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孝文終於從大姑父朱先生口裡得到了父親的允諾,準備認下他這個兒子,寬容他回原上。
白孝文開始進入人生的佳境,正春風得意。保安大隊升格爲保安團,原先所屬的兩個支隊遞升爲一營和二營,團丁正在擴編中。孝文被直接擢升爲一營營長,負責縣城城牆圈內的安全防務,成爲滋水縣府的御林軍指揮。他告別了那個書手的桌案,開始活躍在縣城裡的各個角落,操練團丁,檢查防務,處理各種事務;他的威嚴的臉眼被縣城的市民所注目,他的名字很快在本縣大街小巷市井宅第被傳說;被人注目和被人傳說本身就是一種榮耀,顯示出這個有一雙嚴厲眼睛的人開始影響滋水的社會政治和生活秩序……
白孝文很精心地設計和準備回原上的歷史性行程,全部目的只集中到一點,以一個營長的輝煌徹底掃蕩白鹿村村巷土壕和破窯裡殘存着的有關他的不光彩記憶。正當他一切準備就緒即將成行的最後日子,縣裡發生了一件震動朝野的大事,土匪頭子黑娃被保安團擒獲,這是他上任營長後的第一場大捷,擒獲者白孝文和被活捉者黑娃的名字在整個滋水縣城鄉一起沸沸揚揚地被傳播着……回原上的時日當然推遲了。
營救黑娃和嚴懲黑娃的各種活動都循着各自的渠道隱蔽而緊張地進行,只有白嘉軒的行爲屬於公開。白嘉軒正在準備接待大兒子孝文的迴歸,突然收到孝文派人送來的一封家書,略述捕獲匪首、公務緊迫、只好推遲迴原的日期。白嘉軒送走送信的團丁,轉回身來就把褡褳掛到肩上準備出門。孝武走進門來問:“你背褡褳到哪達去?”白嘉軒說:“縣上。”說着就把那封信交給孝武。孝武看完後舒一口氣:“這下可除了個大害!”轉過臉猜測着問:“你去縣上做啥?”白嘉軒說:“探監。看看黑娃,給送點吃食。再問問你哥,把黑娃放了行不行?”白孝武驚訝得轉不過彎兒,愣愣呆呆地問:“你說你去探監?給黑娃還送吃的?你想託人情釋放那個土匪?”白嘉軒平穩地說:“就是的。”白孝武憋紅了臉:“你的腰桿給他打斷了你忘了?你忘了我還沒忘!”白嘉軒說:“我沒忘。”白孝武說:“那你還看他救他?”白嘉軒說:“孔明七擒七縱孟獲那是啥肚量?我要是能救下黑娃,黑娃這回就能學好。瞎人就是在這個當口學好的。”白孝武說:“你救黑娃讓原上人拿尻子笑你!”白嘉軒堅定不移地說:“誰笑我是誰水淺!”
白嘉軒趕天黑先來到白鹿書院。朱先生以少有的激情讚揚他搭救黑娃的行動:“以德報怨哦嘉軒兄弟!你救下救不下黑娃且不論,單是你有這心腸這肚量這德行,你跟白鹿原一樣寬廣深厚永存不死!”說到具體事,白嘉軒讓姐夫朱先生設法把孝文叫到這裡來,因爲孝文還沒有經過正經恢復父子關係的程序,所以得先擱在書院見面,如若自個兒找到保安團就有投拜兒子的倒茬子影響。
朱先生着一位同仁到縣城給孝文送信。孝文於天黑後才匆匆趕來,一見父親就跪下了。白孝文聽到父親要救黑娃的話咯咯咯笑起來:“爸你盡是出奇之舉!你一提說黑娃,我還當是催我快快處置了那個禍害哩!沒想到你……”白嘉軒又說着如同對孝武講過的道理:“瞎人只有落到這一步才能學好。學好了就是個好人。”朱先生插話發揮着白嘉軒的思路:“殺了可就少一個人了。”白孝文不作正面拒絕,軟軟地說:“上邊已經批示就地槍決。土匪不是共匪,不需再三審問殺了算了。你們說啥也不頂用,我根本沒有殺他放他的權力。”白嘉軒急切地說:“那讓我先到監裡看一回總可以吧?”白孝文笑笑說:“看不成。誰也不準看。十二道崗道道都是倆人把守,蠅子也飛不進去——防他的土匪弟兄劫監。”白嘉軒一下子涼下來默然無措。白孝文說:“爸,你心好我知道,可這事比不得族裡的事喀!你回去吧!槍決黑娃以前,我給他說知道明,你想探監還想救他。讓他小子死到陰司再琢磨他對住對不住你!”
白孝文回到縣城已夜深人靜,讓隨身的團丁回團部,自己便徑直回到城關東街。妻子給他拉開門閂,白孝文進門後,反過身來重新推上門閂,這當兒突然被人摟卡住脖子塞住了嘴巴。他聽見了妻子在身後有同樣遭遇的動靜,他的眼睛先被矇住,接着捆死了雙臂,隨後就被推拽到自己的寢室裡。黑暗裡有人說話了:“我來跟你談一筆生意。你先給你手裡囤的貨開個價吧!你儘量往大往高開我都能接受。”孝文明白了這是黑娃的弟兄來了,眼被蒙着,嘴被堵塞着無法交涉,依然支楞着腦袋。那人繼續說:“你願意把那囤貨發給我,價開再大再高都好說;你要是不願意把囤貨發給我,我給你把話說明白:當下先給你炕上的這個太太開了膛,你日後再娶一個我殺一個,你娶十個我殺十個,你這輩子只能逛窯子,可甭想太太陪房;你先房女人留下兩個娃,炕上這位太太肚裡正懷着一個,這三個出世的和沒出世的後人註定都得嫩撅,你這輩子甭想留後;原上你老窩裡有七八口人,我想弄死誰誰也逃不脫;我把他們一個一個慢慢地處置掉,最後才拾掇你的老子;你的老子先前給打斷了腰桿子,這回我再把他的腰桿子抻直拉平,你們白家就從原上雪消化水了;只留下你單崩兒一個受熬煎!”白孝文被陌生人描述的血腥圖景嚇得渾身抖顫,猛烈掙扎着還是無法表態。那人沉靜地公開了自個的身份:“我是大拇指鄭芒。”白孝文聽到這個名字更緊張了,急迫中終於想到一個唯一可能的表態方式,撲通一聲跪倒到腳地上。鄭芒說:“給他把嘴騰了。”
隨後就變成大拇指芒兒和保安團白營長共同設計營救黑娃的密謀。方案有二,由孝文在檢查崗哨查巡防務時捎給黑娃一根鋼釺,讓他自己挖摳磚縫的石灰自行逃脫;再一個辦法需大動干戈,組織一次遊街示衆,由鄭芒領土匪相機劫持黑娃。倆人都認爲第二個辦法屬於下策,只能作爲迫不得已採取的行動。芒兒說:“見不着我的二拇指都不算數,太太得跟我到山上逛幾天風景,我會照顧好她的。”
第二天傍晚,白孝文就把一根細鋼釺塞給了黑娃。黑娃接住鋼釺時,那雙死絕的眼睛爍出一道利光。白孝文當晚剛回到東街住屋,後半夜時又有人敲窗櫺。他開了門,黑暗裡瞅不準面孔。那人說:“我給你捎來一封信。”白孝文心裡緊縮起來,進屋到燈下拆開信封,原以爲是土匪頭子鄭芒捎來的,不料卻是鹿兆鵬的親筆信,同樣是求告他設法留下黑娃性命。白孝文看罷信揚起頭來。送信人往燈前挪了兩步,嗤的一聲笑着問:“你還認識我不?”白孝文驚恐地叫起來:“韓裁縫?”韓裁縫說:“請你給個回話。”白孝文緊張地說:“你給鹿兆鵬說,讓他甭胡攪和,他越攪和黑娃死得越快。韓裁縫你也是共黨分子?今日要不是在我屋,我就把你扣起來。”韓裁縫沉穩地笑笑:“咱倆一對一你不是我的對手,拾掇你不用槍只用一把剪子就夠了。”白孝文也強撐麪皮:“有禮不打上門客,你走吧!下次再這樣我就不客氣。”韓裁縫說:“鹿兆鵬也很重義氣。黑娃不過跟他鬧過幾天農協,後來不隨他了,可他還是想救他一命。你給個回話我就走。”白孝文冷靜下來重複一遍剛纔的話:“你共黨甭胡亂攪和。你越攪和黑娃死得越快。還要啥回話呢?你走吧!”
