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都沒想過,在開庭之前,阿公會突然站出來,承擔了所有的罪名。
其實在這之前,詹少已經帶着江小七前來拘留所探望我,隱晦提及阿公的這個決定。我拼命嘆氣搖頭,“逃不過,是我的命,怨不得別人。”
“海哥,對不起,是我把小嵐懷孕的事情告訴了阿公,但隱瞞了是她告發的真相。”江小七漠然地盯着我,眼眶微紅。雖然被抓的不是他,可是這些日子以來的煎熬,相信跟我一樣痛苦和難過。“我一直相信,你們之間只是有些誤會。”
誤會?我忍不住冷笑,冰涼入心。
縱觀整件事情的幕後推手,是那個讓我愛得瘋狂,恨得徹底的女人。想不到,爲了復仇,她親手把我送進了監獄。
我恨她,恨得心都碎了。
可是我知道,我阻止不了這場悲劇的發生,正如我無法勸說阿公不要回來承擔一切的罪名。
上庭前一小時,阿公找人給我送了一封信。這封信很簡單,說他活在這個世上的時間不長,用命令的語氣勸說我,要反抗他的安排。他說,我還年輕,即將當孩子的爸爸,不應該因爲一次的犯錯而毀掉原本美好的人生。
我知道,他的心裡感到很內疚,尤其覺得對不起我媽。如果不是他當年默認我到銀鷹來,或者就不會有現在的我,也不會成爲生死未僕的可憐男人。
踏進法庭的時候,在衆人當中,我唯獨第一眼認出了坐在旁聽席上的陸曉嵐。她穿着鮮紅色的外套,卻不能映紅她蒼白的臉色。
她哭了,從我的目光對上她飽含歉意的雙眸開始。
我刻意挪開目光,心情複雜而痛苦。審判席背對着這個女人,小小的抽泣聲一直持續到散席。我的心如刀割,爲何一次又一次,我們總是擦身而過。
如果你能再等待多一天,我就會放棄一起與你離開海市,永遠也不再回來。爲何你的仇恨和報復,不能隱藏一輩子?我寧願一輩子被你所欺瞞,也不要親耳聽到你說是自己賣了我。
大概是我命不該絕,判刑十年,挺長的時間,卻比一輩子短多了。
我的鐵窗生涯,比想象中還要苦不堪言。而比起身體更痛苦的傷害,是失去自由的煎熬,還有對阿公的愧疚。
可是,他用自己剩餘的生命來換取來我的自由,註定成爲我此生無法癒合的疤痕。
阿公走的那天,江小七到監獄來探望我,什麼也沒說,握着話筒的手一直在顫抖。我呆滯地盯着玻璃那頭的他,鴨舌帽也無法遮蓋臉上的哀傷。
許久,江小七補充說,“他走了,末期肺癌,還沒等到行刑的那天。”
“嗯。”
我的心很累,累得只能吐出這個看似波瀾不驚的字。阿公的病情,早在紐約的時候已經告訴了我。
他走了,銀鷹也散了,我的心也死了。
江小七走後的第二天早上,小嵐自我入獄後第一次來探望。已經記不起有多久,我們沒試過這般陌生地對望。玻璃的那頭,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秦海,你還好嗎?”
“被你親手送到監獄,我能好嗎?”
如果不是獄警上前阻止,我想自己會把分隔我們的玻璃砸碎。你知道不知道阿公已經死了,如果不是你,他還能在這個世上活多一段時間!
她淚如泉涌,我心如刀割。生活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給了我們緣分,卻不給我們愛下去的理由。
此後每週的同樣時間,小嵐都會到監獄來。可是我拒絕了她任何一次的約見,因爲仇恨已經讓我無法承載她的愛。
生活總愛與我開玩笑,低調的我即使不去惹是非,是非也會來招惹我。睡我下牀的年輕男子叫羅海,是個盜竊犯,再過一週就出獄了。
他總是開玩笑說,我倆的名字就差一個字,一定會成爲朋友。他的話很多,勞作的時候喜歡坐在我的身邊喋喋不休地說話,還說了很多關於監獄裡生存的大道理。
雖然他這人很囉嗦,但總會在沒人的時候,偷偷遞給我一支菸。慢慢地,我開始習慣了這裡的生活,以及失去自由的事實。羅海被欺負的時候,偶爾我也會幫他出頭,換來的是他感動得幾乎要以身相許的眼神。
閒暇的時候,我們也會聊聊各自的事情。他說出獄以後,決定洗心革面找一份工作穩定下來,然後結婚生子。
生子?聽到這裡,我的心又會痛苦得不能呼吸。如果沒記錯,我和小嵐的孩子也快出生了吧?
