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命總是不知道爲什麼。
不知道爲什麼那張笑臉總是時不時就從腦海裡竄出來,帶着雨後陽光的暈色,是四月風的柔暖。
不知道爲什麼看見他難過自己就覺得心裡空了一樣發疼,忍不住想湊上去哄一鬨。
不知道爲什麼見他和別人親近就感到極不舒服,想要笑笑都很勉強。
原來這就是原因嗎?
陳三六隻記得自己突然被追命擡起下巴,還未反應過來,他的眉眼便到了近在咫尺的距離,隨即就是脣上被覆了一層溫熱。
身體裡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只有脣間的極致溫柔和暖和清朗的氣息包裹着整顆心,讓他不由自主地微微閉上眼睛,甘願溺死其中。
追命淺淺的在三六柔軟的脣珠上輕蹭着,待懷裡的人瞬間僵硬的身體放鬆了一些,才直起身子。
他看着三六緩緩睜開了眼,半張着粉紅的嘴,月色下皮膚近乎透明中帶着光亮的白,劉海在風裡輕輕跳躍,眼睛裡碎了漫天星子。
“以後別再說這種讓人聽了難受到死的話了,”追命的眼睛有點紅,他笑着撫過陳三六的後腦,“畢竟,我也是喜歡你的人。”
陳三六仰着臉望着追命的眼睛,心臟狠狠顫起來。
“你這樣安慰人,實在是很要膽色。”他顫抖着睫毛,眼淚在眼眶裡微微轉着,眉頭微微蹙起,像是拼命在說服自己相信什麼。
追命嘆一口氣,再次把他攬進懷裡,在他耳邊輕緩卻不容置疑的開口。
“不安慰你,是真的喜歡你。”
陳三六把額頭抵在追命肩膀上,終於放心的讓眼淚流下來。
“可是,可是,”他一哭起來聲音就斷斷續續,帶着鼻音讓追命的心軟成一片,“可是我們都是男……”
“陳三六,你想和我在一起嗎。”
在一起。
和追命在一起。
陳三六知道自己是想的,在雷及弟跟他告白的那一刻,他有驚訝有感慨有愧疚,卻從未幻想過要和她執手一生。
那追命呢?
追命身上有他最喜歡的氣息,追命的笑容是他見過最好看的笑容,追命的聲音幾乎每日都到他的夢裡來。
他把眼睛抵在追命肩膀上,潮溼染到追命衣服下的皮膚時,他微微擡起頭看向追命,伸出雙手抱住追命的腰。
“我……大概也是喜歡你的,”他紅着一張臉,喉嚨裡仍然是哽咽,眼神卻一點閃躲都沒有,“不,可能比喜歡還要多一些……可能多很多。”陳三六帶着眼淚笑起來,追命只覺得理智被滔天的喜悅衝散,再次俯身過去吻上他的嘴脣。
當陳三六乖順的揚起下巴閉上眼睛,就註定這次並不再是淺淺的貼着。
追命呼吸一窒,原本只是蹭着三六嘴脣的舌頭,先於意識一步的頂開牙關,伸到溫暖的口腔裡,碰到了三六的舌尖,上膛,引得他一陣顫慄,緊緊抓住了追命的衣服。
那一個吻,在只屬於兩個人的夜晚,長到地老天荒。
很久以後,大家湊在一起吃早飯,凌依依嘰嘰喳喳問三六爲什麼只喝粥。三六羞地不行,瞥了一眼身邊道貌岸然嚼着包子不去看他的追命,賭起氣來,放了碗就走。
追命趕緊就追,沒走幾步抓住了三六,“崔略商你放開!你去吃你的飯!”
