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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_48

第一部_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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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瑪絲洛娃來的看守這時也走了開去,離得遠遠地到窗臺上坐定,聶赫留朵夫已到了一吐肺腑之言的時候。他一直嗔怪自己,第一次見面時怎麼沒把同她結婚這樣緊要的事告訴她,這一回他下定決心非說不可。她坐桌子一側,聶赫留朵夫坐另一側,與她面對面。房間裡光線明亮,故而聶赫留朵夫第一遭在相距很近的情況下看清了她的臉,她眼梢和嘴角上的皺褶,她那浮腫的眼皮子。看到這些,聶赫留朵夫不由憐惜起她來。

他湊近身去把胳膊肘支在桌上,免得坐在窗臺上那個長一把花白絡腮鬍子和一張猶太人臉型的看守聽見他倆的談話。

“如果這次上訴不成,咱們就告到皇上那兒去。凡能做到的咱們一定要去做。”

“是呀,當初要是有個好律師……”她打斷了他的話,“我那辯護律師是個大笨蛋,只懂得向我獻殷勤。”她說着笑了起來,“若是他們知道咱倆認識,事情一定大不一樣。結果呢?人人把我認作偷兒了。”

“今天她好奇怪!”聶赫留朵夫暗中想,剛想提那句緊要的話,卻被她岔了開去,說起了另外的。

“有件事我要向您說說。我們這兒關押着一位大嬸。大夥兒都覺得奇怪:這樣一個好人,卻無緣無故跟她兒子一起在這兒蹲大牢。大夥兒都知道她母子倆沒犯法,可上頭硬說她母子倆放了火,把他們關押起來。大嬸聽說我認得您,”瑪絲洛娃晃着腦袋,時不時瞟他一眼,“她就囑咐道:跟你那認識的人說說去,讓他把我兒子叫出來問問,我兒子會把前後經過一股腦兒講給他聽的。她家姓敏紹夫。怎麼樣,您肯幫個忙嗎?這麼好的一個老嬸子,卻在吃冤枉官司。您就行個好,幫她一把吧。”她說完朝他一瞥,垂眼笑了。

“好,我一定辦,我去把事情問清楚,”聶赫留朵夫回答,對她大大咧咧的輕率樣兒越來越感到奇怪,“但我想跟您說說咱們自己的事。您還記得上次我跟您說的嗎?”他問。

“您說過許多話,您是指什麼來着?”她說,依舊笑吟吟地轉動着腦袋,時而轉到這一邊,時而轉到那一邊。

“我說,我來是爲了請求您的寬恕。”

“寬恕啊寬恕的老提那些話管什麼用!……您不如……”

“我說過,我要贖罪,”聶赫留朵夫繼續道,“這不單單嘴上說了算,還要用我的實際行動。我決定和您結婚。”

驟然在她臉上露出駭怕的神情,斜視的瞳仁兒突然不轉了,似像看他又不像看他。

“這又是幹嗎?”她忿忿地豎起眉尖。

“我覺得應該這樣做纔對得起上帝。”

“怎麼扯起上帝來了?您說的全都是口是心非。上帝?什麼上帝?您那會兒記得上帝該多好!”她說到這兒氣得張開口後閉不了。

聶赫留朵夫聞到從她嘴裡噴出的一股酒氣,把這理解爲她如此衝動的原因。

“請您安靜下來。”他勸說。

“我沒有什麼要安靜的,您以爲我醉了?即使醉了,我也明白該說啥,”她突然漲紅臉急急地說,“我是苦役犯,窯姐兒……您是老爺,公爵,用不着來沾我弄一身髒,還是找您那些公爵小姐去吧!我的價錢是一張十盧布的紅票子。”

“你說得這麼尖刻,但你無從知道我內心的滋味。”聶赫留朵夫打着哆嗦悄聲說,“你想象不出,我如何痛苦地意識到對您犯下的莫大罪過……”

“你意識到犯下了莫大罪過……”她譏誚道,“那時你可沒意識到呀!你塞給了我一百盧布:拿去,這是你的身價……”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現在該怎麼辦呢?”聶赫留朵夫說,“現在我下定決心不再離開你了,”他又說,“我說到辦到。”

“可是我說:你辦不到!”她縱聲大笑。

“卡秋莎。”他握住她的手,剛想往下說。

“你走開,別挨我!我是苦役犯,你是公爵,這兒沒你的事。”她嚷着掙開手,氣得臉色整個兒變了,“你想用我來拯救你自己,”她急於把心中積鬱一吐爲快,“你今生拿我來作樂不算,還打算來世用我贖你的罪愆!我討厭你,討厭你這眼鏡,你這醜嘴臉。你走開!快走開!”她高聲嚷着猛站起身。

看守走來了。

“你吵鬧什麼呀?難道可以這樣……”

“您自便,別管她。”聶赫留朵夫說。

“叫她別太放肆。”看守道。

“不,勞駕您再等一下。”聶赫留朵夫說。

看守重新回到窗口。

瑪絲洛娃坐下,垂下眼,緊緊地攥起手指交叉在一起的雙手。

聶赫留朵夫站在她面前不知怎樣纔好。

“你不相信我的話。”他說。

“要同我結婚那事永遠辦不到,我寧可上吊,就是這話!”

“反正我要爲你出力。”

“這是你的事,我不需要你出什麼力,這是我對你說的老實話,”她道,“唉,爲什麼那時我沒有就死了呢?”說罷悲慟得哭了起來。

聶赫留朵夫欲言又止,她這一哭,也惹出了他的眼淚。

她像覺得奇怪似的擡頭瞅了他一眼,用頭巾擦她臉頰上的淚水。

看守走過來說,會見的時間結束了。瑪絲洛娃聽罷起身。

“您現在很激動,如果可以的話,趕明兒再來看您,您先考慮一下。”聶赫留朵夫說道。

她既不回答也不看他,徑自跟着看守走了。

“哈,你這丫頭,這會子時來運轉了,”瑪絲洛娃一回到號子裡,科拉布列娃就對她說,“看來他真的迷上了你。趁他常來,你切莫錯過機會。他會把你救出去的,有錢人什麼都能辦到。”

“這話一點兒不假,”道口工用唱歌般的聲調應和道,“窮人辦事處處難,連結婚也覺夜太短,富人呢,只消動動口,要啥有啥。我們那兒就有這麼個體面人……”

“怎麼樣,我的事說了沒?”敏紹夫家老婆子問。

然而瑪絲洛娃對她夥伴的話概不答理,她躺在木板牀上,斜睨着一個牆角一直躺到了天黑。她心潮起伏翻騰。聶赫留朵夫的話倏地讓她想起了那個與之告別了的、不堪回首也無法理解的可憎世界,現在她從渾渾噩噩的生活中忽然甦醒。但若帶着清醒的記憶活下去卻又過分地痛苦,於是黃昏時她又買了酒來,和夥伴們一塊兒借酒澆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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