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當下上燈時候,王蓮生下樓上轎,擡至東合興裡吳雪香家。來安通報。孃姨打起簾子,迎到房裡。只有朱藹人和葛仲英並坐閒談;王蓮生進去,彼此拱手就坐。蓮生叫來安來吩咐道:“耐到對過姚家去看看,樓浪房間裡物事阿曾齊。”
來安去後,葛仲英因問道:“我今朝看見耐條子,我想,東合興無撥啥張蕙貞(口宛)。後來相幫哚說,明朝有個張蕙貞調到對過來,阿是嗄?”朱藹人道:“張蕙貞名字也匆曾見過歇,耐到陸裡去尋出來個嗄?”蓮生微笑道:“謝謝耐哚,晚歇沈小紅來,(要勿)說起,阿好?”朱藹人、葛仲英聽了皆大笑。
一時,來安回來稟說:“房間裡才舒齊哚哉。四盞燈搭一隻榻牀,說是匆多歇送得去,榻牀末排好,燈末也掛起來哉。”蓮生又吩咐道:“耐再到祥春裡去告訴俚哚。”來安答應,退出客堂,交代兩個轎班道:“耐哚(要勿)走開。要走末,等我轉來仔了去。”說畢出門,行至東合興里弄口,黑暗裡閃過一個人影子,挽住來安臂膊。來安看是朱藹人的管家,名叫張壽,乃嗔道:“做啥嗄,嚇我價一跳!”張壽問:“到陸裡去?”來安攙着他說:“搭耐一淘去白相歇。”
於是兩人勾肩搭背,同至祥春裡張蕙貞家,向老孃姨說了,叫他傳話上去。張蕙貞又開出樓窗來,問來安道:“王老爺阿來嗄?”來安道:“老爺來哚吃酒,勿見得來哉囗。”蕙貞道:“吃酒叫啥人?”來安道:“勿曉得。”蕙貞道:“阿是叫沈小紅?”來安道:“也勿曉得(口宛)。”蕙貞笑道:“耐末算幫耐哚老爺,勿叫沈小紅叫啥人嗄?”來安更不答話,同張壽出了樣春裡,商量“到陸裡去白相”。張壽道:“就不過蘭芳裡哉囗。”來安說:“忒遠。”張壽道:“勿是末潘三搭去,看看徐茂榮阿來哚。”來安道:“好。”
兩人轉至居安裡,摸到潘三家門首,先在門縫裡張一張,舉手推時,卻是拴着的。張壽敲了兩下,不見答應。又連敲了幾下,方有孃姨在內問道:“啥人來哚碰門嗄?”來安接嘴道:“是我。”孃姨道:“小姐出去哉,對勿住。”來安道:“耐開門囗。’等了好一會,裡面靜悄悄的不見開門。張壽性起,拐起腳來把門“彭彭彭”踢的怪響,嘴裡便罵起來。孃姨才慌道:“來哉,來哉!”開門見了,道:“張大爺、來大爺來哉,我道是啥人。”來安問:“徐大爺阿來裡?”孃姨道:“勿曾來(口宛)。”張壽見廂房內有些火光,三腳兩步,直闖到房間裡,來安也跟進去。只見一人從大牀帳子裡鑽出來,拍手跺腳的大笑。看時,正是徐茂榮。張壽、來安齊說道:“倪倒來驚動仔耐哉(口宛),阿要對勿住嗄!”孃姨在後面也呵呵笑道:“我只道徐大爺去個哉,倒來哚牀浪。”
徐茂榮點了榻牀煙燈,叫張壽吸菸。張壽叫來安去吸,自己卻撩開大牀帳子,直爬上去。只聽得牀上扭做一團,又大聲喊道:“啥嗄,吵勿清爽!”孃姨忙上前勸道:“張大爺,(要勿)囗”張壽不肯放手,徐茂榮過去一把拉起張壽來,道:“耐末一泡子吵去看光景,阿有點清頭嗄!”張壽抹臉羞他道:“耐算幫耐哚相好哉,阿是耐個相好嗄?哪,面孔!”