恨過以後,我可.恥地發現自己還是想她。那次她到監獄來探望我,說會和孩子等我。可是等到十年後的某天,我們之間還會有可能嗎?
或許我有命活到那一天,大家都會變了。
但是那天清晨發生的事情,卻徹底改變了我們的命運。
天剛亮,所有人都在浴室裡洗刷。我不小心把牙膏賤到隔壁的大頭身上,這個睚眥必報的男人卻掀起了一場預料不到的風波。
“你還以爲自己是銀鷹的老大?在這裡我說了算!”大頭的拳頭如雨點般砸在我的身上,笑聲如黑夜裡的豹子。
雖然失去自由,但我的脾氣一直都在。技巧地回擊,很快對方就捱了我好幾拳。
惱羞成怒,他和身旁的兩個兄弟把我按住,狠狠地往水槽上砸。我的額頭被砸出了一個洞,鮮血如擰開的水龍頭般流淌下來。
沒人敢出聲,更沒有人告訴獄警。所有人圍在在一起,懷着看戲般的心情,靜靜地看我被打得滿身鮮血。
“像狗一樣,趴在地上舔我的腳趾頭,就考慮放過你。”大頭囂張地吼道,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臉上的疤痕猙獰而可惡。
我的眼前一片血紅色,可是還能勉強站起來,朝他比了比中指,鎮定地說,“休想。”
“打!把他往死裡打!”
正在此時,突然撲過來的身影,讓我意料不及。是他,羅海。這個看上去懦弱的男人,展開雙臂護着我,因爲緊張而拼命顫抖,“大頭,別逼人太甚。他都已經被打得頭破血流了,適可而止吧。”
可是,什麼叫窮兇極惡,我終於在牢獄裡見識到了。因爲羅海的一句說話,我們都成了大頭髮泄的對象。一場無可避免的打鬥,就這麼拉開了序幕。
監獄分成了兩幫人,挺大頭的,還有反他的。
那天的情況過於混亂,我幾乎已經記不起。只知道這輩子,從來沒試過赤手空拳與其他人肉搏。但是結果,是慘痛的。
我、羅海和大頭身負重傷,被轉到醫院的急症室。
還記得醒來的那天晚上,渾身像散架般動彈不了,滿臉無奈的詹少卻坐在身旁,不斷地搖頭。“海,你有一個壞消息和好消息。”
“選擇題?我喜歡先聽壞消息。”說話的時候,扯動了胸前的傷口,幾乎痛得不能呼吸。
詹少先是冷笑,然後語氣變得凝重,“你那個叫羅海的基友,傷重不治昨晚死了。至於那個帶頭招惹你的人,我打聽過是三叔曾經的手下,估計想滅口。”
正如我預料的那樣,身陷監獄,早已半個腳掌踏進了地獄。“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或許我和江小七可以安排一場狸貓換太子的把戲,將你和羅海的身份對調。”
所謂的狸貓換太子的把戲,是由詹少和小七在秘密中進行。他花了重金買通醫院裡的護士和醫生,然後把我和羅海的身份對調。
換句話來說,“秦海”已經傷重不治身亡,屍體巧妙地沒經親屬確認後立刻火化;而“羅海”的傷勢稍微好點以後,就到了出獄的時間。
被偷偷送出醫院後的一個月裡,是詹少把我安排在安全的地方,讓江小七貼身照顧,直到能獨自起牀。整整一個月,我就像死屍般躺在牀上,吃飯都是由江小七端到臥室裡來。
每天做得最多的,除了睡覺,就是思考人生。回想過去在銀鷹發生的點滴,恍如隔世,卻又那麼揪心痠痛。
也是從那天開始,秦海已經死了。而重生的,是羅海。
在一個有着明媚陽光的早上,消失一段時間的詹少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苦笑說,“海,我和永恩不再有可能了,她和唐文浩的兒子已經出生。”
“你們一開始就註定沒有可能。”我不屑地取笑他,心裡卻有種莫名的痛楚。就像我和小嵐,也不會再有可能了。
詹少坐在我的身旁,垂頭喪氣地提議說,“老頭子把業務的重心轉到新加坡,你有興趣跟我過去發展嗎?”
