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雲裳惶然抽回手,好好地將傷痕藏入了袖子裡,側過臉道:“是不小心弄傷的,多謝皇后娘娘關心。“
然而那傷痕毫無疑問是牙齒印,傷在那個位置,更多半是自己咬的,珉兒凝視着雲裳,不知道她背過人去,是有多痛苦多恨,纔會要這樣傷害她自己。
“我和沈哲當年在元州只是一面之緣,我隨着元州百姓去犒勞將士們,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誰。”珉兒冷不丁地就開始解釋,“多年後於長壽宮再次相遇,我已經是皇后了。琴州發生的事,是皇上一時糊塗,其實和沈哲並沒什麼關係,糾結的是皇上對我的感情,沈哲被迫無奈,他不敢反抗他的哥哥。至於沈哲心裡如何看待我,不論如何都是發生在你出現之前,我想雲裳你也是明理的。”
方纔清雅那麼說,雲裳還覺得不可思議,可她竟然真的親口解釋了,江雲裳當然明理,她知道過去的事不怪沈哲,更不怪皇后,但她正承受的痛苦,又切切實實是沈哲現在給予她的,可偌大的京城和皇宮,沒有一處可訴說她心中的委屈。所有人只怪她不賢惠不溫柔,怪她不能哄得丈夫喜歡。她夜裡哭泣,怕驚動門外的侍女,只能咬着自己的手指忍耐。
她做錯了什麼,要承受這一切?
“娘娘把一切推得乾乾淨淨,到頭來又全是我的不是,總之錯在我,都是我不好。”江雲裳一開口,果然就會說失禮的話,不怪淑妃要她閉嘴。
“不是推得乾乾淨淨。”珉兒乾脆地說,“我從不覺得沈哲的任何事與我相關,我方纔那番話,不是在爲自己解釋,而是在爲你解釋。”
江雲裳淒涼地笑着:“娘娘的話,我怎麼聽不明白了?”
珉兒道:“我的祖母對我說,女人可以把心交給男人,但絕不能把人生交給男人,眼下你的心無處安放,那就繼續好好過自己的人生。祖母說,人常道隨遇而安、順其自然,這並不是認命,而是掙扎過後的惜命,若是自己都不愛護自己,就更不能指望別人了。雲裳,你什麼都沒做錯,沈哲虧待你,那你就輕視他好了,何必把他放在眼裡?”
江雲裳是沒見過之前珉兒是如何對待皇帝的,她的驕傲和珉兒不一樣,她只是用強硬的態度來掩飾自己的自卑,而不是像珉兒當初那樣,連帶着皇帝,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
“沒想到皇后娘娘,會說這樣的話,真沒想到。”江雲裳禁不住感慨,皇后和她想象的很不一樣。
“那你覺得,我該對你說什麼?”珉兒莞爾一笑,再次把魚食的小碟子遞給了雲裳,拿着自己的那一碟憑欄而立,魚兒們圍着她的身影轉悠,悠哉悠哉地吃下她撒入太液池的魚食。
江雲裳沒言語,珉兒便道:“我的祖母是很了不起的人,她心善熱腸但一切都是有條件有原則的,祖母最常教導我的,便是人該爲自己着想。這世道灌輸給人太多大義,讓很多人都陷在爲他人而活着的困苦裡無法脫身,爲了一句誇讚,一句肯定,爲了根本沒人在乎的體面。”
“在我看來。”珉兒轉身看向雲裳,眼中卻又幾分嚴厲之色,“哪怕你把將軍府鬧得天翻地覆,讓沈哲在外頭丟盡顏面,也比你咬傷自己流血流淚要強。”
雲裳連連搖頭,皇后說的話,和她的堂姐和太后完全相反,這不是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后該說的話,她怎麼能慫恿自己去鬧呢?
可珉兒卻說:“爲什麼要對傷害你的人好,爲什麼要隨便聽那些根本不知道你多痛苦的人僞善的勸告,自然我的話,你也大可不必聽。但我們一樣的年紀,人生纔剛剛開始,這世上有着各種各樣的痛苦和辛苦,我覺得你所承受的,遠沒有你想象的那麼沉重。”
雲裳苦笑:“娘娘這話,難道不自相矛盾?”
珉兒卻笑道:“就是如此,你就該拿出這句話,去應對其他人。而我不會再對你說這些話,希望我們以後相見時,能說說笑笑。”
江雲裳看了看珉兒,來京城這麼久,家人也好,太后和堂姐也罷,甚至是沈哲,對她說過無數的話,道理甚至是威脅,沒想到今日,她才覺得心裡敞亮了一些,她完全沒想到皇后竟然是這樣的人,太后要她順從,堂姐要她閉嘴,可皇后卻說,你不如把將軍府鬧得天翻地覆。
她走到欄杆旁,把魚食撒入太液池,魚兒們圍着魚食轉悠片刻後,才紛紛享用,不疾不徐一如珉兒餵食的模樣,珉兒笑道:“這太液池裡的魚,特別有靈性,下回有機會,我讓你見見皇上是怎麼餵魚的,能把這太液池的水煮沸。”
江雲裳不解地看着皇后,這位傳說中孤傲清高的人,笑起來那麼甜那麼美,便是女人家見了,也忍不住停下目光。難怪所有人都傳說皇帝如今眼中只有皇后一人,也怪不得她的丈夫對一面之緣念念不忘。那麼她自己呢,她江雲裳是不值得被人愛的嗎?