黑娃越獄逃跑的消息比緝獲黑娃在縣城引起的轟動還要大。那個由黑娃掏開的牆洞往幽暗的囚室裡透進一個橢圓形的光圈,被各級軍政長官反覆察看反覆琢磨,卻沒有一個人懷疑到白孝文身上,因爲黑娃是白孝文率領一營團丁抓獲的。白孝文按照早已籌算好的辦法,嚴厲地拷打站崗的送飯的團丁,因爲只有他們纔可以接近死囚室裡的黑娃。道理很簡單,拷問越嚴厲,他自己就越安全,終於打得一個送飯的團丁忍受不住而招了假供。白孝文請示了保安團張團長,就着人把奄奄一息的屈死鬼團丁拉出去埋了,這件事才漸次從記憶中消失了。
又一天夜深人靜時分,白孝文猛然聽到窗根下太太的隱聲呼叫,他急忙開門後,又差點兒被什麼東西絆了個筋斗。他把太太扶進門來,到燈下一瞅,太太完好如初,才甚爲欣慰,卻仍然忍不住說:“你受苦了。”太太淡淡地說:“他們還算義氣。”送太太迴歸的土匪先翻牆後開街門已經走掉。白孝文去查看了一下街門木閂,回到房門口就瞅見絆過腳的一隻袋子;拎起來一看,竟是一隻完好的山獸皮筒子,到燈下解開扎口,裡面裝着滿滿一筒子硬洋。太太說:“黑娃回去以後,他們對我恭敬得很,黑娃給我磕了三個響頭。”白孝文說:“黑娃要是回不去,你就回不來了!”太太說:“黑娃讓我捎給你一句話,說他跟你的冤仇一筆勾銷。”白孝文心裡一震,瞬即深深地舒一口氣,捕獲黑娃的昂揚和釋放黑娃的緊張全部消失,更要緊的是冰釋了一樁無以化解的冤結。他與小娥的那種關係,黑娃早放出口風要殺他以祭小娥。至此,白孝文弄不清在這個事件中獲得多少好處了。他從櫃子里拉出一瓶酒說:“喝一盅爲你接風壓驚。”倆人幹抿下一盅酒,白孝文以徹底卸除負累後的輕鬆舒悅的口氣說:“我們得準備回原上的事了!”
爲了做得萬無一失,白孝文於次日演出了一場辭官戲。他換了一件長袍禮帽的便裝,把附有營長軍階標誌的軍服整整齊齊摺疊起來,徑直走進張團長的屋子,雙手託着軍服,把腰裡那把短槍摘下來擱在軍服上頭,一齊呈放到桌子上,向張團長深深鞠了一個大躬。張團長瞅着他虔誠的舉動,莫名其妙地問:“你這是幹啥?”白孝文說:“枉費了你的栽培。嚴重失職——我引咎辭職。只能這樣。”張團長晃一下腦袋,很不滿意地說:“你怎能這樣?是小娃娃脾氣,還是書生意氣?”白孝文更加真誠:“無顏面對本縣百姓。”張團長說:“沒有人責怪你嘛!嶽書記侯縣長都沒有說你失職嘛!”白孝文難受地搖搖頭說:“我自己無地自容。”張團長笑了:“我剛把你提起來,等着你出力哩,你可要走?好吧,按你這說法,我也得引咎辭職!”白孝文沒有料及這行動會引起張團長的敏感,於是委婉地說:“說真話,我是想承擔責任,旁人就不再對你說長道短……”張團長受了感動,就站立起來,把手槍拿起來,在手心拋顛了兩下交給孝文,說:“快把袍子脫了,把團服換上,咱倆出去散散心。這事把人攪得雞飛狗跳牆!”白孝文涌出眼淚來了。
陰曆四月中旬是原上原下一年裡頂好的時月。溫潤的氣象使人渾身都有酥軟的感覺。揚花孕穗的麥子散發的氣息酷似乳香味道。罌粟七彩爛漫的花朵卻使人聯想到菜花蛇的美麗……
白孝文攜妻回原上終於成行,倆人各乘一匹馬由兩個團丁牽着。白孝文穿長袍戴禮帽,一派儒雅的仁者風範。太太一身質地不俗顏色素暗的衣褲,愈顯得溫柔敦厚高雅。在離村莊還有半里遠的地方,孝文和太太先後下得馬來,然後徒步走進村莊,走過村巷,走到自家門樓下,心裡自然涌出“我回來了”的感嘆。弟弟孝武恰好迎到門口,抱拳相揖道:“哥你回來了!”白孝文才得着機會把心裡那句感嘆傾泄出來:“我回來了!”及至進入上房明廳,父親沒有拄柺杖,彎着腰揚着頭等待他的到來,白孝文叫了一聲“爸”就跪伏到父親膝下,太太隨即跪下叩頭。白嘉軒扶起孝文,就坐到椅子上。白孝文又領着太太給婆白趙氏叩拜,然後便引着太太和兩個弟弟、兩個弟媳相見相認。白趙氏把兩個重孫推到孝文跟前:“這是你爸。”孩子羞怯地往後縮。白孝文伸手去撫摩孩子的頭時,倆娃跑到白趙氏身後藏起來了。白嘉軒對孝武說:“把飯菜端上來,咱們今日吃個團圓飯。”剛說完,又記起一件事來:“孝文,你領上你屋裡人,去拜一下你三伯。”
拜謁祖宗的儀式安排在午飯過後。因爲長幼有序,白孝武不能主持這個儀式,只是做着具體事務,而由白嘉軒親臨祠堂主持。白鹿兩姓的成年男女,一聽到鑼聲,便早早擁進祠堂,看那個回頭的浪子重歸的風采,不便出口的興趣更在他的新娘子身上。白孝文領着太太在孝武的導引陪同下走進祠堂大門,便瞅見那棵又加粗了的槐樹,腦子裡頓然浮現出由他主持懲罰小娥和由弟弟主持懲罰自個的情景。他心裡一陣虛顫,又一股憎惡,然後移開眼睛,徑直走過院子,跨上臺階,走近敬奉着白鹿宗族始祖及列代祖宗的祭桌前站定,那幅從屋樑上吊垂下來的宗譜,密密麻麻填寫着逝者的名字,下面空着的紅線方格等待着後來的人續填上去。白孝武點燃了兩支注滿清油的紅色木筒子蠟燭便退到一旁。白嘉軒佝僂着腰站在祭桌前,面對衆人發出洪大如鐘鳴的聲音:“祖宗寬仁厚德。不孝男白孝文回鄉祭祖,乞祖宗寬容。上香——”白孝文從香筒裡抽出五根紫香在蠟燭上點燃,雙手插進香爐,退後一步和太太站成齊排兒,一道長揖後跪拜下去,太太也作揖叩首三匝。白嘉軒又誦響了下一項儀式:“拜鄉黨——”白孝文和妻子轉過身面對祠堂裡外擁塞得黑壓壓的男女鄉親,抱拳作揖,鄉黨們也作揖相還。
