭到更嚴重的破壞,而且會持續數個世紀。我們已經在能力範圍內盡了最大的努力。我們儘可能撤離達辛德的居民,無法撤走的也儘量疏散。可惜的是,我們做到的比真正需要的少得太多,害得數百萬人因而喪生——你不覺得遺憾嗎?”
“一點也不會——六小時內,羅珊的十萬居民也全會死光,而我一樣毫不遺憾。”
“羅珊?”第一發言者迅速問道,並轉身面向程尼斯。
程尼斯勉力維持着半坐的姿勢,運用精神力量苦撐着。他覺得有兩個心靈在自己身上決戰,接着感到精神枷鎖崩開了一瞬間,口中立刻吐出一大串話:“發言者,我徹底失敗了。在您抵達之前十分鐘,他逼我說出了真相。我無力抵抗他,這都是我的錯。他已經知道達辛德不是第二基地,他已經知道羅珊纔是。”
精神枷鎖重新閉合,再度將他緊緊困住。
第一發言者皺着眉說:“我懂了。你現在計劃怎麼做?”
“你真的不知道嗎?你真的看不透這麼明顯的事實嗎?剛纔你在對我說教,告訴我情感接觸的本質,用誇大狂、偏執狂等等字眼罵我的時候,我其實正忙着呢。我一直和我的艦隊保持聯絡,而他們已經接到命令。六小時後,除非有什麼原因讓我收回成命,他們會開始轟炸整個羅珊,只留下這個小村莊,以及周圍一百平方英里的範圍。他們會徹底執行任務,然後全部降落此地。
“你還有六個小時,而在這六小時中,你無法擊倒我的心靈,也不能拯救整個羅珊。”
騾攤開雙手,再度發出狂笑
,第一發言者則似乎無法接受這個新的情勢。
他說:“另一條路呢?”
“爲什麼一定要有另一條路?另一條路對我絕對沒有好處。我該心疼羅珊居民的性命嗎?或許,假如你們允許我的星艦安然降落,而且你們全部——第二基地所有的人馬——都置於我的精神控制之下,讓我感到滿意,我會考慮撤回轟炸的命令。能掌握這麼多高智力的頭腦,想必是很值得的事。不過這樣做可能得花很大的力氣,或許根本得不償失,所以我並不特別希望你會同意。第二基地分子,你怎麼說呢?你究竟有什麼武器,能夠對付一個至少和你旗鼓相當的心靈,以及你做夢也想不到的強大艦隊?”
“我有什麼武器?”第一發言者慢慢將這個問題重複一遍,“我什麼都沒有——除了一點點——一點點連你也不知道的情報。”
“那就快說,”騾哈哈大笑,“說得天花亂墜吧。即使你是一條泥鰍,這回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可憐的突變種啊,”第一發言者說,“我根本就不想逃。問問你自己——爲什麼拜爾・程尼斯會被送到卡爾根當誘餌?拜爾・程尼斯雖然既年輕又勇敢,可是他的精神力量跟你相比,和這位正在呼呼大睡的軍官漢・普利吉也差不多。爲什麼我不親自出馬,或者選派我們其他的領導者,那些和你勢均力敵的人,來執行這項任務呢?”
“或許,”騾以萬分的信心答道,“你還沒有笨到那種程度。可能你也明白,你們沒有一個是我的對手。”
“真正的理由其實更合邏輯。你知道程尼斯是第二基地分子,他沒有能力瞞過你這一點。此外,你也知道他不是你的對手,所以不怕將計就計,索性依照他的計劃跟蹤至此,以便最後反過來制住他。假使當初是我去卡爾根,由於我會對你構成真正的威脅,你很可能會殺掉我。即使我將身份隱藏得很好,因而保住性命,也很難讓你從太空一路跟蹤我到這裡。正是因爲你覺得勝券在握,纔會被引誘出來。假使你留在卡爾根,在你的人馬、你的武器、你的精神力量重重保護之下,第二基地傾全力也動不了你一根汗毛。”
“老泥鰍,我的精神力量仍舊存在。”騾說,“而我的人馬、我的武器也並非遠在天邊。”
“完全正確,但是你並不在卡爾根。你如今身在達辛德王國境內,而你以爲達辛德就是第二基地,認爲一切都合情合理。這是我們精心策劃的結果,因爲你是個精明至極的人物,第一公民,你只相信合乎邏輯的事。”
“說得很對,但那隻能讓你們暫時得意一下。我還有時間從你們的程尼斯口中挖掘出真相,而我也至少還有頭腦,知道這種真相應該存在。”
“不過我們這一方,還沒有狡詐到那種程度的一方,已經料到你會採取這個行動,所以特別爲你準備了拜爾・程尼斯。”
“那我確定他有負所託,因爲我將他的腦子掏得一乾二淨。他的心靈在我腳下顫抖,對我完全開放、完全赤裸。當他說羅珊就是第二基地的時候,說的是百分之百的實話。我已經把他的心靈整個攤開輾平,檢視了每一個微觀的隙縫,再小的謊言也無所遁形。”
“非常正確,比我們預料中的還要好。我已經對你說過,拜爾・程尼斯是一名志願者。你知道他志願做的是什麼事嗎?在他到卡爾根去投效你之前,接受了一種徹底的心靈改造手術。你認爲這樣做能不能瞞得過你?假使拜爾・程尼斯未曾接受手術,你以爲他有可能騙得了你嗎?其實,拜爾・程尼斯自己也被矇在鼓裡,不過那是必須的,也是他自願的。在心靈的最深處,拜爾・程尼斯老老實實地相信羅珊就是第二基地。
“三年來,我們第二基地在達辛德王國佈置的這一切,就是爲了等你自投羅網。我們已經成功了,對不對?你找到達辛德,進而又找到羅珊——到此爲止,線索就斷了。”
騾猛然站起來。“難道你敢說,羅珊也不是第二基地?”
