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讜言遭謗即宵征,苦歷高崗復陷坑。
古剎款留情意洽,離亭酌別酒杯傾。
固辭孽地行吾志,運厄關津受爾擒。
帥府談言逢故舊,卷舒如意人都京。
話說林澹然正行山路,被絆馬索絆倒,一夥嘍-將繩索綁定,解上山來。林澹然心裡暗想:“這班人決是綠林豪客,俺做了半世英雄,不期將性命送於此地。”漸漸走到山頂,月光之下,擡頭細看,乃是一座大寺院。衆嘍-將老林押入寺門,那個提包裹的先跑入殿裡去了。不移時,走出來道。“二位大王爺正吃酒哩,見報拿着一頭行貨,二大王大喜,叫快解進去。”衆噗羅聞說喊一聲,將澹然推入殿裡。林澹然偷眼看時,上面左首坐着一籌好漢,生得虯髯碧眼,大臉長軀,身上穿一領赭紅囗絲襖子,頭上戴一頂軟翅紗巾。右邊坐的一個漢子,生得微須白臉,短小身材,身上穿一領遍地金鴉青百花錦襖,頭上戴一頂彩繡扎巾。左首那個好漢問道:“你是甚人,輒敢大膽,夜靜更闌,在我山中行走?明知山有虎,故作採樵人?”右邊那個喝道:“大哥問他只甚,使兒們拿去剝了皮,砍做肉丸子,將來下酒。”兩邊嘍-齊喊一聲“得令!”把林澹然叉腦揪出殿外來,卻將氈帽揪落,露出光頭,那些嘍-同喊道:“原來是匹禿驢。”林澹然大喝一聲:“賊奴體得胡講!”那虯髯大王聽見,喝叫拿這廝轉來,衆嘍-又將林澹然擁上殿去。虯髯大王大怒道:“這禿驢大膽,你敢罵誰?你是何處寺院來的?村鳥無知,先割去舌頭,然後剖腹剜心,犒賞衆孩兒們。”林澹然也大怒喝道:“胡講!俺出家人視死如歸,要殺便殺,你這廝何必恁般鳥亂!”
那第二位好漢聽了聲音,跳起身來,令嘍-移燭近前細看,失驚道:“這和尚好生面熟,卻像在何處曾會來?”想了半晌,問道:“長老莫非曾在建康妙相寺出家麼?”林澹然道:“俺原在炒相寺裡爲僧,只因與本寺正住持不和,逃難至此。有犯虎威,乞賜一死。”那二大王聽了,慌忙喝退嘍-,親解其縛,脫下百花錦祆,披在林澹然身上,謝罪道:“我的爺,何不早講大名,險些兒害了恩人性命。大哥快過來相見,這就是小弟時常講的英雄,林住持長老是也。”雙手扶在交椅上坐了,納頭便拜。林澹然躬身答禮。衆嘍-見了,各各搖頭伸舌。
那虯髯大王向前和林澹然施禮罷,分賓主而坐,問道:“在下向聞二弟說林住持英名蓋世,智勇無雙,久懷企慕。今日爲何事幸臨敝地?真乃千載奇逢也。”林澹然道:“一言難盡,從容奉稟。二位將軍高姓大名?小僧平生未曾拜識,荷蒙大義,實感再生。”那個白臉漢子道:“小人姓苗名龍,排行第二。向日曾合幾個弟兄侵犯寶剎一番,意欲苟圖富貴。不期被住持爺知覺,施惻隱之心,釋放我等,又賜諸弟兄財物,至今感佩不忘。小人切切在心,報恩無地。日前爲與鄰豪構訟,縣官受賄,誣盜下獄。小人得便,越牆逃難,打從這裡經過,遇着此位結義弟兄,收留在此。今得恩人到來,實出望外,正應小人昨夜之吉夢。”林澹然問道:“此位將軍尊姓?”苗龍道:“這哥哥是小人總角之交,姓薛,雙名志義。人見他虯髯黑臉,都叫他做黑判官。兩臂有千斤氣力,學得一身好武藝。爲報父仇,殺了惡宦康刺史全家,逃到這裡,做這本分生理。此處卻是定遠地方,此山名爲劍山,此寺名彌勒寺,甚是險峻寬闊。逐去僧衆,聚集一二百人,打家劫舍,攔截客商數年,官軍不敢正眼兒相覷。留小人坐了第二把交椅,果然快樂,甚是英雄。小人時常和大哥講妙相寺有一位恩人林住持,智勇足備,小人受恩未敢少忘。今日得會,誠爲天幸。”分付嘍-,整頓酒席相待。
