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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黑娃落腳到渭北一個叫將軍寨的村子裡,給一家郭姓的財東熬活。將軍寨坐落在一道叫做將軍坡下的河川裡,一馬平川望不到盡頭,全是平展展的水澆地。人說,下了將軍坡,土地都姓郭。郭家是個大財東,一家擁有的土地比白鹿村全村的土地還多,騾馬拴下三大槽,連駒兒帶犢兒十幾頭。郭家的兒孫全都在外頭幹事,有的爲政,有的從軍,有的經商,家裡沒留住一個經營莊稼的。那麼多的土地就租給本村和鄰近村莊的佃農去耕種,每年夏秋兩季收繳議定的租子。只是佃戶租種不完的土地才僱長工耕種,剩下不足百畝土地,其實用不了那麼多畜力,那些牲畜一年到頭白吃草料,有的一年裡幾乎連一回使役也輪不上。財東郭老漢特別喜歡騾馬,繁殖下小駒子,好的留下養,差的就賣掉了,槽頭的高騾子大馬全都是經過嚴格篩選汰劣存優的結果,一個個都像昭陵六駿。郭老漢是清朝的一位武舉,會幾路拳腳,也能使槍掄棍,常常在傍晚夕陽將盡大地塗金的時刻,騎了馬在鄉村的官路上奔馳,即使年過花甲,仍然樂此不疲。老舉人很豪爽,對長工不摳小節,活兒由你幹,飯由你吃,很少聽見他盯在長工尻子上嘟嘟嚷嚷囉囉嗦嗦的聲音。

黑娃來時,郭家已有兩個長工,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姓李,在郭家已經熬過近十年活兒了,算是長工頭兒。另一個是二十幾歲姓王的小夥,還未娶妻,平素不大說話,見誰都抿嘴一笑,十分溫厚。黑娃年齡最小,又極伶俐,腳快手快,常被長工頭兒指使着去做許多家務雜活兒,掃庭院,掏茅廁,絞水擔水,曬土收土,拉牛飲馬。時日稍長,郭舉人的兩個女人也都很喜歡這個誠實勤快的小夥計,很放心地指使他到附近的將軍鎮上去買菜割肉或者抓藥。郭舉人本人也喜歡黑娃,有天傍晚又要出去遛馬,接過黑娃備好了鞍子的繮繩,突然問:“黑娃,你會不會騎馬?”黑娃說:“我騎過豬,沒騎過馬。”郭舉人聽了樂得哈哈大笑:“你想不想騎馬?”黑娃說:“想!”郭舉人說:“你去把那副鞍子給紅馬備上,你試着騎上遛遛。”黑娃騎上了紅馬,陪着郭舉人在官道上遛着,竟然不覺一絲害怕。郭舉人一邊勒繮揚鞭,一邊喊着指導着黑娃控制馬的要訣;兩匹馬在鄉村官路上奔馳。

晚上,三個長工都睡在馬號裡的大炕上,一溜進被窩就開始說女人。這時候,沉默寡言的長工王相(關中地區的城鎮和鄉村,對被僱傭的工人、店員、長工稱爲相公,王相是日常口頭稱謂。)就活躍起來:“頭兒,今黑該說“四香”了。”長工頭兒李相洋洋自得地笑起來,裝得一本正經地說:“不說了不說了,把鹿相教瞎了咋辦?鹿相娃娃還沒見過啥哩!”王相卻像背書一樣說起了李相昨晚或前晚講過的內容:“李相我說說“四硬”你看對不對?木匠的錛子鐵匠的砧,小夥兒的朘子金剛鑽。還有“四軟”,姑娘的腰棉花包,火晶柿子豬尿脬。對不對?”李相這時就被逗引起來:““四香”嘛——你聽着,頭茬子苜蓿二淋子醋,姑娘的舌頭臘汁的肉。香不香?都把人能香死!”王相就笑得幾乎噎氣,又重複誦記起來。黑娃卻毫無察覺,甚至莫名其妙:“頭茬苜蓿香,二淋子醋也香,臘汁肉我嘗過一回,真香死人了。姑娘的舌頭有啥味氣?唾沫涎水還不噁心死人!”李相就對笑得失了聲的王相說:“黑娃是個瓜蛋兒!咱們得給他啓蒙。黑娃哎!你將來娶下媳婦了,你咂了媳婦的舌頭,你就嚐出味兒來了,你就會明白最香的還不是臘汁肉……”長工頭李相裝了一肚子有關男盜女娼的酸溜溜故事,有的隱秘含蓄,有的赤裸裸毫無遮掩。黑娃有的聽不明白,有的就聽得渾身潮熱。長工頭李相煞有介事地問:“黑娃,你看咱們主兒家六十多快奔七十的人了,啥臉色?紅堂堂;啥身板?硬邦邦;說話像敲鐘,走路颳大風。你說人家爲啥這麼結實?你要是猜着了,我把一年的薪俸全給你;你要是猜不着,罰你天天晚上取尿桶,天天早起倒尿桶。”黑娃連着說出了主兒家吃白米細面,山珍海味,雞鴨豬羊肉,以及遛馬又不幹重活這些人皆能想到的原因。李相繃着臉兒連續說着不對。王相涵性不足,忍不住開口先揭出謎底來,剛開口自己倒先笑得說不成話:“郭舉人吃、吃、吃泡棗兒!”黑娃不以爲然地說:“泡棗有什麼好?燒酒泡人蔘才養人哩!”王相詭氣地笑着:“泡棗兒比人蔘酒養人多了。你聽李叔說怎麼泡棗兒吧——”長工頭壓低聲說郭舉人娶下那個二房女人不是爲了睡覺要娃,專意兒是給他泡棗的。每天晚上給女人的那個地方塞進去三個幹棗兒,浸泡一夜,第二天早上掏出來淘洗乾淨,送給郭舉人空腹吃下。郭舉人自打吃起她的泡棗兒,這二年返老還童了。黑娃聽了覺得心裡很難受,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感覺,憋得堵得胸脯發脹。王相突然伸過手來抓住了他的下身,嘻嘻笑着向李相報告:“李叔李叔,黑娃的牛牛挺得像根竹筍!”黑娃一下子羞了。

