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像是有沉沉霧氣,無限氳氤,烘托着眼前的一輪上弦明月,冉冉由東方山邊升起,天空閃爍着的一脈清光,暈暈然似有所醉,連帶着一脈山川也俱似在微醺的半睡之中。
院子裡顯得格外的黑!尤其是西面角落那一片老鬆盤空,花葉交錯的地方,更是黝黑——伸手不辨五指,黑得駭人。
九公主朱蕾像是已經睡着了。她的睡姿撩人……錦被輕覆,玉體半側,秀髮蓬鬆,如雲、如錦……
能與簡崑崙再度邂逅,廝守在一起,她真的滿意極了。是以,今夜,她睡得格外的熟,格外香甜!天大的事,都不用憂愁。今夜,在夢中,她甚而已與哥哥相會,恁的難以分離……
燈焰跳動,光彩微弱復婆娑。
簡崑崙由居室步出,緩緩走向隔以六角雕花的窗邊,停步、凝聽——他聽見了發自朱蕾的均勻呼吸,不自禁心存安慰。眼前情勢激越而振奮,正是大有所爲。
秦太乙、宮天羽的即將來會,顯示着一次重大使命的開始,他們四個人將保護着九公主朱蕾平安撤離,投奔向目前尚還有待證實的地方。在那裡,他們將與永曆皇帝見面,進而共圖大業。
光明來臨之前,常常是黑暗的。
就像是今夜的冥冥蒼穹,在她神秘的外衣之內,藏匿着多少鮮爲人知的兇險罪惡、醜陋……
簡崑崙徐徐轉過身子,踏出中庭,來到了方天星住所。透過窗前的一點煢煢孤燈,可以想知方天星應是還沒有就寢!然而,他卻能感覺出,方氏並不在房子裡……
這個突然的意念,並非起自神妙的心電感應,實系他敏銳的感官使然。
近月以來,他自參習二先生神秘心法之後,這一方面的功力尤其大有精進,靜坐之時,感觸極見微妙,十丈內外,即使發自人口的一聲嘆息、一片飛花、一枚落葉,都不能逃過他神秘的聽覺。
像是眼前——他只在窗外小立片刻,即能側知方天星不在室內,那麼他的虛燈以待,必將是有以誘之!
一念方興,簡崑崙立即抽身而過。身勢輕轉,有如輕風一陣,已貼向壁邊。
或是鬼使神差,便是在一霎,一條人影極其輕快地躥天而起,寒禽棲木般飄落向一隅巨鬆。
好險!
若非是簡崑崙的及早抽身,對方的出現,非但無能得見,自己反倒落身於對方觀察之微而無所遁形,以後的發展誠然是難以逆料了。
那一片巨鬆所形成的陰影,一片黝黯,對方身形一經落下,立時混跡樹叢,再不見一些蹤影。
哪怕是驚鴻一瞥,既經落在了他的眼裡,便不容他有所逆爲。
簡崑崙長劍在背,決計在事發之一瞬,予對方以致命的打擊——他目光徐徐移動,尋覓着方天星的下落。
東面瓜棚之下,稱得上是個好藏身處。
莫非他就藏在那裡?
只是那裡太黑了,以簡崑崙之銳利目光亦難以窺清——他卻已假設認定方天星必然藏身那裡。
便在這時,耳邊上傳過來方天星類似耳語的傳聲:“不錯,我就在這裡。”
必然,簡崑崙於方纔現身之始,方天星就已經發現了他。方天星的沉着、機智,在在顯示着他的經驗老到,這一面每使簡崑崙自愧不及。
隨着方天星的傳音之後,簡崑崙隨即隱約地看見方氏豎起的一隻手掌,從而測知對方確切藏身之處,那一面由於瓜藤的蔓垂,便不是天黑,也不易爲人發覺。
事實上,方天星盤膝石几,除了蔓衍瓜藤自然垂落,並無特別掩飾,他卻有先見之明,及早置身,後來之人不明就裡,自是萬難有所發現而已。
既然窺知了他的坐處,簡崑崙亦以傳音入秘回敬,互通款曲。
“點子來了!”