祭祖之後的又一項重要活動是上墳,仍然由孝武陪引。孝義提着裝滿陰紙和陰幣的竹條籠也陪着大哥去祖墳祭奠。兄弟三人站在離他們最近的母親墳前,白孝文叫了一聲“媽”就跌伏到墳頭上,到這時他才動了真情。他酣暢淋漓地哭了一場,帶着鼻窪裡乾涸的淚痕回到家裡,才感覺到自己與這個家庭之間堅硬的隔壁開始拆除。母親織布的機子和父親坐着的老椅子,奶奶擰麻繩的撥架和那一摞摞粗瓷黃碗,老屋木樑上吊着的蜘蛛殘網以及這老宅古屋所散發的氣息,都使他潛藏心底的那種悠遠的記憶重新復活。尤其是中午那頓臊子面的味道,那是任何高師名廚都做不出來的,只有架着麥秸棉稈柴火的大鐵鍋才能煮烹出這種味道。白孝文清醒地發現,這些復活的情愫僅僅只能引發懷舊的興致,卻根本不想重新再去領受,恰如一隻紅冠如血尾翎如幟的公雞發現了曾經哺育自己的那隻蛋殼,卻再也無法重新蜷臥其中體驗那蛋殼裡頭的全部美妙了,它還是更喜歡跳上牆頭躍上柴禾垛頂引頸鳴唱。白孝文讓太太把帶回來的禮物分送給大家,包括一大袋子各式名點。給父親的是地道蘭州水煙,給婆的是一件寧夏皮襖筒子,給兩個弟弟和弟媳的是衣服料子,給鹿三的是一把四川什邡捲菸。自己卻隻身到白鹿倉去拜會田福賢。田福賢於他剛進家不久,便差人送來了請帖。白孝文到白鹿倉純粹是禮節性拜訪,走了走過程就告辭了。田福賢已着人在鎮上飯館訂做了飯菜,白孝文還是謝絕了,他必須天黑前回到縣保安團。他怕田福賢心犯疑病,很爽快地說:“田總,你隨便啥時候到縣城,你招呼一聲我就接你,我請你。”白孝文還想拜謁鹿子霖,是他把他介紹到保安團的。鹿子霖不在家,他託弟弟孝武把一把什邡捲菸捎給他。
最後要處理的一件事是房子。孝文對父親說:“忙罷我想把門房蓋起來。”白嘉軒說:“孝武把木料早備齊了。你想蓋房,另置一院莊基吧。兄弟三個擠一個門樓終究不成喀!”白孝文豁達地說:“這個門房還是由我經手蓋。”門房是經他賣掉被鹿子霖拆除的,再由他蓋起來就意味着他要洗雪恥辱張揚榮耀。他解釋說:“這房蓋起來由你安頓住人
吧。我不要了。我要是想在原上立腳,我另擇基蓋房。”白嘉軒說:“你的用意我明白。乾脆也不分誰和誰,你跟你兄弟仨人搭手把門房蓋起來,這院子就渾全了。”白孝文說:“也行。”
謝辭了上至婆下至弟媳們的真誠的挽留,白孝文和太太於日頭搭原時分啓程回縣城,他堅辭拒絕拄着柺杖的父親送行,白嘉軒便在門樓前的街巷裡止步。白孝文依然堅持步行走出村莊很遠了,才和送行的弟弟們分手上馬。他默默地走了一陣又回過頭去,眺見村莊東頭崖坡上豎着一柱高塔,耳邊便有蛾子扇動翅膀的聲音,那個窯洞裡的記憶跟拆房賣地的記憶一樣已經沉寂,也有點公雞面對蛋殼一樣的感覺。他點燃一支白色菸捲猛吸了一口,冷不丁對太太說:“誰走不出這原誰一輩子都沒出息。”太太溫存地一笑:“可你還是想回來。”白孝文說:“回來是另外一碼事!”白孝文不再說話,催馬加快了行速。太太無法體味他的心情,她沒有嘗過討來的剩飯剩菜的味道,不知道發餿黴壞的飯菜是什麼味道,更不知道白孝文當時活的是什麼味道。在土壕裡被野狗當作死屍幾乎吃掉的那一刻,他幾乎完全料定自己已經走到人生盡頭,再也鼓不起一絲力氣,燃不起一縷熱情跨出那個土壕,土壕成爲他生命里程的最後一個驛站。啊!鹿三一句嘲諷調侃的話——“你去吃舍飯吧”,把他推向那口沸騰着生命液汁的大鐵鍋前!走過了土壕到舍飯場那一段死亡之旅,隨之而來的不是一碗輝煌的稀粥,而是生命的一個輝煌的開端……好好活着!活着就要記住,人生最痛苦最絕望的那一刻是最難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結束的最後一刻;熬過去掙過去就會開始一個重要的轉折,開始一個新的輝煌歷程;心軟一下熬不過去就死了,死了一切就都完了。白孝文現在以這種深刻的人生體驗呼喚未來的生活,有一種對生活的無限熱情和渴望。他又一次對他的太太說:“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妻子抿嘴笑笑:“你回到老家心情很好!”白孝文依然覺得太太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白嘉軒從族人的熱烈反響裡得到的不僅是一種榮耀,更是一種心理補償。