第二天一早,黑娃起來照例扛上長柄掃帚去打掃庭院,看見郭舉人的小女人提着一隻瓷盆倒尿回來,進了廂房,窗子裡傳出撩水洗臉的聲音。黑娃竟然不敢擡頭,當他掃完前院直起身準備走出院子的當兒,忍不住瞧了一眼敞開窗扇的窗戶,小女人正在窗前梳理頭髮,黑油油的頭髮從肩頭攏到胸前,像一條閃光的黑緞。小女人舉着木梳從頭頂攏梳的時候,寬寬的衣袖就倒捋到肩胛處,露出粉白雪亮的胳膊。黑娃又覺得氣堵胸憋,可別把泡着的棗兒掉下來,慌忙轉過身就要走掉。那女人在窗戶裡說話了:“鹿相,掃了地,給那棵玉蘭樹澆桶水。樹旱了。”黑娃撂下掃帚挑起木桶,到過庭的井臺上絞了一桶水澆到玉蘭花樹下,又澆了院庭中間的玫瑰花。他對小女人指派他做活兒感到很榮幸,他還想澆什麼樹什麼花卻沒有了。他提着空桶別有興致地欣賞着玉蘭樹,花兒早已謝了,墨綠色的扁圓的葉子滴着露珠兒;玫瑰花正含苞待放。他又給廚房的水甕裡絞了一擔水,竟然有點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回到長工們住的馬號門口,長工頭李相和王相已經扛着犁拉着牲畜要下地種棉花了。李相責問:“黑娃你碎驢日的掃地掃這長工夫?”王相蔫嘰嘰地說:“大概想討一顆泡棗兒……”黑娃不由地紅了臉,似乎自己真討過泡棗兒一樣,急忙解釋說自己掃了院子又絞水澆花耽擱了時辰。李相說:“澆人也用不了這長工夫。”

收罷麥子進入伏天,郭舉人就和他的大女人從廳房裡屋搬進後院的窯洞去下榻。微明的時候,郭舉人在院子裡練一會拳腳,然後洗了臉喝了茶再回窯洞去睡個把時辰的套覺,此後就躺着或坐着抽菸喝茶,直到傍晚暑熱減退才興致勃勃地出去遛馬。

大女人日夜廝守着老頭兒,給他扇涼,給他點菸,給他沏茶,陪他說話兒,伴他睡覺。三頓飯由小女人做好,用紫紅色的核桃木漆盤端進窯洞,晚上提尿盆,早上倒尿水,都是小女人的功課,除此小女人就沒有什麼正當理由進入涼爽的窯洞裡去了。大老婆給舉人定下嚴格的法紀,每月逢一(初一、十一、二十一)進小女人的廂房去逍遙一回,事完之後必須回到窯洞(平時在廳房)。郭舉人身體好,精力充沛,往往感到不大滿足,完事以後就等待着想再來一次,廂房窗外就響起大女人關懷至誠的聲音:“你不要命了哇?”

自從郭舉人和大女人搬進窯洞避暑以後,前邊庭院就顯得冷寂了,黑娃去掃院去絞水也覺得自如自在了。他同時發覺,小女人指派他做什麼事的聲音甜潤了,臉上的神色活泛了,前院裡的空氣也通暢了。三個長工蹲在玉蘭樹的陰涼下吃飯,小女人坐在對面廚房裡的小凳上,聽見筷子刮響碗底的聲音就走出來,用一隻條盤託了碗回去,然後盛滿了飯再用條盤端出來。這樣的規矩是爲了避免交接碗筷時男女間手指和手指接觸的可能。黑娃和這個小女人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從遞飯時破例廢掉木盤開始的。