“看見了!”
“還在樹上?”
“差不離兒!”
“這一次交給我吧!”簡崑崙說,“你斷他的後路,叫他有來無去。”
“怕是不易。”方天星傳聲道,“這個點子扎手,比白天的兩個可高明多了。”
“我知道。”說時,簡崑崙忽然心有所動,再傳道,“我打算綴着他,摸清了他的來處,你意如何?”
“對了,這才高明!”
方天星聲音裡含着喜悅:“這裡的事交給我,你留神,我打草驚蛇了!”
話聲出口,方天星即似沒事人兒一般,彷彿纔剛入定醒轉模樣,伸長了一雙胳膊,同時筋骨扭轉,發出了一陣子骨節響聲。
聲音不大,只是在眼前靜夜,卻有驚人之勢,決計逃不過有心人的觀察之微。
想象中,對方來人既有這般身手,自然不可能不會發現。
於是,方天星便自緩緩由瓜棚之下走了出來。隨即在院中走了一圈,返向堂屋。
對於有心刺探,心懷叵測的人,方天星的即時出現,應該已收到了嚇阻之功。這就足夠了。
這人身手果然輕巧。有似一隻巨大的蝙蝠,在幾乎完全沒有聲音帶出的情況下,輕飄飄地翻出了院牆。
自然,卻仍然落在了一個人的目光之中——簡崑崙。
他選擇的這個地方極是恰當,更不會爲人發現。是以這個人一經遁出,立時無所遁形。
朦朧月光,映照着這人頎長的身影。
雖說是月色如晦,卻依稀仍能辨認出對方那一張近乎於蒼白的臉。濃眉細眼、刀骨峨凸——好熟的一張臉。
驚鴻一瞥間,簡崑崙陡地記了起來——海客劉青!
這位飛花堂的副堂主,與另一位副職——玉彈金弓馬福全,在他印象裡同樣深刻。
猶記得昔日受擒於時美嬌,輾轉押赴飄香樓之中途,便有此二人之一路隨行,中途由於吳三桂手下官軍的攔江打劫,海客劉青與馬福全俱顯示了傑出的身手與機智,因而簡崑崙印象深刻。
眼前的一霎,忽然發覺到了他的到來,自是無比驚訝。
並不是懼於海客劉青本人功力如何了得,而是此人背後的那個女煞星時美嬌是否也已經來了?
或許是前番兩次相繼在時美嬌手裡吃過大虧,簡崑崙下意識裡對此女留有極大的戒心,一經想到即爲之驚心不已,海客劉青既是她手下的副座之一,劉青既然來了,她還能不來!
一驚之下,簡崑崙卻似乎另有一種衝動——巴不得能與這個美豔機智,功力絕高的女煞星再次見面,各盡所學的放手一搏,看看到底孰強?這是他一直埋藏心裡的一個企盼,難道說眼前機會到了?
思念中,海客劉青已施展身法,極其輕快地超越過眼前嶺陌,放足蘆花翻白的大片曠野。
一泓流水,如枕橫戈,月色下極其醒目,傍着一行修竹,靜靜而流。
交睫的當兒,劉青已來到了江邊。腳下略停,回頭打量不已。
簡崑崙忙即縮下了身子。
劉青看了一陣,並無所見,卻仍然站在原處,忽似有所異動,打出了一枚暗器。
雙方距離約在六七丈遠近,黑夜裡簡直看不清打出去的是個什麼東西,卻是隱約中聽到極輕微的一絲破空哨音,間歇着傳出細若蚊鳴的嗡嗡聲音。
簡崑崙立刻猜知,心內雪然。
原來江湖上有所謂的青螟傳音暗器通訊手法,出手人以兩枚青銅製錢,用捻指功力出手發出,在空中做一定弧度穿行、互擊,發出清脆悅耳細音,用以彼此傳遞消息。
如此看來,來者顯然不止海客劉青一人,卻是意欲何爲?
