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發燒了。在那麼大的風雨裡扛了大半天,溼了的衣裳被身體捂幹又淋溼,反反覆覆,夜風那麼涼,他一路吹着風回來,侵入身體的寒氣迅速將他擊倒,那麼強壯的人,說病就病了。
家人忙忙碌碌照顧將軍,大夫來了兩三個,望聞問切什麼都做了,然後對女主人說:“將軍身強體壯,這一場寒熱退下便沒事了,請夫人放心。”
江雲裳也曾在家照顧過生病的家人,不至於驚慌失措,可是今晚這個男人老老實實地躺在自己面前,哪怕自己再要對他做什麼,也不會被打暈,他也不會冷淡地去書房,這樣的情形太稀罕了。
自然,雲裳不可能做什麼,沈哲燒得渾身泛紅,像煮熟的蝦子,即便昏睡着也露出痛苦的表情,看起來挺可憐的。
原本爲了慧儀長公主那番話,雲裳要問沈哲到底和皇后有什麼瓜葛,雖然問了又如何,都是過去的事了,將來也不見得能發生什麼,可是雲裳想求個明白,她想知道自己被新婚的丈夫冷淡,是不是因爲皇后。
正如她曾對錶姐說,不想嫁給沒見過的人,她從小凡事都愛求個明白,這樣的性格在長輩眼裡的確不怎麼討喜,大概在這京城裡亦如是。
“睡吧睡吧,明天再說。”雲裳嘆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沈哲的額頭,還是燙得嚇人,她正要去冰水裡撈一塊帕子給他蓋在額頭上,卻聽見男人艱難地出聲:“冷……”
“你說什麼?”雲裳湊近了丈夫,仔細地聽,可沈哲就反覆那一個字。冷。
秋天的被子不厚也不薄,再蓋一層,卻怕他太悶了透不過氣,雲裳正捧起一牀被子要爲沈哲蓋上,可是看到丈夫的嘴脣微微蠕動着,那俊美的臉連做出痛苦的表情都那麼好看,雲裳心裡一咯噔,不由自主地放下了被子。
“夫人,將軍的藥……”侍女們進來,雲裳轉身就吩咐,“放下,你們都退下吧,我守着將軍。”
侍女們不敢有異議,紛紛退了出去,雲裳去取了藥來,可是她根本搬不動沈哲,餵了半天只塞進去半碗,自己已經累得氣喘吁吁。急促的喘息,讓她心裡生出了一個念頭,起身吹滅了幾盞蠟燭,解開腰帶,她身上的衣衫一件件滑落下來。
窈窕的人兒迅速上牀鑽入了丈夫的被窩,昏睡的人根本不會抵抗,甚至在感覺到溫暖的身體靠近時,不由自主地平靜了下來,一牀被子睡兩個人,江雲裳用自己的身體爲丈夫捂暖被窩,雖然這個喊着冷的人身上燙得她很難受,可是她忍下來了,到後半夜沈哲開始發寒,肌膚滑膩膩的貼在一起,她也忍下來了,再後來,不知不覺地也睡了過去。
年輕又強健的身體,病得快好得也快,昏睡一夜發了一身汗,隔天天亮時,沈哲就自然醒了過來,而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抱着一個女人醒過來。這一驚,讓他徹底清醒了。
“你……”沈哲輕輕推了推妻子,“雲裳,你醒醒。”
熟睡的人慵懶地睜開眼睛,似乎一時忘記了昨夜的事,睜眼看到丈夫時,先被自己嚇了一跳,但是一清醒,就想起來發生了什麼。她慌張地從丈夫懷裡掙脫,瞪大眼睛說:“你別胡思亂想,我沒對你做什麼,我只是想幫你取暖,你一直在喊冷。”她扯過幾件衣裳蓋在了自己的身上,可是這樣的話語,這樣的動作,又讓她覺得莫名心酸,瞥了眼丈夫,拖着衣裳背過身去穿戴了。
等江雲裳再來,沈哲已經坐了起來,到底發了高燒,身子還有些虛,大抵是感覺到腳下無力,並沒有勉強站起來,但是看到雲裳,他溫和而真誠地說:“雲裳謝謝你,辛苦你了。”
“不辛苦,你病好了就好,昨天那麼大的雨,你怎麼也不避一避。”雲裳卻不敢看他這溫柔的眼神了,低頭纏着臂彎上的披帛,說着說着,心裡的話全倒出來了。
“你最近那麼忙,沒好好吃好好睡,怪不得一場雨就把你撂倒了。我不是怪你,可若是有人說起來,特別是太后的話,她們要是怪我沒照顧好你怎麼辦?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也不想娶我做妻子,可是現在咱們已經這樣了,在家也就罷了,在外面,你會護着我嗎?那些貴婦人們,宮裡的娘娘們,還有你的姑姑太后她老人家,我是真的應付不來。江家的人,是仗着我堂姐死要面子,自以爲從此就是皇親國戚的貴族人家了,可我們江家在紀州什麼樣,你是知道的,堂姐家根本不能和若瑤表姐家比,我們家連堂姐家都不如,我沒有那種長在骨子裡的貴氣,你要是嫌棄,我也沒法子。”