飲酒間,苗龍又問及出寺遠來逃難之故。林澹然潸然淚下道:“小僧不幸,受盡囗囗,屢經坎坷。自從東魏與高丞相世子高澄結怨,削髮爲僧,走入中國掛錫,指望尋一個終身結果。蒙聖恩敕爲妙相寺副住持,不期撞着那兇徒正住持鍾守淨,貪財好色,不守釋門戒行,以唸佛拜懺爲由,着做佛頭的趙蜜嘴同謀,賺騙寺後鄰人沈全渾家黎賽玉通姦,來往情熱。因俺責善,反生仇恨。十月十五日,值聖駕臨寺聽講涅-經,那廝乘隙暗進讒言,說俺毀謗朝廷,不守清戒,酗酒兇狂,私通東魏。皇上信了,便要擒俺置於死地。虧了行童來真潛通消息,俺只得乘夜而逃。撞到雞嘴鎮李秀店中,李秀亦如苗兄一般認得面貌,說起昔日之情,抵死留住不放。那時俺也昏債,失了計較,不合在他家藏躲了幾日。官司緝捕得緊,一日捱查數遍,到處張掛榜文,說拿得小僧獻上者,官給賞銀三百兩。店內有一酒生,貪利生心,待要首告,幸李秀識破,將那廝灌醉,放俺出門逃竄,晝伏夜行,受盡苦楚,致令驚動二位將軍。幸蒙不賜誅戮,復承厚款,感激不勝。”苗龍離座大怒道:“有這等事1不殺這負義忘恩的孽畜,空做人間好漢!”薛志義道:“二弟且莫性急。當今世上,直道原是難容的。林住持只是太直了些,惹出這場奇禍。知恩報恩仗義的事,除是豪傑才做得來。這一班狗男女,人面獸心焉可以此望他?今日幸會林住持,且請住持爲了山寨之主,緩緩用計剿除這廝。不知住持允否?”
林澹然合掌道:“俺出家人,生死聽天,隨緣度日。恩怨之間,寧人負俺,毋俺負人。多蒙二位將軍盛情,暫借一宿,明早拜辭,歸於東魏,以終天年。”薛志義道:“住持何出此言,既離虎窟,又入龍潭?自禁城到得敝山,已是萬分之幸。離這裡到東魏,路程遙遠,關隘阻隔;況住持名聞遠近,聖旨畫影圖形,那一處不當心盤詰。前去乃是河南地界,城市中人煙稠密,不比那深山僻路所在。住持今要前去,若遭羅網,那時悔之晚矣。還在小寨暫且安身,將圖後計。”林澹然道:“多承美意,本該尊命,但小僧久甘恬澹,最厭繁華,意欲歸魏,尋一搭兒僻靜山崖,結個茅庵,修焚唸佛,以終天年,無心再戀塵俗。設被擒獲,是亦命也數也。”苗龍道:“住持爺執意要去,小人亦不敢強。但求寬住數日,另作商議。”林澹然謝道:“若得如此,足見厚情。”苗龍又問:“李秀哥哥近來生計何如?”林澹然道:“頗爲富足,盡是清閒。小僧在他家藏避數日,那酒生要行出首,放俺奔逃,兩下必成仇訟。苗兄可念平昔交契之情,乞着人打聽消息,方知下落。”薛志義道:“既是苗二弟相識,明日必須差人打探。”苗龍道:“事不宜遲,明早即行。”三人盤桓說話間,不覺星移斗轉,野店雞鳴。林澹然道:“賤體睏倦,望乞隨便借宿。”苗龍二人又勸了數杯,令嘍-打疊牀鋪,伏侍林澹然歇息。有詩爲證:
昨宵得脫虎狼窩,今朝穩臥中軍帳。
不數古今豪俠流,綠林高義雲霄上。