一念未完,江邊忽地現出了三條人影,身法極是巧快,一經現身,倏起倏落,極快的一霎,已自向眼前劉青站立處集中過來。
簡崑崙目睹之下,不禁暗吃一驚。方纔情形,若不是自己見機得早,先已藏身,冒失跟蹤之下,前行的劉青即使無所發現,卻難免不爲對方事先埋伏諸人所窺知。
夜月朦朧。
對方四個人聚集一團,比手劃腳,也不知在說些什麼,時見衆人口頭向這邊頻頻張望,當可猜知,必然是與自己一面有關。
一陣密切交談之後,四人中的一個立刻轉身而去,剩下三人卻向水邊稀疏竹林暫時藏身。
如此情況之下,簡崑崙反倒不能再向前欺近了。
一個念頭陡然自心底升起,對方莫非是正在調兵遣將?果真如此,意在何爲?一個念頭隨即自心底升起。
火!一念之發,只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這個念頭的滋生,自非無因,回想當日自己初涉江湖之時,寄居玉劍書生崔平草舍,便是吃虧在那一場大火,而一敗塗地,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難道對方萬花飄香食髓知味,這一次又重施故技不成?
總之,此事萬萬不可掉以輕心,需得事先疾做部署準備才行。
當下顧不得再做觀望,隨即悄悄轉回。他身法至爲輕靈,宛若飄浮鬼影,卻是一經踏入中庭,仍爲暗自戒備的方天星發覺,刷地現身眼前。
“是我。”說了一句,二人即刻轉入堂屋。
“怎麼回事?”方天星問,“這麼快就回來了?”
簡崑崙道:“對方人數不少,可能要使壞,爲安全計,先把公主、家裡諸人撤出爲要。”
方天星呆了一呆:“你是說,他們要用火?”
“說不準,不過,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倉促中,公主朱蕾以及張順夫婦,均被安全撤離出宅,藏匿附近竹林之內。
自然,爲恐打草驚蛇,即使這番撤離,也十分小心,由簡崑崙、方天星暗中警戒,確定無人窺伺,才匆匆撤離。
朱蕾已自有所警覺,十分鎮定。
張氏夫婦卻有些莫名其妙。
“怎麼回事?三先生……”
睜着一雙睡眼,張順連聲地打着哈欠。
“不要緊,等着瞧吧!”方天星眼看四方。
“瞧……什麼嗎?”
“燒房子!”
“燒……”
一下子張順的睡意全消。旁邊打盹的張嫂也由懵懂裡忽然醒轉過來,一臉吃驚模樣。
方天星安慰道:“用不着害怕,人比房子值錢,宮老二錢多的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個房子燒了,再蓋新的。”
說話的當兒,前面隱約又有了動靜。
三四條人影,一霎間出沒草叢葦花之間,倏起倏落,像是往四下撤離。
五人藏身處,既有一面山坡爲障,更有竹林側掩,又當一處窪谷,即使白天也不易爲人發覺,更何況黑夜之間,決計不會爲對方發現。
便在這一霎,一點星光,陡地自兩側面劃空而起,直向着正中房舍落去。
前文略述,這類制自萬花飄香用以引火的硫磺彈丸極是厲害,小小一枚彈丸,發自特製的彈簧噴筒,射力極遠,火性又強,天旱物幹,一經引發,頓成火海,防不勝防。
原來萬花飄香一門,以其龐大勢力,獨霸江湖以來,各事皆喜標新立異,舉凡日用百物,均喜自行特製,有別一般。
眼前這個用以發射特製硫磺彈丸的噴火筒,更較一般武林所用不同,射程極遠,火性特強。
一星飛越,飛彈引弓。緊接着叭地一聲輕震,爆發出千百點流星飛螢,正面房舍,頓時爆發出一片火光。
隨即四面八方,飛星天墜般,無數彈丸一齊集中而來,頃刻間,爆發起大片火勢。
朱蕾目睹之下,嚇得啊了一聲,張順夫婦,更是嚇得抱在一團。