對於重感情的我來說,背井離鄉無疑是一件糾結的事情。可是自從阿公走後,海市已經沒有讓我留下來的理由。
“海哥,你去哪裡,我都跟着,我們一輩子都是好兄弟。”江小七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信任的眼神一直未曾變改。
仔細思考了很久,我終於下定決心,“好,我們一起去。”
離開海市前往新加坡的那天,我讓詹少把我帶到羅海的墓碑前。雖然與這個男人認識的時間很短,但卻是他給予我重生的機會。
“羅海只有一個患有老人癡呆的老母親,我已經讓人把她送到海市最好的老人院裡,希望能安享晚年。”站在墓碑前,詹少催補充說。
重新開始很容易,但我真的能忘記過去嗎?忘記那個曾經愛得深刻,恨得徹底的女人嗎?
在停車場準備離開的時候,江小七把望向窗外的目光收回,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海哥快看,是朗哥和小嵐。”
小嵐這個名字,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中。詹少不敢提起,江小七脫口而出以後,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惶恐地望向我,等待責備。
大約有三個多月沒見,小嵐的背影看上去消瘦而虛弱。我的心突然一怔,看到她緩慢地轉身,目光望向這裡,短暫停頓後,低頭朝懷中的小寶寶微笑。
那是…我們的孩子嗎?
“海,不要回頭,否則前功盡廢。”詹少發動汽車,準備離去,卻被我應聲阻止了。
江小七也忍不住勸慰說,“海哥,雖然證件都做了手腳,可是被人發現並非好事。”
我咬咬牙,低聲迴應說,“先別走,待會兒你幫我把這東西轉交給她。”
那一刻,這個奇爛無比的理由,是我唯一想到能看她最後一眼的藉口。去了新加坡,我這輩子大概不會再回來了,如果這一別會是永遠,我的雨聲能保證不留遺憾嗎?
輾轉反則經歷了這麼多的波折,恨只會讓我對她更念念不忘。如果決定要相忘於江湖,那麼就讓我們分別於這個相識的季節。
大約四十分鐘以後,秦朗陪着小嵐回到停車場,準備離開墓園。他們看上去是那麼的相配,秦朗溫文爾雅,小嵐的身上也沒有了從前的強勢,像小鳥依人般與他肩並肩前進,乖巧迷人。
樹葉輕輕飄落在小嵐的頭髮上,秦朗溫柔地幫她拿掉,兩人相視而笑。
我的心像被繩索勒緊,有種說不出的苦澀。如果這樣下去,小嵐會與秦朗走到一起嗎?原來唯有心跳,不能欺騙自己。狠下心把項鍊塞回絨布袋裡,遞給詹少,吩咐說,“告訴她,這是我的遺物。”
“還要給你捎什麼遺言嗎?”詹成剛冷不防問了一句,臉上滿是嘲笑。
我仔細想了想,輕聲回答,“你就說,我已經不恨她了。跨得過是運,跨不過是命。如果命中註定我只能走這條路,已經沒有好後悔的。”
詹少鑽出汽車,往小嵐喝秦朗的方向走過去。距離太遠,隔着玻璃,我聽不清他們之間的對話。但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回頭朝我的方向望過來,懷中的寶寶露在明媚的陽光下,小手不斷地在半空中揮舞。
詹少的汽車貼了茶色的玻璃紙,他們根本看不到車裡的一切。就像她到監獄探望我的時候,只隔着一塊玻璃,卻像隔着幾千公里。
指尖觸及的,都是冷冰冰的溫度
就像一滴墨水不小心落在水面上,慢慢地揚開了漣漪。原本空白的腦子、滿腔想要重生的決心,已經被不遠處的女人和孩子所染色。
那是一種,投影斑駁樹影下,明亮的淺黃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