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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我覺得我正在馬不停蹄地失去一些東西

285我覺得我正在馬不停蹄地失去一些東西

那頭不斷有喇叭的雜亂聲傳來,陳圖的聲音在這喧鬧的映襯中,卻莫名顯得更是清晰,更具穿刺力。

語速很慢,他幾乎是一字一頓說:“樑建芳,去世了。”

在陳圖還沒給我這個答案之前,我已經在心裡面,把能跟陳圖緊密相近的人,都在腦海裡面浮沉了一遍,我有想過陳正,有想過陳競,有想過小智,甚至想過林思愛,謝斌,謝武,我每想一個,骨子都要涼一次。我單單遺漏了樑建芳,就偏偏是樑建芳。

我雖然對她有着濃得化不開的恨意,可一想到在幾天前,她哪怕憔悴卻依然鮮活在我的面前,再想到現在,她可能已經成爲一捧白灰,我的心裡面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握着手機恍惚了好一陣,我有些混沌開口:“怎麼這麼突然?”

陳圖的聲音忽然顫抖到失真:“腦溢血,走得很急。”

就算沒有跟陳圖面對面,我沒能看到他的表情,我也能從他這三言兩語中察覺到他情緒的波動。

真的是放心不下,我咬了咬牙:“我過去天麓找你。”

倒沒有過多執拗,陳圖很快說:“好吧,開車注意安全。”

在深圳這座年輕崩騰的城市,星期五的路況總是強差人意,在經歷了大大小小的塞車後,我抵達天麓,已經是十點出頭。

在夜色的籠罩侵染下,那個偌大的庭院只留着一盞白到刺目的燈,分外的冷清和薄涼。

從車上下來,我連續打了五個冷顫,這些顫抖帶給我好一陣暈眩和窒息,我深深呼了一口氣,朝着大廳走去。

在整個空曠裡面,只有陳圖一個人坐在那裡,他弓着身體埋着頭,兩隻手交錯頂在他的下巴處,他不知道在想着什麼,我都走到了他身邊,他渾然不覺。

在我輕輕觸碰了他的肩膀一下後,他反應過來,擡起頭來望着我,聲音暗澀:“伍一,你過來了?”

我正要點頭,猛然聽到樓道那裡傳來一陣咳聲。

下意識的,我的眼神溜了一下,只見陳競靠着護欄屹立在那裡,他的嘴裡面叼着一根菸。難得的是,他沒有一副吊兒郎當,也沒有過多的玩世不恭,他只是一臉平靜,像是沒有情緒起伏。

跟我的目光短短交匯了幾秒後,陳競破天荒的沒“弟妹弟妹”地喊着刷存在感,他把自己的視線移開了,就當沒看到我那般,一個轉身上了樓,三兩下就消失在我的眼前。

把目光重新放回到陳圖的身上,我沉聲道:“陳總呢?”

陳圖的手覆上來,蓋在我的手背上,他稍稍轉了轉臉,朝着裡面的一個方向示意着:“他和劉承宇,老周,還有宋小希,在裡面整理樑建芳的遺物。”

靠過來,我兩隻手全然搭上陳圖的肩膀:“陳總他沒事吧?”

背對着我,陳圖慨然不動,他不知道是不是說話太多,嗓子越發沙啞:“在殯儀館送別樑建芳時,踉踉蹌蹌摔了幾次,不過他表面上很平靜,思維什麼的都很清晰,不斷地發號施令,給我們安排這個那個,很沉着。他這樣,我想安慰幾句,都覺得太多餘。”

說這些話時,陳圖情緒的脈絡,低落得分明,我不知所措幾秒,隨即繞過來挨着他坐下,手如藤蔓纏上他的胳膊。

在沉默堆積了將近三分鐘後,陳圖打破這沉默的對持,說:“伍一,如果我說,我其實有點難過,你會不會怪我,太沒原則?你會不會怨恨我,居然會爲樑建芳這個殘害我們孩子的老太婆難過?”