卻是,方天星、簡崑崙力持鎮定,二人分兩方對立,打量着一天火勢,絲毫不現張皇,儼然有大將之風。
前面人影倏閃——一個手持長弓,握有熊熊烈火長矢的漢子,忽然飛身而前——舉弓待張的一霎,方天星已閃身來到近前。
火光明滅裡,忽然發現到方天星的猝然而近,這個人嚇得怔了一怔。
不容他做出任何反應,方天星一口長劍已自電光也似掣出,喀吧一聲,來人手上長弓,連同弓弦一併被劈爲兩半。
來人其實並非無能之輩,只因上來張皇,怎麼也沒有想到,敵人竟然有備於先,藏在這裡,當下驚呼一聲,飛身就退。
他背後原有一雙判官筆,急切間還不及拔出,方天星已自旋風般欺近過來,長劍指處毒蛇出穴,直奔前心要害而來。
來人怪叫一聲,一個骨碌,旋身而起,卻是慢了一步,銀光穿處,直至他右肋邊劃開了尺許長的一道血口。
“啊呀!”手上火箭撂處,引起了大片火光。
這人直似嚇破了膽,哪裡還敢戀戰?倉猝間,擰身待退,身勢才自縱出,簡崑崙卻已自左側方忽然襲來。
呼……人影交晃之間,奇光電閃,已被簡崑崙寶劍月下秋露劈頭而下,當場劈倒坡前。
方天星趕前一步,踐踏着地上火光,三腳兩步將之踏滅,總算沒有引發野火。
二人行動極是巧快,火勢方熄,即速抽身。
耳聽得一陣子劈剝聲響,眼前火光沖天,先時住屋已在熊熊火勢之中。一時之間,烈焰滾滾,火舌起舞,頓成一片火海,火光閃爍,照耀着這一片方圓裡許,形同白晝,遠近各物,無所遁形,俱皆陳現眼底。
敵人一面這一霎俱都出現,自以爲穩操勝券,再不用掩藏,隨即在正面火光裡,擺出了一個陣勢。
爲首之人,正是簡崑崙方纔所見之那個文采飛揚的劉青,這一霎既已擺明陣勢,也就不用再藏藏躲躲,只見他身上穿着一襲萬花飄香所特製的防火衣靠,色作銀白,背插長劍,在火光映襯裡,益發顯得神采翩翩,大非等閒。
在他身邊,相距而立,一個黧黑矮壯,生有落腮鬍子的漢子,不是別人,正是飛花堂另一位副座玉彈金弓馬福全。連同其它各人,約在九人之數,便是對方一行的全部人馬。
此番火攻,顯然出之預謀。
每人身上的一襲銀色防火衣靠,前所未見,頗似首次亮陣。
眼前形勢,海客劉青與玉彈金弓馬福全各據一方,其它七人,做弧形散開一側。
即使這個站立的部位,也頗有思考作用。原來火勢分三面而燒,唯獨此一面尚未波及,宅中人若非葬身火窟,如欲活命,便只有這惟一之一條活路。是以,只有守住火口,便不難將對方一舉成殲。
當然,他們的本意是要生擒公主朱蕾,絕無置對方於死地之圖,否則也就不會特意留下一處以供逃生的火口了。
卻是沒有料到,簡崑崙一面智高一籌,先已窺破,安全撤離宅外,眼前形勢,正是洞若觀火,藉助於明亮火光,敵人之一切作爲,均落眼底,勝負不待交手,已自分明。
朱蕾以及張氏夫婦,既已早經擇處藏匿,更不愁爲人發覺。簡崑崙、方天星乃得無後顧之憂,大可全力從事出奇兵突襲,給對方以殲滅性的打擊。
經過了幾次聯手陣仗,簡、方二人早已心有靈犀,取得默契,彼此功力既高,一切交談,更可藉助傳音,行動上無形中更是少了許多牽掛。
敵陣既明,正可伺機反撲,妙在敵明我暗,對方之一切行動,無不昭然在目,以簡、方二人之神乎奇技,大可出其不意,個個擊破。
海客劉青等一行,目睹着當前的沖天火勢,自是得意之極,對方越不見現身,越可預見隨後之張皇失措。
只見玉彈金弓馬福全,手引描金長弓,立身於一高出土丘之上,突然發聲狂笑。
“簡崑崙小兒聽清楚了……”一聲吆喝,顯系發自腹下丹田,靜夜裡分外刺耳。
即見他按弓而立,聲似洪鐘繼續喊道:“爾等已困身火海,死在眼前,若想活命,快快把公主朱蕾獻上,如若不然,嘿嘿!水火無情,眼前便只得葬身火海……後悔無及矣!”