那野雞潘三披着棉襖下牀。張壽還笑嘻嘻(目夷)着他做景緻。潘三沉下臉來,白瞪着眼,直直的看了張壽半日。張壽把頭頸一縮,道:“阿唷,阿唷!我嚇得來!”潘三沒奈何,只掙出一句道:“倪要板面孔個!”張壽隨口答道:“(要勿)說啥面孔哉!耐就板起屁股來,倪……”說到“倪”字,卻頓住嘴,重又上前去潘三耳朵邊說了兩句。潘三發極道:“徐大爺耐聽囗,耐哚好朋友說個啥閒話嗄!”徐茂榮向張壽央告道:“種種是倪勿好,叨光耐搭倪包荒點,好阿哥!”張壽道:“耐叫饒仔也罷哉,勿然我要問聲俚看,大家是朋友,阿是徐大爺比仔張大爺長三寸哚?”潘三接嘴道:“耐張大爺有恩相好來哚,倪是巴結匆上(口宛),只好徐大爺來照應點倪(口宛)。”張壽向來安道:“耐聽囗,徐大爺叫得阿要開心!徐大爺個魂靈也撥俚叫仔去哉。”來安道:“倪(要勿)聽,阿有啥人來叫聲倪嗄。”潘三笑道:“來大爺末算得是好朋友哉,說說閒話也要幫句把哚。”張壽道:“耐要是說起朋友來……”剛說得一句,被徐茂榮大喝一聲,剪住了道:“耐再要說出啥來末,兩記耳光!”張壽道:“就算我怕仔耐末哉,阿好?”徐茂榮道:“耐倒來討我個便宜哉!”一面說,一面挽起袖子,趕去要打。張壽慌忙奔出天井,徐茂榮也趕出去。
張壽拔去門閂,直奔到弄東轉彎處,不料黑暗中有人走來,劈頭一撞。那人說:“做啥,做啥?”聲音很覺廝熟。徐茂榮上前問道:“阿是長哥嗄?”那人答應了。徐茂榮遂拉了那人的手,轉身回去;又招呼張壽道:“進來罷,饒仔耐罷。”
張壽放輕腳步,隨後進門,仍把門閂上,先向簾下去張看那人,原來是陳小云的管家,名叫長福。張壽忙進去問他:“阿是散仔檯面哉?”長福道:“陸裡就散?局票坎坎發下去。”張壽想了想,叫:“來哥,優先去罷。”徐茂榮道:“倪一淘去哉。”說着,即一鬨而去,潘三送也送不及。
四人同高了居安裡,往東至石路口。張壽不知就裡,只望前走。徐茂榮一把拉住,叫他朝南。張壽向來安道:“倪勿去哉囗。”徐茂榮從背後一推,說道:“耐勿去?耐強強看!”張壽幾乎打跌,只得一同過了鄭家木橋。
走到新街中,只見街傍一個孃姨,搶過來叫聲“長大爺”,拉了長福袖子,口裡說着話,腳下仍走着路,引到一處,推開一扇半截門闌進去。裡面只有個六七十歲的老婆子,靠壁而坐。桌子上放着一盞暗昏昏的油燈。孃姨趕着叫郭孝婆,問:“煙盤來哚陸裡?”郭孝婆道:“原來裡牀浪(口宛)。”
孃姨忙取個紙吹,到後半間去,向壁間點着了馬口鐵回光鏡玻璃罩壁燈,集得高高的,請四人房裡來坐,又去點起煙燈來。長福道:“鴉片煙倪(要勿)吃,耐去叫王阿二來。”孃姨答應去了。那郭孝婆也顛頭簸腦,摸索到房裡,手裡拿着根洋鋼水煙筒,說:“陸裡一位用煙?”長福一手接來,說聲“(要勿)客氣’。郭孝婆仍到外半間自坐着去。張壽問道:“該搭是啥個場花嗄?耐哚倒也會白相哚!”長福道:“耐說像啥場花?”張壽道:“我看起來叫‘三勿像’:野雞勿像野雞,臺基勿像臺基,花煙問勿像花煙問。”長福道:“原是花煙間。爲仔俚有客人來哚,借該搭場花來坐歇,阿懂哉?”