次日又排筵席款待。傍晚時,林澹然辭謝要行,苗龍、薛志義苦苦相留,只得又住了一夜。次早侵晨起來相別,苗龍道:“小人有兩樁心事,要留住持爺。停當了,即便送行。”林澹然道:“兄有甚事,望乞見教。”苗龍道:“我這位薛大哥,武藝雖精,韜鈐未諳,今欲拜在門下,求傳授些兵法。二者小人正要差人打聽李大哥消息,如平安無事,卻也放心;設或落難時,亦好同住持商議救他的門路,故此要屈留數日,方敢送別。”林澹然道:“既爲此二事相留,便往數日。兄可差能事心腹之人,齎帶銀兩,往建康去。倘李季文有事,即可隨便上下使用,以留性命,從容救他。俺這裡一面和薛君開講兵法,待尊役回時告行。”薛志義、苗龍二人大喜。隨差兩個精細會事的嘍-,帶了百餘兩白銀,往京都打探消息去了。三人在寨中討論兵法,演習武藝,酌酒高歌,談今說古,不覺又早半月有餘。
一日嘍-回寨,稟覆道:“小人兩個一路打聽去,只見城市通衢,鄉村戶落,處處張掛榜文,圖形畫影,尋獲林住持爺爺。小人抄得榜文在此。”苗龍接過,三人一同觀看。其榜文雲:
某府某縣某官,遵依樞密院行文,欽奉聖旨,爲追剪奸僧,以杜國患
事:照得本朝在京妙相寺副住持林太空者,不守清規,通謀外國,將爲城
社之奸,搖惑軍民之志。十月十五日,毀謗朝廷,牴觸乘輿,反情已著,
不可姑留。即欲拿問,明正典刑,不意知風逃竄。今特遍行國內遠近,
畫影圖形,疾速追拿。不論軍民人等,如有擒獲者,該地方官給賞銀三
百兩,本官連升三級。若窩藏在家,知情不報,故意縱逃者,不論貴賤,
一概處斬。事同風火,頃刻毋違。須至榜者。右榜諭衆通知。年月日
結。“沿路聽人傳說,李某被陳阿保首告窩藏林住持,本縣拿去三拷六問,招成死罪。現監在獄。小的們到江寧縣中,認作李家的親戚,凡一應衙門上下人等,並獄中禁子,俱各用銀買求寬釋,見了銀子都已應允。又用計見了李官人,他分付轉謝住持爺和二位大王爺,再三致意,得空便要越獄而走,也來入夥。小人們特來回覆。”三人聽罷大喜,重賞嘍-,設筵相慶。
當晚,林澹然起身作別,道:“將軍韜略已精,貧僧在此,終不爲了。”薛志義道:“今日已暮,還乞草寨荒宿,明日決然送別。但住持爺這條銅禪杖,似非凡物,出家人提此行路,動人疑忌。何不留於敝寨,另奉寶劍護身,庶爲穩便。”林澹然道:“蒙諭良言,感戴無盡。但此杖乃故人所贈,山僧朝暮不離,今在顛沛之中棄之,是背故人也。生死與俱,豈忍輕棄。”薛志義嘆息道:“當今之世,面交者多。飲酒宴樂,情若同胞;利害相關,視如陌路。此輩真犬彘耳,豈能如住持於患難之中,不忘故人也!”倍加敬服。苗龍道:“我有一計在此,管教路中無阻。”便令嘍-砍一株斑竹來,截去頭尾,打通了節,將鋼杖藏於竹中,兩頭鑲嵌堅固。對林澹然道:“住持爺,此法何如?”澹然道:“妙甚。又可防身,又可挑行李,深感深感。”衆皆大喜,痛飲通宵。次日,薛志義大排筵席,請林澹然餞別。歌舞吹彈,二人殷勤相勸。林澹然吃得酩酊,乘着酒興,辭別要行。薛志義親手捧出白金一盤,贈爲路費。林澹然收了兩錠,其餘銀子,賞與日前打探的嘍。苗龍、薛志義令嘍-駝了竹禪杖,背上包裹,二人親送下山數裡。林澹然再三請轉,苗龍只得將竹杖包裹速與林澹然,三人灑淚而別。
不說薛志義、苗龍回寨,且說林澹然拽開腳步,取路望西進發,走了三十多裡,酒卻醒了。遠遠見人煙揍集,屋舍相連,乃是個市鎮去處。此時正是早春天氣,但見:
六街三市上,來來往往盡村民;門面店肆中,濟濟捱捱皆貿易。也
有綾羅段鋪,也有米麥油行,賣魚賣肉鬧嚷嚷,買菜買蔥喧鬨哄。沽酒