那天早晨,郭舉人指派黑娃到十里外的潘家村去捉一對鴿子,那是老交情潘老大送給郭舉人的一對棕紅色的鳳冠頭兒,回來錯過了飯時。李相和王相已經吃罷飯上地去了,黑娃一個人坐在玉蘭樹的陰涼下等待小女人端來饃飯。長工吃飯不準進入廚房自拿自舀,這也是郭家的規矩。小女人站在廚房門口說:“鹿相,你稍微等一下下兒,飯涼了我給你熱一下再吃。”黑娃有點緊張,只剩下他一個人就有一種莫名的緊張,他裝出無所謂的口氣說:“不怕不怕,不用熱了不用熱了!這熱的天,吃涼飯纔好哩!”小女人卻說:“天熱倒是熱,冷飯還是不敢吃。你甭急,稍等一下下兒……”風箱響起來,房頂的煙囪冒出一股藍煙。黑娃坐着等着,心卻無端地一陣陣跳。小女人端着木盤走到玉蘭樹下,把一碟辣椒和一碟蒜泥放到青石桌上,一個竹編的淺籃裡壘着四五個饃饃也放到石桌上,小女人戴着鏤花銀鐲的光潔白淨的手腕就一次又一次伸到黑娃眼前。小女人轉身回到廚房又端來了小米稀飯。黑娃看見她省去了條盤,雙手託着走來了,連忙站起去接。四隻手交接在一隻黃色大碗上。黑娃的手指觸到了鉤在碗底上的小女人的手指。那一瞬間,黑娃的心就猛地跳彈起來,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似乎毫不在意,叮囑說:“鹿相,你款款吃。吃好。出門在外,飯要吃好。”黑娃吃不出飯的滋味,蒜不辣,辣子也不辣了,饃饃嚼着就像是一團泥巴。他的喉嚨淤塞,胸腔憋脹,頓然沒有一絲食慾了。小女人又走到玉蘭樹下,把一盤醃漬蒜薹放到石桌上說:“你看你看,我忘了給你擱菜了。”黑娃卻站起來:“算咧算咧!我不吃了。”小女人眼裡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你只吃了一個饃?米湯也沒喝,這是咋咧?”黑娃淡淡地說:“我……我不餓。”小女人殷切地說:“咋能不餓?早起到這會兒啥也沒吃呀……”黑娃就誠實地說:“肚裡剛纔進門時還餓得慌慌哩,不知咋弄的這陣又吃不下。”小女人溫和地說:“許是路上受了熱。天多熱!你一會兒餓了再來取饃吃噢!”黑娃盯一眼小女人,僵硬地點點頭,轉身就要走了。小女人卻問:“鹿相,俺家掌櫃的說沒說你下來做啥?”黑娃說:“掌櫃的說來,不叫我到地裡去了,叫我照看槽上的牲口,也叫我歇歇腿兒。郭掌櫃人好。”小女人就如意地笑笑:“你來回跑了二十多里路,這熱的天!歇是該歇的。你給我再絞一擔水,我洗衣裳呀!”黑娃就轉過身走到井口上:“好好好!絞十擔八擔也不費啥!”黑娃雙手上下控制着轆轤,啪啦啦轉着綻開井繩,然後絞動拐把,轆轤吱呀響着,繃緊的井繩一圈一圈纏在轆轤上。黑娃慶幸能有單獨和小女人在一起的機會,心裡潮起向小女人獻殷勤的強烈慾望。他絞起一桶水來,歡悅地問:“二姨把水擱哪兒?”小女人在廂房裡說:“就擱在井臺上,我一會兒提。”說着,一隻手拎着洗衣盆,一隻手提着搓板,從竹簾裡出來了。下磚頭臺階的當兒,小女人腳下一拐,摔倒了,木盆在院庭的磚地上滾得好遠。小女人跌坐在臺階下,起了三次才勉強站起來,手扶住牆卻移不開腳步,輕聲呻吟着。黑娃連忙把第二桶水絞上來,跑到跟前問:“二姨,你咋咧?崴了腳腕子是不是?”“怕是岔住氣了。”小女人疼痛不堪地蹙着眉頭,“哎喲疼死了!”黑娃站在旁邊不知所措,小女人的痛苦使他心疼心焦:“咋辦呀?二姨,我去叫掌櫃的。”小女人強忍着搖搖頭:“你扶我進去躺一會兒就沒事了。”黑娃就攙住小女人的胳膊,扶她走上臺階,揭開竹皮簾子,剛蹺腳進廂房門坎,小女人又“哎喲”一聲,幾乎跌倒。黑娃忙搭上另一隻手,攬住小女人的腰。小女人借勢扒住黑娃的肩膀,雙手從後肩和前胸摟住黑娃的脖子。黑娃幾乎是肩揹着她往炕前挪步。黑娃渾身燥熱,心似乎已經跳彈到喉嚨口了。他蹺進這個廂房的門坎時,就緊張得腿肚發抖。那溫熱的胸脯貼着他的腰,那柔軟的頭髮反蹭着他的脖頸,他已經渾身**。他扶她坐到炕邊上剛鬆開手,她又“哎喲”一聲,幾乎從炕邊上翻跌下來。他急忙抱住她,她的胸脯緊緊貼着他的胸脯,黑娃覺得簡直要焚燬了。他一用勁就把她托起來,輕輕放到鋪着竹篾涼蓆的炕面上,他感到她摟扒着的手臂依依不捨地鬆開了。他慌忙抹一把汗,對小女人說:“二姨,你好好歇着,我飲牛去呀!”小女人歪過頭說:“我的腰裡有個老毛病,不小心就岔住氣了,疼死人。你給用拳頭捶幾下就好了。”黑娃遲疑片刻就又走到炕邊,問:“二姨,你說捶哪兒?”小女人用手指着腰肋下說:“就這兒。”黑娃就攥起拳頭輕輕在她手指的地方捶擊。小女人呻喚一聲:“哎喲!太重了!”黑娃就更輕一點叩擊。小女人怨怨艾艾地說:“黑娃你真笨!你輕輕揉一揉。”黑娃就鬆開拳頭,用手掌撫摩起來。小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細格洋布衫,比家織的粗布衫兒綿軟而光滑,溫熱的肌膚透過薄薄的洋布傳感到黑娃粗硬的掌心,胸腔裡便漲起洶涌鼓盪的潮水,他想跳上炕去把她壓扁擠碎,又想一把揪起她來摟住。但他卻壓抑着種種念頭輕輕問:“你好點了沒有二姨?我該飲牛去咧。”小女人說:“好了好得多了。你再揉一下下就全好了。”黑娃

就繼續揉撫着。他看一眼小女人仰躺着的隆起的胸脯,小女人迷離的眼睛異樣地瞅着他說:“黑娃,你日後甭叫我二姨了,你該叫我姐姐……娥兒姐。”黑娃忙說:“那不亂了輩分兒咧?你家郭舉人我叫大叔,怎麼能跟你叫姐呢?”小女人挖一眼他說:“你真是個瓜蛋兒!有旁人在場,你就還叫二姨;只有你跟我在一搭時,你叫娥兒姐。記下記不下?”黑娃似乎心領神會了一個信號,一個期待着的又是令人驚悸的信號,他的頭髮似乎倒提起來,手臂抖顫,喉嚨憋得說不出話,只好點點頭。小女人就悄着聲說:“你試着先叫一聲姐……”黑娃咬着嘴脣,自覺血已涌上臉膛,顫着聲叫道:“姐吔——娥兒姐——”小女人聽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從炕上翻坐起來,撲進他的懷裡。黑娃雙臂緊緊摟抱着小女人,那個美好的肉體在他懷裡抖顫不止。他不知道怎麼辦,一股無法遏止的慾望催着他把她死死地箍抱到懷裡,似乎要把她納進自己的胸膛才能達到某種含混的目標。她的雙臂箍住他的脖子,渾身卻像一口袋糧食一樣往下墜。他就這樣緊緊地摟着她,不知道還應該做什麼。她突然往上一躥,咬住他的嘴脣。他就感到她的舌頭進入他的口腔,他咬住那個無與倫比的舌頭吮咂着,直到她嗷嗷嗷地呻喚起來才鬆了口。她癡迷地咧着嘴,示意他把她咬疼了,卻又把嘴脣努着迎上來,暗示着他的嘴脣。他在這一瞬間準確無誤地解開了那個啞語式的暗示,就把舌頭伸進她的嘴裡。她的咂吮比他更貪婪更狠勁,直到他忍不住也嗷嗷嗷地呻喚起來,她卻仍舊咂住不放,只是稍微放鬆了口。她同時就倒下去,背倚在炕邊上,把他也墜倒了,壓在她的身上。這當兒,他的渾身像遭到電擊一樣,一股奇異的感覺從腹下潮起,迅即傳到全身,他幾乎承受不住那種美妙無比的感覺的衝擊,突然趴在她身上,幾乎要融化成水了。那種美妙的感覺太短暫了,像夏天的一陣驟雨,他一身鬆軟一身疲憊一身輕鬆,喉嚨裡通暢了,胸腔裡也空寂了,燥熱退去了。他有點懊悔,站起來說:“二姨——噢——娥兒姐,我該飲牛飲馬去了。”小女人跳起來猛地抱住他,又深深地在他的嘴上親了兩口:“好兄弟……”