話聲出口,引彈出弓,叭!叭!一連發出兩枚彈丸,不偏不倚,正射中火舍橫樑。
那根橫樑,早已爲火勢所燃,搖搖欲折,眼前吃彈丸攔腰一擊,自是吃受不住,頓時從中而折,喀嚓一聲爆響,連同着大片瓦檐,一併倒塌下來。一時間火星四濺,流焰飛舞,聲勢端的驚人已極。火光四射裡,一條人影倏地拔空而起,彷彿身上已燃着了火,其勢絕快,一隻腳尖於閃爍火光裡,輕輕在竹籬尖上點了一點,呼地騰身而起,已自越身而出。
海客劉青目睹之下,大是得意,叱了聲:“追!”
即有兩個人,縱身而起,採迂迴之勢,由兩側向這人擠來。
海客劉青和玉彈金弓馬福全二人,雖不曾看清來人是誰,只是對方是單身一個人,卻可認定。
他們的目的只是公主朱蕾,雖然簡崑崙是必欲一除的強敵,眼前之勢,卻是以手擒公主爲第一要務,是以乍見逃出來的是單身之人,惟恐公主隨後脫逃,自不便輕易離開。
這麼一來,便中了簡、方各個擊破的妙計。
方天星引衣而遁,身法極是快捷。
那一襲長衣雖然爲火勢所焚,既是虛作形勢,有意作僞,自不會爲其所傷。
身後二人不知是計,猶自奮力以追。
竹林穿梭,饒富奇趣。
一遁二追,各盡其能,有如穿花蝴蝶,看看地勢相當,前行的方天星忽然腳步放慢。
身後二人,自不會放過大好時機,腳下加快,一連幾個飛縱,已逼近眼前。
二人的身材一樣的矮。
卻是因爲各人穿着一襲防火衣靠,行動上不免略有不便,眼前聯手而攻,卻是狠厲難當。
眼前驀地交接,其中一個尖叱一聲:“哪裡跑!”話出人起,猛地已撲向方天星身後,掌中一雙判官筆,直認着對方後背就扎。
眼看着火光耀眼,發自對方身後,滿以爲他已爲火勢所傷,此番對敵,已是穩操勝券,哪知道雙筆方自遞出,前面人忽地一個疾轉。
非僅此也,隨着這人的一個疾轉,呼然作響聲中,一襲燃有火光的長衣,已自掄出。
這一反手掄衣,極見功力。一片火光,發自方天星轉動的手勢,雙方距離既是如此之近,這個人急欲建功,身子欺前過甚,再想後退,已是不及。
雖是一件燃火長衣,由於真力之內注,卻是大非等閒。
事發突然,簡直不容對方作出任何反應,啊呀一聲,已被方天星燃有火光的衣邊自咽喉間力掃而過。
血光迸現裡,這個人直似秋風裡打轉的落葉,滴溜溜一陣子打轉,撲通摔出了丈許開外,頓時命喪黃泉。
後來的那個人,手持一雙雪花長刀,一臉黃鬚,正是先時與方天星一度交手的那個黃衣矮子——地卷狂風宋天罡。
雙方乍一見面,各有表情不同。
心裡怕的就是他,偏偏就碰上了他,宋天罡一驚之下,嚇出了一身冷汗。此時此刻,再想脫身,哪裡還來得及?