追命覺得好笑,箍住了他的腰,從他肩膀看過去,那兩瓣被自己蹂躪地通紅的嘴脣,色澤更加明豔動人,呼吸就有些亂。
“你放開我……你……”
“不是腫起來,不能吃硬的東西嗎?我吹一吹就不痛了。”
追命醉了。飲進千杯酒目光仍澄明的追命,醉了。
他的鼻尖抵着三六的鼻尖,他的嘴脣吮着三六的嘴脣,他的舌頭在三六的口中游弋,那是怎樣清暖甘甜的滋味?讓人沉迷,讓人……沉淪。
他不敢再想下去,貪戀地輕輕咬了一下水嫩的嘴脣,退開了些。
陳三六意識已經有些不太清醒,只是鬆鬆摟着追命的腰,眼睛迷濛着水霧,看他離遠了些,對着自己笑。
那笑容和以往的每一個都不一樣,以星月作爲背景,用風雲鋪成陪襯,帶着無盡的柔情和思戀。
三六閉了眼睛,乖乖埋在追命的肩窩,呼吸着熟悉的味道,忽地心臟一陣發顫。
熟悉?
爲什麼熟悉?
誰把他抱在懷裡喂藥,好話哄着,一勺藥湯一塊蜜餞。
誰把他抱在懷裡看雪,一手接了六棱花急急收回來給他看,逗他笑。
誰把他抱在懷裡哭了,說小呆子,等天晴了,我就來接你。
陳三六抓緊了追命的衣服,忍不住輕顫。
追命從客棧二樓窗戶翻進去的時候,無情還坐在桌前就着燭光看書喝茶。
“你還沒睡啊。”追命笑着看他一眼,關了窗戶走過去坐下,自顧自倒了一杯茶,一仰脖子喝得乾淨,無情看他眉梢眼角都綴了笑意,一雙眸子更是亮得很,忍不住好奇,“你又跑去哪兒了?今晚是鐵手當值。”
追命一愣,想到什麼又忍不住笑了,卻不打算告訴無情,心知無情不會
信他,也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我去……散心,哈哈,散心。”
無情看他高興自己心裡也舒坦,也沒再追問,白了他一眼,放下手裡的書,“世叔回信了,讓我們務必儘快將陳三六帶回神侯府。”
此話一出,追命臉上笑意微微僵住了。
如今二人心意相通,他能跟三六說出在一起這樣的話,就必定有了今後的打算。可現下這種情況,三六能否願意拋下孃親和自己一同去京城還未知。況且他們雖然知道這個荷包對於諸葛正我來說重要的緊,卻不知道詳情。他不能確定這件事對三六的影響到底多大,是好是壞。自然也就不想冒險。
但諸葛正我的命令,向來是不能違抗的。
只有自己盡己所能保護他了。
“追命?”無情見他走神,皺眉問道。
追命眨下眼睛嘆了口氣,“這件事,交給我吧。”
安世耿在地牢裡,面對着人,卻自己下着棋,下得悠然愜意,悄無聲息。
對面的人,面容隱在黑暗裡,一雙眼睛反了寒凜的光。
“神侯府已經對霹靂堂動手了,雷赫向來不是吃素的,瘋豪大俠,你說,這一下,夠不夠諸葛正我和那羣小孩子亂上一亂?夠不夠我闖開第一道陣?”
黑暗深處的人冷笑一聲。
安世耿因爲這聲冷笑猙獰了一張臉,掀了棋盤。
“安王爺,未免輕敵了些。”
“你落得今天這般境地,不也是因爲輕敵?”安世耿氣極反笑。
沒人應他。
安世耿眼裡的瘋狂猶在,卻只是笑了一下,優雅坐下,盯着那人的面孔道,“元十三限,你終是老了,比不得諸葛正我半點。”
依舊沒人應他。
安世耿反倒不惱了,扶了衣襬起身,走到牢門口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冷笑道,“對了,四十九位處子的心頭血已經聚齊,大俠真的以爲,本王憑一己之力,不能完成大業?”
說罷,拂袖離去。
元十三限的眼神沒有變化。
他知道安世耿註定不能成功。
那樣東西,世間只有一人能夠拿到,而那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死在了自己的箭下。
陳映竹坐在窗前,做着刺繡補貼家用。
陳三六推開門,低頭恭敬地叫了一聲娘,笑了笑,倒了茶水遞過去,坐在一邊。
陳映竹一看便知道兒子有事要說,放下繡品,柔聲問道,“六兒可是有什麼事要說。”
“……娘,你曾經說,三六八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醒來以後將之前的事忘的乾淨。”
陳映竹心頭一緊,面色卻仍然平靜,“是的。小時候的事又有多重要,不記得也沒什麼大不了,”
“我是想問,我身邊是否曾經有過一個人?是個少年,長我三四歲,同我生活在在一起?”
