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抱月和錢伯方說的每一個字姬安歌都能聽懂,但合在一起,卻完全不明白他們的意思。
雖從小在南楚也經歷過戰亂,但姬安歌從記事時開始就一直平安地待在清安院裡,哪怕七年前母親去世,她記得的也只是父親出門了很長一段時間。
不過父親本來就經常不在家,在她看來,父親帶兵去北方和在紫華山中閉關沒有什麼區別。
整個南楚丹陽城裡,大家還是該幹什麼幹什麼。
西戎人再瘋狂,也不會打到南楚來。
況且山海大陸已經七年沒有發生戰爭了,每個國家都有神子鎮守,力量均衡,誰也打不贏誰,姬安歌一直認爲這份安定會一直持續下去。
對她而言最大的事莫過於父親可能會將她許配給某家青年才俊去聯姻。
去過最遠的地方莫過於這次和嬴抱月一起來東吳。
想到接下來要去北魏,她還十分高興,畢竟她以前從未去過北方。
北魏是北方最強大的國家,且一直抵抗西戎人至今,在她看來,雖然這個國家對女修非常惡劣,但至少足夠強大,王權穩定,城池固若金湯。
一直以來,北魏都是抵抗西戎最強大的一道屏障。
但就在現在,她聽見嬴抱月說北魏撐不住了。
“姐姐……”姬安歌收拾好茶盞站起來,緊張地看着嬴抱月,“你剛剛在說什麼?”
“是、是要打仗了嗎?”
“我和錢大人在討論之後去北方的路線問題,”嬴抱月溫和地開口,“不是說馬上要打仗了。”
“那就好。”姬安歌鬆了口氣,“茶都灑了,我去重新煮一壺。”
說完她立刻跑了出去,背影如同受驚的小兔子。
錢伯方神情複雜地看着姬安歌離開的身影,轉頭看向嬴抱月,“姬大小姐到底是國師大人的女兒,您這麼嬌慣她真的好麼?”
“安歌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脆弱,”嬴抱月笑了笑道,“況且能讓她們無憂無慮地長大,纔是我和師父努力至今的理由。”
“您……”錢伯方咬緊牙關,深吸一口氣,“繼續剛纔的話題,您覺得北魏還能撐多久?”
“這得看耶律宏能活多久,”嬴抱月走向緊閉的窗戶,推開看着屋外黑壓壓的天空。
雖然那個死板的老人有着各種各樣的問題,但不得不說,只要耶律宏活着,北魏就不會亂。
“只要耶律宏在臨死前定下儲君,北魏暫時也不會亂。”嬴抱月道。
前提是那位儲君是北魏大王子耶律朗。
如果是別的王子,她很擔憂北魏會走上前秦的老路。
但即便是耶律朗,嬴抱月也不覺得他能力挽狂瀾。
從建起寧古塔開始,北魏的路就走錯了。
而從這一次西戎能悄無聲息地穿過北魏到達東吳,就能看到北魏已經出了大問題。
只是不知道這個問題是從內部開始的,還是從外部開始的。
如果是從內部開始的……
那麼北魏,已經大廈將傾。
看着負手注視着北方的嬴抱月,錢伯方驟然出現一股錯覺,那就是她此時正站在永夜長城的城頭,身着鎧甲望着比北魏更北的地方。
“殿下,您既然已經察覺了北魏的不對勁,那就應該明白我想和您說什麼。”
錢伯方起身站到了嬴抱月身後,一字一頓道。
“您變了。”
從重新相認開始,錢伯方就發現嬴抱月的行事方式相對於上輩子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這是堪稱誅心的評價,但嬴抱月卻並不驚訝。
她回過頭,“我變了什麼?”
“如果是以前的您,不會在要去一個混亂的國家的時候,選擇偷偷潛伏的方式。”錢伯方淡淡道。
嬴抱月神情依舊沒有變化。
“如果是以前的我,會怎麼做?”