一驚之餘,宋天罡怪嘯了一聲,雙刀突然掄出,施出了他生平仗以成名的絕技地卷狂風。雪花刀舞出了兩圈旋光,車輪似的,直向方天星全身上下猛力劈斬過來。
也許是雙方功力相差過於懸殊。
此番相見,分外眼紅。方天星再不會心存姑息,手下功力更見精湛。
長衣飛掄,形若狂濤。
乍然相交,噹啷啷一聲大響,隨着方天星飛卷的長衣,宋天罡手上雙刀已自脫手而出,墜落竹林就地。
宋天罡打了個踉蹌,差一點摔倒地上,由於持刀過緊,雙手虎口盡裂,滿手都是鮮血。
宋天罡嚇了個魂飛魄散,哪裡還敢戀戰?怪叫一聲,擰身就退。
卻是,事有蹊蹺。
他這裡身子方自縱出,人影猝閃,簡崑崙飛燕掠枝般已自迎面飛身而至,身勢之快,有如疾風一陣。
宋天罡眼前一花,根本還來不及看清是誰,已被對方探出的一隻右手劈中下腹。
這一掌力道萬鈞,宋天罡只覺着身上一麻,整個身子風箏也似的倒飛而起,足足飛出了七八尺之遠,喀嚓撞上一棵巨竹,便自倒地不起。
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舉手之間剪除了對方兩名手下,一經照面,隨即分開。
宛若分飛勞燕交錯的當兒,已自隱身竹林。
火光熊熊,大火方興未艾。
面對着一天火光,其時火勢正熾,濤濤火焰早已把整個房舍全數吞噬,怪在除了前見之人外,再不見任何人爲火勢逼出。
海客劉青目睹之下,不禁大是狐疑。總不成公主朱蕾,連同房中衆人俱都葬身火海?
這可不是他原來的旨意,更何況出發之前,時美嬌一再交代,九公主朱蕾務要活捉,難道真的來不及逃出,被燒死了?這個念頭使得他一時心裡忐忑,大爲不安。
人影乍閃,玉彈金弓馬福全忽然來到近前。
“不好,別是九公主燒死在裡面了,怎麼這半天沒見個人影?”
劉青哼了一聲:“難道跑了?”
“不可能!”馬福全說,“這麼多雙眼睛盯着,她往哪裡跑?我進去瞧瞧去!”
話聲一頓,他已騰身縱起,落向竹籬之內。
火勢畢畢剝剝,濃煙滾滾,離着丈許以外,都熱得受不了。
雖說是穿有防火衣靠,只不過較一般常衣不易燃燒而已,真要置身火焰,一樣照燒不誤。如此火勢不要說人不能入,便是一隻蝙蝠、飛鳥,也不能擅行飛越。
馬福全圍着火場四周走了一圈,終不能得隙而入,打量着這般火勢,宅中人如不及逃出,萬無活理,定當葬身祝融無異。
一片火舌燎過來,差一點卷着了他的衣裳,嚇得他忙自退後幾步,只得騰身掠出。
卻不知,身勢方出,一縷尖風,直襲後背腰胯之間。
眼前情形,最是混亂。小小暗器聲,如何聽得清楚?
馬福全身勢正轉,但覺着胯間一陣奇痛,大吃一驚,啊了一聲,右手探處,起出了所中暗器——亮銀釘。
一股熱血,直由傷處涌出,差一點痛得他倒了下來。
卻於這一霎,一條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猛地自他身後撲到。
人到,掌到。施展的是極其凌厲的排山運掌功力,以至於連馬福全這等功力之人,倉猝間亦無能防範。
馬福全功力堪稱上選,但是腰胯間傷勢過重,閃動皆難,他爲人並非大惡,可說一腳誤上了柳蝶衣的賊船,乃自種下了今日的惡果。轉身而現的一霎,似乎瞧見了對方那人的臉。
方天星!
今日一切,多半都與這個姓方的有關。他卻是出手狠毒,嫉惡如仇,不似簡崑崙之心懷慈善,每以手下留情。不過,今日之勢,應是格別而論,江湖中,對於縱火殺人的伎倆,總是深惡痛絕,縱然落在簡崑崙手裡,也是死路一條。
玉彈金弓馬福全身子才一轉過來,迎接而來的,卻是排山倒海的大股力道。他終是挺受不住,在近乎五臟盡摧的慘痛裡,直直地倒了下來。
一口血箭,直噴而出,足足有七尺來高、幻爲一天血雨,飄飄而落……他死了。
山貓似的,方天星躍身而前。
這個人一口砍山刀,施足了勁道,接頭就砍。卻是不知怎麼一來,刀背竟到了對方手裡。
扳了一扳,硬是不動。這人——海馬費天,巡江第十七舵舵主。隸屬飛花堂已有多年經歷,平素行事老到,招子不空,卻是鬼使神差,陪着兩位副座,跑了這趟差事,以至於落得了今日此刻下場……
這就叫命!