院庭裡很靜,正午的陽光從玉蘭樹濃密的枝葉間隙投射到磚地上,兩隻盛滿水的木桶擱在井臺上,洗衣盆扣在牆根下,顯得很凌亂。黑娃把木盆拎起來放到井臺下的滲坑邊上,那是小女人往常洗衣服的地方。看看庭院裡沒有任何異常的變化,他撩起布衫下襟擦擦臉上的汗,就走出了這個空寂安謐的院子。他一走進牛棚馬號,順手掩插了門板,撲通一聲仰躺在大炕上,緊張的肌肉一下子鬆弛下來,心似乎這會兒才穩定在原來的位置上。他躺了一下就翻起身抹下褲子,這纔看見褲襠裡溼了一大片。他迅即繫好褲子,把溼了的地方打個褶窩到裡頭,然後就動手去解繮繩,拉上騾馬到澇池去飲水。

他牽着馬繮繩走在村巷裡,從容地回味着那緊張慌亂的時刻,咀嚼着那說不清比不準卻十分誘人的舌尖。頭茬子苜蓿二淋子醋,姑娘的舌頭臘汁的肉。他現在回味長工頭李相講過的那許多酸故事,就由朦朧進入清晰的境界了。當他往返四五趟飲完牲口以後,他覺得沉寂下去的那種誘惑又潮溢起來,那種憋悶的感覺又充斥着胸腔,一種無形的力量又催逼他再回到井臺上去。

他忍着,到了午飯時,李相和王相汗流浹背地從地裡回來了,根本想不到黑娃已經發生的美妙的秘密,只是帶着明顯不飾的忌妒說:“黑娃,你狗崽子比郭掌櫃的乾兒子還牛皮!你跟掌櫃的遛馬耍鵓鴿……”黑娃嘿嘿嘿笑着不無得意:“這怪誰呢?掌櫃的硬叫我陪他遛馬,給他捉鵓鴿,我敢不去嗎?”三個人就走進院子去吃午飯。黑娃瞧着小女人用木盤端來了鹽碟辣碟醋碗和蒜罐兒,就不由得心跳;看見她戴着銀鐲的手腕,就回味到握着時的那種溫柔和細膩;瞧見她顫動着的胸脯,就異常清晰地感到貼着時的癡迷和消融。小女人誰也不看,轉身又用木盤託來了三隻大碗,碗裡盛着冒過碗沿兒的涼皮。這是暑熱的天氣裡最可口的麪食了。小女人放下碗就回廚房去了。黑娃嚼着涼涼的麪皮,還是察覺到了李相和王相沒有察覺出來的變化,小女人走路的步子輕盈了,兩隻秀溜的小腳麻利地扭着,胸脯上的那兩團誘人的奶子就顫悠悠彈着,眼睛像雨後的青山一樣明澈,往日裡那種死氣沓沓的神色已經掃蕩淨盡。

吃完午飯回到馬號,三人就躺下來歇晌。李相賊氣地說:“這個二婆娘今日個比往日不一樣,大概舉人昨黑個把她弄受活了,你看今日個走路都飄手飄腳的!”話說完就拉起鼾聲。王相也傻笑一聲就齁齁睡着了。黑娃卻睡不着。

整個一個後晌,黑娃和李相王相在播種最後一塊包穀地。他有點神不守舍,吆犁犁歪了犁溝兒,點種又把不住稀稠。長工頭竟破口罵起來:“黑娃,你崽娃子丟了魂了不是?”黑娃不在乎地笑笑。愈接近天黑,他愈變得不可忍耐,直到吃罷晚飯,他也找不到單獨和小女人說話的機會。三人吃了晚飯,抹着嘴起身走出院子時,小女人說:“黑娃,你把泔水桶捎過去。”黑娃心裡得救似的喜悅,從竈房裡提了裝滿泔水的木桶回到馬號,用泔水飲了牛,再把桶送過來,對着正在洗鍋刷碗的小女人說:“娥兒姐,我黑間來。”

黑娃開始實施他後晌種包穀時反覆琢磨過的行動方案:“李大叔,我今黑到王莊尋我嘉道叔去呀。讓他回家時給我捎一雙鞋來。”長工頭李相毫不在意地應允了。黑娃到王村找着嘉道叔叔,確實說了讓他捎鞋的事。又閒諞了半夜在郭家熬活兒的事,感激嘉道叔叔給他尋下一個好主家,並說郭舉人瞧得起自己,讓他陪他遛豆放鴿子的快活事,嘉道高興地叮囑說:“這就好,這就好。人家待咱好咧,咱也要知好,凡事都多長點眼色,甭叫人家先寵後惱……”黑娃應着,早已心不在焉,看看夜深人靜,告別嘉道叔回到將軍寨。