新娘說着說着,眼圈兒就紅了。其實就快一個月了,成親一個月,也不該再稱呼她新娘了,但江雲裳還是那個黃花大閨女,她至今還沒有和丈夫圓房,昨晚的相依取暖是最親近的一次,結果一清早,她自己先嚇得跑了。自從丈夫搬去書房,其實她連強上沈哲的魯莽衝動都沒了,因爲心寒了。
雲裳吸了吸鼻子,勉強一笑:“我要去洗漱一下,你昨晚出了好多汗。”她看似瀟灑地轉身走了,可是那背影裡透着淡淡的悲傷,沈哲當然都看在眼裡了,可他還是沒想好,到底要給江雲裳怎樣的一個未來。
當初送珉兒回行宮,他以爲自己就是徹底放棄了,也曾經一度平靜淡漠,因爲他不曾爭取,其實連失去都談不上。
可是,當他決心用成親來向表哥表明忠心,來站穩自己的立場時,心裡頭對於珉兒的牽掛卻越來越深,娶了江雲裳,經歷了和她的種種後,那份牽掛不僅沒有淡去,甚至讓他昨天差一點就衝去上陽殿。
沈哲搖了搖頭,發燒之後腦袋漲得厲害,他輕輕捶了兩拳,冷靜,他一定要冷靜,絕不能害了珉兒,害了自己,還害了江雲裳。
這一日,雨過天晴,太液池的水位也退了下去,上陽殿重新綻放光芒,宮人們視察了橋面裂開的地方,隨着水波平穩,裂開的地方自然地又癒合了,工匠們叮叮咚咚敲打了一上午,重新加固了橋樑,具體如何大修改善,還要等皇帝回來再做決定。
太后因擔心珉兒,到底是把她叫去了,婆媳倆說了半天的話,也是這半天裡,宮裡頭風傳沈將軍爲了皇后的安危,冒雨守在太液池邊,甚至因此病倒的事。
原本這是太后吩咐沈哲做的,起初她只是讓侄兒來看一眼,後來聽說他守在那裡,太后心裡雖然有所顧慮,可覺得強硬地去把侄兒拉走反而很難看,他正大光明地爲皇帝守護皇后,又有什麼不可以。
這謠言,有些站不住腳,但是不知幾時,不知從誰的嘴裡,忽然傳出了皇后與沈哲的過往,一時之間人人都知道,沈將軍曾經路過元州,和皇后是舊相識。
太后聽得這樣的傳言,臉色很不好看,也不知該對珉兒說什麼,珉兒則冷靜地想着,到底是怎麼回事。
沈哲路過元州是事實,但明確知道當年沈哲見過珉兒的,統共沒幾個人,換言之旁人就算知道沈將軍帶兵經過元州鎮壓了土匪,也根本無法確定沈哲與秋珉兒是否曾經見過面,武斷地說是“舊相識”,毫無疑問,是有人故意誇大事實,想要從他們倆的身上做文章。
但再深一步想,珉兒和沈哲很少見面,幾乎沒說過什麼話,那麼把他們的關係牽扯起來的人,又是從哪裡做出了最初的判斷?
“珉兒?”太后輕輕喚了一身,笑問,“孩子你在想什麼?”
珉兒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臣妾沒想什麼。”
太后知道她言不由衷,然而兒媳婦的表現她一直都看在眼裡,弄出這種風言風語,本是這宮裡的人委屈了她,太后當然不能責備兒媳婦,反還有幾分愧疚之心。
“沒事的,我把淑妃找來,讓她去教訓那些長舌婦就好。”太后道。
珉兒淡淡一笑:“母后息怒,這事兒就隨它去吧,臣妾和您若是緊張起來,人家還以爲我們心虛呢,眼下要緊的,是皇上在外打仗,臣妾時時刻刻都惦記着皇上。”
太后心頭一喜,問道:“真是時時刻刻都惦記着?”
珉兒赧然,點頭不語。
千里之外的羌水關,皇帝一行已經到了,他當然不會知道宮裡正發生着什麼,當年在外七年,也是完全把家裡丟下不管的,現如今他同樣一心撲在戰事上,但偶爾閒下來冷靜時,珉兒的身影就會出現在腦海裡,她那恬靜溫柔的一笑,便是項曄的心安之處。
此刻剛剛召見了秦莊,人到了,項曄便立刻振作精神,帶着秦莊到了沙盤前,指了一處說道:“朕打算夜襲南蠻大營。”
秦莊眼神掠過一絲異樣的目光,但皇帝沒見着,他只看到了秦莊的鬥志,磨拳霍霍地說:“皇上且教給臣去辦,臣一定端了蠻子的老窩。”
項曄笑道:“你和沈哲好不一樣,那小子總是會對朕說三思而行,果然和你出來,才爽快。”
京城裡,沈哲在家養病,太后下了嚴旨,三日不許他出門,可這纔剛剛半天,他就坐不住了。這會兒侍女端來湯藥,他正要喝時,江雲裳從門外進來,不由分說地吩咐侍女們退下。
沈哲不以爲意地看了她一眼,繼續要喝藥,不想雲裳一步上前奪下了藥碗,將湯藥潑在了地上,把碗丟在桌上,那架勢,沈哲好像只在慧儀的身上看到過,這讓他異常地反感,一貫溫和的人,也冷下了臉:“你做什麼?又怎麼了?”
“這是我熬的藥,不想給你喝了。”江雲裳冷冷地說,“我還以爲你真的因爲太累了纔會淋一場雨就病倒,原來你是爲了守護皇后娘娘,活生生淋了一整天的雨到半夜?現下外頭都傳遍了,昨晚還那麼擔心你,我簡直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