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皇帝
克里昂二世是天地間的共主。克里昂二世身染病因不明的惡疾。人生有許多不可思議的波折,因此上述兩件事實並不矛盾,甚至不算特別不調和。歷史上,這一類的例子簡直數也數不清。
可是克里昂二世對那些先例毫不關心。緬懷那一長串同病相憐的歷史人物,無法使他自己的病痛減輕一個電子的程度。即使他想到,曾祖父只是一名在塵埃般的行星上佔山爲王的土匪,自己卻承繼了銀河帝國一脈相傳的正統,躺在這座由安美尼迪克大帝建造的離宮中;而父皇曾經在銀河各處,消滅了此起彼落的叛亂,恢復了斯達涅爾六世的和平與統一,因此自己在位這二十五年,從未發生任何令榮譽蒙塵的反叛事件——所有這些得意的事,都不會讓他感到一絲一毫的安慰。
這位銀河帝國的皇帝、萬物的統治者,正在一面哼哼唉唉,一面將腦袋沉入枕頭上的精力充沛場。“精力場”產生一種無形的柔軟舒適,在輕微的興奮刺激中,克里昂二世舒服了一點。他又吃力地坐起來,愁眉苦臉地盯着遠方的牆壁。這個寢宮太大了,不適合一個人待在裡面。其實,任何房間都顯得太大了。
不過當病痛發作、動彈不得的時候,還是一個人獨處比較好,至少不必忍受廷臣們俗麗的裝扮,還有他們浮濫的同情以及卑躬屈膝的蠢行。獨自一個人,也就看不到那些令人倒胃口的假面具。那些面具底下的臉孔,都在拐彎抹角地臆測他何時駕崩,並幻想着他們自己有幸繼承帝位。
他的思緒開始脫繮。他想到自己有三名皇子,三個堂堂正正的年輕人,充滿美德與希望。在這些不幸的日子裡,他們都到哪裡去了?無疑都在等待。三兄弟互相監視,又一起緊盯着自己。
他不安地動來動去。此時大臣布洛綴克在外求見。那個出身卑微而忠誠的布洛綴克,他之所以忠誠,是因爲他是朝廷上上下下一致憎惡的對象。廷臣總共分成十二個派系,他們唯一的共識就是痛恨布洛綴克。
布洛綴克——忠誠的寵臣,也就必須加倍忠誠。因爲除非他擁有銀河中最快速的星艦,能在大帝駕崩當日遠走高飛,否則第二天一定會被送進放射線室。
克里昂二世伸出手來,碰了碰巨大躺椅扶手上的光滑圓鈕,寢宮一側的大門立刻消失。
布洛綴克沿着深紅色地毯走過來,跪下來親吻大帝軟弱無力的手。
“陛下無恙?”這位樞密大臣的低聲問候中摻雜着適度的焦慮。
“我還活着,”大帝怒氣衝衝地說,“卻過着非人的生活。只要看過一本醫書的混蛋,都敢拿我當活生生的實驗品。無論出現了什麼新式療法,只要尚未經過臨牀實驗,不管是化學療法、物理療法還是核能療法,你等着看吧,明天一定會有來自遠方的庸醫,在我身上測試它的療效。而只要有新發現的醫書,即使明明是僞造的,都會被他們奉爲醫學聖典。
“我敢向先帝發誓,”他繼續粗暴地咆哮,“如今似乎沒有一個靈長類,能用他自己的眼睛診斷病情。每個人都要捧着一本古人的醫書,纔敢爲病人把脈量血壓。我明明病了,他們卻說這是‘無名之症’。這些笨蛋!假使在未來的世代,人體中又冒出什麼新的疾病,由於古代醫生從來沒有研究過,也就永遠治不好了。那些古人應該活在今日,或者我該生在古代。”
大帝的牢騷以一句低聲咒罵收尾,布洛綴克始終恭謹地等在一旁。克里昂二世以不悅的口氣問:“有多少人等在外面?”
