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埠上。
兩個拄着棍子乞丐模樣的人和其他人一般,目瞪口呆地望着遠處江面上的巫山神女降世。
隨着。
密密麻麻的“藤蔓”從“巫山神女”的體內生出。
其腦後的花輪也綻放出光芒,將其映成一個光人的時候。
他們也和其他人一樣,彷彿被風壓倒的蒿草般匍匐在地。
只是他們的目瞪口呆中的驚愕遠超他人,他們跪下來的時候,身體也軟得好像一條死蛇般。
此二人穿得衣衫襤褸,用一塊黑漆漆髒兮兮的破布蓋在自己的頭上,吃着乞討而來的芋頭。
正是山裡兜兜轉轉了兩天兩夜也沒找到山魈,還差點被山中的山民部族給抓到五鬼道鬼差。
最終。
二人不得不打扮成這副模樣跑到港埠來找口吃的。
哨子鬼差和銅鈴鬼差深深地埋下頭,生怕那遠處的“巫山神女”看到自己。
當初,就是他親手將這神像拋到了江底下去的。
而如今。
他又親眼看到這尊神像,從水底下走了出來。
哨子鬼差臉貼在地上,說話的時候舌頭好似打成了一個結。
“看……看……看見沒有,活……活……活……活了……”
“不是我的錯,不是我弄錯了。”
“那玉女像,她會走路啊,是她自己走了。”
“她不讓咱們找到她,咱們怎麼能找到她。”
銅鈴鬼差也目瞪口呆。
自之前在金谷縣發生那些事以來,他又一次陷入了那種渾渾噩噩猶如做夢一般的狀態之中。
只是那哨子鬼差不斷地念叨着的話語,讓銅鈴鬼差慢慢醒轉了過來。
哨子鬼差:“看到沒,看到沒,不是我的錯。”
銅鈴鬼差:“這個時候說這個,還有屁用啊!”
直到那巫山神女走遠了。
二人這才站了起來,兩人直直地看着那乘豹託花狸的神人光影消失在盡頭。
而這個時候,哨子鬼差又突然說了一句。
“你說,咱們的山魈會不會也被巫山神女給帶走了?”
“畢竟咱們那邊不一直都說,巫山神女不就是山鬼麼,山鬼就是巫山神女從山上走下來了的模樣。”
“而且。”
“咱們那邊不是一直都在說那些山魈,昔日就和巫山神女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的麼?”
隨後,哨子鬼差似乎想到了什麼。
臉上露出了狂喜之色。
他甚至還大踏步地往前跑了幾步,要追着那嚇得岸邊大量巫覡、縴夫爬都爬不起來的“巫山神女”而去。
之後又記起了銅鈴鬼差,於是回過頭來朝着銅鈴鬼差招手。
“走,走啊!”
銅鈴鬼差瞪着眼睛看着哨子鬼差,有的時候他真的摸不準對方在想些什麼。
“你這又是幹什麼?”
“走,去哪裡?”
“你這也不說個明白,我怎麼跟你走。”
哨子鬼差跑了回來,沉着聲音嗡裡嗡氣地說道。
“咱們跟上去啊,跟着巫山神女。”
“既然巫山神女降世了,這表示大事一定能成啊!”
“而且這巫山神女是咱們送來的,之前發生的事情不就和咱們無關了麼,那些巫覡有什麼資格怪罪我等,他們得趴在地上給咱們兩個磕幾個才行。”
“這巫山神女去的方向,明顯是阜縣城啊,這意思還不明顯麼?”
“咱們跟上去,跟着將這事辦成,總好過這樣丟了山魈灰溜溜地回去受死強吧!”
哨子鬼差被那巫山神女嚇得差點丟了魂,但是此時此刻,又陷入了狂喜之中了。
他覺得自己真的很聰明,一下子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
他忍不住情緒,開始得意洋洋。
“我倆真的是大難之中必有大福啊!”
“和之前在金谷縣一樣,果然是暗中鬼伯在護佑着我等。”
但是一旁的銅鈴鬼差卻覺得不太對勁。
尤其是剛剛哨子鬼差說起金谷縣,他立刻察覺到了哪裡不對勁了。
因爲他從這一系列事件之中,嗅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
雖然沒有什麼證據。
但是他內心深處,卻有一種昔日在金谷縣那邊的感覺。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
總覺得頭頂之上的雲霄深處,有着一道目光在俯視着他們,掌控着一切的感覺。
銅鈴鬼差一把扯住了哨子鬼差,看着遠處搖了搖頭。
“不。”
“不對勁,不對勁。”
“不能去。”
哨子鬼差眼睛都瞪圓了,腮幫子一硬臉上的肌肉都鼓了起來:“爲什麼不能去?”