此話一出,陳映竹心頭大震,手忙腳亂地拾起桌子上的繡品,躲閃着三六的目光,“……你之前一直和娘相依爲命,哪裡和別人生活在一起過?……也許是什麼玩伴吧,娘年紀大了,也記不清了。”
陳三六自然看出來,陳映竹沒有說實話。
只是娘爲什麼要騙自己?
他垂了眼睛,站起身,“既是如此,可能是我想多了。娘,我先出去了。”
陳映竹扎到了自己的手,血滴在繡品上,毀了上好的品相。
她想到了瀝北山巔迎風而立驕陽一般的少年,想到了三六一見到他就綻開的笑臉。
想到那年崖頂的一片鮮血,想到無名道長說,忘卻是天意,是天在救三六。若再記起那段撕心裂肺的回憶,難保不會心血鬱結,一病不起。
由此,她不敢向三六提起一字。
雖然並非親生,她疼他入骨,做母親的除了希望兒女一世平安無虞,還奢求什麼?
陳三六坐門前,想着剛剛的事,還在發呆。
他確定生命裡有這樣一個人,而很多次涌上來的熟悉感覺告訴他,那個人,很可能就是追命。
想到追命,三六低下頭笑了笑,臉上透出了些許紅粉。
正想着,一陣清風颳過,自己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人扣腰攬着騰起,三六驚恐地轉頭去看,看到追命的笑臉,又呆住了。
“那樣看我做什麼?抱緊,帶你去一個地方。”
三六因爲那一句“抱緊”,咬着嘴脣紅了臉,卻聽話地樓上了追命的肩膀。
追命側過頭來在三六的臉頰上輕而短地啄了一下,專心控制身法。
三六……不提也罷,不過是咬破了嘴脣紅透了臉。
“到了。”追命慢慢停住,放下三六,滿意地看他驚豔的樣子。
綠茸茸的草甸,平整柔軟,陽光下暖暖發亮。不知名的鮮豔花朵零零星星,小溪淌過,叮叮咚咚。
饒是他自小在歡喜鎮長大,城郊自然也是經常來,卻從沒發現這麼美的地方。
“你怎麼找到的!我從沒來過!”三六笑出了清淺的酒窩,眼睛閃閃發亮,追命喜歡得不行,拉着他的手坐下,“你傻,這麼高,一般人誰能上來?”
三六笑出了聲,“是是是,追命大人輕功舉世無雙,絕
對不是一般人。”
追命看着他笑的開心,被奚落了也不惱,想起了什麼一樣用弓起的食指,蹭了蹭他小貓一樣翹起的嘴角,“三六你知道嗎,不知爲何,我特別喜歡笑起來嘴角翹翹的人。”
三六被他蹭的癢,一邊躲一邊笑,“那是因爲這個才喜歡看三六嗎?”
追命笑着搖搖頭,“我以前以爲是的。後來才發現,也許是因爲註定要喜歡你,才喜歡笑出來像你的人。”
天底下,再也不會有人的笑容,能好看過他的泥臉小書生。
三六不躲了,靜靜看着追命,“雖然承認很丟人,但是我真的很高興。”
追命揉揉他的頭髮,溫柔牽着嘴角,“高興的話,讓我抱抱。”說完沒等回答,輕輕攬了三六護在懷裡,無比珍惜。
三六覺得今天的追命似乎有點不同,柔情滿滿,卻多了傷感。
他忽然想到自己那日背對着他喊出的那句話。
“不要忘了與三六道別。”
陳三六眨了眼,眼睛已經有點泛紅,是他不好,他沉浸在甜蜜溫暖的情誼裡,忘了抱着他的人是神捕追命。
“……不必擔心我,若你要走,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雖然等待痛苦,但那人 是崔略商,崔略商讓他等,哪怕是一千次,一萬次,他也會等。
追命聽出來那句話裡淡淡的哽咽,心疼地摟緊了他,“三六,你願意,和我一同回京嗎?”
