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水稻種完後,這一季的農忙基本上也就告一段落,農民可以有一段喘息的時間。這天晚上牛角灣來了一大羣演雜技的。他們在牛角灣邊擺開了場子,拉上路燈,要玩十八般武藝。清河鎮所謂的雜技表演,被當地人叫做“耍把式”。這一幫人都靠賣藝爲生,他們行走在大江南北的村落間,賣藝掙錢。每逢農閒之際,這幫耍把式的人就來到了清河鎮。
場子擺好之後,已經圍過來一大羣村民等着看好戲。耍把式的人再敲鑼打鼓,牛角灣附近的村民就都聚攏了過來。董自華當然也不會錯過這樣的好戲,他早早地就帶着兒子過來。洪鵬來到場子後,就去找昌子的身影,最後在場子前面發現了他。自華見到光勇,兩人抽着煙等着看好戲。藝人們見觀衆差不多了,就要開場。開場上來一個年輕後生,拿一把凌厲的寶劍,舞上一段花拳繡腿,算是熱場。接下來,上來另一個年輕的小夥,那小夥皮膚黝黑,頭髮特別短。他表演的節目竟然叫“吞劍”。只見那小夥子揮舞幾下手中的短劍,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併攏,作運氣狀。然後他仰起頭,像狼仰起頭向天長嘯一般大喊一聲,雙手拿着劍柄,劍鋒對着嘴巴,從上往下把劍慢慢遞進口中,最後在嘴外面只留下了一把短短的劍柄。他還一直仰直脖子,又慢慢把劍從嘴中拔出來。觀衆看到這樣驚險奇絕的場面,都不敢說話,彷彿連呼吸都要停止,眼直直地盯着進出腹中的短劍。短劍閃着寒光,竟然沒有一點兒血絲。這一段表演過後,耍把式的人讓觀衆們緩和一下,就上來兩個女人,舞一段刀劍,爲下一個驚險的節目做鋪墊。
下一個節目是刀刺身體。一個五十幾歲的男人,一字胡特別黑,特別厚,臉上橫肉縱筋,赤**脊背。他叫來兩個小女孩,女孩大約七八歲,她們走進兩個小木箱裡。男人把木箱封住,兩個小女孩就封在了木箱裡。那兩個小木箱有很多孔,只見那男人拿出幾把劍,從木箱的孔裡插進去。人們“哎呀”一聲,心想,這下箱子裡的女孩不是被劍刺傷了嗎?可還有更絕的,那男人拿出一把長劍,從木箱的一端插進去,劍鋒一直從木箱的另一端出來。最後,兩個小木箱上被穿刺了好幾把劍。人羣中有一個婦女,對身邊的女伴說:“哎呀媽呀,你看這不要出人命了麼?”正在大家都由驚異轉爲懼怕的時候,男人慢慢從小木箱裡抽出劍,人們都盯着劍鋒,看看劍鋒上會不會有血,可是竟然所有的劍上都沒有。這時,男人打開木箱,兩個小女孩活蹦亂跳地從箱子裡出來。沉寂了一刻,人們爆發出陣陣掌聲,一塊兩塊的硬幣紙幣都丟進小夥子準備的盆子裡。
上一個表演很驚險,沒有出事,可是下一個節目卻出了事。這是一個表演吞鋼球的節目,是第一個出場的年輕後生表演的。小夥先是舞一段花拳秀腿,扎穩馬步,兩手相對向下運氣,氣運丹田。然後他取出一個鵪鶉蛋大小的鋼球,吞下去,接連吞下三個。人們可以清晰地看着鋼球從他的嘴裡順着喉嚨嚥下去。三個鋼球吞下之後,小夥又運一口氣,上身微傾,張開嘴巴,大喝一聲,一顆鋼球就被吐了出來,這樣又吐出一顆鋼球。可第三個鋼球怎麼也吐不出,小夥臉色越來越難看,眼裡疼得滿含淚水。老男人見情況不妙,連忙叫來剛纔表演吞劍的小夥,兩人把他雙腿拽住,使他倒立,他一陣乾咳,終於把沾滿血的鋼球吐了出來。人羣開始騷亂起來,“這多險啊!”“就是啊,咱們孩子可不能學這個。”“哎,人生在世不容易啊!”