按照白天觀察好的路線,黑娃爬上牆根的一棵椿樹跨上了牆頭,輕輕一跳就進入院裡了。郭舉人和他的大女人在後院窯洞裡,前院只住着小女人一個。黑娃望一眼關死的窗戶,就撩起竹簾,輕輕推一下門。門關死着,他用指頭叩了三下,門閂滑動了一下就開了,黑暗裡可以聞見一股奇異的純屬女人身體散發的氣味。小女人一絲不掛站在門裡,隨手又輕輕推上門閂,轉過身就吊到黑娃的脖子上,黑娃摟住她的光滑細膩的腰身的時候,幾乎暈眩了。他現在急切地尋找她的嘴脣,急切地要重新品嚐她的舌頭。她卻吝嗇起來,咬緊的牙齒只露出一丁點舌尖,使他的舌頭只能觸接而無法咂吮,使他情急起來。她拽着他在黑暗裡朝炕邊移動。她的手摸着他胸脯上的鈕釦一個一個解開了,脫下他的粗布衫子。他的赤裸的胸脯觸接到她的胸脯以後,不由地“哎呀”叫了一聲,就把她死死地擁抱在胸前,那溫熱柔美的奶子使他迷醉,渾身又潮起一股無法排解的燥熱。她的手已經伸到他的腰際,摸着細腰帶的活頭兒一拉就鬆開了,寬腰褲子自動抹到腳面。他從褲筒裡抽出雙腳的當兒,她已經抓住了他的那個東西。黑娃覺得從每一根頭髮到腳尖的指甲都鼓脹起來,像充足了氣,像要崩破炸裂了。她已經爬上炕,手裡仍然攥着他的那個東西他也被拽上炕去。她順勢躺下,拽着他趴到她的身上。黑娃不知該怎麼辦了,感覺到她捉着他的那個東西導引到一個陌生的所在,腦子裡閃過一道彩虹,一下子進入了渴盼想往已久卻又含混陌生的福地,又不知該怎麼辦了。她鬆開手就緊緊箍住他的腰,同時把舌頭送進他的口腔。這一刻,黑娃膨脹已至極點的身體轟然爆裂,一種爆裂時的無可比擬的歡悅使他頓然覺得消融爲水了。她卻悻悻地笑說:“兄弟你是個瓜瓜娃!不會。”黑娃躺在光滑細密的竹皮涼蓆上,靜靜地躺在她的旁邊。她拉過他的手按在她的奶子上。“男人的牛,女人揉。女人的奶,男人揣。”他記起了李相的歌。他撫揣着她的兩隻奶子。她的手又搓揉着他的那個東西。她用另一隻手撐起身子,用她的奶子在他眼上臉上鼻頭上磨蹭,停在他的嘴上。他想張口吮住,又覺得不好意思。她用指頭輕輕掰開他的嘴脣,他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也就不覺得不好意思了,一張嘴就把半拉子**都吞進去了。她噢喲一聲呻喚,就趴在他的身上扭動起來呻吟起來,她又把另一隻奶子遞到他的嘴裡讓他吮咂,更加歡快地扭動着呻喚着。聽到她的哎哎喲喲的呻喚,他的那種鼓脹的感覺又躥起來,一股強大急驟的猛力催着他躍翻起來,一下子把她裹到身下,再不需她導引就闖進了那個已不陌生毫不含混的福地,靜靜地等待那個爆裂時刻的來臨。她說:“兄弟你還是個瓜瓜娃!”說着就推託着他的臀部,又壓下去,往復兩下,黑娃就領悟了。她說:“兄弟你不瓜,會了。”黑娃瘋狂地衝撞起來,雙手抓着兩隻**。她摟着他的腰,扭着叫着,迎接他的衝撞。猛然間那種爆烈再次發生……他又安靜清爽地躺在竹編涼蓆上,緩過氣之後,他抓過自己的衣褲,準備告辭。她一把扯過扔到炕頭,撲進他的懷裡,把他掀倒在炕上,趴在他的身上,親他的臉,咬他的脖頸,把他的舌頭裹進嘴裡咂得出聲,用她的臉頰在他胸脯上大腿上蹭磨,她的嘴脣像蚯蚓翻耕土層一樣吻遍他的身體,吻過他的肚臍就猛然直下……黑娃噢喲一聲呻喚,渾身着了魔似的抽搐起來,扭動起來,止不住就叫起來:“娥兒姐!娥兒……”她爬上他的身,自己運動起來,直到他又一次感到爆裂和消融。她靜靜地偎在他的懷裡,貼着他的耳朵說:“兄弟,我明日或是後日死了,也不記惦啥啥了!”

此後黑娃就陷入無法擺脫的痛苦之中。他白天和李相王相一塊去翻耕麥茬地,晚上同在馬號裡的大炕上睡覺,難得與小女人再次重溫美夢,不能再二再三撒謊去找嘉道叔呀!早晨他去掃院絞水的當兒,郭舉人踢腿舞臂在院庭裡晨練功夫,無法與小女人接近。唯一可鑽的空子,就是晚飯後他拎了泔水飲罷牛馬送還空桶的時候,在廚房裡和小女人急急慌慌摸捏一下就做賊似的匆匆離去。

煩悶焦躁中,機會總是有的。麥茬地全部翻耕一遍,讓三伏的毒日頭曝曬,曝曬透了,如落透雨,再翻耕一遍,耙耱一遍,土地就像發酵的麪糰一樣綿軟,只等秋分開犁播種麥子了。包穀苗子陸續冒出地皮,間苗鋤草施肥還得半個月以後。財東家就給長工們暫付了半年的薪俸或實物麥子,給他們三五天假期,讓長工把錢或麥子送回家去安頓一下,會一會親人,再來複工,此後一直到收罷秋種罷麥子甚至到臘月二十三祭竈君纔算完結。然後講定下年還僱不僱或幹不幹,主家願僱長工願乾的就在過罷正月十五小年以後來,一年又開始了。郭舉人在他們耕完最後一塊麥茬地那天晚上來到馬號,搖着扇子爽朗地說:“前一陣子又收又種還要犁地,諸位都辛苦了。明日個李相王相就可以起身,今年你倆一搭走,回去把老的小的安頓好再來。目下地裡沒啥緊活兒,鹿相只要撫弄好牲口就行了。等你二位來了,鹿相再回家。鹿相屋裡有指靠,遲迴去幾天沒啥。”黑娃巴不得如此安排。李相和王相當晚灌好麥子,一夜竟然高興得難以成眠,雞叫三遍就推着木輪小車裝着糧食上路了。黑娃歡躍鼓舞,也無法入睡,俟到天色微明就去掃除絞水。吃早飯的時候,他大膽抓住小女人的手,跳起來親了一口,小女人嚇得臉都黃了:“你瘋了?”黑娃坐下來說:“等着。今黑好機會。”他回到馬號就餵馬,連着餵過兩槽草料,把牛馬和騾子牽出來拴到樹蔭下,用掃帚刷掉牲畜身上的土屑糞疤,回頭又給圈裡墊了乾土,把水缸裝滿,吃罷午飯就躺下睡着了。後晌更加漫長,他索性背起大籠和草鐮去割苜蓿。