他向大門的方向擺了擺頭。
布洛綴克耐心地回答:“大廳中的人和往常一樣多。”
“好,讓他們去等吧。就說我正在爲國事操心,讓禁衛軍隊長去宣佈。慢着,別提什麼國事了。直接宣佈我不接見任何人
,讓禁衛軍隊長表現得很悲傷。那些懷有狼子野心的,就會一個個原形畢露。”大帝露出陰險的冷笑。
“啓稟陛下,有個謠言正在流傳,”布洛綴克不急不徐地說,“說您的心臟不舒服。”
大帝臉上的冷笑未見絲毫減少。“倘若有人相信這個謠言,迫不及待採取行動,他們一定得不償失。可是你自己又想要什麼呢?我們說個清楚吧。”
看到大帝做了一個平身的手勢,布洛綴克這才站起來。“是關於西維納軍政府總督,貝爾・里歐思將軍。”
“里歐思?”克里昂二世雙眉緊鎖,“我不記得這個人。等一等,是不是在幾個月前,呈上一份狂想計劃的那位?是的,我想起來了,他渴望得到御準,讓他爲帝國和皇帝的光榮而征戰。”
“啓稟陛下,完全正確。”
大帝乾笑了幾聲。“布洛綴克,你曾想到我身邊還有這種將軍嗎?這個人有意思,他似乎頗有古風。那份奏章是怎麼批的?我相信你已經處理了。”
“啓稟陛下,臣已經處理了。他接到的命令,是要他繼續提供更詳細的資料;在尚未接到進一步聖命前,他旗下的艦隊不準輕舉妄動。”
“嗯,夠安全了。這個里歐思到底是怎樣的人?他有沒有在宮中當過差?”
布洛綴克點點頭,嘴脣還稍微撇了一下。“他最初在禁衛軍擔任見習官,那是十年前的事。在列摩星團事件中,他有不錯的表現。”
“列摩星團?你也知道,我的記性不太……喔,是不是一名年輕軍官,阻止了兩艘主力艦對撞的那件事……嗯……或類似的事情?”他不耐煩地揮揮手,“我不記得細節了,反正是一樁英勇的行爲。”
“那名軍官就是里歐思。他因爲這件功勞而晉升,”布洛綴克淡淡地說,“於是被外調,擔任一艘星艦的艦長。”
“現在,他則是某個邊境星系的軍政府總督,仍然還很年輕。布洛綴克,他是個人才!”
“啓稟陛下,他很危險。他一直活在過去;他天天夢想着古代,或者應該說,對傳說中的古代朝思暮想。這種人本身倒也沒有什麼危險,可是他們這麼不願接受現實,卻會成爲其他人的壞榜樣。”他又補充道:“據臣瞭解,他的部下百分之百受他掌握。他是最孚衆望的將軍之一。”
“是嗎?”大帝沉思了一下,“嗯,很好,布洛綴克,我不希望身邊個個都是廢物。無能之輩根本不會對我忠心耿耿。”
“無能的叛徒其實並不危險,有才幹的人卻必須加以防範。”
“布洛綴克,你也是其中之一嗎?”克里昂二世哈哈笑了幾聲,隨即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好了,你暫且別再說教了吧。這個年輕的勇將,最近又有什麼新的事蹟?我希望你不是專門來提陳年舊事的。”
“啓稟陛下,里歐思將軍又送來一份奏章。”
“哦?關於什麼?”
