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戶回去之後,便將此事說給了左鄰右舍聽。
衆人不信。
他便將那面具拿出來給衆人觀看,在人前得意洋洋地賣弄,衆人見那凶神惡煞之鬼面紛紛驚呼。
“我的娘誒,竟然是真的?”
“這是個什麼東西?”
“這莫不是惡鬼的臉,看上去格外滲人。”
“這不就是個戴在臉上的面具麼?”
還有些人關注的,則是這寶物是什麼做的,價值幾何。
“很硬,和鐵一樣,好像比鐵還要硬。”
“金子做的還是銀子做的?”
“不像,若是金銀所制,怎會這般輕?”
“莫非是玉?”
“也不像。”
“這肯定不是凡間之物。”
衆人驚歎不已,紛紛贊服,獵戶越發得意了。
“我獵到的那兔子,說不得就是天上的月兔,從那什麼月宮裡逃下來的。”
“我就說。”
“哪來的白色的兔子,跑到了我的籠子裡來了。”
“因此,神仙才顯靈,追回了那月兔,重新帶回了天上。”
左鄰右舍:“你不是說那兔子死了麼?”
獵戶:“天上的兔子哪能這般容易就死了,定然是假死想要騙過我,或者想要騙過神仙。”
“那隔壁鄉的王瞎子不是還講過,說很久以前天上有個什麼神仙的坐騎偷偷跑下來,想要爲禍人間,最後被神仙給收回去了。”
“沒錯沒錯。”
“那兔子說不定就是這般,只是還沒來得及做禍事,便被我給逮住了。”
衆人奇哉,若是空口無憑聽人說這般離奇之事,或許覺得這獵戶胡吹大氣。
但是此刻。
獵戶拿出了這神異之面,其所說的言辭便瞬間在所有人耳中有了七八分真了。
“這面具有何用?”
“不清楚,我好像隱約聽見神仙說,說是可以下陰世幽冥的,但是我好生生的,跑去陰世作甚。”
“不行不行,那幽冥可去不得,那是死人去的地方。”
“就是就是。”
“不過這肯定是個寶貝,怕是要值不少錢吧?”
獵戶聽完,也心中一番火熱。
雖然拿到了寶貝,但是這寶貝不能吃也不能用,獵戶想了一夜也不知該如何處置它,十分苦惱。
若是能夠換成銀錢,得個大富貴,日後也不用再上山受苦受累,最後落得個葬身豺狼虎豹之口的下場。
“你們有沒有識貨的,說說,像這樣的寶物得值多少錢?”
鄉人哪裡有什麼見識,他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人物,或許就是之前來鄉下收稅的役頭劉虎,還有後來的縣令賈桂了。
“得換一百匹布。”
“布算什麼,得換成絲絹。”
“換七八上十頭大黃牛回來。”
“要那麼多布幹什麼,還是換成地比較靠譜,有地還可以傳於子孫,不比什麼絲絹強。”
“怕是得值百畝地。”
“一百畝怎麼夠,最少得三百畝,還得是上等的水澆地。”
“乖乖,三百畝水澆地,這是田莊了吧,只有趙王孫幾家纔有這麼多水澆地,我看他們出入都是奴僕前呼後擁,種地都是用水車澆灌的,還用水車磨面呢!”
“我要是有這麼多地,就能整天享福了。”
左鄰右舍的村婦農漢七嘴八舌,一個個大聲說道,在他們看來幾百畝良田、十頭牛、百匹布,便是最貴的價錢了。
至於再往上,那數字單位就認不得了,也不敢想了。
衆說紛紜,說得獵戶意動不已。
而這個時候,有人問獵戶。
“你當真要賣?”
獵戶看着衆人火熱的目光,立刻將面具收了起來。
“再說,再說。”
嘴上這般說着,但是當天獵戶便朝着西河縣城中趕去,揹着狐皮。
只是在路上,又遇見一個熟人。
獵戶被那路人喊住,他也聽說了獵戶的奇遇。
路人問:“你莫不是要去縣裡將那寶物售於他人吧?”