郭舉人很讚賞他的勤快和主動性兒,也蹲下來往鍘刀下苜蓿。黑娃壓着鍘刀把兒,瞅着眼皮底下郭舉人銀白頭髮的大腦袋,心裡忽然懊悔起來:郭舉人待他不錯,早看得出他很喜歡他,讓他陪他遛馬,替他背上鴿子籠兒到這裡那裡去放鵓鴿,很放心地讓他一個人侍喂騾馬,他卻偷偷地把人家的小女人睡了!他的漫蕩着歡愉的胸腔開始冷寂,滋浮起一縷愧悔羞恥的灰敗氣氛……

隨着深夜的到來,黑娃在馬號裡第一次獨自一人過夜,渾身又潮起那種催逼他翻牆跳院的慾望了。他脫光了衣服,用葫蘆瓢兒從頭頂往身上澆水,沖洗得清清爽爽,就走出了馬號的門。

走同樣的路,翻同一道圍牆,爬同一棵椿樹,輕捷似貓兒一樣鑽進虛掩着門的廂房。朦朧的月光下,炕上躺着玉雕冰琢似的肉體。兩顆同樣焦渴的嘴互相濡沫,兩雙都急欲捕捉對方的胳膊交纏在一起。黑娃已不再慌亂,也不陌生,小女人再不說“兄弟你瓜瓜娃”的話,癡迷地陶醉在黑娃越來越熟練的愛撫之中。他們現在跨越了羞怯慌亂和無知的障礙進入從容不迫的自由境界,接受對方的種種愛撫也把種種愛撫給予對方,愉悅地縱容對方做更進一步更大膽些的行動,第一次得到了同步銷魂的最佳狀態。他們已經從肉體感官越來越強烈的刺激需要進入感情抒發的需要,情切切意綿綿的呢

喃自然流涌。“兄弟呀,姐疼你都要疼死了!”“娥兒姐呀,兄弟想你都快想瘋了!”“兄弟呀,姐真想把你那個牛兒割下來揣下懷裡,啥時間想親了就親。”“姐呀,兄弟真想把你這倆奶奶咬下來吃到肚裡去,讓我日日夜夜都香着飽着。”他們一次又一次走向峰頂,一次又一次從峰頂銷魂般下落,沒有滿足,直到雞啼三遍才難捨難離地分手。

繼來的一夜更加完滿。他們從情意纏綿的膠着狀態走進了輕鬆歡快的又一個新的境界,開始有興致談笑逗趣互相開心。黑娃把在馬號裡聽到的長工頭李相講的酸故事複述給小女人,小女人樂得笑得幾乎岔氣,愛撫地擰着掐着捶着黑娃,嘴裡嗔罵着:“黑娃你跟那些瞎熊長工學成瞎熊了!”黑娃得意地笑着問:“姐呀,聽說你給郭掌櫃泡棗兒是不是真事?”小女人順手抽了他一個嘴巴,抽得很重不像玩的。黑娃啞了口,後悔自己忘乎所以說錯了話。小女人隨之就坐起來,把那個尿盆拿到黑娃跟前。黑娃欠起身一瞅,黃蠟蠟的尿裡頭飄着三顆棗兒,已經浸泡得肥大起來。小女人憎恨地說,提到泡棗的事她就像捱了一錐子。大女人每天晚上來看着監視着她把三隻幹棗塞進下身才走掉,她後來就想出了報復的辦法,把幹棗兒再掏出來扔到尿盆裡去。“他吃的是用我的尿泡下的棗兒!”小女人說着,又上了氣,“等會兒我把你流下的給他抹到棗兒上面,讓他個老不死的吃去!”一提到郭舉人,黑娃就有點怯。小女人氣過之後就哭了:“兄弟呀,姐在這屋裡連只狗都不如!我看咱倆偷空跑了,跑到遠遠的地方,哪怕討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你兄弟日夜跟我在一搭……”黑娃壓根沒有想過往後的事,支吾說:“姐呀,你甭急……我還沒想過跑……咱明黑間再說。”小女人說:“兄弟你甭害怕,我也是瞎說。我能跟你相好這幾回,死了也值當了。”

黑娃有點沉重地回到馬號,開始思謀怎麼辦?翻牆跳院偷偷摸摸的相會總不是長遠之計呀!這時候,馬號的門板敲響了,黑娃忙問:“誰?”一個沉穩平實的聲音答:“我。”黑娃聽出郭舉人的聲音就有點慌,瞬即僥倖地想:他要是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肯定到當場捉姦,不會等他回到馬號的。他裝出睡意惺忪的樣子拉開門閂。郭舉人走進來說:“點上燈。”黑娃怕自己臉色不好不想點燈,郭舉人堅持要點燈,他就拼打火石點着了油燈。郭舉人背抄着雙手,站在對面說:“你剛纔做啥去了?”黑娃慌了:“我肚子壞了上茅房……”郭舉人冷冷地說:“茅房不在那邊,再說也不用翻牆。”一切僥倖都被粉碎,事情完全敗露了,黑娃眼前一黑,幾乎跌坐下去:“掌櫃的,你說咋樣處治——”郭舉人一擺頭說:“要是想處治你,剛纔我就當場把你捉住了,不會讓你跑回馬號來。處治你還不跟蹭死一隻臭蟲一樣容易?這事嘛,我不全怪你,只怪她肉臭甭怪旁人用十八兩秤戥。她一個爛女人死了也就死了,你爸養你這麼大可不容易。門面抹了黑,怕是你娃娃一輩子也難尋個女人了。”黑娃這時完全崩潰了,擡不起頭也說不出話。郭舉人說:“這樣吧!我把你前半年的工錢給你,你另到別處找個主家去。記住,日後再甭做這號丟臉喪德的事了。”說着從腰裡摸出幾塊銀元擱到炕邊。黑娃忙說:“你不處治我就夠了我的了,錢我不敢拿。掌櫃的你真是個好人,我……”黑娃腿一軟就跪下了。郭舉人不以爲然地說:“這事全當沒有發生過。再不提了都不說了。你把錢拿上走吧。現在就走。”黑娃不敢拿錢又不敢不拿,把錢拿了裝進口袋,背起來時的褡褳,向郭舉人深深鞠了躬就走出馬號的門去。