完全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我有些茫然無措地怔滯了幾秒,嘴巴一張一合動了幾次,還是沒能想到最合適此時此刻的詞措來回應陳圖。

在我百愁莫展間,陳圖的聲音猶如被風推着的浮萍,不緊不慢地再一次鋪陳開來:“我七八歲時,樑建芳最喜歡帶我去友漫玩,她那時候還沒用一把輪椅來禁錮自己的行動,她走起來像是腳下生風,她不會讓助理去幫我買雪糕,她都是自己去,給我買檸檬味的,橘子味的,甚至連最難找的荔枝味,她也能給我弄來。我七八歲時,不喜歡跟人交流,但我有些多動症,我不僅僅吃得滿嘴都是,地板上也會掉很多,樑建芳她並沒有罵我,也沒有縱容我,她讓我自己拿紙巾蹲下去,把地上的污漬擦乾淨。如果我不去做,那我可能一個月都無法吃到雪糕。”

“她也會給我和陳競買很多新衣服新鞋子,把我們打扮一番後,帶我們去遊樂場玩,然後我不管玩碰碰車或者是旋轉木馬,她都會拿着相機對着我們不斷拍照,她給我們拍了很多抓拍的照片,加起來應該有好幾萬張了。她也會認真對待每一張照片,把它們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弄得很有序。”

“哦,她以前還會給我和陳競做麪包,做蛋糕,給我們做燉湯。她以前的手藝很差,慢慢的越來越好。那時候她還陪我們在院子裡面抓蝴蝶,帶我們去海邊玩沙子。她給我和陳競每個人都買了很多套嶄新的適合在海邊玩的玩具,可以在海邊鏟沙子,建房子,很好玩的。在我和陳競追逐喧鬧時,她就拿一塊防潮墊放在沙灘上,一直一直看着我們。”

“我記憶中她唯一一次動手打我和陳競,是在我們讀初一的時候。當時是夏天,深圳的天氣像瘋了一樣,特別酷熱。我和陳競放學之後,實在熱得不想回家,兩個人就湊出自己的零花錢,用來收買那個接送我們的司機,讓他把我們帶着去跟另外幾個同學一起去一個小水庫裡面玩,我們在水裡面遊戲,嬉戲,玩得特別開心。但是玩着玩着,我的大腿忽然抽筋,差點被淹下去了。好在陳競當機立斷把我拖了上岸,但我因爲肺部進了污水,被送到醫院去檢查了。樑建芳接到消息趕過來,她在醫生那裡確定我毫無大礙後,擡起手就摔了我兩巴掌。她罵我很兇,罵我是不是不想要命了。就那一次,唯一的一次,她讓我感覺她離我特別近。”

“但是時間慢慢的過去,轉眼又是一年,樑建芳她再也不帶我和陳競出去玩,不給我們買新衣服,不給我們買玩具,更不會再給我們做蛋糕,她變得越來越忙,通常我們早上還沒睡醒她就出門了,等我們睡覺了她纔回來,我們接觸得越來越少,交流也越來越少。後面,我和陳競被綁架了,在跟綁匪的周旋中,陳正和樑建芳選擇了我,等陳競返回,家裡的關係徹底降到了冰點。我總覺得有什麼正在變化,我很恐慌,我很不安,我覺得我正在馬不停蹄地失去一些東西。”

“在那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面,我覺得我是那個劊子手,是我把家裡的氣氛弄到支離破碎,我小心翼翼,萬般討好,我以爲我努力一點,一切就會變回以前的樣子。樑建芳她會像以前那樣給我和陳競很多陪伴,我和陳競能握手言和,像以前那樣玩在一起。可是原來沒有什麼敵得過時間,一些東西一旦過去了,它就再也不會回來。在與他們的漸行漸遠中,我徹底長大了,我開始情竇初開,我開始有喜歡的女孩子,我生活的重心慢慢轉移,可我其實還一直渴望着樑建芳能像以前那樣對我好,陳競跟以前那樣,跟我一起玩,無話不說。但是無可避免的,成年世界裡面那些醜陋的,惡毒的,骯髒的,那些驚世駭俗驚心動魄,不斷地朝我奔來。我先是迎來背叛,再迎來一個把我劈頭蓋腦的真相。”