他聽到人們議論說“龍種終究是龍種”,就感到過去被孝文掏空的心又被他自己給予補償充實了,人們對族長白家的德儀門風再無非議的因由了。他依然拄着柺杖佝僂着腰走進家門走出街巷,走進畜棚走向田野,察看棉田備耕觀望麥子成穗的成色,聽孝義兔娃喝斥牲畜的嘎氣的嫩嗓子的吼喊,或者和愈見笨拙愈顯癡呆的鹿三對着煙鍋吸一袋旱菸,在村巷田頭和族人們聊幾句莊稼的成色討論播種或收割的時日,並不顯示營長老子的傲慢或聲勢。決定棉花下種的那天后晌,他丟了柺杖挎起盛着經過拌灰的棉籽的竹條籠,跟在兔娃屁股後頭往犁溝裡拋點棉籽兒。他不是怕孝武孝義撒籽不勻,而是想在溼漉漉的田地裡走一走。他不是做示範,而是一直堅持幹到把那塊棉田種完,纔跟着兒子們一起於傍晚時分收工回家。他端起兒媳侍候上來的小米黃粥喝得起了響聲,聲音像扯斷一幅長布。白嘉軒心情很舒活地對兒子們說:“人是個賤蟲。人一天到晚坐着渾身不自在,吃飯不香,睡覺不實,總覺得慌惶兮兮。人一干活,吃飯香了,睡覺也踏實了,覺得皇帝都不怯了。”兒子們不甚理解地笑着。那一晚白嘉軒睡得很踏實,直到孝武在院子裡失魂喪魄吼叫他才醒來,醒來就看見了窗戶上亂閃亂射的電光。白嘉軒聽到院子裡驚慌壓抑的哭聲,那是兒媳和孫子們被嚇的哭聲。他斷定又有土匪進屋,反倒緩緩穿戴齊備纔去開門。外面的人等待不及,撞開門板將他撞翻在地,他們就在屋子裡搜查起來,有人抓着他的衣領把他拎起來喝問:“人呢?”
“你尋誰?”白嘉軒問。
“還裝還蒙啥哩!”
“我真不知道你們搜誰。”
“你的共匪女子白靈藏哪兒?”
“……”
全家人都被驅趕撕抻出來集中到庭院裡,由一個人拿着手槍威逼着統統蹲到地上,另外大約五六個人把每一間屋子的每一件可以藏身的板櫃瓷甕麪缸都統統抖翻了,柴火房也給掀倒了,各種農器傢俱碰撞跌碎翻倒的聲音連續不斷,那些人最後全都空手來到庭院裡繼續喝問:“快把人交出來!”白孝武壯起膽子說:“她多年都不認這個家咧!”搜查的人仍然不肯輕易放過:“我們已經得着消息,她逃回鄉下老家了。”白嘉軒說:“你的消息不準。她死也不會回家。她早都不認我這個老子,我也不認她是我女了。”那一杆子人說了一通威脅恐嚇的話就竄出門去。白嘉軒吩咐家人儘快收拾好被搗亂了的傢俱,可是兒子和兒媳們全都圍聚到老祖宗白趙氏的屋子裡。白趙氏放聲長哭,完全喪失了理智,大聲哭叫着“靈靈娃吔婆想你呀……”惹得眼軟的兩個孫子媳婦也都抽泣垂淚。白嘉軒對母親喪失理智的哭叫缺乏耐心,有點生硬地說:“你還想那個海獸做啥?”白趙氏愈發氣急了:“都是你……把我靈靈娃……逼到這地步……”說着竟從炕上溜下來往門外走:“你不要女,我還要孫女!我到城裡尋去呀!”白趙氏不是威逼白嘉軒,而是她真實的心思。她老大年紀小小尖腳憑着一門焦慮的心勁往外撲,孝武孝義和兩個孫子媳婦竟然撕拉不動。白嘉軒換了妥協的口吻乞求母親:“黑天咕咚你怎樣出門?讓孝武明日一早到城裡去尋!”在衆人勸慰下,白趙氏才重新被扶到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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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而起的家庭內部的混亂局面暫且平息,待到天明日出時卻又進一步加劇了。原上的幾家親戚先後接踵進門,報告着同樣的恐怖遭際,幾乎在同一時間夜半時分,都被穿黑制服的人封堵在家裡翻箱倒櫃進行搜查,說話的口吻和用詞都是驚人的一致:“把共匪白靈快交出來!”白嘉軒無法向親戚們解釋共同劫難的因由,只是加重了他對這件事的嚴重性的看法。最後到來的是朱先生,他的書院在昨晚也遭到搜查,天明後朱白氏就催他上原來問問究竟。朱先生拐個彎先走了一趟縣城,向孝文述說了昨晚的事,白孝文說:“據你說的那些人的情形判斷,肯定是軍統。”朱先生看見嘉軒又看見那麼多驚慌失措的親戚,料就遭遇大致相同,就說:“孝文說那幫子人是軍桶。”白嘉軒睜大驚疑不解的眼睛問:“軍桶是弄啥的?”朱先生平生第一次錯上加錯唸了白字:“軍桶我也弄不清是做啥用的桶。”直到夜深人靜,白孝武從城裡趕回家來,才大略說清了災變的原委:中央教育部陶部長到省裡來給學生訓話,遭到學生的謾罵和追打,甩出頭一塊磚頭的就是妹子靈靈。白嘉軒全神貫注地聽着,不禁失聲“噢”了一下又繃緊了臉色。白趙氏驚恐地瞪着眼露出可憐巴巴的愣呆神色。白孝武敘說,二姑家的皮貨鋪店被砸了,二姑父被拉去拷打了三天三夜,說不清白靈的去向,卻交待了咱家的親戚。白嘉軒又“噢”了一聲,問:“還聽到啥情況?”白孝武說:“二姑父也就只說了這些情況。這回遭害最重的是二姑家。二姑父躺在牀上養傷,皮貨鋪子給封了,說是犯了窩藏共匪罪……”白嘉軒說:“真對不住你二姑父哇!”