獵戶支支吾吾:“不是不是,此去只是將這狐皮賣與他人。”
路人說:“何必欺我,不過你既然要賣爲何不去鹿城,西河縣能有多少有錢人,鹿城富庶豪強遍地,你那寶物才能賣出個高價。”
獵戶聽完,頓足說道。
“哎呀!”
“是極是極,當去鹿城。”
轉頭,冒着熾烈的大太陽便往鹿城去了。
——
社廟中供奉着西河地神望山公。
院子裡有人在潑水,有人在掃地。
側屋之內。
桌案上長卷鋪開,陸陰陽正在參研那問雨卜筮咒。
這是他修行以來第一個得到的能用的咒,他每用一次,都要將感悟體會都寫下來。
門突然推開,弟子匆匆前來報。
“師父!”
“弟子剛剛聽說了一件事。”
陰陽老道回過頭看了一眼,又轉了回去。
“爲師正在參研大道,若是凡塵俗事,那就不必多言,莫要打攪爲師清修。”
弟子:“弟子剛剛在路上碰見一張家村的人,說是村裡的獵戶昨日逮住了一隻白毛瑞兔。”
老道聽罷微微點了點頭,這雖然是凡塵俗事,但是又帶着一些不俗。
“白毛瑞兔?”
“那可是祥瑞之獸,獻給官府可得賞賜,那獵戶運道不錯。”
弟子:“可是那白毛瑞兔受到驚嚇,死了。”
老道笑了:“福禍相依,富貴有命,那看來這獵戶沒這富貴命數了。”
弟子又說:“可是白毛瑞兔死了之後,那獵戶在山下,遇見了雲中君。”
老道聽完,瞬間跳了起來:“什麼?”
弟子只是以袖擦了臉上的汗水的空擋,那老道一瞬間從屋內啪的一下來到了其面前,反倒是嚇其一跳。
老道手上的筆還在滴着墨,墨甚至污了袖子,但是其眼睛瞪着弟子,急促地追問道。
“趕緊速速說來,後面還有什麼?”
但是催完了之後,老道又立刻改了主意。
“不,慢慢說。”
“一個字也不準漏。”
弟子立刻將自己聽到的一切,都一一告知於老道。
“那獵戶回來之後,說那白兔乃是從天上的月宮跑下來的,只是剛剛從月亮上下來,便竄入了他佈置好的陷阱囚籠中去了。”
陰陽老道聽完開頭,便已經興奮得面色通紅,連連點頭了。
“等會!”
“等會!”
其提着筆,轉身將長卷拿了過來,伏在岸上
“月宮,天界,白毛瑞兔。”
寫完之後,陰陽老道又重複了一遍。
“細細說來,一字不漏,別跳過其中細節,全都給我說出來。”
看着老道這般姿態,弟子也有些緊張和熱血沸騰,說起話來也開始變得文縐縐的了,甚至有些浮誇。
畢竟現在自己所言的一切都將會被記錄在冊,說不定還會流傳後世,這感覺和態度自然就不一樣了。
年輕道士挺胸擡頭,雙眼炯炯有神。
一隻手擡起,細細說來。
“明月當空,月華自天降,有一影從中躍出,乃是一白毛瑞兔。”
“獵戶初捉月中逸出之白毛瑞兔,至山下,乃見一神人。”
“獵戶趨前觀之,乃雲中君也。”
“獵戶這才方知,其所捉者,乃月宮逃下之玉兔也。”
“然玉兔已死,獵戶悔甚,惶恐萬狀。”
“雲中君言,吾有不死藥,可令其復生,唯此後不得返人間矣。”
當時“雲中君”所說的,分明是已死之人非不死藥不可復生,然送之天界,可令其活,只是此後不得返人間矣。
只是這才傳了沒幾個人,便少了幾個字,而這意思,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年輕道人說着,一旁的老道士寫着。
聽到最後一句,雲中君言吾有不死藥,老道士的筆一下子拉得老長,墨水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不……不……不死藥?”