黑娃走到村巷的轉彎處不由得回頭瞧瞧,馬號的窗戶仍然亮着燈火,郭舉人今晚得親自侍守牲畜了。他心裡很難過,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做下這種對不起主人的事,自己還算人嗎?他出了村子就踏上往南去的路,忽然想到回去怎麼給父親交待?旋即又轉折到往西的路上去了,走得愈遠愈好,隨便找一家缺人的主戶熬活就行了。走到一條小河邊,黑娃蹲下來脫鞋,聽到後邊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兩個黑影朝他跑過來,邊跑邊喊着:“鹿相,等等有話說。”黑娃拎着鞋等着。星光下,黑娃辨出來人是郭舉人的兩個親門侄兒,跑得氣喘吁吁,一前一後把黑娃夾在中間。一個說:“你怎麼鬆鬆泛泛就走呀?”黑娃說:“掌櫃的叫我走的。”另一個插嘴說:“叫你走是叫你走遠點,甭臭了一個村子!”黑娃什麼已不再想,只覺得走投無路了。一個罵:“你個驢日下的六畜!”另一個罵:“今黑把你狗日的皮剝下來繃鼓!”罵着就拉開了架勢。黑娃被打了一拳,背後又捱了一腳。他忍着躲着,終於瞅中機會,照一個的臉上迎面砸了一拳,手感告訴他擊中了對方的鼻子,那個人趔趔趄趄退了幾步被河灘上的石頭絆倒了。他一揚腿就踢到另一個的襠裡,那人哎喲一聲蹲到沙灘上了。在他們重新撲上來之前,黑娃轉身撲進水裡,一躥就順水漂走了。

黑娃爬上岸時,辨不清到了什麼地方,肚子餓得咕咕叫,循着甜瓜的氣味摸到沙灘岸上的一個瓜園裡,摸了幾個半生不熟的甜瓜,又順着河岸上的小路往前走。他嚼着有一股草汁味兒的尚未熟透的甜瓜,皮兒瓤兒籽兒全都嚥下去了。郭舉人暗地裡派兩個侄兒來拾掇他,掐死勒死或者用石頭砸死扔到水裡就消除一切痕跡了。黑娃現在再不覺得對不住郭舉人了,這兩個蠢笨傢伙的行動反倒使黑娃解除了負疚感,只是在心裡叫苦:娥兒姐不知要受啥罪哩?

他漫無目的地朝西走去,天明瞭仍不停步,走得愈遠肯定愈安全。午飯時分,估摸已經走出百餘里了,黑娃就在一個不大的村子裡停下來,打聽誰家需要僱長工,短工也可以。有人好心告訴他,前邊一個叫黃家圍牆的村子,有個叫黃老五的財東,剛剛辭退了一個長工正需要僱人,不過那主兒有點嗇皮,年長人罷咧,年輕人怕受不下。黑娃已是飢不擇食慌不擇路,只要他是個人我就能受下。

在黃家圍牆黃老五家幹了半個月活兒,黑娃就看出黃老五嗇皮果然名不虛傳。黃老五天不明就呼喊他下地,三伏天竟然不歇晌,而且理由充足:“難得這麼硬的日頭,鋤下草一個也活不了,得抓住這好日頭曬草。”如果不是大雨澆得人睜不開眼,黃老五仍然有說詞兒:“哈呀真好!下這種絲兒雨才涼快了,幹活纔不熱了。”黑娃不在乎,再說黃老五本人也不歇晌也不避雨陪着他一樣幹。黃老五吃飯也是一天三頓陪着他,除了晌午吃一頓稀湯麪全部都是雜糧,包穀黑豆稻黍豌豆變換着蒸饃。包穀饃倒罷了,黑豆麪兒無論蒸的饃饃或是烙下鍋盔,都改不了貓屎一樣黑的顏色,也去不掉那股苦焦味兒;豌豆麪饃饃茬口硬,咬一丁點就嚼得滿口沙子似的硬粒兒,吃下以後就生屁。黑娃和黃老五上地去的路上屁聲此伏彼起,黃老五自己也笑了:“黑娃你聞一聞這屁不臭。豌豆生下的屁不臭。麥子面生的屁臭得噁心人!”黑娃不久也就明白,黃老五其實也是個粗笨莊稼漢,憑着勤苦節儉一畝半畝購置土地成了個小財東,根本無法與郭舉人相比。但最使他難以忍受的不是幹活的勞累和吃食的粗劣,而是一種無法忍受的舔碗的習慣。在黃家吃頭一頓飯時,黑娃就看見了黃老五舔碗的動作,一陣噁心,差點把吃下的飯吐出來。以後再吃飯時,他就加快速度,趕在黃老五吃畢舔碗之前放下筷子抹嘴走掉,以免聽見他的長舌頭舔出的吧唧吧唧的聲響。這天午飯後,黃老五用筷子指點着凳子說:“鹿相你坐下,甭急忙走,我有話說。”黑娃重新坐下來。黃老五說:“把碗舔了。”黑娃瞅着自己剛剛吃完了糝子面兒的大碗,殘留着稀稀拉拉的黃色的包穀糝子,幾隻蒼蠅在碗裡嗡嗡着,說:“我不會舔。我自小也沒舔過碗。”黃老五說:“自小沒舔過,現在學着舔也不遲。一粒一粥當思來之不易。你不舔我教你舔。”說罷就揚起碗作示範。他伸出又長又肥的舌頭,沿着碗的內沿,吧唧一聲舔過去,那碗裡就像抹布擦過了一樣乾淨。一下接一下舔過去,雙手轉動着大粗瓷碗,發出一連串狗舔食時一樣吧唧吧唧的響聲,舔了碗邊又揚起頭舔碗底兒。黃老五把舔得乾淨的碗亮給他看:“這多好!一點也不糟踐糧食。”黑娃說:“我在俺屋也沒舔過碗。俺家比你家窮也沒人舔碗。”黃老五說:“所以你纔出門給人扛活兒!要是從你爺手裡就舔碗,到你手裡剛好三輩人,家裡按六口人說,百十年碗底上洗掉多少糧食?要是把洗掉的糧食積攢下來,你娃娃就不出門熬活反是要僱人給你熬活囉!”黑娃的胃腸早已隨着黃老五的舌頭伸出縮進攪動起來,一陣陣噁心,話也說不出來。黃老五說:“鹿相你這娃娃事事都好,幹活潑勢又不彈嫌吃食,只有不會舔碗這一樣毛病。你知道不知道?頓頓飯畢你先走了,我都替你把碗舔了。你只要從今往後學着舔碗,我就僱你幹三年五年,工錢還可以往上添。”黑娃說:“哪怕不要工錢,我都不舔碗。”說罷就轉過身走了,走到過道轉過身,黃老五抱着他的碗舔得正歡。黑娃看見別人舔自己的碗更加難以容忍,“哇”的一聲吐了。隨後居然成了一種毛病,他一看見黃老五的嘴脣就想嘔吐,整得他乾脆拿上兩個饃饃躲到牛圈裡單獨吃了。他終於忍受不住,咬咬牙捨棄了一月的工錢,吃罷早飯藉着單獨上地的工夫逃走了。

