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縣委受到了市委的表彰,是全市唯一一個受表彰的縣區。
我們敏塘鎮也受到了市委的表彰,是全市八個受表彰的鄉鎮之一。
表彰大會之後,張天福對我的好感進一步增強。那天他主動地對我說,縣市領導到你們鎮裡去指導工作,檢查驗收,你們的招待費花費了不少。我已經跟縣長打了招呼,你寫一個報告,財政給你們解決五萬元!
“五萬元?”我怕自己聽錯了,趕忙問了一句。
“沒錯,是五萬元。”張天福說。
“張書記好,張書記親,張書記是我們敏塘鎮們大救星!”我緊緊地握住張天福的一雙手,搖着晃着地說。
“五萬塊錢就讓你高興成這個樣子,真是沒出息!”張天福矜持地抽回手,雙手叉在腰間說:“你聽好了,我給你佈置一個新的任務!”
我說:“只要是張書記親自佈置的任務,我保證堅決完成!”
“你別先拍我的馬屁,到時候有你叫苦罵孃的牢騷!”張天福說,“文件都已經發下去了,那就是關於搞好村務公開的事。這事說容易也容易,說難還難。你想想,這些年你們下到村裡,都在村支書和村主任家裡吃飯,他們招待你們的費用,是從村提留裡面開支的。這財務開支一公開,村民們肯定要鬧翻了天。這筆開支肯定要取消。取消了這筆開支,村支書和村主任肯定會撂擔子!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縣委和市委關於搞好村務公開的文件,我已經學習過了。說實在話,我們這些鄉鎮幹部除了受到村支書和村主任的歡迎外,根本就不受老百姓的歡迎。一見到我來村裡,他們就說,我們種田種得好好的,不要你們來搞瞎指揮!奶奶生崽,還用得着你們這些孫媳婦來教麼!一句話說得我們無言以對,甚至讓我們無地自容!一些縣裡的幹部和鄉鎮的幹部罵那些敢於說話和敢於提意見的村民爲刁民,這是毫無道理的。前些年上級號召鄉鎮幹部要帶領農民羣衆發家致富,鄉鎮黨委和政府也確實想了許多辦法,但往往是事與願違。譬如有的鄉鎮壓着農民種馬鈴薯,說一畝地能產幾千斤,能賺多少多少錢。馬鈴薯剛種下去的時候,
有的鄉鎮就開始大吹特吹牛皮了:我們鄉(鎮)調整農業產業結構,發動農民種馬鈴薯多少多少萬畝,僅只一項,就可以讓全鄉(鎮)農民人均純收入增加三百元或者四百元。可到了收穫時,那馬鈴薯長得比雞蛋都還要小個,挑到市場上根本就沒人買。村民們就把馬鈴薯挑到鄉鎮政府,鬧起事來。他們理由十足地說,我們講了不種的,是你們政府的幹部壓着我們種的。市場上一角錢一斤沒人要,我們就作價一元錢一斤,賣給你們政府幹部吃!看你們今後還壓不壓着我們搞了這樣搞那樣!鄉鎮的黨委書記和鄉鎮長也無計可施,只好把中學的正副校長和中心小學的正副校長叫來,給他們壓任務:每位老師十斤,每位學生五斤,剩下的我們鄉鎮幹部全包了。單價是一塊錢一斤!校長提意見:市場上優質的馬鈴薯才五角錢一斤,這種沒人要的馬鈴薯卻要一塊錢一斤,這不是搶錢吧?書記和鄉鎮長就說,這是一項政治任務,必須堅決完成!校長們沒辦法,只好把任務領了回去。結果被老師和學生家長們罵得狗血淋頭,還說校長們吃了回扣。校長們只好把打脫了的門牙往肚裡吞。
村民們不相信鄉鎮幹部,不歡迎鄉鎮幹部,這已經成了不爭的事實。儘管這樣,我還是向張書記表示:“盡最大的努力,做好全鎮的村務公開工作!”
“我個人的意見,是想在你們敏塘鎮先搞試點,待取得經驗後,再在全縣各鄉鎮全面鋪開!”張天福問,“你的意見呢?”
“既然是書記的意思,我還能有什麼意見?”我說,“縣委、縣政府把村務公開的試點工作放在我們敏塘鎮,既是對我們敏塘鎮的關心,也是對我們敏塘鎮的信任!張書記,我一定不辜負你的厚望,紮紮實實地把這項工作抓好,抓出成效來,爭取出在全市有影響的經驗和成果!”
“你楊一帆的口氣還不小嘛!”張天福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希望你像抓黨建工作那樣,抓出成效來!”
我這個人喜歡挑戰,更喜歡做挑戰性的工作。
儘管有不少的困難,我還是相信那句話: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會直!