樓前扶醉漢,鞦韆架上坐嬌娃。
林澹然不敢行動,即閃入山坳裡幽靜所在躲避,直到夜靜,方纔走路。一路夜行曉住,奔馳數夜,早到了武平地面。此時日色將沉,林澹然心裡暗想:“前去已是睢陽郡武津關口,此是緊要去處,惟恐盤詰難行。過得此關,即是東魏地方,可脫網羅矣。”行近大梁城門口,思量無計,只得大膽拽步前行。忽見一個山東漢子,揹着一搭褳氈貨,在城門外出賣。林澹然忽然自想:“除是恁般,方過去得。”便取錢買了一個敞口大暖帽戴了,拽下檐來,遮着臉,取路進城。行不數步,劈頭一夥公人攔住去路,當先一人問道:“你這廝是何方人氏?那裡住居?作何生理?快放下包裹杖子,待我查檢,方放你過去。”林澹然道:“在下姓張,排行第三,北平人氏。因出外經商被盜,沒了資本,欲到貴城合親處借些銀兩,以作盤纏,何必盤詰?”那人道:“我自不曾見做客的嘴邊剃去鬍鬚,必是奸細。”趕向前將林澹然暖帽劈頭揪下,拍掌笑道:“饒你乖是鬼,難脫這場災。你這狡猾禿驢走得好,遮了頭須遮不得口。”叫衆人動手,將繩索綁縛了這廝,再做道理。可憐蓋世英雄,撞入天羅地網。
一個公人劈手將竹杖搶去,向前一撲,幾乎跌倒,把竹杖拋在地上,爲頭的那人慌忙扶住。這公人搖頭道:“好古怪!好利害杖子,如何竹有這般重,莫非是外夷出的?”那人伸手取杖,也不能移動,用力兩手提起,卻有百餘斤。心下大駭道:“這條小小竹棍,就使是實心的,未必這等重得狠,必有緣故。”便在腰邊拔出短刀,劈開竹棍,裡邊露出銅禪杖來。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奸滑的和尚,恁般做作,到我老爺手裡,自然雪化見屍。”令衆公人鷹拿雁抓,將林澹然縛綁定了。正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躬身道:“列位知俺是誰,將俺縛綁,卻爲甚事來?”那爲頭的指着手喝道:“你這禿廝,兀自要強嘴。爲你受盡艱苦,用煞心機。慚愧,也有今日見你的時節。且講大名於你聽着:我乃江寧縣中馳名的緝捕使臣刁爺便是。當日你這廝誹謗朝廷,潛地奔逃,我這一班一輩的人,爲你不知受過多少限責,你卻躲在賣酒的李秀家裡快活。那李秀被你拖累,擬成大罪,監禁獄中,你卻又走了,教我腳底也趕穿。諒你也飛不過關去,故先到這裡,卻好等着。圖形在此,這番走往那裡去!”林澹然閉口無言。刁應祥喝衆人:“帶這廝元帥府中監禁,待造下陷車,解到京師請貨便了。”衆人擁着刁應祥,將林澹然解到元帥府來。有詩爲證:
千里馳驅策杖行,豈期窄路遇軍兵。
早知今日風波險,何不山營且暫停。
當日那都督正升晚堂,審理軍務,猛聽門外擂鼓聲急,把門將官進來稟道:“門外有一夥緝捕公人擊鼓,因拿着一個和尚,口稱朝廷重犯,要見老爺。乞臺旨。”原來這都督姓杜,即令放進來。刁應祥發付一夥公人門外俟候,自帶林澹然隨着把門官,徑入跪下。杜都督問刁應祥道:“你是何處緝捕人役,拿這和尚,擅入我軍門擊鼓?”刁應樣答道:“小人是建康江寧縣緝捕人員刁應祥,領本縣公文,奉聖旨追捕犯法逃僧一名林太空。一路追來,至此方纔擒獲。本欲就解入京,一來要稟過老爺,方敢解去;二來這禿廝甚有勇力,路上攪有賊黨劫奪,乞老爺鈞旨,賞一輛陷車,差軍護送到京,庶無失誤。”