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月可以清晰的看到, 葉瑾在聽到她那句話時,向來保養得當的臉上瞬間灰了一層,彷彿在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葉瑾再沒說什麼, 揮揮手讓她出去取抑制劑。
岑月在和葉瑾的糾纏中第一次佔了上風, 可她並不開心。
她回家時坐上了一輛空曠的公交車。這輛車的線路是環線, 需要繞一大圈才能到達目的地, 岑月卻很喜歡。
她小時候常常在學習不算緊張的時候戴上耳機抱着書包坐上一輛空曠的公交車, 在後排靠窗的位置懶洋洋看着緩速向後的大街。公交車晃晃悠悠,載着她向前駛去,這個時候岑月會伴着激昂或憂傷的音樂, 在心裡將自己想象成各種角色,演繹着或熱鬧或悲傷的故事, 很能滿足中二少女的表演慾望。
只是岑陽出生後, 她就再也沒有這樣做過了。
她的生活彷彿被按下了快進鍵, 艱難的學業、啼哭不止的嬰兒、蒼白虛弱的姐姐以及各種因爲利益金錢糾纏的瑣事填滿了她整個生活——
一地雞毛。
要向前看。她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可到底能不能做到, 她也不知道。
懷中大袋的抑制劑硌的人有點疼。岑月將袋子往上提了提,輕輕靠在窗戶一邊,自暴自棄地想,她總是這樣。
——不識好歹,不聽人勸, 自以爲是地活在自己的世界, 然後闖下無法彌補的大禍, 傷了關愛她的人的心, 後知後覺地後悔卻依舊無動於衷。
公交車緩緩停下, 岑月恍惚間聽到熟悉的地名,擡頭看了一眼仍舊空蕩蕩的車廂, 縮回手臂將袋子提起,慢悠悠下了車。
此時的天空比早晨時還要暗的多,天幕上蒙了一層淡淡的灰霧,伴着狂風沉沉壓下來。
手中的塑料袋被風吹着猛地晃了一下,岑月趕忙伸出手扶住車牌,擡頭看了一眼,正想找個地方先坐下時,身後傳來了一道略顯茫然的聲音,因着狂風,聲音都有些失真:“岑月?!”
她回頭看了一眼,林煦裹得像個大棕熊,一臉茫然地看着她。
岑月愣了一下,微微笑道:“阿煦,你怎麼在這。”
“今天岑陽上課啊你忘了,”林煦一邊說着一邊打量着她,越看臉色越難看,忍不住問道:“不是,你不怕冷嗎?怎麼穿這麼少?”
岑月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道:“裹得跟個熊似的,不方便我拿東西。”
林煦看了看自己身上厚重的羽絨服、遮住小半張臉的毛絨圍巾,感覺有被內涵到。
他咳了一聲,盯着岑月沉吟片刻,伸出手將圍巾一圈一圈解下來,小心翼翼地給她遞過去:“……新的,你先擋一擋風,東西我給你提着。”
岑月啞然,正想婉言拒絕,就感覺眼前一黑,脖子上當即掛了個毛茸茸的東西。
林煦顯然極爲了解她,知道她開口十有八/九就是拒絕,乾脆先給她套上了。
他先斬後奏心虛的很,飛速退出一米遠,道:“我沒想強迫你,也沒想做讓你不開心的事,你要是生氣罵我就完了別動手——真的是新的,你要是在意可以用完就扔,我這幾天剛好鍛鍊身體又正好給岑陽上課順路,你把抑制劑給我,我給你帶回家。馬上就走。”
他語速飛快,說的人頭暈,卻不難聽懂。岑月看着他,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那,謝謝你?”