銅鈴鬼差搖頭急切地說道:“還記得金谷縣的時候麼,我覺得這一次不太對勁,神巫可能來了。”
哨子鬼差也心中一抖:“什麼,雲中祠的神巫?”
銅鈴鬼差:“我只是有這種預感。”
哨子鬼差想了想,一咬牙。
“預感,預感算怎麼個回事嘛!”
“現在不跟上去,咱們如果這樣回去,那不是回去等着砍腦殼麼,這麼傻的事咱們兩個可不能幹。”
“山魈找不着,事也辦不成,咱們倆總得選一頭吧!”
看到哨子鬼差急了,銅鈴鬼差問。
“那你說。”
“如果神巫來了怎麼辦?”
哨子鬼差眼睛一橫,露出了一絲兇狠的意味。
“有巫山神女,神巫來了又怎麼樣?”
“不是有這樣一句話麼,天塌下來有高個的頂着。”
“現在,有巫山神女頂着,這天塌下來也砸不着咱們兩個小魚小蝦。”
銅鈴鬼差:“有可能一個大浪打過來,先拍死的就是咱們這些小魚小蝦。”
哨子鬼差:“路就兩條,跟着巫山神女去,要麼回去受死,你選哪一條?”
說完,哨子鬼差便朝着阜縣的位置趕去。
銅鈴鬼差唉聲嘆氣,但是也沒有辦法,只能夠跟着哨子鬼差一起朝着阜縣而去。
畢竟對方說得也對,他們現在這副樣子,還怎麼回去。
“別急啊,等等我。”
“這個時候,咱們兩個都是拴在一根繩的螞蚱,可要齊心啊!”
“亂不得。”
而這個時候,一架仿生無人機從二人的頭頂上飛過,也同樣徑直地朝着阜縣縣城的位置飛去。
二人估計沒有想到,不是神巫來了。
而是。
雲中君來了。
——
阜縣。
阜縣的阜是土山和丘的意思,阜縣是雲陽郡的郡治,剛好位於一座山丘之下。
前方便是大江,後面靠着丘陵,地勢可謂是十分險要。
阜縣的縣城距離港埠的倉城不算遠,能夠遙遙相望。
然而港埠倉城這邊亂作一團的同時。
遠遠看上去,朝陽丘陵下一片平靜的阜縣城郭,內部實則也一同亂了起來。
只是,港埠之亂源於外部。
而阜城之亂,源自於內部。
昨日。
雷池礦山有礦丁不滿作亂,礦山兵卒無力鎮壓,派兵求援。
信送至阜縣官署之中,郡守匆匆召集親信前來問事。
郡守:“說說吧,該如何處置?”
僚屬:“亂地距離阜縣不過數十里地,肘腋之間豈能任由其生亂。”
“而且此刻那些礦丁被堵在了礦山之內,派遣一營兵馬火速前往,頃刻之間便可平息。”
郡守:“前幾日有人來報,各縣的山民族首互相串聯,有意圖謀反之相,不少狼子野心之輩蠢蠢欲動,會不會和這些人有關?”
僚屬:“我料想那礦丁作亂,一定就是這些人挑唆的,越是這樣,越是應該派人火速鎮壓,萬萬不可讓其成事。”
“只有以雷霆手段,方纔能震懾那狼子野心之徒。”
郡守:“會不會是調虎離山之計?”
幕僚:“城內的亂臣賊子經過幾番清掃,基本已然授首,就算還剩下一兩個,也定然也如同驚弓之鳥,不敢再生事了。”
“況且就算派出一營兵馬,城內還有幾營兵馬鎮守,可謂是穩如泰山一般。”
“何憂之有?”
郡守:“派何人去爲好!”