“去上陽殿喝杯茶嗎?”珉兒笑道,“站着說半天話,怪冷的。”
江雲裳恍然想起皇后有了身孕,忙道:“娘娘請早些休息,您身體要緊,妾身該走了。”
珉兒笑:“你真的想走,我就不攔着了,若是不着急,何不去坐一坐?宮裡的日子很悶,我也很想有個人能說說話,哪怕在眼前晃悠也好。”
清雅上前將兩人手裡的小碟子收下,笑悠悠地說:“娘娘和夫人看,岸上好些人等着了,都捧着賀禮要送來上陽殿呢。奴婢要忙着應付這些事,夫人,您就陪娘娘說會兒話吧。”
珉兒對雲裳溫柔地一笑,自己就先走了,江雲裳站在原地不置可否,見清雅上前來引路,不自覺地就跟上了腳步。
妯娌之間尷尬的關係,因珉兒的主動,終於有所緩和,年紀相仿的人,本該比旁人更投緣,雖然珉兒帶着目的才主動接近淑妃或是江雲裳,可她沒有害人的打算,不過是算計着,要把以後的日子過得更好些。她就要做母親了,如何站穩腳跟,如何守護孩子,不能再是空想的一句話。
相比淑妃一見面就問各種煩心的事,皇后在長橋上說完那番話後,到了上陽殿,就只問雲裳紀州的人土風情,也說她在元州的見聞。被珉兒帶着話題,雲裳漸漸地放開了,感覺到心裡出現淡淡的愉悅,才發現真的沒必要時時刻刻想着那些煩心事,人生裡還有很多很多的事值得去做。
而半個時辰前,淑妃口口聲聲提起的秦文月,這會兒正代替太后,跟着宮人曲曲折折地穿過皇宮,停在偏僻荒涼的宮殿裡,宮門前把守着侍衛,都是一臉鐵色,疑心地詢問他們的來意,才把秦文月放了進去。
秦文月帶了些林嬤嬤拿給她的膏藥和食物,像探監似的來看望慧儀,而裡頭的慧儀一聽見人的動靜,就立刻瘋了似的衝出來,秦文月被赫然嚇了一跳,到底是害怕的,禁不住腿一軟,跌坐了下去。
“你來做什麼?”頭上纏着紗布的慧儀鄙夷地看着慢慢從地上拍起來的年輕女子,她最厭煩的就是太后的這些親戚,這秦家的人更是和王府毫無關係,連沈家的親戚都來沾項家的光,可她這個項家嫡親的女兒,卻落得這樣的地步。
“長公主……小女是代替太后娘娘來看望您的,太后娘娘不便前來,但是她老人家很擔心您。”秦文月柔弱地說着,把食盒遞上道,“林嬤嬤準備了好些長公主您愛吃的東西。”
可是慧儀卻一巴掌打開,呵斥道:“滾去告訴老太婆,讓她立刻放我走,讓她擡頭看看,我娘在天上望着她呢。”
食盒散落在地上,碟子摔得細碎,門前的侍衛進來看動靜,秦文月慌忙解釋:“沒事沒事,是我不小心。”她去撿拾散落的東西,戰戰兢兢地說,“今日宮裡有喜事,太后娘娘實在走不開,可是聽說您受傷了,特別的擔心。才命小女前來,長公主您別生氣。”
“喜事?什麼喜事?”慧儀神情猙獰,眼淚一下涌了出來,“我兒子屍骨未寒,他們哪裡來的喜事?”
秦文月捧着食盒,怯弱地說:“皇后娘娘有身孕了,太后和皇上可高興了。”
慧儀愣住,身子僵硬地一動不動,秦文月眼珠子一轉,上前攙扶:“長公主您去歇一歇吧,想必就是您情緒太激動,皇上怕您出去會傷害自己,才留您在這裡照顧的。現下皇后娘娘有了身孕,或多或少顧不得您了,不過只要您平靜下來,好好的,太后娘娘知道了,一定不忍心把您孤零零地留在這裡。”
慧儀則自言自語:“老太婆想抱孫子啊……可是我孃的外孫沒了,不是她的骨肉她怎麼會心疼呢,她怎麼會知道我有多痛,我的覺兒啊……”
秦文月道:“長公主,小女天天都會來看望您,您一旦好了,我就立刻告訴太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