很久以後,三六無意中想起那天的事,跑過去問追命,如果當年自己不答應他回神侯府,他會怎麼辦。追命挑挑眉,說,哦,那是世叔的命令,我們四個,用盡一切辦法也會執行成功的。
三六咬咬牙,紅了眼睛。
追命慌了神,捧着他的臉哄,我逗你的,又哭什麼,像小姑娘,啊!陳三六你咬我!
三六瞪他一眼,轉過身去,追命無奈地抖抖手,上前撫了撫三六的頭髮。
“陳三六,我的確會用盡一切辦法讓你跟我走,我不忍心你等我,更不敢想你不在我身邊。”
“你願意,和我一同回京嗎。”
追命的聲音清朗中摻了幾絲平添溫柔的輕啞,尾音帶着旋兒,就那麼飄進三六的耳朵。
你願意和我一起回京嗎。
你願意,和我一起嗎。
三六撐起身子來看着他,有些不敢置信,那是一個對三六來說,太過美好的未來。
追命無奈的嘆了口氣,捏捏他的臉,“怎麼越來越呆,我是問你,願不願意和我回神侯府。”
笑意在三六臉上瀰漫開來,他幾乎沒有思索地點了頭,追命開心到不知如何是好,捧着三六的臉傻笑。這時三六纔想起諸多事情來,皺起了眉。
“可是……”
“你娘那裡我去說,你放心,我們可以帶着她啊,若是她不願意離開家鄉,我們每月給她寄銀兩,我陪你回來看她。”
“可是……”
“身份的話你不用擔心,我會說你是我義弟,沒人敢說什麼。”
“可是……”
“你想找份差事嗎?不要出去測字了,神侯府缺整理卷宗的人缺了不是一天兩天了……”
追命叨叨叨說個不停,三六的眉毛一點點舒展,最後揚起了一個頑皮地笑,他忽然湊上去摟了追命的脖子,盯着他眼睛說,“崔略商,你是不是蓄謀已久了?”
追命看着不知好歹的人眨着一雙圓圓的眼睛笑他,頓時覺得要是不欺負回來簡直太丟臉了。就近俯身親下去,“陳三六,你都敢笑話我了,欠收拾。”
與上次的突如其來不同,這次的吻是心意所至,三六也是歡喜地很,怯怯迴應過去。
舌尖糾纏,雙脣相抵,溫熱溼軟一瞬間通到心裡去,四肢百骸一陣喜悅的顫慄。
良久,追命放開了他,氣息有些不穩,他額頭抵着三六的額頭,看着那雙映着自己面孔的漂亮眼睛變得霧濛濛。
“陳三六,以後,你要是敢讓別人也如此吻你,我就殺了他,然後把你軟禁起來。”
說完眼睛裡竟然真的冒出了些許鋒利的光。
追命一張臉,燦爛笑起來是溫暖無限,眉峰一凜又是英氣逼人,三六看的有些呆,良久纔回過神來。
“我沒你那麼厲害,要是你敢這樣吻別人,我只有躲起來,讓你再也找不到我。”
追命忽然發狠地抱緊了他,在他耳後低吼,你閉嘴,這也是能隨便說的嗎?
三六也是隨口一說,被他這麼大反應刺激地一愣,然後笑啊笑,說神捕大人你竟然怕我啊。
追命說,是,怕你,只怕你。
諸葛神侯在窗前出神。
近來事情太多,一方面霹靂堂那邊要虛張聲勢,另一方面還要繼續暗中調查可疑的動向。雷赫已經開始察覺,明裡暗裡開始和神侯府作對,而真正的兇手卻仍無蹤跡可循。四十九個少女,至今未有下落。
可他不是爲了這件事出神。這麼多年,他經歷的太多,多到控制情緒都是不由自主,多到遇到再大的事都能坦坦然面對,泰山崩於前而不驚。
出神是青年纔有的事,他諸葛正我的青年,早就隨着一個人死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