驚惶間,瞄着當前的這個人——膀大腰圓,挺長老大的個頭,依稀記得,敢情他就是那個姓方的!一念未完,姓方的另一隻手已自抄出,只一下已扳住了他的脖子,喀的一聲。這一扳力道萬鈞,姓方的施展的是盤樹功,莫說是費天的血肉之軀了,就是一方實木橫樑,也吃受不住,一時間,由他口鼻裡淌出了濃濃的血。
方天星鬆開了腕子,費天身子也跟着癱了下來。
海客劉青一聲驚叱道:“不好!”嗖地拔身而起。
迎向他的簡崑崙,直似神兵天將,身到劍到。
冷森森的一口長劍,矯若遊龍,直向他當頭卷落。劉青啊了一聲,身勢未穩,一個骨碌,旋風似的跌了出去。
驚惶萬狀的一霎,他總算看清了面前的這個人:“簡崑崙是……你……”
當日水面押解,以禮相待,雙方原是舊相識,不期然這裡相見,竟是這般嘴臉。劉青內心的震驚,終至破碎了先時的幻想。
敢情是對方棋高一籌,早已識破了自己此行的伎倆,一把大火,倒像是鬧着玩兒似的,充其量燒了個空房子而已,自己這一面可就全數報銷,落了個全軍覆沒的下場!
一念之及,直嚇得劉青透心發涼。
這可不是套交情的時候,話聲出口,背後一口青鋼長劍已自掄出,叮!兩口劍的尖端部位,已自交接一塊。
藉助於此一觸之力,劉青再一次地拔身而起,捷似飛鳥般已閃身而出。
既能身當飛花堂副座之尊,當然有兩把刷子,如以身手而論,應較玉彈金弓馬福全實有過之,他也是時美嬌最稱得力的手下大將,自非等閒之輩。
隨着他縱出的身子,左手輕揮,展出了一式漂亮的孔雀剔翎手法。一蓬金光,宛若出巢之蜂,直認着簡崑崙全身上下飛落直下。
這一手倒撒金錢,由於相隔甚近,力道極猛,一經出手,方圓丈許內外,全在照顧之中。
簡崑崙卻已防着他了。他自承二先生金鱔內功以來,日夕勤習,已能與自身原有內功混合一氣,近日以來尤其能夠活用,隨機應變,如意施展。眼下看似無能閃躲的一天暗器,卻也大可不必吃驚。只消真力內聚,凝集劍身。運劍一揮,奇光電閃,一片錚錚聲裡,來犯的一掌金錢,悉數吸附劍身。
劉青原已縱身而出,見狀吃了一驚,怒叱一聲,一式倒轉旋風,掌中劍刷地揮出了一道銀光,直向簡崑崙腰間捲去。
卻是隔阻於簡崑崙一式封殺。
噹啷!兵鐵交接聲裡,濺出了火星一點。
感覺着手上一震,響聲有異,才自發覺對方手中的那支長劍,是口寶刃,不用說自己兵刃受損不輕。
卻是,不容他抽招換式,簡崑崙劍轉輕靈,唏哩一聲,打他頭頂掠過,已在他背後右側方留下了半尺來長的一道血口。
海客劉青吭了一聲,腳下一個打轉,疾風似的轉了出去。
簡崑崙已由不得他,身子一個前撲,如影附形,已自依了過去。
劉青驚惶中一連變幻了七個動作,卻是不能甩脫簡崑崙咫尺之間。
一進一依,有似雙飛蝴蝶,又苦孤雲白鶴,翔舞天表。無比劍氣,極似萬蓬銀針,爆灑當空。
一連七式,即所謂如意七巧身法,劉青施展得極是迤邐利落,想不到仍然逃不開對方的刻意糾纏。
便在這一霎——劉青施展全力,待將縱起的一瞬,簡崑崙已容他不得,右腕振處,銀光乍瀉——一片血雨,發自劉青那隻持劍的手,連手帶劍,齊着右腕骨節,一併被斬落下來。
劍花輕轉,冷焰襲人。
劉青哎喲一聲,直被逼得撲通坐了下來,直疼得他打了個冷噤。
更駭人的卻是對方一口冷森森的長劍,就在眼前,劍尖指處,直迫眉心。
海客劉青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彈,神色呆了一呆,便自垂首不語。
“劉青,今日之事,是你的主意,還是聽令於人?快些說出!”