說着,聽得那門闌“呀”的一聲響,長福忙望外看時,正是王阿二。進房即叫聲“長大爺”,又問三位尊姓,隨說:“對勿住,剛剛勿恰好。耐哚要是勿嫌齷齪末,就該搭坐歇吃筒煙,阿好?”長福看看徐茂榮,候他意思。徐茂榮見那王阿二倒是花煙間內出類拔萃的人物,就此坐坐倒也無啥,即點了點頭。王阿二自去外間,拿進一根菸槍與兩盒子鴉片煙,又叫郭孝婆去喊孃姨來沖茶。張壽見那後半間只排着一張大牀,連桌子都擺不下,侷促極了,便又叫:“來哥,倪先去罷。”徐茂榮看光景也不好再留。
於是張壽作別,自和來安一路同回,仍至東合興裡吳雪香家。那時檯面已散,問:“朱老爺、王老爺陸裡去哉?”都說“勿曉得”。張壽趕着尋去。來安也尋到西薈芳裡沈小紅家來,見轎子停在門口,忙走進客堂,問轎班道:“臺商散仔啥辰光哉?”轎班道:“勿多一歇。”來安方放下心。
適值孃姨阿珠提着水銚子上樓,來安上前央告道:“謝謝耐,搭倪老爺說一聲。”阿珠不答,卻招手兒叫他上去。來安捏手捏腳,跟他到樓上當中間坐下,阿珠自進房去。來安等了個不耐煩,側耳聽聽,毫無聲息,卻又不敢下去。正要磕睡上來,忽聽得王蓮生咳嗽聲,接着腳步聲。又一會兒,阿珠掀開簾子招手兒。來安隨即進房,只見王蓮生獨坐在煙榻上打呵欠,一語不發。阿珠忙着絞手巾。蓮生接來揩了一把,方吩咐來安打轎回去。來安應了下樓,喊轎班點燈籠,等蓮生下來上了轎,一徑跟着回到五馬路公館。來安纔回說:“張蕙貞搭去說過哉。”蓮生點頭無語。來安伺候安寢。
十五日是好日子,蓮生十點半鐘已自起身,洗臉漱口,用過點心便坐轎子去回拜葛仲英。來安跟了,至後馬路永安裡德大匯劃莊,投進帖子,有二爺出來擋駕,說:“出門哉。”
蓮生乃命轉轎到東合興裡,在轎中望見“張蕙貞寓”四個字,泥金黑漆,高揭門媚。及下轎進門,見天井裡一班小堂名,搭着一座小小唱臺,金碧丹青,五光十色。一個新用的外場看見,搶過來叫聲“王老爺”,打了個千。一個新用的孃姨,立在樓梯上,請王老爺上樓。
張蕙貞也迎出房來,打扮得渾身上下,簇然一新,蓮生看着比先時更自不同。蕙貞見蓮生不轉睛的看,倒不好意思的,忙忍住笑,拉了蓮生袖子,推進房去。房間裡齊齊整整,鋪設停當。蓮生滿心歡喜,但覺幾幅單條字畫還是市買的,不甚雅相。蕙貞把手帕子掩着嘴,取瓜子碟子敬與蓮生。蓮生笑道:“客氣哉。”蕙貞也要笑出來,忙回身推開側首一扇屏門,走了出去。蓮生看那屏門外原來是一角陽臺,正靠着東合興裡,恰好當做大門的門樓。對過即是吳雪香家。蓮生望見條子,叫:“來安,去對門看看葛二少爺阿來哚,來哚末說請過來。”
來安領命去請。葛仲英即時踅過這邊,與王蓮生廝見。張蕙貞上前敬瓜子。仲英問:“阿是貴相好?”打量一回,然後坐下。蓮生說起適才奉候不遇的話,又談了些別的。只見吳雪香的孃姨,名叫小妹姐,來請葛仲英去吃飯。王蓮生聽了,向仲英道:“耐也勿曾吃飯,倪一淘吃哉(口宛)。”仲英說“好”,叫小妹姐去搬過來。王蓮生叫孃姨也去聚豐園叫兩樣。
須臾,陸續送到,都擺在靠窗桌子上。張蕙貞上前篩了兩杯酒,說:“請用點。”小妹姐也張羅一會,道:“耐哚慢慢交用,倪搭先生梳頭去,梳好仔頭再來。”張蕙貞接說道:“請耐哚先生來白相。”小妹姐答應自去。