“伍一,我一直沒有跟你提起過。倒不是想欺瞞你什麼。而是或者人都是這樣子,對於那些黑暗的記憶,總是不願意扒出來,以爲把它深埋,它就像沒有存在過一樣。我們第一次見面,那天我對你鑄下大錯,你跑了之後,我和盧周依然在撕打,打着打着,他忽然罵我是野孩子,我當時後脊樑都是冷的,我的大腦空白了幾分鐘,任由盧周捶我,後來我質問他爲什麼罵我野孩子,他惱羞成怒說我壓根不是樑建芳和陳正的兒子,我不過是被陳正和樑建芳撿回來的破爛,我牛什麼牛。也就是從那天開始,我的噩夢全復甦了。我開始發現,原來不只有愛情才充滿背叛,連所謂的親情,都讓我心寒,我喊了二十多年媽的女人,她居然跟我毫無血緣關係,她居然是我的殺母仇人。恨意來得很是兇猛,猶如滔滔的江水決堤而下,我崩潰了很久,我在海邊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泡在海水裡面好幾天,等我找回理智,我已經跟樑建芳走到了不可調解的對立面。”

“我在自己的心裡面挖了個坑,把那些仇恨全部埋下去,把真實的自己藏匿起來,我依然對着樑建芳笑臉相迎,我更主動與她接近,黏她,更熱切地喊她媽。我利用她的名聲在外,拉來我人生中的第一筆資金,我用她給我帶來的資源,把漫遊國際發展壯大,我用很多年的時間去佈局,就是爲了能給她最致命的一擊。在這個煎熬的過程中,我有心軟過,我有迷惘過,但那些仇恨感支配着我,我別無選擇。最終,她再一次觸碰我的底線,她對你下手,對我們的孩子下手,她總算罪孽深重到讓我不可原諒,我總算可以忘掉她在我小時候對我的重重關愛和呵護,咬咬牙將她扭送到了監獄。可是對於這個結果,我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快樂,我只能在茫然無措中安慰我自己,所有人都該爲自己的行爲負責任,她也一樣。”

背對着我的陳圖,他似乎是笑了笑,又繼續說:“早上我剛好在陳正那老頭子的辦公室跟他探討一個新項目,忽然陳正接到了她去世的消息。我原本該去買一串鞭炮來慶賀那般,可事實上我卻很難過。可是我不敢太肆意難過,因爲我只要難過多一點,我就會覺得我對不起我泉下到現在還屍骨未明的媽,還有我們那未曾問世就故去的孩子。我在載着陳正去殯儀館時,腦海一直在回放很多畫面,關於她的,關於她對待我和陳競的,那些畫面太過紛繁雜亂,惹得我的大腦短路了很多次,我開始有些懷疑,我現在看到的這個世界,那些醜陋,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醜陋,那些美好,而又有多少是真正的美好?伍一,我已經分不清楚真實和幻像了。”

這麼像是喃喃自語地說完這麼一堆話,陳圖的身體開始有些顫抖,他的手彎着覆過來,將我的手掌拽過來,緊緊地摟在懷裡,像是摟住海中的一截浮木,一動也不動,絲毫不敢放鬆。

我的內心全是雜陳的百味,它們如同泡騰片那邊在我的心口肆意奔騰,我遲疑了片刻把手抽出來,繞了過去,挨着陳圖坐下,將他的手臂拿過來,說:“陳圖,你想開心就開心,想難過就難過,不要用那些條條框框來約束自己和壓抑自己。”

把臉轉過來,望着我,陳圖的眼睛裡面堆滿了迷惘的暮靄:“伍一,我曾經憎恨樑建芳害死了我,搶走了我人生中特別重要的人。但站在她的角度去看,說不定她會認爲,是我們搶走了她原本幸福平靜的生活。在今天之前,我還不會對劉承宇抱有任何一絲的愧疚,可從殯儀館出來後,我被濃濃的愧疚感綁架了,我覺得我就算沒有意識去搶劉承宇的東西,可在某種意義上,他該獲得的那種感情,被我拿捏在手裡二十多年。”

陳圖的話音還沒有完全落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即響起來,與他的聲音膠在一起,我用力抱着陳圖的手臂,目光下意識地朝腳步聲的方向掃了掃。

才瞥上一眼,我的眉頭瞬間蹙了起來。

這個時候,她來湊什麼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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