白靈和鹿兆鵬在棗刺巷度過了一段黃金歲月。鹿兆鵬遵照省委的指示暫且留在城裡做學運工作。日本侵佔東北三省,中國國內局勢發生重大變化,新的震盪已經顯示出諸多先兆。鹿兆鵬說:“太陽旗像一面鏡子插到中國東北,把中國政壇上大小政客的嘴臉都暴露無遺。”白靈熱烈地贊同說:“日本侵略者的鐵騎驚醒了中國人,分出了自己民族的忠奸善惡。昨天,連以委員長名字命名的中正中學裡,也貼出了一張要求政府收復東三省的呼籲書。”白靈已經成爲省立師範學校的學生自治會主席,正在籌備建立一個大中學校抗日救國統一指揮機構,把各個學校自發分散的救亡活動統一步調一致行動。鹿兆鵬對白靈的活動能力組織才能刮目相看,在做學校工作方面白靈比他還要熟練。鹿兆鵬在白靈的幫助下,秘密會見各學校的學生領袖,把共產黨的意見傳輸給他們,一個強烈的地震正在中國西北歷史古城的地下醞釀着。這種秘密狀態的生活環境使他們提心吊膽又壯懷激烈,他們沉浸於人生最美好的陶醉之中,也不敢忘記最神聖的使命和潛伏在窗外的危險。他和她已經完全融合,他隱藏在心底的那一縷歉意的畏縮已經灼幹散盡,和她自然地交融在一起。他們對對方的渴望和摯愛幾乎是對等的,但各人感情迸發的基礎卻有差異,她對他由一種欽敬到一種傾慕,再到靈魂傾倒的愛是一步一步演化到目前的諧和狀態。他的果敢機敏、熱情豪放的氣韻洋溢在一舉手、一投足、一言一笑、一怒一憂之中,他的長睫毛下的一雙靈秀的眼睛,時時都噴射出一股鉤魂攝魄的動人光芒。她貼着他,摟着那寬健的胸脯靜寧到一動不動,用耳朵諦聽生命的旋律在那胸脯裡奏響。他對她的愛跨過了種種道德和心理的障礙,隨後就顯得熱烈而更趨成熟,從而使自己心頭一直虧缺着的月亮達到了滿弓。她貼着他的耳根說:“兆鵬,你可能要當爸了。”鹿兆鵬猛然摟緊她,撫摸着她的腹部:“你肯定生一個最漂亮的孩子!我自信咱倆還不算醜。”日漸潮起的抗日熱流,使他們共同陷入亢奮之中,反倒抑制了倆人之間的夫妻情分,倆人常常在熱烈地策劃一個行動之後一齊就寢,反倒覺得那種**變得不如以往甜蜜。
民國政府教育部陶部長親臨古城,是受到蔣委員長的指令急匆匆啓程的。蔣委員長正在集中精力圍剿中國南方山區的共產黨紅軍,忽然得到中國西北有學生鬧事的情報,便電示教育部:“怎麼搞的?還不快去管一下!”陶部長到來之後三天都未公開露臉,到第四天報紙上公開了省教育局局長被撤職的新聞,種種傳聞隨着這條消息在各個校園裡傳播,陶部長對這裡學生的無政府行動大爲光火,對容忍這種局勢發展的教育局長訓斥說:“麻木不仁貽誤大事。”陶部長指令新任局長與軍統取得聯繫,在教育系統建立剿共情報機構,建立健全三青團、國民黨在學校的組織網絡……云云。這些傳聞對學校裡形成的抗日熱潮正好起到一個催發的酵母作用,一股強烈的反陶情緒一夜之間便形成氣候。陶部長頻頻接觸本省黨政軍特各方要人,促成各方合作共同消除學校裡的無政府狀態。到第六天,陶部長準備對西安各個學校的學生代表進行訓導,以此結束他的西部之行……白靈得知這個消息以後,便和剛剛建立的西安學界抗日促進聯盟的學生領袖做出決定:給陶部長一個下馬威。陶部長訓話的會場幾經變更,給白靈他們的組織工作造成不少的麻煩,直到開會的那天早晨,才搞準確會址又挪到民樂園禮堂,她又立即對原先的佈置做出相應修改……絕不能錯失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民樂園顧名思義,屬民衆娛樂場所。這是國民革命廢除皇權提倡平民意識的結果。民樂園是個快樂世界,一條條雞腸子似的狹窄巷道七交八岔,交交岔岔裡都是小鋪店、小吃鋪、小茶館、小把戲、小婊子院的小門面,在這兒能看雜耍的、說書的、賣唱的、耍猴的表演,也能品嚐到甜的辣的酸的、葷的素的、熱的冷的各種風味飯食,薈萃着餄餎粉皮、粉魚涼粉、臘汁肉、茶雞蛋、三原蓼花糖、乾州鍋盔、富平傾鍋糖等各種名特小吃。有賣人蔘鹿茸虎骨等名稀藥材的,也有挖雞眼、剔猴痣、割痔瘡、拔倒睫毛、挖鼻息肉的各路野大夫;有西洋的轉盤賭和傳統的打麻將、搖寶擲骰子、摸牌九、搓花牌的各種賭博,供不同興趣不同層次的賭徒選擇。最紅火的行業是妓院,有雕樑畫棟兩層閣樓的高級妓院,也有不飾門面的中下等賣淫場所以及一個鍋盔可以睡一回的末等婊子棚,供各色嫖客發泄,一個個掛着金縷門簾、竹皮門簾和稻草簾子的客房裡,從早到晚都演出着風流。那些摸骨看相算卦的、賣水果的露水攤號,更是把本來狹窄的小巷壅塞得水泄不通……陶部長選擇這樣一個腌臢齷齪、藏污納垢之地是出於安全的考慮,企圖以出其不意而躲開赤黨學生可能的搗亂。陶部長的汽車進入民樂園,果然沒有引起任何反響,人們對坐車逛窯子的事已經司空見慣了。