葛仲英吃了兩杯,覺得寂寞,適值樓下小堂名唱一套《訪普》崑曲,仲英把三個指頭在桌子上拍板眼。王蓮生見他沒興,便說:“倪來豁兩拳。”仲英即伸拳來豁,豁一杯吃一杯。約摸豁過七八杯,忽聽得張蕙貞在客堂裡靠着樓窗口叫道:“雪香阿哥,上來囗。”王蓮生往下一望,果然是吳雪香,即笑向葛仲英道:“貴相好尋得來哉。”隨後一路小腳高底聲響,吳雪香已自上樓,也叫聲“蕙貞阿哥”。張蕙貞請他房間裡坐。
葛仲英方輸了一拳,因叫吳雪香道:“耐過來,我搭耐說句閒話。”雪香趔趄着腳兒,靠在桌子橫頭,問:“說啥嗄?說囗。”仲英知道不肯過來,覷他不提防,伸過手去,拉住雪香的手腕,只一拖。雪香站不穩,一頭跌在仲英懷裡,着急道:“算啥嗄!”仲英笑道:“無啥,請耐吃杯酒。”雪香道:“耐放手囗,我吃末哉。”仲英那裡肯放,把一杯酒送到雪香嘴邊,道:“要耐吃仔了放哚。”雪香沒奈何,就在仲英手裡一口呷於,趕緊掙起身來,跑了開去。
葛仲英仍和王蓮生豁拳。吳雪香走到大洋鏡前照了又照,兩手反撐過去摸摸頭看。張蕙貞忙上前替他把頭用力的撳兩撳,拔下一枝水仙花來,整理了重又插上,端詳一回。因見雪香梳的頭盤旋伏貼,乃問道:“啥人搭耐梳個頭?”雪香道:“小妹姐(口宛),俚是梳勿好個哉。”蕙貞道:“蠻好,倒有樣式。”雪香道:“耐看高得來,阿要難看。”蕙貞道:“少微高仔點,也無啥。俚是梳慣仔,改勿轉哉,阿曉得?”雪香道:“我看耐個頭阿好。”蕙貞道:“先起頭倪老外婆搭我梳個頭,倒無啥;故歇教孃姨梳哉,耐看阿好?”說着,轉過頭來給雪香看。雪香道:“忒歪哉。說末說歪頭,真真歪來哚仔,阿像哈頭嗄!”
兩個說得投機,連葛仲英、王蓮生都聽住了,拳也不豁,酒也不吃,只聽他兩個說話。及聽至吳雪香說歪頭,即一齊的笑起來。張蕙貞便也笑道:“耐哚拳啥勿豁哉嗄?”王蓮生道:“倪聽仔耐哚說閒話,忘記脫哉。”葛仲英道:“勿豁哉,我吃仔十幾杯哚。”張蕙貞道:“再用兩杯囗。”說了,取酒壺來給葛仲英篩酒。吳雪香插嘴道:“蕙貞阿哥(要勿)篩哉,俚吃仔酒要無清頭個,請王老爺用兩杯罷。”張蕙貞笑着,轉問王蓮生道:“耐阿要吃嗄?”蓮生道:“倪再豁五拳吃飯,總勿要緊(口宛)。”又笑向吳雪香道:“耐放心,我也匆撥俚多吃末哉。”雪香不好攔阻,看着葛仲英與王蓮生又豁了五拳。張蕙貞篩上酒,隨把酒壺授與孃姨收下去。王蓮生也叫拿飯來,笑說:“夜頭再吃罷。”
於是吃飯揩面,收擡散坐。吳雪香立時催葛仲英回去。仲英道:“歇一歇囗。”雪香道:“歇啥嗄,倪勿要。”仲英道:“耐勿要,先去末哉。”雪香瞪着眼問道:“阿是耐勿去?”仲英只是笑,不動身。雪香使性子,立起來一手指着仲英臉上道:“耐晚歇來末,當心點!”又轉身向王蓮生說:“王老爺來啊。”又說:“蕙貞阿哥,倪搭來白相相囗。”張蕙貞答應,趕着去送,雪香已下樓了。
蕙貞回房,望葛仲英嗤的一笑。仲英自覺沒趣,侷促不安。倒是王蓮生說道:“耐請過去罷,貴相好有點勿舒齊哉。”仲英道:“耐瞎說!管俚舒齊勿舒齊。”蓮生道:“耐(要勿)實概囗。俚教耐過去,總是搭耐要好,耐就依仔俚也蠻好(口宛)。”仲英聽說,方纔起身。蓮生拱拱手道:“晚歇請耐早點。”仲英乃一笑告辭而去。
第五回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