這時,那個五十幾歲的老男人四處看了看,拱起雙手向人羣喊話:“各位父老鄉親,我們是響水縣人,我姓黃,今天在此賣藝,結識大家,可是,如今我徒弟孟二出了事,今夜怕不能趕路回家,哪位鄉親父老能提供夜宿,哪怕一個院子也可以,我們日後一定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人羣裡又是一陣騷亂,“不能啊,他們這些都是外面混的人,沾惹不
起,千萬不能讓他們進來。”“是啊,誰知道他們都是些什麼人?”“現在的社會,什麼人都說不定,還是不要沾惹的好。”
“黃師傅,你們到我家住吧。”突然,人羣被一聲響亮的喊聲鎮住了,這是董自華的聲音。他今晚穿一件襯衫,方正的頭髮,眼睛不大,鼻子稍稍隆起,薄嘴脣,眉宇間有一種威嚴的氣勢。
“這位鄉親怎麼稱呼?”
“我叫董自華。”
“家在什麼地方?”
“就在牛角灣,不遠,你們快收拾一下跟我走。”
黃師傅緊握董自華的雙手,連聲道謝,然後抽身去安排行頭。只聽見人羣裡有人竊竊私語:“把這些人接進家裡,恐怕不是好事,你看那些人都是真槍真棒的。”
董自華把黃師傅一行帶到家裡,對女人說明了原因,女人也覺得丈夫做的對。他們來到堂屋,搬來凳子坐好,楊鳳給他們倒了水,又問那小夥還痛不痛。小夥說好多了,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男人們在屋裡抽菸,楊鳳把兩個女子帶進臥房聊天。最高興的是洪鵬,洪鵬和兩個小女孩玩刀弄劍,突然有了一個念頭,他要學武功。
“我當初帶着這幫徒弟闖蕩,碰到的難處多的是,今天真是遇到好人了。”他看了看董自華的女兒和兒子,又問道,“你就這倆孩子?”
“嗯,一個閨女,一個兒子,閨女十五歲,要讀初二了。”
“不錯,你看我帶的這兩個女娃,都是被人家遺棄的。”
黃師傅環顧四周,見堂屋不大,中間是客廳,兩邊是臥房,想必一間臥房住着夫妻二人,一間臥房睡着孩子。臥房和客廳的牆還是泥砌的,客廳一張長長的條几,兩張方桌,一大一小,想必這也是窮苦人家。
“你以前做什麼?”黃師傅問道。
“哎,日子過得不容易,我退伍回家後一直在家種地。”
“哦?你以前當過兵?”
“是啊,當年我當兵的時候,光榮得很,鎮裡徐姓的老鎮長帶着一幫人敲鑼打鼓放鞭炮把我送上車,人們都心想,這娃現在出息了,結果呢,後來毛主席說,從哪裡來回哪裡去,我就又回家種地了。”
“後來怎麼退伍回家了?”
“到年紀了唄。我那年在甘肅當兵,那時候中國和蘇聯邊界不安寧啊,夜裡我放哨,有一夜,我和下一個哨兵十二點換哨,結果那個哨兵遲到了十五分鐘纔來,我教訓了他,第二天差點還和他打了架。我當時想,我手裡那都是真槍實彈,萬一出了事怎麼辦,幸好後來沒出事,班長把那個哨兵批評了,後來他比我早退伍一年。”
“你打過槍沒有?”那個年輕小夥子問,看來他的確舒服了些。
“嗯,機槍我都打過。我們當兵那時候,還要拉練,聽說現在步兵都坐車,不跑路。我們那時,搞演習,我是機槍手,一夜從甘肅跑到內蒙。後來打槍,師長就趴在我身邊哪,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小董啊,緊張不緊張?’我說‘不緊張’,其實哪能不緊張啊,子彈飛到哪都不管啦,哈哈!”