回到鎮政府之後,我利用晚上的時間,先組織鎮裡的幹部們學習市委和縣委的有關文件,以統一大家的思想認識。
說統一思想認識,這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話,無論在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和條件下,大家的思想就從來沒有統一過。我想統一大家的思想,可越統意見越多。這不,文件一念完,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這村務公開搞不得,這一搞,我們這些鄉鎮幹部就死了路!”
“這村務一公開,村支書和村主任就沒法當了!今後我們鄉鎮幹部下村,莫說吃餐午飯,恐怕連水都沒得一口喝!”
“部務不公開,省務不公開,廳務不公開,市務縣務不公開,鄉務鎮務不公開,獨獨搞村務公開,不知道上面是怎麼想的!”
“現在農民鬧事的多,反映的主要問題是村支書和村主任大吃大喝。村務一公開,村支書和村主任就不敢大吃大喝了。村支書和村主任不大吃大喝了,農民自然沒意見,也就不會鬧事了!”
“講村支書和村主任大吃大喝,這是冤枉了他們!你想想,我們這些鄉鎮幹部不下村裡去轉悠,他們敢大吃大喝麼?說穿了,村裡的大吃大喝,還是我們這些鄉鎮幹部惹的禍!”
“我們這些三寡幹部到村裡吃才幾十塊錢的開銷,縣裡的三白乾部,市裡的三美幹部,名義上說是到我們鄉鎮來檢查指導工作,他們吃一餐,可是幾百元,甚至是上千元吶!”
“搞村務公開,讓我們下村裡去吃緊,讓他們下到我們鄉鎮來緊吃,他媽的太不公平了!讓我說,我堅決不答應!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
意見越來越尖銳,話越說越難聽。因爲是討論,暢所欲言,我不能壓制大家的意見。講心裡話,同志們的話雖然說得難聽,但也無不道理。我們這些鄉鎮幹部,都是直接與農民羣衆打交道的。省裡﹑市裡和縣裡每佈置一項工作任務,我們這些鄉鎮幹部都要下村裡去落實。路程遠,又沒有交通工具。就是有交通工具也使不上,因爲到村裡去的路,有些是破爛不堪的機耕路,更多的則是山間的羊腸小路和彎彎曲曲的田間小路。晴天一身灰,雨天兩腿泥,如果摔一跤的話,你就沒臉面進村民家的門。進了村,你得找人。等到把人找回來,就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了。找了人回來得做工作。人家農民都是土裡刨食的人,不是公職人員,又沒拿固定的工資,你找他做工作,他理睬你算是看得起你了,他不理睬你你是拿他沒辦法的。這工作一做起來,他思想通了也好,不通也罷,這時間就到下午兩三點鐘了。鄉鎮幹部也是人,也曉得肚子餓,也要吃飯。村民們不求你鄉鎮幹部辦事情,自然就不會留你吃午飯。留你吃午飯的只有村支書和村主任兩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有鄉鎮幹部到村裡來,村支書和村主任每天都要待客。這待客的費用,都是從農民手裡收取的,其名目鄉鎮叫“鄉統籌”,村裡叫“村提留”。村務一旦公開,當農民們知道“村提留”的這些錢餵了鄉鎮幹部這些“狗”時,他們會鬧翻天,第二年你就別想從他們手上收到一分錢!
別說鄉鎮一般幹部的思想不通,我這個當黨委書記的思想照樣不通。省部級都是高級領導幹部,思想覺悟和道德情操比村支書、村主任要高得多,你們爲什麼不搞部務公開﹑省務公開?你們得起模範帶頭作用纔對!壓着村裡搞村務公開,這不是強人所難嗎?不但苦了村支書和村主任,也苦了廣大的鄉鎮幹部。
思想認識統一不了不要緊,在敏塘鎮,大家還得聽我楊一帆書記的。“今天的討論就到止結束吧。”我分析着說,“上級要求我們搞村務公開,是有着重大和深遠的意義的。大家都知道,鄉村兩級,是我國最基層的政權組織,基層政權不穩固,就會動搖我們的國家政權。誠如同志們所說,搞村務公開,一些村支書和村主任會撂擔子,這給我們的工作增加了難度,我們鄉鎮幹部的損失也最大。但我們應該要想到,我們是共產黨員和國幹部,每月領着財政發給我們的工資,我們就得要做好農村﹑農業和農民的工作。我們鎮的村務公開工作,不但要做,而且一定要做好,還要出經驗,出成果,成爲全縣﹑全市各鄉鎮學習的榜樣!”
散會後,大家三個一羣,五個一夥地聚攏在一起,情緒激昂地議論着村務公開的事情。
我回到了我的宿舍。我得好好地思考一下敏塘鎮的村務公開如何搞。我得想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不讓村支書和村主任受到衝擊,大膽地工作,勇敢的擔擔子,又要讓下村裡去的鎮幹部們有飯吃。
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