老道擡起手,寫字的筆都抖了起來,說話都變了音。
“不死藥?”
老道士的五官擠壓在一起,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雙眼之中充滿了不敢置信。
“餵了,餵了一隻兔子?”
弟子搖了搖頭,對着師父說道。
“師父,不是一隻兔子,乃是天界月宮之中的玉兔。”
那不還是一隻兔子嗎?
只是這種話,是不能說出口的。
老道嚥了口口水,滿臉苦澀,點了點頭。
“是極是極,乃是月宮之中的玉兔,不是凡兔。”
“乃是天上的神獸也。”
老道整理了一番情緒,總算是冷靜了下來,讓弟子接着說下去。
然而弟子後面的一番話,瞬間讓老道又破了防。
弟子說。
“雲中君言欲往天界月宮一行,欲將玉兔送還月中神女。”
“又贈獵戶非金非鐵之面具一副,言此物雖不能伴登天界仙宮,卻能引其魂至陰世冥土。”
老道一下子跳了起來,追問道。
“面具?”
“可引魂至陰世冥土?”
“你沒有聽錯?”
弟子點頭:“師父,我聽到的便是這般,莫非師父知道那面具是何物?”
老道深吸了一口氣:“那哪裡是什麼面具,那是鬼仙之基啊,凡人想要下陰土冥世,若無憑物如何下得去?”
陸陰陽一直心心念唸的下陰世的憑物,此時此刻竟然就這樣出現在了他的面前,這怎能不讓老道激動不已。
老道瘋瘋癲癲地在屋子裡跑來跑去,口中高呼。
“果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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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如此啊!”
“要下陰間,得有那鬼面,得有憑物法器。”
“若我能得了那鬼面,便可以仗之修行,長生有望。”
說罷,陰陽老道立刻讓弟子帶着自己去張家村,一刻也等待不得了。
“快,速速隨我去張家村,找那獵戶。”
老道帶着弟子匆匆趕到了張家村,一打聽便知道了獵戶的家,然而此刻那獵戶卻不在家。
“怎地沒有人,可是去了山裡?”
村人說:“我聽說,有人在去縣城的路上看到了他。”
老道:“去縣城作甚?”
村人說:“還能做甚,定是找個富貴人家,將那面具售與他人。”
老道不敢置信:“什麼,他要賣了?”
但是隨後,老道喜不自勝。
“好啊!”
“要賣了好啊!”
“好啊!”
道士立刻離開村子朝着縣城裡追去,四處尋找那獵戶的蹤跡,但是跑遍了整個西河縣,也沒能找到那獵戶。
道士奇了怪了,村人分明看到那獵戶朝着城中而去,這西河縣城也不大,其若是賣的是那等神異之物,應當一問便知。
怎會找不到人?
“怎回事?”
“這人跑到哪裡去了?”
老道夜裡也不肯罷休,帶着弟子守在張家村,等着那獵戶歸來。
直到第二日,那獵戶才終於回來。
弟子從村口跑了回來:“來了來了,師父,那獵戶回來了。”
老道站起身:“這獵戶去了何處,怎現在纔回來。”
弟子:“好像是從去江邊的那條路回來的,或是去了對岸?”
話語間,那獵戶的影子也出現在了村內。
遠遠地看到,那獵戶拉回了一頭驢,驢後面還揹着幾層包裹。
獵戶眉開眼笑喜形於色,連穿着打扮也都換了,身上穿着絲衣,腳下的草鞋換成了鞋履,頭上還戴着一頂冠巾。
雖然做派浮誇,給人一種沐猴而冠的感覺,但是確實不太一樣了。
而見到這般情景,老道頓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獵戶見道士走上前來攔路,便問道。
“二位道長,找我有何事?”
老道問其有關於那面具之事,聽完回話立時急了。
“什麼?”
“已經賣了?”
老道連忙追問:“賣給何人了?”