幕僚:“需得派遣一信得過得力之人,速速平息礦山之亂,萬萬不可偷奸耍滑。”
“一邊打還得一邊安撫那些礦丁,銅礦關乎朝堂,萬萬不可如同前番一般,將這些礦丁給又逼反了。”
郡守:“能打還能安撫那些礦丁,這樣的人可沒幾個。”
天已經黑了,城門卻大開。
大隊人馬舉着火把從城內衝出,由一名郡守親信的將領率領着朝着礦山而去。
而羣山間,有重重暗影,如幽鬼潛行於密林之間。
郡守徹夜未眠,等待着礦山那邊的消息,一直到天快亮了,纔打了個盹。
驟然驚醒,郡守突然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
郡守從坐榻上站起,然後迅速喚來了門口的人。
“不對勁,不對勁。”
“趕緊把……”
然而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了鋪天蓋地的喧譁聲,郡守和那弓着腰的門口隨侍便一同朝着外面看去。
“城門開了,城門開了,城東的莫二郎打開了城門。”
“莫二郎反了,莫二郎反了。”
“這些人是誰,你們要幹什麼?”
“啊!”
“快逃,有人作亂。”
“莫要殺我,我是……”
大量的手持弓箭的軍士連同披着鎧甲的山民沿着街道,從官署外一擁而入。
這些軍士之中,不少人就是從山上招募下來的山民。自然也與山上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這行人凶神惡煞地砸開大門闖入了進來,見人就砍,逢人就殺,絲毫不講情面。
而領頭帶路的其中一人,便是剛剛在郡守身旁的那位僚屬,其指向官署之中的一間院子。
“郡守在這裡邊,速速殺將進去。”
“將其拿下,便大局已定。”
那人一聲高呼,隔着幾道牆聽到對方的聲音,郡守頓時氣急。
臉色先是一陣紅,然後是一陣白。
一陣箭雨從外面射了進來,伴隨着一陣慘叫,官署之中守衛的兵卒便瞬間一鬨而散。
很快。
那行人便殺到了郡守的面前。
那僚屬絲毫不覺得羞愧,站在其面前問他。
“王府君,可願和我們一道?”
郡守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搖了搖頭。
那人不再廢話,退後到一旁。
而一旁的一名高壯軍士上前,一刀便將郡守殺了。
然後當着衆人的面將其頭顱割了下來,之後提着頭便出了官署,沿街高喊。
“王府君已死!”
“王府君已死!”
“……”
此時此刻,城外越來越多的山民闖進城內。
“殺進去,殺進去。”
“先把西營校場圍了,你帶人過去。”
“你去城西府庫,將那邊圍起來。”
“你你你,帶人……”
各路人馬分別奔向各處。
準備開始和城內剩餘不肯反叛的軍士展開廝殺,或者逼迫他們降了。
霎時間,整個城中便亂作一團。
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高門大戶的丁壯也拿起武器守在門後準備抵抗。
還有不少平日裡肆意放蕩的街頭遊俠兒看亂狀絲毫不畏懼,甚至還蒙上面拿起藏起來的利刃,尋找着人家準備行劫掠之事。
那提着王府君人頭的一隊人馬帶着人匆匆來到了一處校場前,毫不客氣地將人頭扔進了牆後,對着裡面高喊。
“孫長史不必躲藏了!”
“我是莫二郎,可還記得我?”
“王府君已死,頭顱在此,速速出來吧!”
“我等願奉你爲雲陽之主,帶我等兒郎,搏一場富貴吧!”
說着十分恭敬的話,話音之中卻全然沒有半分敬畏之心。
裡面的孫姓長史沒有說話,內裡和外面一片安靜。
但是這種沉默,似乎也代表着裡面的人已然動搖。
或許。
是那顆郡守的頭顱擊破了其內心的防線。
遠處嘈雜的聲音越來越響,城門處涌入進來的人越來越多。
密密麻麻的人影朝着這邊包圍了過來,或者朝着府庫那邊而去。
——
正當這一切。
因爲人心動亂朝着不可挽回的局面垮塌下去。
整個雲陽郡甚至是堇州就要以阜縣爲中心,被一把大火點燃之時。
大江之上。
一條赤紅色的神龍出現了,正在快速地從上游順流而下。
那紅色的背脊和鱗片在清晨的太陽底下折射出道道光芒,其穿江而下的時候,江上就好像燃燒起了一團火光。
港埠倉城及岸上。
巫覡、縴戶與港埠中的衆人驚恐對峙,手持武器,雙方都心懷恐懼。
一方擔憂對方再攻,嚴陣以待。
另一方已無戰意,本因巫山神女召喚而來,今欲散去。
但見倉城少數守卒領衆持武器出戰列陣,又恐退卻之時遭對方追擊,成他人刀下之鬼。
於是,局勢僵持不下。
然而當赤紅神龍如火光閃耀江面之際,對峙之勢立破。
人羣不自禁朝江邊望去,有人指着江中神龍高呼,喧譁聲四起,雙方緊張氣氛亦隨之緩解。
“龍,火龍。”
“江上有條火龍遊下來了。”
“龍?”