看着他斷腕處的殷殷紅血,簡崑崙一時動了側隱之心,原待刺出的長劍,竟自停住不動。
劉青自忖必死,卻不曾料到猶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一時頗感意外。他左手力捏斷腕脈絡,止住流血,一張臉固是白裡透青,滿布虛汗,卻是,那雙眸子兀自深沉冷靜,擡頭向對方打量時,並無膽怯之意。
“想不到今日栽在了你的手裡,何必多說。看在同系武林一脈,就給個爽快吧,皺一皺眉,不是漢子!”
話聲出口,他也就閉上了眼睛。眼不見,心不煩,想象之中,對方當系劍下無情,也就一了百了,死了乾脆。
卻不是這麼回事。
等了一頃,非但不曾利刃加身,原先迫眉的深深劍氣,竟似也爲之消失。
忍不住,劉青再次睜開眼睛,才自發覺到簡崑崙敢情已經走了。
大火猶自在畢畢剝剝燒着。
轟隆一聲,整個屋架倒塌下來,火舌力躥,到處彌散着物什燒焦了的氣味。
雖然寄身黑道,平日卻也有一份道義,像這類殺人放火的勾當,平素是不屑爲的,而今日……
“唉……”自忖着眼前這個孽可是造的不小,如今是什麼都完了。
重重地嘆息一聲,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巡目四望,在地上看見了自己那一隻斷手,手裡還拿着劍。
一陣辛酸,打心底升起,竟自淌出了熱淚。
火光時明時滅,四下裡像是浮動着無數鬼影子似的,蕭蕭草木,配合着幢幢火光,更似無比陰森……
“你們都到哪去了……人呢?”
四下逡巡打量,一個也看不見。
“怎麼回事,難道都死了?”說時,彎下身子把連同寶劍的一截斷臂拿起來,夾在腋下。
劉青這一霎的淒涼,誠可想知。
一面走,一面叫,叫喚着手下衆人的名字,卻是一個也不見迴應。不經意腳下一絆,一團物什,軟軟地。
“啊……”幾經打量之下,才自看清了。
竟是玉彈金弓馬副座的屍身,一時間,他的眼淚由不住再一次地流了下來。
這個突然的發現,終至使他認清了眼前的事實,不用說,自己一夥,同行九人,大概除自己之外,都已命喪黃泉。
他的這個觸念,果然得到了事實證明。明滅火光照射裡,隨即又爲他發現了三具屍身。
蜘躕着緩緩而前,一一細看、撫摸……多年袍澤,共事的夥伴,一朝歸去,竟是如此的淒涼,這一切都是由於自己的失誤,判斷不當所致。
再想想,萬花飄香幫規之嚴厲,尤其是自己頂頭上司時美嬌之辣手無情,事不徇私。
此番回去,落得個光桿一人,如何向她交差?即使看在自己重傷斷臂分上,得免一死,自己又有何面目,再廝留下去,不若……
一念之興,遍體颼颼。那可真是砭骨的奇冷,兩隻腳舉步艱難,無論如何是走不動了。
大火已漸漸衰落,不時傳過來枯柱倒塌聲音。
海客劉青盤坐在當前一片黃草地上,思前想後,這條命是怎麼也活不下去了。
抖顫顫的,他用那一隻獨手,握向長劍,卻是長刃倒持,深深地扎向自己心窩,驀地打了個哆嗦,便自緩緩倒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