白靈穿過小巷走到禮堂門口,只看見三四個衛兵守侍在那裡,有兩個驗查入場券的便裝工作人員,氣氛顯得輕鬆並不緊張。她絲毫不爲這種表面的輕鬆氣氛而鬆懈,情報說陶部長堅持不要造成大兵林立的局面,那樣會損傷文職官員的尊儀,也顯得自己更加豁達從容,但對地方官員改派便衣警戒的舉措沒有干預,小巷裡那些遊蕩的閒人和坐在禮堂裡的學生代表中,肯定混雜着數以百計的特務和警察。她把一張藍色道林紙印製的聽講券交給門衛,就選擇了會場中間靠右的一個位置,掏出一張報紙來等候開會。陶部長在衆多的官員陪伴下走上講臺。陶部長既有一表人才,又擅長演講,一言一行和言語中的神態都顯示着南京政府官員居高臨下的氣魄,也顯示出與地方官員的截然區別。他從國際形勢到國內局勢,侃侃而論蔣委員長“攘外必先安內”的既定方針;又從理論和道德以及治學的幾重關係,闡釋蔣委員長“學生應該潛心讀書,抗日的事由政府管”的宗旨;陶部長不惜假傳聖旨,把蔣委員長自江西“剿共”前線發來的訓斥他的電示改編成對學生的柔腸寸心,“委員長讓我轉告他對西北學生的問候,並對學生的愛國之心表示欽敬!再次申明學生要安心讀書,日後報效黨國,抗日的事政府能管得好的。”他也許沒有料到,經過嚴格審查的學生聽衆中,混雜着一批蓄意破壞委員長旨意的赤黨分子,他們是專意兒給陶部長下巴底下支磚頭、給眼睛裡揉沙子、往耳朵裡灌水、朝臉上潑尿來的;來就是爲了燎他的毛,搔他的皮,傷他的臉,殺他的威風的,可謂來者不善。
騷亂起初是從一張字條引發的。一綹扭成麻花的字條兒從臺下傳到臺上,主持會議的省教育局新任局長看了條子上的字,就像看見一條長蟲似的變了臉,揚起頭時,卻裝出一副生硬緊巴的笑臉說:“今天是陶部長的訓導報告,不安排回答問題。回答問題將另行安排專門的會議。”臺子底下沒有反應,條子卻一綹接一綹拋上講臺。新局長拉下臉來厲聲禁斥:“我剛說過,回答問詢另安排時間嘛!你們會聽話不會聽話?”臺下便激起了由零星到紛亂的回聲,頃刻之間就亂成一窩蜂,有不少學生離開座位竄到講臺下的走道里質問陶部長。陶部長巍然不動也不開口,白靈也竄到講臺下的人窩裡,高喊一聲:“打這個小日本的乏走狗!”一揚手就把半截磚頭拋上臺去,不偏不倚正好擊中陶部長的鼻樑。陶部長慘叫一聲,連同座椅一起跌翻到臺子上。學生們大聲吶喊着,把板凳和從腳地上揭起的磚頭拋上講臺。有人把擺列在臺下花池裡的盆花也拋擲上去,有人跳進花池再擁上講臺。陶部長滿臉血污,被人拉起來拖挾到後臺,僅僅只搶先一步從窗口翻跳出去。大廳裡有人撐開一條寫着“還我河山”的橫幅布標,學生們便自動挽起臂膀在橫標的引導下衝出禮堂,踏倒了卦攤兒,撞翻了羊肉泡饃的湯鍋,一路洶涌,一路吼喊着衝上大街。白靈的胳膊被左右兩邊的男女同學緊緊鉤挽着,忽然想到自己像鑲嵌在磚牆裡的一塊磚頭。遊行隊伍涌流到端履門時,遭到蜂擁而至的憲兵和警察的封堵攔截和包圍。衝突剛一發生,就顯示出警察憲兵
的強大和學生們的脆弱,遊行隊伍很快瓦解,學生被捕者不計其數,白靈卻僥倖逃走了。
從古城最熱鬧最齷齪的角落向全城傳播着一樁樁詼諧的笑話和演義性傳聞,陶部長臨跳窗之前,還在訓斥攙扶他的省教育局新任局長:“你說這兒是歷朝百代的國都聖地,是民風淳厚的禮儀之邦,怎麼竟是磚頭瓦礫的幹活?”教育局長說:“你趕快跳窗子呀!小心關中冷娃來了……”人們紛傳,掄出第一塊磚頭而且吶喊叫打的竟是一個女生!那女生根本不是學生,而是北邊過來的一個紅軍的神槍手云云……全城的大搜捕並不受任何傳聞的影響正加緊進行,特務機關從偵察和審訊被捕學生的口供中,確認了共黨插手操縱了學生,又很快確定了追緝的目標,白靈被列爲首犯。
白靈穿小巷走背街逃回棗刺巷,鹿兆鵬正焦急地等待着她,屋子裡的鋪蓋被褥和簡單的行李已捆紮整齊。鹿兆鵬說:“你完全暴露了。得挪個窩兒。我估計他們頂遲到晚上就會來。”白靈說:“他們殺了我,我也不虧了。”鹿兆鵬冷靜地說:“咱倆得暫時分開。我從這兒搬走,給他們製造一個逃走的假象,你仍舊留在這兒就安全了。”白靈問:“我留這兒?我留到啥時候爲止?怎麼跟你聯繫?”鹿兆鵬說:“我跟房東魏老太太說好了,你跟她住。我來找你,你等着,千萬不要出門。”白靈點點頭說:“我等你,你要儘早來。”鹿兆鵬說:“你現在去找魏老太太,剩下的事你不要管了。”說罷摟住白靈,撫着她的肩膀說:“你一磚頭砸歪了陶部長的鼻子,也把我們的窩砸塌了。”白靈猛地吻住兆鵬的嘴,眼淚濡進她和他的嘴,有一股苦澀。院子裡響起魏老太太的聲音:“怎麼還不走?”白靈從兆鵬的懷抱裡掙脫出來,抹了抹眼睛就跳出門,跟魏老太太走進上房。魏老太太指着桌下的一個方形洞口說:“你下去呆着,我不叫你別上來。”
果然當晚夜靜更深時分有人到來,白靈在地窖裡聽到魏老太太和陌生人的對話:
“你屋住的房客呢?”
“搬走了,後晌剛搬走。”
“搬哪達去咧?”
“我不問人家這些閒事。”
“那是兩個什麼人?”
“說是生意人。”
“那女人呢?是不是姓白?”
“女人是姓白。”
“人呢?”
“剛纔說了,兩口子一搭搬走咧。”
“那是兩個共匪!你窩藏……”
“她腦門子上沒刻字,我能認得?”
“你老不死的,不知罪嘴還硬!”
