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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爾不確定現在有沒有太陽,甚至不曉得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他卻羞於啓齒問人。整顆行星就像包了一層金屬外皮。他剛用過的一餐,上面標明是“午膳”,但如今有許多行星都不管日夜顛倒之類的不便,一律使用銀河標準時間。每顆行星的自轉速率不盡相同,而他還不知道川陀的正確速率。
剛纔他還興致勃勃地循着路標,找到那間所謂的“太陽室”,卻發現那裡只提供人工輻射日光浴。他只在裡面逗留了一會兒,便回到旅館的大廳。
他問旅館的職員說:“我在哪裡可以參加環球遊覽?”
“就在這裡。”
“什麼時候出發?”
“您剛錯過一班,不過明天還有。如果現在買票,就會幫您保留一個位子。”
“喔。”明天來不及了,因爲明天他必須到川陀大學報到。他又問:“這裡有沒有觀景塔什麼的?我的意思是,那種露天建築物。”
“當然有!如果您想去,這裡也可以買票。最好讓我先看看上面有沒有下雨。”職員按下手肘旁的一個開關,毛玻璃屏幕上便出現流動的字體。蓋爾和他一起盯着看。
職員說:“好天氣。我想起來了,現在應該正是乾季。”他又滔滔不絕地說:“我自己懶得到外面去,上次到戶外還是三年前的事。你只要看一次,明白那是怎麼回事就夠了——這是您的票,專用電梯在後面。電梯上寫着‘直達高塔’,搭上就沒錯。”
那部電梯是最新型的,藉着反重力裝置推動。蓋爾走了進去,其他乘客也魚貫而入。操作員按下一個開關,電梯內的重力就完全消失,有那麼一會兒,蓋爾感覺自己浮在空中。等到電梯開始加速,他才又感覺到一點重量。可是電梯減速的時候,他真的從地板上飄了起來,令他忍不住哇哇大叫起來。
操作員吼道:“把腳塞進欄條底下,你看不懂指示標誌嗎?”
其他人都沒有犯這個錯誤。當蓋爾拼命想爬回來,卻又做不到的時候,衆人對他露出同情的笑容。原來電梯地板上裝有許多平行的金屬管,每根相隔兩英尺,其他乘客都用腳頂在這些鍍鉻的欄條上。進電梯的時候,他其實看到了這些欄條,只是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還好有一隻手伸出來,及時把他拉回地板。
當電梯停下時,蓋爾一面喘氣一面道謝。
走出電梯便是一個露天平臺,白晃晃的光線令他的眼睛很不舒服。在電梯中向他伸出援手的那個人,此時正緊跟在他後面。
那人以親切的口吻說:“這裡座位很多。”
一直大口喘氣的蓋爾趕緊合上嘴巴,然後說:“當然,看來沒錯。”他下意識地要找個座位,卻忽然停下來。
“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在欄杆這裡站一下。我……我想多看點風景。”他說。
那人和
藹地對他揮揮手,蓋爾便靠在齊肩高的欄杆上,盡情飽覽四處的風光。
但是他無法看到地面,地面早已被越來越複雜的人工建築吞沒。他也看不見地平線,眼前只有一大片灰濛濛的金屬與天際接壤,而他知道這顆行星表面處處是同樣的景觀。放眼望去,幾乎是一幅靜止的畫面——只有幾艘旅遊飛船懶洋洋地飄浮在天空。蓋爾當然曉得,這個世界有着上百億熙來攘往的忙碌衆生,只是他們都生活在巨大的金屬外層之下。
極目眺望也沒有任何綠色的景緻,沒有植物,沒有土壤,也沒有人類之外的生物。他依稀記得,皇宮就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周圍有一百平方英里的自然土壤,那裡綠意盎然,花團錦簇。那是鋼鐵之洋中唯一的孤島,可惜從這裡看不見。也許遠在萬里之外吧,他也不確定。
不久之後,他一定要做一次環球旅行!
他大聲嘆了一口氣,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抵達川陀。這顆行星是銀河的中樞、人類的中心。他還完全看不到川陀的弱點:他沒看到載運食物的船隻起落;他不知道有個纖弱的頸動脈,聯繫着川陀四百億人口與其他世界。他只能體會到人類最偉大的功業,那就是完完全全、近乎傲慢地征服了整個行星。
他離開欄杆,心中有幾分迷惘。剛纔結識的那個人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蓋爾坐了下去。
那人微微一笑。“我叫傑瑞爾。你第一次來川陀嗎?”