到了這個時候,老道還留有念想。
若是賣給一個不識貨之人,或者不知道那面具真正用處之人,或許還來得及。
就像這獵戶一般,這等奇珍異寶落在他手中,便是一個不起任何作用的俗物。
若是在自己手中,那便是通往九天的大道真經,賜人長生的不死仙藥。
獵戶:“賣給那天龍寺裡的大和尚了,就是上次江邊朝拜雲中君大神的和尚,我還曾在江邊看到過他哩。”
老道:“莫非是拈花僧?”
獵戶:“對對對,你也聽說過神僧?”
一聽,陰陽老道頓時天旋地轉。
這東西賣給別人就算了,一般人或許還不知道怎麼用,他老道或許還能拿回來。
那和尚可不一樣,可是個真正識貨的,而且根據陰陽老道所知,這和尚一直以來其也在打着幽冥陰世的主意。
前些時日,甚至無恥地認神巫爲菩薩,還自稱弟子。
他老道。
從來就沒有見過這等厚顏無恥的和尚。
“什麼神僧!”
“那就是個厚顏無恥的禿驢。”
老道氣急敗壞,破口大罵。
他原本對那和尚還只是不屑,而如今,這和尚竟然搶走了自己的機緣,老道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般厭惡那佛門和和尚來。
獵戶:“你這道士,怎能這般出口傷人呢!”
“那可是個大善人,給我出了十倍的價錢,那銅錢重的,我都搬不動哩。”
“還說要在鹿城給我一座莊子,其中光是水澆地就有足足五百畝哩,並還說要保我一世富貴無憂,子孫後代都可以去天龍寺求庇佑。”
陰陽老道錘頭頓足,對那獵戶說。
“錢算什麼,地又算得了什麼?”
“你可知道賣的是什麼東西麼?”
“這東西,是這些俗物能夠比的麼?”
獵戶:“錢和地算不得什麼,你這道士,口氣倒是蠻大的哩。”
老道跳腳了,不斷搖頭。
“你可知,張家祖宗十八代的氣運都被你給賣給那和尚了。”
老道恨鐵不成鋼,言語之中充滿了哀嘆。
“你啊你啊!”
“你知道不,你本有超脫五行之外騰躍於九天之上的機緣,如今只換來了什麼……”
老道攤開手,似乎覺得可笑至極地說道。
“什麼田莊,什麼水澆地?”
“可笑至極!”
“可笑至極!”
在老道看來,那面具豈是什麼錢和地能比的。
而獵戶能夠得到那通往九幽的面具,又豈能單憑是一個兔子換來的。
那是這獵戶的祖上甚至是張家村祖祖輩輩積累下來的氣運和福氣,才得雲中君青睞換得了這樣一個機緣。
就如同那如今成爲了天工一族的山民,是他們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血脈,祖祖輩輩對雲中君的供奉,才換來了這一代的厚積薄發和登天之機緣。
只是獵戶不知道老道心中所想,他更不明白爲何自己把面具賣了,這道士這般焦急。
老道大聲說道:“那面具,可是能下到九幽之下的寶物。”
獵戶聽完連連擺頭:“我一大活人,急着下幽冥幹什麼,不去不去,這人世間,我還沒活夠呢!”
說罷,獵戶不再理會老道。
“你這道士說的話太奇怪,我聽不懂。”
“什麼五行之外,什麼大機緣。”
“我還是去江對岸,拿我的幾百畝水澆地、繩子都捆不住的銅錢,還有一整個田莊。”
“住大宅子,娶幾房妻妾去了。”
獵戶牽着驢高高興興地遠去,只留下老道在身後錘頭頓足。
“可悲!”
“可嘆!”
“愚昧啊!”
“世人愚昧啊!”
“蚍蜉不知天地之寬闊,沉溺於朝生夢死之間。”
老道嘆息這獵戶愚昧無知,惱那和尚竟然如此無恥,誆騙一鄉野村夫,用區區銀錢地契便換得了整個佛門和其一整個法脈的機緣。
只是。
他此來也抱有着同樣的目的,和那和尚一般無二。
不過若是寶物落在他手中,他自然就不會這般說了。
那叫有德者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