“他已經打探出那些蠻子的根據地,主張用武力去征服他們。他的報告寫得又臭又長。大帝陛下如今御體欠安,不值得爲他的奏章煩心。何況在‘諸侯大會’中,諸侯們會對這件事進行詳細討論。”他朝大帝瞟了一眼。
克里昂二世皺起眉頭。“諸侯?布洛綴克,這種問題也跟他們有關嗎?這樣一來,他們會再度要求擴大解釋‘憲章’。每次總是這樣子。”
“啓稟陛下,這是無可避免的。當年英明神武的先帝,在蕩平最後一場叛亂之際,若是沒有接受那個憲章就好了。可是既然有這個東西,我們必須暫且忍耐一陣子。”
“我想,你說得沒錯。那麼這件事必須跟諸侯討論。嘿,不過爲什麼要這樣鄭重其事?畢竟,這只是小事一樁。在遙遠的邊境以有限兵力進行的征戰,根本算不上國家大事。”
布洛綴克露出一絲微笑,沉着地回答:“這件事的主角,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呆子;可是即使是不務實的呆子,倘若被很務實的叛徒利用,也會成爲致命武器。啓稟陛下,此人過去在京畿就深得人心,如今在邊境仍極受擁戴。他又很年輕。假如他吞併了一兩顆蠻荒行星,就會成爲一名征服者。這麼年輕的征服者,而且顯然又有能力煽動軍人、工人、商人,以及其他各階層羣衆的情緒,他隨時隨地可能帶來危險。即使他自己沒有野心,並不想如先帝對付僞君萊可那般對付陛下,可是我們那些忠心的諸侯之中,難免有人會想到拿他當武器。”
克里昂二世突然動了動手臂,立刻痛得全身僵硬。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稍顯輕鬆,但是他的笑意銳減,聲音聽來有如耳語。“布洛綴克,你是個很難得的忠臣,你的疑心總是超過實際需要,而你的警告我只要採納一半,就絕對能高枕無憂。我們就把這件事向諸侯提出來,看看他們怎麼說,再決定我們該採取什麼策略。那個年輕人,我想,應該還沒有輕舉妄動吧。”
“他在奏章中是這麼說的。可是他已經要求增援。”
“增援!”大帝眯起眼睛,露出不解的神情。“他目前的兵力如何?”
“啓稟陛下,他麾下有十艘主力艦,每艘的附屬艦艇完全滿額。其中兩艘的發動機,是從舊時‘大艦隊’的星艦上拆下來的,還有一艘的火炮系統也是接收自‘大艦隊’。其他星艦則是過去五十年間建造的,雖然如此,都還管用。”
“十艘星艦應該足以執行任何正當任務了。哼,先帝當年麾下的星艦還沒有那麼多,就在推翻僞君的戰役中旗開得勝。他要去攻打的,究竟是什麼蠻子?”
樞密大臣揚了揚那對高傲的眉毛。“他稱之爲‘基地’。”
“基地?那是什麼東西?”
“啓稟陛下,臣仔細翻查過檔案,卻沒有發現任何記錄。里歐思提到的那個地方,位於舊時的安納克里昂星省,在兩個世紀前,該區就陷入了罪惡、蠻荒、無政府的狀態。然而,在那個星省中,並沒有一顆叫做‘基地’的行星。有一則很含糊的記錄,提到在該星省脫離帝國保護之前不久,曾經有一羣科學家被派到那裡去。他們是要去編纂一套百科全書。”布洛綴克淡淡一笑,“臣相信,他們稱那顆行星爲‘百科全書基地’。”
“嗯,”克里昂二世蹙眉沉思了一下,“這麼勉強的關聯,不值得提出來。”
“啓稟陛下,臣並沒有提出什麼。自從該區陷入無政府狀態之後,就再也沒有那一支科學遠征隊的消息。假如他們的後代仍然居住在那顆行星上,並且仍然沿用原來的名稱,他們無疑也退化到蠻荒時代。”
“而他還要求增援?”大帝將嚴厲的目光投到寵臣身上,“這真是太奇怪了;他計劃以十艘星艦攻打野蠻人,卻未發一槍一彈就要求增援。我現在終於想起這個里歐思了,他是個美男子,出身於忠誠的家族。布洛綴克,這件事另有蹊蹺,但我一時還看不透。這裡頭或許有更重要的問題,只是表面上看不出來。”
他撫弄着蓋在僵硬的雙腿上那牀發亮的被單。“我得派一個人到那裡去,一個有眼睛、有頭腦又有忠心的人。布洛綴克——”
寵臣恭謹地垂下頭。“啓稟陛下,他要求的星艦呢?”
“還不到時候!”大帝一面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挪動身子,一面發出低聲的呻吟。他舉起一根搖搖欲墜的手指,又說:“我們還需要了解更多內情。下星期的今天就召開諸侯大會,這也是提出新預算案的好時機。我一定要讓它通過,否則活不下去了。”
大帝將頭痛欲裂的腦袋沉進力場枕的舒緩刺激中。“布洛綴克,你退下吧。把御醫叫來,雖然他是最不中用的庸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