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友誼使我對宗教的興趣長久不衰。現在我已不可能像在比勒托裡亞那樣有一大把空閒的時間來從事宗教研究了。不過只要我一有空,我總會好好地利用時間。有關宗教問題的通信,一直繼續着。賴昌德巴伊一直通過寫信來指導我。這時,有一位朋友給了我一本納瑪達·尚卡的書《達摩維伽》。這本書的序言使我受益匪淺。我以前就聽說過這位詩人過着豪放不羈的生活,序言中也談到因爲研究宗教,他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革,這些內容令我神往。我漸漸地愛上這本書,開始從頭到尾專心地研讀。我還喜歡讀麥克思·繆勒的書《印度:能教給我們什麼?》和通神學會出版的英譯本《奧義書》(Upanishads)[闡釋《吠陀》、《梵書》等經典的一類著作,重在闡述哲學思想,多采用散文或韻文的形式。奧義書有一百五十多種,最早的一本著作可追溯到公元前6世紀。
]。這些書使我越發尊重印度教,並逐漸認識到它的優美精妙。我也並不因此而對其他宗教抱有偏見。此時,我也讀了華盛頓·伊爾文的《穆罕默德的一生及其繼承者》以及卡萊爾對穆罕默德這位先知的頌詞。閱讀增強了我對穆罕默德的敬仰之情。此外,我還讀了《查拉圖斯特拉語錄》。
通過這種方式,我學到了越來越多的有關各種宗教的知識。宗教研究增強了我自我反省的能力,也使我養成了一有所得便付諸實踐的習慣。於是,從研究印度教的書籍中瞭解到一些瑜伽(Yoga)[印度古代哲學的一派,是公元前2世紀鉢顛瘏梨(Patanjali)創立的。瑜伽派的學說的理論基礎是四品,即三昧品、方法品、通神品和獨存品。其中最發達的學說是方法品的修行方法(八支行法),尤以坐法、靜慮這二支行法最普遍。
]的內容,我便開始練習。但是我的進展很有限,於是打算回印度後找專家來指導。然而這個願望始終沒有實現。
我還專門深入研究了托爾斯泰的著作。他的《福音書概論》、《怎麼辦?》和其他幾本書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這些書中,我開始更深入地意識到實現博愛具有無限的可能性。
大約在這時,我與另一個基督教徒的家庭有了往來。接受了他們的提議,我每週日都去衛斯理教堂做禮拜。那段日子,他們總是邀請我去吃飯。那個教堂留給我的印象並不佳,佈道者所講的內容平淡無味,會衆似乎不那麼虔誠,沒有那種特別濃郁的宗教氣氛。他們看上去都是一些世俗的人,之所以上教堂做禮拜,無非是消遣或是出於一種習慣。有時我坐在那裡,會不由自主地打瞌睡,雖然覺得慚愧,但是我身邊的人都是這樣,我的心情就放鬆多了。這樣做不大好,不久後我便不再去了。
後來,我和那個每週日都去拜訪的家庭的關係突然破裂了。其實,是主人警告我不要再去他們家了。事情是這樣的。那家的女主人是一個善良而單純的女性,但心胸狹窄。我們時常討論宗教問題,當時我正在重讀安諾德的《亞洲之光》,於是,有一次討論時,我們把耶穌和佛陀的生平拿出來作了比較。我說:“看喬達摩(Gautama)[釋迦牟尼的名字。
]是多麼慈悲!他的慈悲並不只對人類,而是推廣到一切生靈身上。當我們一想到那快樂地蜷伏在他肩頭上的羔羊,心裡能不充滿了憐愛之情嗎?可是人們在耶穌的身上,卻看不到有這種對於一切生靈的愛。”這個對比令那位善良的夫人傷心。當然,她的感情我可以理解。我打斷了這個話題,和她一齊去進餐。她不到五歲的兒子——一個天使般的孩子,同我們一起吃飯。和小孩子們在一起,我最開心不過了,而我早就和這個孩子成爲朋友了。我調侃他盤子裡的那塊肉,而盡情讚美我自己的蘋果。天真的孩子被我說服了,站在我這邊一起稱讚水果的鮮美。