他強烈地思念小女人。一月來她的日子怎麼過?他沿着一條官道扯開步子再往東走,當夜靜更深時分,黑娃已經站在那棵熟悉的椿樹底下了。他爬上樹,翻過牆,跳進院子,摸到西廂房門口,竹簾子卷在門楣上方,門上吊着一隻黃銅長鎖。黑娃不敢久停,沿着原路又出了院子,轉身來到隔壁的馬號。黑娃翻上土圍牆,看見長工頭李相和王相睡在馬號院子裡。他跳下去,搖醒了李相,嚇得李相嘴裡嗚嗚哇哇話不成串。黑娃悄聲問:“李大叔,小女人呢?”李相說:“回孃家去了。”黑娃再問:“知道不知道約摸啥時候回來?”李相已完全清醒,恢復了活潑的天性:“你龜孫把人家日了,郭舉人早把她休了,還回來個!”黑娃急問:“好叔哩!小女人孃家在啥村子?”李相說:“你還攆到人家孃家門上去日呀?”黑娃求告說:“好叔哩!啥時候呀你還盡說笑,快給我說一聲。”李相說:“往北走,三十里,有個田傢什字——”黑娃作個揖,親暱地摸了一把還在酣夢中的王相,就拉開門閂出了馬號院子。

第二天早飯時,黑娃踟躕在田傢什字的村巷裡,打聽誰家僱人熬活。人說,田秀才近日病倒,正需僱人管理棉田。黑娃找到田秀才家門口,正遇見秀才娘子:“嬸呀,聽說咱家想僱個人?”娘子看他一眼說:“你等一會兒,我去問問掌櫃的。”娘子出來的時候就有了主意,說了工價,就引黑娃到屋裡吃飯。端飯出來的果然就是那個令他牽腸掛肚的小女人,他的娥兒姐。她端着木盤走出廚房看見他的那一瞬間,臉色驟變,幾乎失手丟了木盤。黑娃瞅了一眼就偏低了頭,裝作陌生人順勢在院子裡的小木凳上坐下來。她瘦了!瘦得叫人心疼!

黑娃照例住進牛圈。田秀才家原有一個打長年的長工,姓孫,人很實受厚誠,黑娃很快就和孫相混熟了。他告訴黑娃,田秀才是個書呆子,村裡人叫他“啃書蟲兒”。考中秀才以後,舉人屢考不得中,一直考到清家不再考了纔沒奈何不考了。田秀才仍然早誦午習,唸書寫字,只在農活緊密的季節才搭手作務莊稼。目下正是棉花生長頂費手的時節,田秀才卻病倒在炕上,幹不了活兒也啃不動書了。孫相悄聲說:“秀才的女子跟個長工私通,給人家休了!秀才是念書人——要臉顧面子的人呀!一下就氣得病倒炕上咧!”黑娃裝出驚訝地“噢”了一聲。孫相說:“田秀才託親告友,要儘快儘早把這個丟臉喪德的女子打發出門,像用杴剷除拉在院庭裡的一泡狗屎一樣急切。可是,像樣的人家誰也不要這個聲名狼藉的女人,窮家小戶又怕嬌慣下的女子難以侍弄;人家寧可訂娶一個名正言順的寡婦,也不要一個不守貞節的財東女子!”黑娃聽罷說:“孫叔,你去給田掌櫃說,這女人我要哩!”孫相大驚道:“你年輕輕的小夥娃兒,要這號女人做啥?”黑娃撒謊說:“我爸窮得很,給我訂不起媳婦呀!”孫相凜然說:“娃娃,拉光身漢也不要這號二茬子女人,哪怕辦寡婦,實在不行哪怕到城裡逛窯子,也不能收拾這號爛貨!”黑娃說:“我思量過了。我家離這兒百把二百里,這女人名聲再不好也吹不到俺村裡,只要我日後把她看嚴點就行了。”孫相看黑娃執意要娶,話兒也不無道理,就答應了:“我去給田掌櫃說句話不費啥事。我估摸田秀才一聽準成,肯定連聘禮全都不要的。”

田秀才的態度正如長工孫相所料,當即拍板定奪,病氣當下就減去大半。田秀才隨即召見黑娃,不僅不要彩禮,反倒貼給他兩摞子銀元,讓他回家買點地置點房好好過日月;只是有一條戒律,再不許女兒上門;待日後確實生兒育女過好了日子,到那時再說。黑娃全都答應了。第二天雞啼時分,黑娃引着那位娥兒姐離開了田傢什字,出村不遠,倆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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