“是的,傑瑞爾先生。”
“我想也是。傑瑞爾是我的名字,不是姓。如果你具有詩人氣質,川陀會令你着迷的。不過,川陀人從不會到這裡來。他們不喜歡這種地方,會令他們神經過敏。”
“神經過敏!喔,我叫蓋爾。爲什麼這裡會讓他們神經過敏?這裡簡直壯麗無比。”
“蓋爾,這都是主觀的想法。假如你在斗室中出生,在迴廊中長大,又整天在密不通風的房間裡工作,假日只會去人擠人的太陽室,那麼一旦來到這個開闊的空間,頭上除了天空什麼也沒有,你就很可能神經衰弱。本地人在子女滿五歲之後,每年都會帶他們上來一次,我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好處,不過我認爲真的不夠。小孩子前幾次來,每次都會尖叫到歇斯底里。他們應該早在斷奶後就來,而且每星期來一次。”
他繼續說:“當然啦,這並不重要。他們一輩子不出來又怎樣?他們喜歡躲在裡面,高高興興管理着帝國。你猜這裡有多高?”
蓋爾答道:“半英里吧?”他擔心猜得太離譜。
想必真的很離譜,因爲傑瑞爾輕笑了一下。他說:“不,只有五百英尺。”
“什麼?但是電梯走了有……”
“我知道,不過時間大多花在升到地表的過程。川陀這個城市已經向下發展到一英里深。它就像冰山一樣,十分之九都看不見。海岸線附近的海底,甚至
向下挖了好幾英里。事實上,這種深度足以讓我們利用地表和地底的溫差,提供我們所需的一切能源。這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以爲你們都用核能發電。”
“以前用過,但是這種能源比較便宜。”
“我也這麼想。”
“你對川陀的整體印象如何?”一時之間,傑瑞爾的和藹轉爲精明,看起來幾乎還有點狡猾。
蓋爾搜索枯腸,最後還是再說了一遍:“壯麗無比。”
“你來這兒度假?還是觀光旅行?”
“都不算——我一直很想來川陀看看,不過我這次來,主要是爲了一份工作。”
“哦?”
蓋爾覺得應該解釋得更清楚些。“我是來川陀大學,加入謝頓博士的研究計劃。”
“烏鴉嘴謝頓?”
“啊,不,我是說哈里・謝頓——那位著名的心理史學家。我不認識你說的那位謝頓。”
“我說的就是哈里・謝頓,大家都叫他烏鴉嘴。那是他的綽號,知道吧,因爲他一直在預測災難。”
“是嗎?”蓋爾十分震驚。
“你不可能不知道。”傑瑞爾並未露出絲毫笑容,“你不是來跟他工作的嗎?”
“喔,沒錯,我是一個數學家。他爲什麼要預測災難呢?什麼樣的災難?”
“你猜是什麼樣的災難?”
“只怕我一點概念也沒有。我讀過謝頓博士以及他的同僚發表的論文,內容都是數學理論。”
“沒錯,你指的是他們發表的那些。”
蓋爾有點煩了,他說:“非常高興認識你,我想回房間去了。”
傑瑞爾隨便揮了揮手,算是與蓋爾道別。
蓋爾發現自己的房間裡竟然有一個人。一時之間,他由於太過驚訝,一句“你在這裡幹什麼?”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
那人緩緩起身。他的年紀很大,頭頂幾乎全禿,還跛着一隻腳。然而他雙眼湛藍、炯炯有神。
他說:“我是哈里・謝頓。”蓋爾充滿困惑的大腦,這時也剛好將面前這個人,與記憶中那個熟悉的影像擺在一起。
心理史學:……蓋爾・多尼克使用非數學的普通概念,將心理史學定義成數學的一支,它專門處理人類羣體對特定的社會與經濟刺激所產生的反應……
在各個定義中都隱含一個假設,亦即作爲研究對象的人類,總數必須大到足以用統計方法來處理。羣體數目的下限,可由“謝頓第一定理”決定……此外還有一個必要的假設,就是羣體中無人知曉本身已是心理史學的分析樣本,如此才能確保一切反應皆爲真正隨機……
心理史學成功的基礎,在於“謝頓函數”的發展與應用。這些函數表現的性質,全等於社會與經濟力量的……
——《銀河百科全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