然而做母親的呢?她開始憂心忡忡了。
我受到了警告。於是糾正了言行,改變了話題。下個週日我像往常一樣去她家,但是心裡有點惴惴不安,我沒有領悟到我不該再去了,只是覺得不去不太好。不過,這位善良的夫人解決了我的矛盾。
“甘地先生,”她說,“請不要見怪,我有幾句非說不可的話。我的兒子和你接觸沒有什麼好處。每天他總是遲疑着不肯吃肉,只要水果,還拿你的道理來提醒我。這就太過分了。如果他不肯吃肉,就算是不生病,也一定會越來越瘦弱的,這我怎麼受得了?今後你的那些觀點只能和我們大人討論,那些對孩子是有不良影響的。”
“夫人,”我答道,“很抱歉。我理解做父母的心情,我也有兒女。我們很容易就可以結束這種不愉快。我對飲食的選擇當然比我說過的話更容易影響這個孩子。所以覺得最好的辦法是我以後不再過來打擾你們了,自然,這不會影響到我們的友誼。”
“謝謝你,”她說,顯然她鬆了一口氣。
四十八做家務
對我而言,居家過日子並不是什麼新的體驗。不過我在納塔耳的住所還是不同於我在孟買和倫敦的家。這一次,有一部分開銷完全是爲了體面。當時我認爲必須有這樣一個住所,以和我作爲納塔耳的印度律師和代表的身份相稱。於是我在一個高檔社區找了一棟漂亮的小房子,還配置了一套合適的傢俱。伙食很簡單的,但由於我常請英國朋友和印度的同事們來家裡吃飯,所以家中的開銷一直很大。
每個家都需要好用人。可是我從不知道怎樣把一個人當成用人去使喚。
我有一個朋友和我同住,也是我的幫手。還有一個廚子,他也成爲這個家的一員。還有事務所的幾個文書,也和我同吃同住。
我原以爲我有不少這種成功的體驗了;但是不愉快的生驗還是會存在。
我的同伴是很聰明的人,我以爲他是誠實的,可是恰恰被他騙了。他對一個常跟在我身邊的文書心懷嫉妒,就編造了一個嚴密的羅網,使我懷疑那文書。這位文書朋友有很強的個性,他察覺到我在懷疑他,很快便離開了我家以及事務所。爲此我很難過,覺得可能是我對他不公,於是良心上很過意不去。
剛好這時,廚子因爲有事需要請幾天假。他不在的那幾天,需要找別人來頂替。後來我才知道這個新來的廚子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賴。但當時對我而言,他卻是神靈特別派來的人。他來了不過兩三天,就發現家裡有人揹着我偷偷幹些不正當的事,他決定提醒我。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容易信任別人又待人率直的人。所以新廚子發現這點之後,更是震驚。每天中午1點鐘,我都從事務所回家去吃飯。有一天大約12點鐘,廚子氣喘吁吁地跑到事務所來對我說:“請你馬上回家一趟,你會大吃一驚的。”
“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問,“你得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呀!否則這個時候我怎能離開事務所回去呢?”
“要是不回去,你會後悔的。我就只能說這麼多了。”
他相當堅持,我便立即在一個文書和這個廚子的陪同下回家了。廚子走在前頭,帶我直奔樓上,指着我同伴的房間說:“打開門,你就明白了。”
我全都明白了。我敲門,卻沒有人應!我使勁地敲,幾乎連牆壁都開始晃了。門開了,我看見一個妓女在裡面。我要她馬上走開,永遠不許再來。
我對那個同伴說:“從此刻開始,我們不再是朋友了。我像個傻瓜一樣一直被你欺騙,你就是這樣利用我對你的信賴嗎?”
他不僅不承認錯誤,反而威脅說要去揭發我。
“我沒有不可告人的事,”我說,“儘管去揭發,但是你得馬上離開這裡!”