杜都督道:“這和尚就是妙相寺副住持麼?”刁應樣道:“正是此人。”杜都督道:“日前連接兩道旨意,都爲這廝,因此遍處着人搜捉盤詰,不想今日你擒獲得來。這廝有什麼器械行李麼?”刁應祥道:“止有禪杖一條,包裹一個,別無他物。”杜都督教取進來,當廳檢看,收入後堂。令將士:“將林澹然鬆了綁,取一面鐵葉長枷枷了,押入牢中監禁。發付刁應祥一應人役,都在府門外相近去處歇息,待我審問情由,後然寫表申奏,着軍士護衛汝等入京。”刁應祥聲諾而退。
杜都督退入私衙,着虞候往獄中取林和尚,去了長枷進來。林澹然跪下,杜都督道:“久聞人說京都妙相寺中副住持林和尚爲人剛直,武藝高強,人人契慕,遍處傳揚。如今卻爲甚事,觸忤朝廷,以致逃竄?汝可一一從實說來,毋得隱諱。”林澹然滿眼垂淚道:“僧人本欲隱跡逃名,不料反投羅網。念貧僧原是東魏人氏,將門出身,姓林名時茂,在高丞相麾下爲將,替國家東征西討,屢立汗馬功勞。與高丞相世子高澄不睦,慮惹災囗,愁無結果,因此削髮爲僧。”遂把那入樑怎生遇着丘縣尹,薦舉爲妙相寺副住持,怎生與正住持不睦,暗進讒言,激怒武帝,欲正典刑,又怎生逃躲,夜行晝伏,欲歸東魏之事,備細說了一遍。“豈知災囗難脫,覆被擒拿,送在老爺臺前,伏乞大恩,原情鑑拔。再造之德,重於山嶽。”杜都督又問道:“你既是東魏高歡部下將官,可知有一位杜旗牌麼?”林澹然道:“姓杜的將士也有,但不知貴表尊名。”杜都督道:“單諱一個悅字的,綽號石將軍。如今年已高大,過於七旬,是我至親。可曾相識麼?”林澹然道:“有,有。曾有一個杜悅,號爲石將軍,日前原在高爺麾下爲旗牌官,失機當斬,是僧人一力救釋,免死充軍。後來僧人云遊入樑之時,又於沁州旅邸相會,因魏主降恩,得赦還鄉。相別之後,未知在否。”社都督道:“你既與他旅邸相會,他曾有甚言語囑付你入樑否?”林澹然道:“彼時杜公曾和小僧說來,他有一子,在樑投托傅統制麾下,十年不知音耗,日夜縈懷。待要入樑尋訪,奈何年老難行,乃借酒肆中筆硯,寫下家書一封,付小僧帶來,倘得邂逅,轉寄此信。小僧一向羈留妙相寺中,欲訪無由。那一晚慌慌逃竄,匆忙之際,不知曾帶得否,或者在包裹中,未可知也。”杜都督即命取包裹付與澹然。澹然打開檢看,卻在護書中,雙手呈上。杜都督接書,拆開看時,上寫着:
父書付男成治知悉;自汝離家出外,家中事變多端。我爲你淚不曾幹,終朝思念。你母親病傷去世,使我形孤影隻,滿目荒涼。骨肉摧殘,可嘆可嘆。不期我運蹇時乖,失機當斬,自分今生與你永無見期,感得大恩人林爺一力申救,得全殘喘。此恩此德,重若丘山。我今已老,無由補報,倘天不絕人,或有再得盡心之日,也不可知。今因林老爺出家,法諱太空,別號澹然,雲遊中國,偶於旅邸相逢,草此數字,寄與你知。倘得一會,須不要忘了林爺大德,當效犬馬之報,不必說得。你也須知父母養育之恩,十月懷耽,三年侞哺,推幹就溼,容易得撫你成人?你竟飄然出遊,不思父母爲你哭得腸斷,望得眼穿,實是悽楚。我今年近八旬,風中之燭,你若稍有人心見書即日一面,使我九泉之下,也得瞑目。書不盡言,總宜知悉。年月日書於沁州邸中,爺字再囑。