兩個人都小心翼翼試圖照顧對方情緒,造成的結果就是氣氛一時非常尷尬。
林煦試探着伸出手,見岑月沒有躲避的意思,接過袋子就悶頭往前走。走了一段路,他又想起什麼,回頭看了一眼,岑月還愣愣站在原地,神色茫然。
他往旁邊看了下,隨手將袋子掛在旁邊護欄的尖角上,將厚重的羽絨服脫下來,向前幾步懟到岑月懷裡,悶聲道:“這回你手裡沒提東西,先披着,也是新的。”
林煦羽絨服下只是一件略顯單薄的毛衣,衣服脫下來的時候他聲音都在抖,確定岑月接住後飛速提起袋子轉身走了。
岑月這才反應過來,正想追過去還給他,就見林煦像是身後有狗追似的飛快走出很遠。
岑月:“……”
她脖子上掛着還沒圍好的圍巾,懷裡抱着厚重的羽絨服,一時說不上是什麼心情。
衣服上殘留着它主人的體溫,觸手是溫熱的,湊近時卻能感到上面隱隱散發着屬於林煦的,清澈冷淡的味道。讓人無端想起前幾天下的一場大雪。
岑月停在原地,慢吞吞將衣服裹在身上,垂下眸攏了攏衣襟,覺得自己真是年紀大了,實在是怕冷又矯情。換了她以前,就算不能扔了,也不會套在身上。
她一邊走一邊將圍巾往脖子上圍,卻因爲業餘不熟練尷尬的擰成了一團纏在脖子上。岑月小時候從不戴這些東西,總覺得累贅的要死,寧願在冰天雪地裡來回蹦躂出一身汗也不願意裹得臃腫,然而年紀上來了,便不再果斷乾脆也不再無所畏懼。
岑月折騰了半響,乾脆綁了個結,徹底扼住命運的咽喉。她也沒覺得哪裡不適,將手插進兜裡。
也許是因爲這衣服剛從上一個人身上脫下來,還殘留着體溫,岑月冰涼了許久的身體終於漸漸回溫。
她緩步走在街上,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低下頭輕聲笑了起來。
岑月住的小區離公車站不遠,她剛走到小區門口,正想順便到商店買點酸奶,又突然想到不久前林煦說的話,猶豫了一下還是退了回來。
她一轉身就看到了林煦站在不遠處,只穿着一身單衣,白着臉看着她。
岑月微微挑眉,向前走了幾步,道:“怎麼不上去?岑陽在家的,就算一時出去了沒人開門你也該待在樓道,體質再好也不能這麼任性。”
她說着就要將衣服脫下來,見林煦一直在抖,看臉色又不像是凍的,正想說些什麼,目光緩緩落在他的手上——
抑制劑不在林煦手裡。
岑月怔了怔,想到他可能是到家把東西放下了纔過來的,就有些不知道說什麼:“抑制劑呢?你上去了爲什麼還要下來?”
見林煦依舊不答,不知怎麼岑月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到底怎麼了?”
這次她的語氣微微嚴肅了起來,林煦當即就像是捱了一悶棍,臉色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慘白:“岑星……岑星好像,病發了——”
他話音剛落,岑月就感到自心臟處傳來一股窒息般的鈍痛,她眼前一黑,踉蹌了一下,手中的衣服險些滑到地上。
林煦急急去扶她,語氣慌忙道:“我打電話了,我叫救護車了,你別怕,你看我還在呢。先上去,你上去你看看她。”
岑月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撐起身子,還不忘把衣服遞給他,隨後低聲道:“我沒想到這麼快……你先穿上。”
她閉了閉眼,也不管林煦有沒有接住,轉過身跌跌撞撞往家的方向走。
她眼前一片昏暗,只勉強能看清前方的路,恍恍惚惚想到過去,她被人注射了與體內信息素相沖的藥劑,拼盡全力將對方砸到地上。她回到家,迎接她的是即將破碎支離的家庭和人生。
那麼這次迎接她的是什麼呢?
她站在門前,一時竟有些畏懼。
岑月推開門,看到岑陽蹲坐在岑星的房門前,雙手環抱着腿,低着頭默默流淚。他聽到聲音,擡頭看了一眼,踉蹌着爬起來撲到她身上,聲音淒厲地大哭:“小姨——”
迎接她的……
是如大山般沉重的責任。
岑月彷彿被這一聲哭喊喚醒,她終於想起,自己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受了欺負,震驚又委屈地跑回家向父親姐姐撒嬌控訴的十八歲的姑娘。她已經長大,過了撒嬌的年紀。
岑月咬了咬舌尖,保證神智的清醒,安撫性拍拍岑陽的肩,道:“先去你媽媽牀邊守着,不要怕,不要亂跑,我來處理。”
岑陽一下子找到主心骨,抽抽搭搭應了聲,轉身推開房門。岑月順着敞開的門看了一眼,岑星就伏在牀上,黑色長髮遮住了一半臉頰,卻遮不住她臉上,牀上那大片大片觸目驚心的血跡。
岑月穩了穩心神,轉過頭不再看。她在玄關處看到了散落一地的抑制劑,彎下身子隨手抓起幾個,撕開包裝毫不猶豫往身體裡注射。因着手法過於急迫粗暴,挑破了一大塊血肉,她微微蹙眉,隨手擦了擦,將針管扔到一邊,回到自己的房間翻找各種證件。
林煦終於趕上,他被電梯拖的心急如焚,門一開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聲岑月。
岑月應了一聲,回道:“麻煩你到樓下去看看救護車什麼時候來,來了給我打電話,謝謝。”
林煦還沒來得及出電梯,聽到岑月的話下意識應了一聲,又退回去按下了一樓的按鈕。
他從未覺得等待如此煎熬,在樓下不住來回走,一秒一秒數着數,終於在他忍不住想上樓看看時,聽到了屬於救護車的鳴笛聲。
林煦從未見過這樣混亂的場景,表情麻木地牽着岑陽,遠遠看着岑月從樓上下來。
——她身上染了一大片血跡,臉色茫然恍惚,身形單薄到彷彿下一刻就會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