“莫非又是雲中君的龍?”
最近,說起龍便讓人想起雲中君。
“此龍我似曾見過。”
“我亦見過,日前拉縴時路遇,初以爲眼花。”
“龍何以至此?”
巫山神女降世未幾,雲中君之龍便至阜縣附近。
人人皆知。
接下來必有大事將發生。
那龍遊下來的速速慢慢減慢,然後停在了江中心。
這般近,那龍的模樣已經清晰可見了。
這下再也沒有人關注其他人的事情,全部整齊地看向了那江中的赤紅神龍。
“子吱吱吱吱!”
衆目睽睽之下。
龍逐漸地橫過了身軀,在這個過程之中,其頭上崢嶸的“龍角”也調轉了方位。
“嗡嗡嗡!”
那巨大的“龍角”哪怕只是調動和轉向,發出的聲音也是沉重且刺耳的。
“龍,那龍在看着你我。”
“啊,它將頭扭過來了。”
“這龍,要作甚?”
正當岸上和港埠上的人不知所措地看着那條龍,完全不知道它在做些什麼的時候。
“砰嗡!”
一聲巨響傳遍大江兩岸。
龍首之上,火光突然亮起。
所有人立刻捂住了耳朵,有人被嚇得發出只哇只哇地亂叫,還有人放下刀槍掉頭就跑。
然而,這還只是一個開始。
剛剛那一聲巨響,連接下來動靜的前奏都算不上。
有物飛向天空。
聲音從遙遠的天空不斷滑落,逐漸地靠近阜縣。
穿過其頭頂,落在了其背後的丘陵之上。
然後爆發出。
這方天地凡人所能見到的最可怕的火光。
“咚咚咚咚咚咚!”
連綿劇烈震盪沿山蔓延,火光瞬吞丘陵,消抹一切。
頃刻間,丘陵化爲火焰山,似矮了一截。
猶若天降火焰巨掌,抹去部分。
一瞬間。
萬籟俱寂,飛鳥亦不敢鳴。
江邊的人遠遠地看着那燃燒的山,看着滾滾黑煙升向天空。
此時此刻,他們就好像被那巫山神女也施展了定身術一般,所有人一動都不敢動彈,或者說不能動彈。
彷彿他們的身體,已經被某種無形的鬼神所奪取。
而阜城之中。
城中百姓,作亂的軍士,逃跑的女子,蒙面的遊俠兒。
他們距離那丘陵並不遠。
因此。
也看得最清楚,也感受得最真切。
長街之上,手持武器在互相殺戮的人一個個手中的刀兵都被震得掉落在地上。
屋宅之中,無數人的目光從恐懼的看着緊閉的大門,開始涌爲更深的恐懼的望着遠處的那座火焰丘陵。
校場內外,披着甲手持弓箭的軍士,一個個驚駭倉惶地仰望高空,手抖得再也拉不開弓弦。
此時此刻。
城內地所有人。
他們也彷彿如同那岸邊的巫覡縴夫一般,聽到了那九天層雲之上傳來了一道聲音。
“噓!”
九霄之上的神仙在告訴他們,不可動。
巫山神女的噓聲,聽上去冷冽無情,猶如那高山上的冰雪。
但是此時此刻,雲中君讓他們看到了萬里黑雲催城,無邊雷霆落下。
凡人仰望青冥,瑟瑟發抖。
彷彿覺得那天上隨時能夠伸出一隻巨手戳進城中來,將此地人與城一同抹去。
無聲之中。
城頭上傳來豹的嘶鳴聲,沙啞低沉。
“嗚喔!”
只見一豹現於城頭之上,矯健邁出健壯肢爪,扭動着腰身。
一身影坐豹上,那豹走起來並不算平穩,其卻如同雲臺亦或者懸掛系統一般穩穩當當。
擡起頭,頭上的花轉動了起來。
冰冷機械的目光審視城中百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