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猜得沒錯。”
樹下的少年望着嬴抱月,“你這段記憶的確是被消除了,是你的神魂碎片裡本不存在的東西。”
嬴抱月沒想到她有朝一日會在自己的記憶裡,體會到何爲不知所措。
“是誰消除的?”
嬴抱月簡直不知該如何反應,“是你乾的?”
樹下的影子搖頭,“不是我,是那孩子不願意讓你記得。”
“誰?”
嬴抱月握着匕首的手指顫抖了一下,“阿稷?”
樹影少年點頭,“我只是他的一部分。他並不想打擾你。他很乖的,只想遵守和你的約定。”
“他心裡有個問題,一直忍着沒問,從剛剛一直忍到現在。”
“直到你離開他都忍住了。但我想要實現他的心願,最後問你一句。”
“所以我來了,我來代他問你。”
嬴抱月定定看着樹下少年的虛影,她好像明白了什麼,又沒完全明白。
這個虛影的確不是活人,卻又不像是小李稷的魂魄。對方和小李稷的性格似乎並不相同,說話的語氣也和小李稷不一樣,彷彿活了很久一般。
“你到底是誰?”
“我說了,我只是他的一部分,”樹影少年輕聲道,“人不是內心都有很多面嗎?更何況……”
樹影少年忽然停頓了一下。
嬴抱月皺起眉頭,“更何況?”
“更何況修行者,”樹影少年輕聲道。
嬴抱月靜靜望着他,“即便是修行者,也沒那麼容易抹去其他人的記憶吧?”
操縱記憶是禁忌之術,小李稷還只是人階,他不可能做到。
何況她現在身處自己的記憶碎片中,她纔是這片幻境的主人。
這樹影少年是怎麼跳出來的?居然能干擾她的記憶?
還是說這段往事一直沉睡在她意識的最深層,到了特定的情況下被觸發了,才顯現了出來?
“如果是和人相關的記憶,自然沒那麼容易,”樹影少年望着她的目光變得複雜。
“這話什麼意思?”嬴抱月皺眉,“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人嗎?”
她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少年搖搖頭,沒再開口。
嬴抱月閉上雙眼,不再追問這少年的身份。
反正她要走了,再問也沒有意義。
“你追上來,是想問我什麼?”
“不是我想問,”少年搖搖頭,轉身看向遠方,“是那個孩子想問。”
嬴抱月沒有隨着他的視線看去,緩緩轉過身。
“我能說的,已經都告訴他了。”
神魂裡沒有這段記憶,她不知道八年前的她是如何回答這少年的。
她第一次脫離了固定的臺詞,憑藉自己現在的想法開口。
“不,你沒有都告訴他。”
樹影下少年的聲音忽然低沉了下來,明明還是小李稷的嗓音,聽起來卻十分陌生。
“你沒有告訴他,你什麼時候回來。”
嬴抱月渾身僵硬了起來。
小李稷是問過她什麼時候回來,她答道她不能給他明確的保證,只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她不能保證自己能否活着回來。
這是不確切的回答,但對於八年前的她而言,她也只能說到這個地步。
“我還能怎麼回答?”
嬴抱月站在原地,頭也不回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回來。難道你希望我給他虛假的答案嗎?”
前路兇險,她怎麼知道她能否活下來?
“之前的你確實不知道,”少年輕聲道,“可現在的你呢?”
刺骨的寒意籠罩了嬴抱月全身,她一點點轉過頭,驚愕地望着樹下的影子。
那雙眼睛還是那雙眼睛,可那雙熟悉的黑瞳裡,卻不是她熟悉的小李稷的神情。
樹下滿臉傷痕的少年就這麼直直看着她,目光清明又洞徹,彷彿能夠穿越時空。
他這話的意思,簡直像是知道她是從八年後來的一樣!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嬴抱月僵硬地問道,“什麼叫現在的我?”
“你不用想太多,只管回答我就好,”少年深深望着她,“我不想那孩子就這麼傻傻地等下去。”
“你現在,知道自己的結局了嗎?”
她當然知道了。
八年前,她沒能回來。
小李稷所思念的那個李昭,再也沒有回來。
這樹影下的少年,難道是在向她逼問這個答案嗎?
嬴抱月定定望着那個影子,目光變了,“你真的是阿稷嗎?”
雖然對方有着只有她知道的李稷的模樣,但萬一是什麼邪神所化,想要逼問她死亡的秘密呢?
清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宛如少年的嘆息。
樹下少年的影子低下頭,蓬亂的頭髮拖到了地上。
“我換一個問法吧。”
“我什麼時候,能夠再見到你?”
少年擡起頭,眼神發生了變化。
純黑的瞳仁泛着微紅,透過厚重青銅面具的眼窩,靜靜望着她。
這是小李稷的眼神。
嬴抱月心尖刺痛了一下,緩緩閉上眼睛。
她知道,她再也說不出欺騙的話了。
“我們……”
嬴抱月站在橋上,望着橋下的少年,她正要開口,淙淙河水從橋下流過。
三途川的河水,也曾經如此從奈何橋下流過嗎?
她上輩子,有走過那道橋嗎?
所以,她纔將他忘了嗎?
“下輩子……”
“嗯?”
樹下少年擡起頭,殷切地望着她。
“我們下輩子再相遇吧。”
嬴抱月望着遠處面具後落下的水滴,說完了最後一句話。
“下輩子,我們一定能夠,再次相遇。”
她在八年前,原本從不相信所謂的前世今生。
但此時面對着注視着自己的少年,她發現言語是那麼蒼白,她只能許下如此蒼白的承諾。
上輩子,她活着的時候,沒能回來。
“如果我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那麼下輩子,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再次找到你。”
風吹過橋下的湖水,漾起重重波紋。
樹影下少年身體的邊緣漸漸模糊。
隔着面具,嬴抱月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
“好。”
少年沉穩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邊。
“謝謝你答應我這麼任性的請求。”
“你的回答,我一定帶到。”
……
……
樹影婆娑,樹下已經沒有了那個模糊的影子,橋上也只剩下嬴抱月一人。
嬴抱月走下石橋,樹屋已經遠到看不見。
剛剛那少年的影子就像是路上的一個小插曲,什麼都沒發生。
“也許真的只是我的心魔吧。”
也許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小李稷的影子,也沒有什麼離別前的問題。
嬴抱月走向散佈着碎冰的大湖,門口的這片湖通往雲霧森林外界,只要她通過這裡,也就徹底離開了小院的區域。
正當她一隻腳踏入湖水中時,很久之前她聽來的一句話,忽然在她耳邊響起。
是趙光的聲音。
“對了,公主殿下你知道嗎?二哥他,曾經死過一次。”
前世,今生。有的人的確是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