錢伯方定定看着她,“您會將水攪渾,帶着能聚集到的所有力量,幹一樁大事。”
甚至拉起軍隊,一路打到北魏去。
昭陽郡主能成爲邊境的戰神,絕不是靠着心慈手軟謹小慎微的行事。
“所以你是覺得我現在的行事方式太偷偷摸摸了?”嬴抱月並不生氣,平靜地追問。
“我知道您爲什麼這麼做,”錢伯方咬緊牙關,平心而論,嬴抱月現在才神舞境,直接正面和北魏對抗的確還沒到時候,但是在他看來,圍繞在嬴抱月身邊的那羣少年雖然年紀較輕,但在境界和能力上已經不輸當年的銀蟬衛。
只要嬴抱月有那個心,她可以更好的利用這羣人。
和他和李梅娘掌握的力量結合起來,她甚至可以建立起一支自己新的軍隊。
只不過在這個過程中,難免會有犧牲。
其實看到嬴抱月這輩子從南楚一路走來,吸引那麼多人,錢伯方一直以爲她是在招攬自己的新部下,但結果他發現,事情並沒有向他想象的那樣發展。
錢伯方看向嬴抱月手指上的傷痕,她不僅不願意利用這些人的家世地位,還挖空心思幫他們隱藏身份,想要保護所有人。
“將軍,我知道你是不願意看到那些孩子受傷,但你有沒有想過,覆巢之下無完卵,一旦天下大亂,那些人本來就會被捲到戰爭中去!”
錢伯方目光灼灼地看着嬴抱月的眼睛,輕聲開口,“既然您沒有時間了,您還在等什麼?”
“如果是上輩子的您,此時會更加果決。”
從中階大典結束後,錢伯方不知道那些圍在她身邊的傻小子有沒有發現,但他發現了。
嬴抱月其實一直在猶豫。
因爲她表現得太過冷靜,太過堅定,導致幾乎沒有人能發現。
她也會猶豫,她也會害怕。
他注視着嬴抱月的眼睛,“您在害怕什麼?”
從林抱月到嬴抱月,她其實的確發生了改變。
嬴抱月沒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錢伯方的心劇烈跳動起來,想要看到眼前之人的心底。
他以前聽說過一句話。
人一旦失去記憶,相當於再世爲人。
因爲沒有記憶,會擔心自己是否曾經做錯過什麼。
在中階大典第一輪的幻境結束後,錢伯方敏銳地察覺到嬴抱月心上的陰霾被拂去了一層,他隱約明白了在幻境中她見到了誰。
嬴蘇的去世,不是她的錯。
可是她還有一段空白的記憶,沒有任何人能給她解釋。
“將軍,”錢伯方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膀,強迫眼前的少女直視她的眼睛。
“我不是什麼高階修行者,我也不懂修行界的事。”
錢伯方深深地凝視着那雙清澈的眼睛。
“但我能確定一件事。”
“我和梅娘都能確定這件事。”
錢伯方一字一頓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他的靈魂中沁出。
“您不是禍國妖女。”
“我們沒有一次,怪過您離我們而去。”
即便無數人認爲少司命的死或者說失蹤,背離了她身爲邊關守將的責任,但錢伯方相信,每一個凌雲三十六騎都相信,即便她真的死亡,在臨死前,她也一定曾經力挽狂瀾。
只是她曾經做的那些事,沒有人知曉而已。
在他們不知道的某個地方,她一定完成了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
將軍的離去固然給整個銀蟬衛造成了難以想象的巨大損失,但錢伯方知道,包括他自己在內沒有任何一個銀蟬衛懷疑她。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天空忽然傳來一聲雷聲,閃電劃過,照亮眼前男人平靜堅定的目光。
“將軍,雖然您不記得了,但我們相信。”
錢伯方注視着嬴抱月的眼睛,輕聲開口。
“您的死,必定重於泰山。”