“你嫩秧秧子吃了屎了,嘴恁臭!我掌櫃的反正起事那陣兒,你還在你爸襠裡打吊吊哩!你敢罵我,我拉你狗日找於鬍子去……”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遠去不久,魏老太太喊:“你上來吧,沒事了。”白靈爬上地窖,才驚訝魏老太太竟是辛亥革命西安反正的領頭人物之一的魏紹旭先生的遺孀,所以張口就是於鬍子長於鬍子短的。魏老太太說:“世事就瞎在這一幫子混賬二手裡了。”
白靈完全放心地住下來。魏老太太讓她和她睡在一鋪炕上,敘說魏紹旭先生當年東洋留學回國舉事反正的壯舉……白靈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突發奇想:“你老好好活着,等到世事太平了,我來把你先生的事蹟寫一本書。”
三天後的一個晚上,兆鵬來了。鹿兆鵬瞅見白靈完好如初,頓時放下心來,轉過臉就對魏老太太深深鞠躬。魏老太太轉身進入東邊屋子,把時空留給他們去說要說的話。白靈緊緊盯着鹿兆鵬的眼睛,乞盼他帶來新的安排。鹿兆鵬說:“你得離開這兒,到根據地去。”白靈問:“哪兒?”鹿兆鵬說:“南樑。廖軍長已經創建下一個根據地了。”白靈問:“怎麼去?”鹿兆鵬說:“你先到渭北張村,地下交通一站一站把你保送到南樑。關鍵是頭一站——走出城門。”白靈說:“怎麼出去呢?”鹿兆鵬說:“明天早晨有個西北軍軍官來接你,你和他扮作夫妻,由他引護你到張村。”白靈說:“我們這就分手了?”鹿兆鵬壓抑着波動的情緒,答非所問地說:“送你的軍官可靠無疑。你儘管放心跟他走。我明天不能露面了。”白靈顫着聲兒問:“你說我們啥時候能再見面?”鹿兆鵬咳了咳哽塞的嗓子,做出昂揚的樣子說:“你跟廖軍長打進西安,我在城門口迎接你。”白靈顫慄着撲進兆鵬懷裡說:“孩子快出世了,你給起個名字吧!”鹿兆鵬再也撐持不住奔涌的情感,緊緊抱着白靈哽咽低語:“叫“天明”吧!不管男女,都取這名字。”
那一夜白靈沒有睡覺,躺在炕上聽着魏老太太比一般男人還雄壯的鼾聲直響到窗戶發亮,穿上了兆鵬昨夜捎來的絲絨旗袍和白色長靿線襪,打扮成一個富態華麗的貴婦人模樣。她吃了點早點,就潛入地窖靜靜等候,防止臨走之前些微的疏忽而鑄成大錯。
白靈已經從昨夜與兆鵬生離死別的情感裡沉靜下來,等待即將開始的冒險逃亡。屋子裡有了重重的腳步聲,一個渾厚的男人的聲音問:“嫂子在哪裡?”魏老太太這時才揭開地窖蓋板叫她上來。白靈爬到窖口,探出頭來,不免大爲驚詫,站在窖口的軍官竟是鹿兆海。鹿兆海在瞅見她的那一瞬,也凝固了臉上的表情,倆人同時陷入無言的尷尬境地。魏老太太開玩笑說:“看看!一瞅見嫂子眼都瓷了!有本事自己也娶個嫂子這樣心疼的媳婦!”鹿兆海僵硬地坐到椅子上,取煙和點火的手都顫抖不止。白靈爬出地窖,對魏老太太掩飾說:“我換了身新衣服,就把兄弟嚇住了。”鹿兆海深深吐出一口煙,沒有搭茬兒回話……
昨天晌午,鹿兆鵬大模大樣走進西北軍駐地,多年來頭一回尋找胞弟。鹿兆海對鹿兆鵬前來找他很感動,料定家裡發生了重大變故,非得弟兄們協作辦理不可,否則哥哥是不會登門尋他的。他有點急切地問:“是不是家裡出事了?”鹿兆鵬說:“是的。不過事情不大,你甭緊張。”鹿兆海愈加情急:“不管大事小事,你快說清。”鹿兆鵬這才以輕淡的口氣說:“你嫂子要回鄉下坐月子,得你去護送一下。”鹿兆海頓然放下一顆懸浮的心,眉毛一揚,聲調也歡暢起來:“你又娶一房新媳婦?你也不給我打個招呼,你真絕情!”鹿兆鵬說:“哥的苦處你又不是不知道,給誰也不敢聲張。”鹿兆海同情哥哥家裡那樁僵死的婚姻,完全能夠理解他秘密娶妻的行動,便很爽快地應承下來:“護送嫂夫人,兄弟責無旁貸哦!我正好藉機瞅認一下新嫂子。你說幾時動身?”鹿兆鵬說:“明天。”接着交待了到什麼地方接人和要送到的地點,末了不無遺憾地說:“沒有辦法。原上老家回不去,只好到她孃家屋坐月子,這是犯忌的事。”鹿兆海能體諒哥哥的難處:“我明白。你放心。”鹿兆鵬意味深長地說:“我是萬不得已……才託你幫忙。”鹿兆海豪爽地說:“我很悅意幫這個忙。你相信兄弟,兄弟就赴死不辭了!”鹿兆鵬推託說還要做起身前的準備事宜,就告辭了……
鹿兆海坐在椅子上陷入煙霧之中,怎麼也想不到哥哥兆鵬會使出這種絕招兒,當哥的奪走了弟弟的媳婦,居然涎着臉求弟弟護送她去鄉下坐月子!他瞅着從地窖裡爬出來的白靈嘲笑說:“鹿兆鵬肯定能成大事——臉厚喀!臉厚的人才能成大事。”白靈更加尷尬,這種安排出乎她的意料,更使人無地自容,便賭氣地說:“兆海,你回去吧!我自個兒出城回鄉下。”鹿兆海這會兒才猛然意識到某種圈套,白靈的婆家和孃家都在原上白鹿村而不在渭北,兆鵬說到渭北孃家坐月子不過是個託詞,肯定有危險性的不願實說的原因。看看房東魏老太太疑惑的眼光,便裝出玩笑說:“我的使命是護嫂夫人“過江”哇!起身吧!”白靈執拗地說:“你回吧,我不麻煩你了。”鹿兆海急了說:“我爲你跑閒腿,你還使性子?”