這更使他惱羞成怒。我無計可施,只好對站在樓下的那位文書說:“請通知警長,說與我同住的某個人有不正當行爲。我不願意他繼續待在這兒,可他不肯走。請他們派人來幫幫忙,我十分感謝。”
他看出我是很認真的,有過在先,於是他不敢再囂張,趕緊向我道歉,請求我不要叫警察,他會立即離開,然後照做了。
這件事的發生,算是對我的一次及時的警告。直到那時,我才清楚地知道我是如何被這邪惡的人徹頭徹尾地矇在鼓裡的。當初我收容他,是好心辦了壞事,無異於緣木求魚。早聽說他品行不好,我卻依然相信他對我是誠實的,試圖改造他,結果卻幾乎毀了自己。我把許多好朋友的警告拋諸腦後,矇蔽在對他的過度信賴之中。
如果沒有這個新廚子,我還被矇在鼓裡,說不定在這個同伴的影響下,甚至不能夠在當時已經開始了的軌道上過正常的生活。我會一直浪費時間、精力在他身上,他就會有機會置我於黑暗之中,把我引入歧途。
然而和以往一樣,神靈再次拯救了我。我有的是純潔的動機,所以雖然犯了錯誤,還是能夠得救。這一次早年的生活經歷爲我的未來徹底地敲響了警鐘。
這個新廚子可以說是神靈派來的使者。他不會做飯,而且作爲一個廚子,他也不會長期住在我家。但是除他之外,沒有別人讓我看到真相。以後我才知道,那個妓女來我家的事情,並不是第一次發生,以前她常常來。其他人都不如這個廚子有勇氣,因爲他們都知道我很信任那個同伴,幾乎到了盲目信任的程度。恰如事實所表明的,這個新廚子是專爲這件事情而來的,因爲那件事以後,他馬上提出離開。
“我不能住在你家裡,”他說,“你太容易上當,這裡不是我待的地方。”我讓他走了。
到那時,我才發現,向我進讒使我懷疑那個文書的,不是別人,正是我這個品行不端的同伴。後來我竭力設法彌補對那個文書的不公正對待,但始終不能完全令他滿意,這是我終生的遺憾。無論怎樣彌補,裂痕終歸是裂痕。
四十九回國
到現在,我旅居南非已達三年之久了。對當地人有了不少認識,而他們對我亦有所瞭解。1896年我申請假期回國半年,因爲我明白以後自己可能就要久住在那裡了。我已在南非建立了頗爲良好的業務基礎,而且當地的印度人也需要我留在那裡。所以我決心回國接妻兒來這邊定居。同時我還打算,也許回國期間還能做一點公衆工作,引導公衆輿論對南非印度人的境遇給予更多的關注。3英鎊人頭稅是印度人一個已經公開了的傷口,除非徹底廢除,否則當地的印度人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走之後,由誰來負責納塔耳印度人大會以及教育協會的工作呢?我想到了兩個人:阿丹吉·米耶汗(現已故)和巴希·羅斯敦濟。現在可以從商界中找到很多工作人員,但是能在常規工作中執行秘書職務,並又受到印度僑團尊敬的,非他們兩人莫屬。秘書當然需要具備一定的英文知識。我向大會推薦了阿丹吉·米耶汗,大會同意了。實踐證明這個選擇是正確的。阿丹吉·米耶汗以他的堅忍寬宏、平易近人和彬彬有禮令大家都感到滿意,而且也證明了:從事秘書一職並不一定非要是具有律師資格或受過英國高等教育的人。
大約在1896年,我搭乘開往加爾各答的輪船“彭戈拉”號回國。
當時船上乘客不多,其中有兩個英國官員曾和我有過密切的往來。我每天都和其中的一個下一小時左右的棋。後來,船上的醫生送給我一本《泰米爾文自學入門》,我便開始學了起來。以我住在納塔耳的經驗,我需要掌握烏爾都文的知識,才能夠和當地穆斯林建立起密切的聯繫;應當學會泰米爾話,才能夠與馬德拉斯的印度人有更密切的往來。
應與我一起學烏爾都文的一位英國朋友的要求,我在統艙的乘客中,找到了一個很不錯的烏爾都文老師,這樣學下來,我們有了很大的進步。這位英國官員的記憶力比我還好,對生詞過目不忘。而我卻時常覺得烏爾都文字連辨別都很難。儘管我堅持不懈地學習,但始終趕不上那個官員。
至於學泰米爾文,我倒是進步神速。當時在船上找不到這方面的老師幫助,幸而《泰米爾文自學入門》是一本好書,我覺得自學也可以學會。
本打算到了印度後,繼續這樣學習,不過真是不行了。1893年以後,大部分書都是在監獄裡讀的。對泰米爾文和烏爾都文的學習確實有些進步,不過都是在獄中下的工夫——在南非的各個監獄中學習泰米爾文,在耶羅弗達獄中學習烏爾都文。但我一直沒有學會講泰米爾話,而且通過自學得來的那點兒知識,由於缺少應用,現在都忘得差不多了。
時至今日,我仍然覺得不懂一點兒泰米爾文和德魯古文絕對是個障礙。旅居在南非的德羅維達人(Dravidians)[印度最早的土著民族,絕大部分人現在定居於南印度。他們的主要語言是泰米爾文和德魯古文。
]對我的深厚情誼,至今仍記憶猶新。每逢遇見一個泰米爾或德魯古朋友時,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來他在南非的諸多同胞的信仰、毅力和大公無私的犧牲精神,而他們中大部分人是文盲,婦女不識字的固然很多,男人不識字的也不在少數。南非的鬥爭就是爲了維護不認字的戰士,是爲了窮人而鬥爭,而窮人也都參與了這種鬥爭。不過,不懂得他們的語言絕不會妨礙我贏得這些單純善良的同胞們的心。他們會講幾句不太流利的印度斯坦語(Hindustani)[即印地語(Hindi),通行於印度北部和中部地區,是印度大多數人通用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