聊了一段時間,董自華就給黃師傅一行安排住處。董自華和黃師傅還有兩個小夥子打地鋪,兩個女子擠在楊鳳的牀上,兩個女娃擠在洪鵬姐弟的牀上。這時候,月亮走到了正天空,把清涼的月光灑在董自華一家的房子上。風吹得很輕,牛角灣安靜極了,可以聽到藝人們的鼾聲。
翌日晨,女人早早起來煮了一大鍋粥,董自華提着半袋麥子換了很多饅頭。黃師傅等人感謝不已,早飯後告別,說滴水之恩,日後定涌泉相報。事後,有人在清河灣遇見董自華,問道:“你那晚怎麼把那些人接進家裡,就不怕那些人心思不正,那些人有些真拳腳,要是他們心思不正,你能拿他們怎麼辦?”董自華不以爲然,回道:“他們那些人都是在外面混的,最講義氣,我那天要
是打他們一頓,他們會記下我一輩子的仇,而我那天好好招待了他們,他們肯定不會忘記。”
六
那晚過後,洪鵬就特別想去練武功,這天他約了昌子要去響水拜師學藝。他們早上吃過飯,就一起開溜了。他們不知道響水在哪裡,只知道在南邊,就一路向南走。
“我要學輕功,可以飛。”洪鵬說道。
“我也學,我還要學劍,看人家拿着劍多威風。”昌子也說。
他們一路往南,走到中午,覺得餓了。“我餓了,我們這叫不叫離家出走?”昌子問。
“那你不跟我一起走嗎?”
“走,你去哪我都和你一起,但是餓了怎麼辦?”
“是啊,早知道帶些饅頭出來。”
“對了!我想起來了,我好像來過這個村,我有個舅舅就住這個村。我們可以去他家吃晌飯。”昌子想了起來。
“是嗎?你仔細想想他家在什麼地方?”
“記不清了,但應該能找到,我找找看。”
他們在村間走着,找了好幾圈,終於找到昌子舅舅家。舅舅看見昌子和洪鵬進來,很吃驚。問道:“你們怎麼到這了?”
“我們要練武功,要去響水找那些耍把式的人。”
舅舅聽到昌子的話,覺得好笑,“呵呵,你們胡鬧什麼,響水遠得很,你們練什麼武功,還沒吃飯吧,快吃點飯回家。”
吃過飯,昌子問:“你還去不?”
“我不去了,沒有吃的,我們餓死了怎麼辦?”
“那我也不去,咱回家吧。”
這天下午,他們走回家,董自華問兒子幹嘛去了,洪鵬不敢說和昌子去練武功的事,只說和昌子去了他舅舅家,在他家吃了飯。
半個月後,黃師傅竟然來了。原來,黃師傅那句“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不是隨便說說的。他有個熟人,帶着一幫人要去東北搞建築,正缺人手,於是黃師傅就來找董自華,把這差事介紹給他。
是夜,董自華和女人商量,女人覺得是好事,說男人不能一直在家窩着,要到外面闖闖。女人還叫董自華把徐光勇也叫去。其實搞建築這個差事,就是進大城市去給日益增多的城市人口蓋房子。董自華的三弟董自英就在上海搞建築,每年能賺一大筆錢。可是董自華沒有跟着三弟,因爲董家一向不和,這源於當年他們的老父親董淑雲去世之前,對家產分配極爲不公。董自英是三兒子,董淑雲偏袒小兒子,不僅培養他讀到高中,還給他留了一筆財產,後來,董家就鬧分裂了。董家的三個姐姐也偏袒三弟,尤其是三姐姐,嫁到縣城的一個建築商家,建築商在上海搞建築,就把董自英拉了過去。而董自華骨氣硬,不靠別人吃飯,和三弟基本上不來往。老父親董淑雲去世之後,三兄弟就沒了聯繫的根。久而久之,董自華對二弟也逐漸冷漠。所以董自華把翻身的希望都寄託在兒子洪鵬身上。
聽說父親要去東北,洪鵬特別不高興。從小父親最疼他,他很依戀父親。那天董自華和徐光勇坐着拖拉機離開的時候,洪鵬大哭大鬧了一場。
第二天,洪鵬睡醒後,不起牀,女人問:“你怎麼懶在牀上不起來?”
“我想我爸。”
“你爸去賺錢了。”
“我爸什麼時候回來?”
“過年就回來了。”
“什麼時候過年?”
“還要四個月。”
“四個月是幾天?”
“一百二十天。”
“好,我數着,我數到一百二爸就回來了。”
等女人做好早飯,洪鵬還是沒起。
“你怎麼還不起牀?”
“我想我爸,我想我爸,我想我爸……”洪鵬一邊說着,就哭了起來。
“真沒出息!”女人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