倆人齊排坐在一輛人力車上。鹿兆海把車廂前的吊簾豁開,讓一切人都可以看見他和她,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引起猜疑。白靈戴着一架金絲眼鏡,披肩的秀髮披散在兩肩,旗袍下豐滿的胸脯和隆起的腹部,很難使人把她與那個甩磚頭的赤黨學生聯繫到一起,更何況身邊巍然倚坐着一位全副武裝的軍官。大街上游蕩着的憲兵傲慢而又下流地瞅着車上的這一對男女……古城東西十里長街沒有任何麻煩,直到西門口遇到了例行的盤查。鹿兆海惡劣地歪過頭斜着眼罵衛兵:“你賊熊皮鬆了?想叫我給你掙皮是不是?”衛兵咽一口唾液,翻一翻白眼兒往後退去。車伕拉着車子又跑起來,直到出了西關狹窄的街道踏上鄉間的官路,鹿兆海摸出一塊銀洋,拍拍車伕肩膀,車伕轉過頭接過錢,連連歉謝:“太多了太多了,老總你太瞧得起下苦人了哇!”鹿兆海說:“你只管拉車,可甭聽我們的悄悄話!”車伕諂媚地嘿嘿嘿笑着說:“好老總,咱下苦人混飯吃,哪敢長嘴長舌。你們儘管說話,把我甭當個人,當是一頭拉車的牛。”鹿兆海轉過臉,對白靈說:“從今往後,我沒有哥了——鹿兆鵬不配給我當哥!”白靈木然地說:“我也不配給你當嫂子。”鹿兆海再也壓抑不住,肆無忌憚地發泄起來:“我瞧不起他!瞧不起鹿兆鵬!我過去同情他,現在憎惡他!”白靈冷着臉說:“不怪他,你憎恨我,下瞧我吧!是我尋他要跟他過的……”鹿兆海打斷她的話:“不對不對!你甭替他開脫,是他早都起了壞心!我從保定回來,咱倆約下第二回見面,你沒出面,他倒是代替你來給我傳話。我那會兒雖有點疑惑,總相信他是哥,也是個人……沒料到他什麼都不是!”白靈也忍不住急躁地分辯說:“你多心了。我跟他……待將來再澄清吧。你不要一門心思把他看得不是人!”鹿兆海發泄一通,又莫可奈何地說:“反正我永生永世再不見他。”
車子越過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村莊,在一道慢坡前停下來。鹿兆海和白靈下了車開始步行。鹿兆海問:“你真的是到鄉下坐月子?”白靈坦白地說:“不是。是逃跑。”鹿兆海問:“出麻煩了?”白靈說:“我打了陶部長一磚頭。”鹿兆海猛然跳起來,轉過身瞅着白靈:“我的天哪!扔磚頭的原來是你哇!”白靈平靜地說:“嚇你一跳吧!你還敢娶我不?誰娶我誰當心挨磚頭!”鹿兆海說:“你我雖然政見達不到共識,可打日本收復河山心想一處。兵營裡官兵聽說有人打了陶一磚頭,都說打得好!憑這一磚頭,我今日送你就值得,再啥委屈都不說了。”白靈心裡稍覺鬆弛了,也興奮起來:“還恨你哥嗎?”鹿兆海又灰下臉,咬牙切齒地說:“我一點無法改變——恨!”白靈說:“那就恨吧!反正恨他的人夠多了,也不在乎多你一個少你一個。”鹿兆海說:“只有我恨他恨得不可調解。”白靈說:“我明白。”走上慢坡又拐入一個坡坳。白靈注視着遠處和近處的幾個村莊,按照兆鵬的囑咐辨別着環境,指着左前方的一個小村莊說:“那個就是張村。”鹿兆海瞧着一二華里處的張村,心頭潮起一種路行盡頭的悲涼:“坐滿月子還要我接你回城不?”
“不咧。”
“你在這兒永久住下去?”
“住不了幾天。”
“我還能見到你嗎?”
“三五年怕不行。”
“我今日最後給你說一句,我……永生不娶。”
“這又何必,這又何必?別這樣說,別這樣做!你這是故意折磨你折磨我!”
“不折磨不由人啊……”
“千萬別這樣!我求你……”
“天下再沒有誰會使我動心。我說話算話。你日後鑑證我的品行。”
“那你還不如打我罵我……”
“我想……親你……”
白靈瞧一眼鹿兆海,閉上了眼睛,感到一種莊嚴的痛苦正在逼近。他的手輕輕地按住她的脊背,漸漸用力,直到把她裹進他的懷抱,他沒有瘋狂慌亂,輕輕地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彬彬有禮地鬆開手臂,說:“我更堅定了終生不娶,這就是證據。還要我送你進村嗎?”白靈說:“當然。”
白靈進入張村還沒住下來,當天後半夜又被轉送到幾十裡外的雷家莊,第二天精疲力竭地睡了整整一天。夜裡又走了八十多裡,進入一道黃土斷崖下的龍灣村。她住進窯洞後便生下了孩子,再也不能按照原定日期前進了。
這是一個六口之家,老大娘身子強健,主宰家政。家裡有兒媳婦和兩女一男三個孩子,兒子在鄰村的一所小學校裡當工友,打鈴、掃地、淘公廁、燒開水,被學校裡的地下黨發展爲黨員。他對白靈說:“經我手送過去二十三個了,你是第二十四個,放心吧,沒一點麻達。”白靈在窯洞裡的火炕上坐着月子,接受老大娘熬燒的小米粥和烤得酥脆的饃片,看着老大娘熟練地從孩子身上抽下尿溼的子又裹上乾的,忍不住動情地對老大娘說:“我就認你是親媽。”老大娘笑着壓低聲兒說:“你要下這娃子,怕還是個共產黨吧?”白靈驚愣一下笑了……
白嘉軒沉默了大約半月光景,絕口不提及白靈的事,也不許家裡人再談論被搜家的事。這一晚,他對守候在白趙氏炕前的兩個兒子說:“你倆還沒經過多少世事。世事你不經它,你就摸不準它。世事就是倆字:福禍。倆字半邊一樣,半邊不一樣,就是說,倆字相互牽連着。就好比羅面的籮櫃,咣搖過去是福,咣搖過來就是禍。所以說你們得明白,凡遇好事的時光甭張狂,張狂過頭了後邊就有禍事;凡遇到禍事的時光也甭亂套,忍着受着,哪怕咬着牙也得忍着受着,忍過了受過了好事跟着就來了。你們日後經的世事多了就明白了。”白孝武點頭領會:“古書上“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就說的這道理。”白嘉軒說:“咱沒多少文墨,沒有古人說得圓潤,理兒一樣。”
白趙氏的呻喚煩躁而虛弱。自得知孫女白靈的禍事後,身體驟然垮了。哭泣不止,直到聲嘶力竭;整日價不吃一口飯,只是喝水;喝水不喝開水,專門要喝從井裡剛吊上來的新鮮涼水,整碗滿瓢咕嘟咕嘟灌進喉嚨,還是喊說心口裡燒得像着火。這幾天已經喊不響也哭不出聲了,躺在炕上閉着眼睛喘氣。冷先生勸告白嘉軒給母親中止服藥,及早準備後事,並且安慰他說:“你已經盡了心,這就算孝。”白嘉軒仍不甘心,明明白白母親根本沒得什麼病,是靈靈的劫難引發出來的。按白趙氏的氣性不會是嚇成這樣子,多半是思念孫女積鬱成疾的,於是便編造出一套假話給母親寬心。他悄悄趴在白趙氏耳根神秘地說:“媽呀,我給你說句悄悄話,我大姐說,靈靈前日到書院看望她,渾渾全全結結實實沒一點麻達……”白趙氏猛然睜開眼坐了起來:“真個?”白嘉軒神秘地說:“你想想,我大姐大姐夫一輩子說過一句虛話沒?”白趙氏問:“靈靈而今在哪達?”白嘉軒說:“還在城裡。那女子又鬼又膽大,誰也抓不住。她說叫屋裡人甭記惦她。還說……貴賤不敢冒問亂打聽她……”白趙氏突然鬆弛下來,對嘉軒說:“噢呀……你去把木梳篦子拿來,媽的頭髮揉成一窩子麻了……”
白嘉軒給冷先生敘說罷一句假話救下母親一條命的異事,朗聲笑起來:“我明日也能坐堂診病喀……人有時候還得受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