倒在地上的程尼斯,感到第一發言者傳來一股力量,將他的精神枷鎖完全扯裂。他一躍而起,不可置信地大吼道:“您說羅珊並不是第二基地?”
他所有的記憶,心中的各種知識,一切的一切——此時全部混淆不清,模模糊糊地繞着他打轉。
第一發言者微微一笑。“第一公民,你看,程尼斯像你一樣煩亂。當然,羅珊並不是第二基地。我們難道瘋了嗎,竟然會引領我們最強大、最危險的敵人,來到我們自己的世界?喔,不會的!
“第一公民,倘若你執迷不悟,就讓你的艦隊來轟炸羅珊吧。讓他們盡力摧毀一切吧。因爲他們頂多只能殺掉程尼斯和我自己——可是這樣做,絲毫無法改善你目前的處境。
“第二基地的遠征軍早在三年前就來到羅珊,一直以本村長老的身份在活動,而他們昨天已經離開此地,正在前往卡爾根途中。當然,他們會避開你的艦隊,而且至少能比你早一天到達卡爾根,因此我敢把一切都告訴你。除非我收回成命,否則等你回到卡爾根,將會面對一個叛亂四起、四分五裂的帝國,只剩隨你來這裡的艦隊會繼續效忠。他們絕不可能以寡敵衆。此外,第二基地的人馬將滲入你的後備艦隊,確保你無法將任何人重新‘迴轉’。突變種,你的帝國完了。”
騾緩緩垂下頭,憤怒與絕望佔滿他的心靈。“是的。太晚了——太晚了——現在我懂了。”
“現在你懂了,”第一發言者附和着,“現在你又不懂了。”
騾的心靈因絕望而門戶大開,第一發言者早已蓄勢待發,趁着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立刻鑽進去。他只花了萬分之一秒的時間,就順利完成對騾的改造。
騾擡起頭來,問道:“那麼我應該回卡爾根去?”
“當然。你感覺如何?”
“感覺非常好,”他皺起眉頭,“你是誰?”
“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沒有。”他拋下這個念頭,拍拍普利吉的肩膀。“醒醒,普利吉,我們要回家了。”
兩小時後,拜爾・程尼斯終於覺得行動自如了。他說:“他不會再想起來嗎?”
“永遠不會。他會保有他的精神力量以及他的帝國——但是他的動機完全改變了。第二基地這個概念如今成爲一片空白,而他也變成一位和平主義者。而且從今以後,他會比以前快樂得多,就這樣度過他的餘生。由於身體機能失調,他沒有幾年好活了。然後,一旦他死了,謝頓計劃便會繼續——總會繼續下去的。”
“這麼說的話,”程尼斯追問,“羅珊真的不是第二基地?我可以發誓——我告訴您,我明明知道。我可沒有精神錯亂。”
“程尼斯,你沒有精神錯亂,正如我所說,你只是被改造了。羅珊並不是第二基地。走吧!我們也該回家了。”
最後插曲
拜爾・程尼斯坐在貼滿白色瓷磚的小房間中,讓心靈完全放鬆。對於目前的生活,他感到相當滿意。房間裡有牆壁、有窗戶,外面還有草地。它們卻沒有名字,它們只是“東西”。室內還有一張牀,一把椅子,牀腳的屏幕則呆板地放映着書籍的內容。護士每天進來幾回,爲他送來食物。
起初,他並未試圖將聽到的零星聲音拼湊起來,例如下面兩個人的對話。
其中一個人說:“現在的症狀是完全的失語症。這表示清理乾淨了,我想他沒有受到什麼傷害。接下來需要做的,只是將他原來的腦波記錄輸回去。”
他把那些聲音硬背下來。不知道爲什麼,那些聲音好像十分特殊——似乎代表某種意義。可是又何必操這個心呢?
還不如乖乖躺在這個“東西”上面,看着前方那個“東西”的色彩變幻。
然後有一個人走進來,對他做了一件事。於是他沉沉睡去,睡了很久很久。
醒來之後,“牀”突然就是“牀”了。他知道自己在醫院裡,硬記的那些聲音也都有了意義。
他坐起來,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第一發言者就在旁邊,他說:“你在第二基地,你的心智,你原來的心智,已經恢復了。”
“是的!是的!”程尼斯想起了自己是誰,因而感到無比的驕傲與喜悅。
“現在告訴我,”第一發言者說,“你知道第二基地在哪裡嗎?”
真相如巨浪洶涌而來,程尼斯卻沒有立即回答。像當年的艾布林・米斯一樣,他只是體會到一陣巨大而令人麻木的驚愕。
最後他終於點點頭,說道:“銀河衆星在上——現在,我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