杜都督看罷書,失驚站起身來,雙手扶起道:“恩人,你何不早言?小侄獲罪多矣。”慌忙躬身行禮。林澹然忙忙答禮道:“小僧是提督案下死犯,何故相敬若此?”都督道:“恩人不知其詳,且請坐了,細訴根由。”這杜都督是誰?原來不是別人,乃東魏人氏,姓杜,名成治,就是杜悅的兒子。自別父親,走入中國,尋着孃舅總兵都統制傅惲,收在部下爲書記。因他能文會武,精通韜略,常隨傅惲出征,屢獲奇功,升爲參謀。又數年,傅惲陣亡,武帝見他無嗣,即敕杜成治襲封總兵都統制之職,統領傅惲大軍。欽賜武平城內蓋造府第居住。後伐齊有功,復升爲帥府都督大元帥。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假節鉞,管轄十三州三十四縣人馬,鎮守西北一帶地方,先斬後奏,極有威權。當下替林澹然換了衣服,賓主坐下,忙點茶湯。林澹然不安,又謝道:“僧人何福,蒙都督如此厚待?”杜成治道:“論恩人,乃是父執,這杜悅就是家尊。小侄名成治,自幼不才,每好騎馬試劍,頗通韜略,愛客重賢,以致家業凋零,只得遠遊樑國,投入家母舅傅統制麾下。幸得皇天庇-,聖上洪恩,濫叨重位。不想父罹軍法,幸蒙吾師大恩救拔。小侄屢屢差人打探家尊消息,十餘年杳無音信,每每在心,今日方知端的。此思此德,銘刺肺腑。小侄真不肖之罪人也。”言畢,淚如涌泉,悲不自勝。有詩爲證:
獨憐父子各西東,猶喜逢恩患難中。
莫道蜉蝣真似寄,人生何處不相逢。
林澹然驚道:“卻原來是令尊大人!小僧不知,惶悚無地。”杜成治即命在後堂整酒飯相待。林澹然道:“令尊大人與小僧相處數年,情同骨肉,後因問罪,兩下暌違幾載,後來又於客舍相逢。今日偶然又會着都督,正爲亙古奇聞,人間罕遇。”杜成治道:“小侄幸逢老叔,但不知家尊何日相見?‘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小侄身享富貴,母死不得奔喪,父親年邁,不能奉養,使飄零道塗,流離失所,小侄不孝之罪,實無可渲。”說罷又哭。林澹然功道:“都督今日身享萬鍾,位居極品,顯親揚名,正是大孝處,何必悲苦?待後差人打探,必有相見之期。”杜成治拭淚相謝,再坐吃酒。林澹然辭酒道:“小僧不幸,遭此不赦之罪,蒙都督雅愛,心實不安。小僧算來這場大禍決難迴避,乞都督明早打發解京,了此孽冤,免致貽累。”杜成治笑道:“老叔何出此言,小侄豈忘恩負義之輩?今日必當盡力救援,管取平安無事,送回東魏,聊表寸心。”林澹然合掌道:“多承都督厚情,只怕貽累,反爲不美。”杜成治道:“不必介懷,且請放心寬飲幾杯。”林澹然謝了,又飲數杯,不覺大醉,就在側房睡廠。
杜成治當夜和夫人蔣氏商議,要救林澹然一節。夫人道:“君爲督撫,統握大權,欲救一個和尚,有何難哉?如此如此救他便了。”杜成治道:“夫人言之極當。”事不宜遲,連夜差心腹幹辦到司獄司喚獄官來議事。那獄官姓戚名錦,正在睡夢中,聽得報杜爺呼喚,忙起來整冠束帶,隨着幹辦進私衙裡來。正是:
欲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
畢竟杜都督與獄官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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